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黑皮书[刑侦]   作者: 野次鬼   简介:   糙汉大佬女刑警 VS 老狐狸绿茶男律师   殷天家隔壁——41号联排住过三户人家:   一户满门被灭,一户血债累累,一户未卜先知。   她与第一户做亲人,与第二户做姐妹,与第三户做夫妻。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尼采      食用指南:   1 全员“恶人”,即世故、偏执、权衡利弊、复杂多面的成人世界。   2 阅读门槛较高,非快文,需静看慢看。   3 拒完美人设,不喜勿入。   4 涉案、惊悚、伦理、犯罪,基调冷暗,人物硬朗,写实,偏重口,但在抽丝剥茧中仍见小爱大爱,内隐赤诚。   5 黑皮书设定:这是一本黑色厚实,破旧,潦草及密密麻麻不同字迹的图文手稿,用中文,英文和拉丁文标注书写。   隐约可以看出复杂的诡秘人体致死病理反应和大量的刑侦痕迹学笔记,所涉及信息极其复杂且有大量空白未完成的记录。   6 不喜请好聚好散,书海漫漫,总有你的钟爱。   7 未订阅,未收藏,却在字句中进行不良引导影射,上纲上线的评论一律删除。为长期跟随的读者创造良好阅读环境是必要责任。   8 在别处看此文,却还热衷于在评论区指点江山者,请就此打住,你好我好大家好。      参考书籍:   1 法医学“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07   2 法医,警察,与罪案现场:稀奇古怪的216个问题“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4   3 刑事侦查学(第四版)“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   4 犯罪心理学 Criminal Behavior(第七版)“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   5 变态心理学案例教程 Casebook in Abnormal Psychology(第三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天,米和,庄郁 ┃ 配角:黑皮书衍生《学渣的疑惑》 ┃ 其它:刑事,刑侦,悬疑,犯罪心理,断案,律师   一句话简介:罪恶的她必死亡   立意:赤诚善良,必有锋芒 第01章   求求你放了我,我有钱   “据澶海气象厅消息,今年第23号台风“天琴”于当地时间12日17时在澶海中都群岛的淮江市北270公里海面,以每小时42公里的速度向西北偏北方向推进……”   瓢泼大雨打得窗面嗡嗡直震。   屋内黑黢黢,播着震耳的《新闻时刻》,客厅被电视光线罩得幽幽一抹亮蓝。   这是1999年,淮江市。   虹场路的富华联排——41号院,桑家住宅。   闪电劈落,闷雷一滚,屋内骤然大亮。   一个女人瞠目趴在楼梯上,脚在高处,头在低处。   两条歪歪扭扭的血痕从她眼眶爬出,人还没死透,这是桑家的太太:叶绒。   她像只蠕动地长虫,不时抽搐两下,畏畏缩缩地回头,高处有个穿绿皮雨衣的黑影。   叶绒像是被刺激到,嚷得撕心裂肺,“求……求你了……求求你,你放了我,我有钱……我给你钱,我有好多好多钱……”   “所以说,”绿皮雨衣慢吞吞开腔,“干嘛要嘚瑟吗。”   叶绒听到声音的刹那,几乎胆裂魂飞!   一股骚黄的尿液从她裤缝里流泻出来,在柚木板上淌得极快,途经她肚脐,再呲溜到下巴,叶绒又恶心又惶恐。   绿皮雨衣发出的声音是没有高低音调的电子声,雌雄莫辩。   在风潇雨晦里一发酵,犹如鬼吠!   叶绒抻着脖子,手脚并用地向下横冲直撞。   绿皮雨衣没让她如愿,抓起脚踝大力一扯。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她像个后蹄被绞绑,等待宰杀的庆阳驴,轻而易举被拽上了台阶。   叶绒疯狂地蹬腿嚎啕,“我给你钱!我给你钱——!”   黑皮手套死死抠着她嘴,另一只手攥着根细长的铁针,直接从叶绒耳道穿进大脑。   叶绒的呼号戛然而止,瞋目瞪着前方。   珍珠项链在扯拉中断裂,成群的米白色珠子蹦跶出楼梯,泄落一地。   绿皮雨衣下是双狭长眼睛。   此刻弯起志在必得的笑容,着迷地看着饱满丰润的海珠子。   铁针进进|出出,这不是多豪迈的动作,却偏偏做出饿虎吞羊的气势,“我母亲本来就是见钱眼开的女人,你们还要这样引诱她。”   叶绒的脑袋磕在台阶上不动了,绝望的眼睛定格在墙上一幅60寸的双人照上。   照片是1981年的西直门火车站——叶绒披大烫发,穿彩绘的花上衣,喇叭裤卷起露出高跟凉鞋。桑珏站在她身侧,顶着蘑菇头,一身圆领夹克,藏青喇叭裤。他们肩并肩倚在一辆黑色桑塔纳前,无视路人新奇且警惕的目光,意气风发。   绿皮雨衣也被那照片吸引,走过去端详,指着大烫发嘿嘿笑,回头看叶绒,“这个发型好看,你现在的老气横秋。”   她仿佛在与熟人聊天,说得极热闹。   眼神在照片和叶绒身上来回切换,“这车真好!好看,把我爸碾得稀碎,他眼珠子就挤在车轮缝里,就是这,”她指着照片上的左前轮,“抠都抠不下来。”   她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雅致年轻的女人脸,“我们家没开追悼,身子都凑不齐,怎么开?”   她叫庄郁,21岁,淮江人,哥伦比亚大学欧文医学中心的研一学生。   她拉出餐椅落座,抿唇一笑,“你把一沓沓钱堆我妈面前,看着我妈眼热,动摇,挣扎,特开心吧?我从门缝都看见了,你是这么笑的。”   庄郁咧嘴,缓缓拉出一个必胜的笑容。   模仿得惟妙惟肖。   富华联排是东鑫房产的龙头品牌。   72栋全是低密度花园的联排别墅,服务于淮江市的中产阶级和新贵阶层。   它注重隐私的空间感,所以无人能听见桑家老小的悲嗥,台风又镀了层保护色。   庄郁嚼着槟榔,大有疯子畅演独幕剧之态,“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这就是天道,父亲,这是天道。   常常有人解读:   一座城有多高的明朗辉煌,便会有多深的腐恶迷沉。   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城池生态,谓之“平衡”。   淮江市秉承着这种粗蛮的原始之态,每逢年末,罪戾弥天。   庄郁在西城富华联排作恶桑家的同时。   南城也铆着劲儿,不甘示弱。   老殷是前来支援南城的警察,他眯眼骑着辆破三轮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   雨水灌进他口鼻,老殷只能张着大嘴喘气,远看跟个智障似的,不时胡乱抹把脸,瞄了眼手表,19:43分。   “噼里啪啦”,车灯上全是弹射上来的泥点子。   五层高的芳芳木材厂在前方影影绰绰。   终于要到了。   这节骨眼上,摩托车“突突”两声涌起一道黑烟。   老殷蹬了几脚踏板,没反应,气得抬脚狠狠一踹,“妈的,放屁扭腰,啥啥不顺!”   他只能撒腿跑,兜里的小灵通“滋哇乱叫”,他只当听不见。   田地里围着几辆警车,车灯大开,照亮出一片区域。   记者们围着,喧嚷一团。   孙队一扭身就瞅见土坡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老殷,他高嚷,“这儿!”   老殷跌跌撞撞滑下来,全身湿透,泥浆黏满裤子和布鞋,雨衣被乱石划烂,他用力扯下揉成一团,接过小刘递来的新雨衣,囫囵套上。   孙队迎过来,“六点半附近有个工厂剪彩,记者一泡尿的功夫发现这儿,全他妈过来了。”   警戒线在风雨中飘摇。   记者们因推攘而彼此叫骂,脚挨脚,肩撞肩,老式闪光灯对着这片区域捕光捉影。   一具布满紫青淤痕的瘦小尸体趴在泥浆里。他身侧有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在镜头前慌慌张张替他遮掩身体。   法医张乙安看不下去了,冲孙队吼,“搭棚啊,我怎么工作!拍拍拍!就知道拍,吃人吗你们要,抢个头条脸都不要!”   张乙安叫得脑袋嗡嗡响,她心疼女人,虚扶住她,“刘女士,您先回车里,我们一定给您和死者一个——”   她猛地住嘴了,刘秉茹正用一种恶毒眼神死死盯住她。   “你说谁死了。”她突然抬臂,毫无征兆地推翻张乙安,“你说谁死了!”   张乙安摔进泥浆里,懵了。   刘秉茹坐她身上,劈头盖脸地扇她挠她。   这疯癫状态刺激起记者们对话题的兴奋神经,他们将镜头对焦在刘秉茹妆容魅惑的脸上,尸体的两腿上,和女人对女人粗暴的肢体动作上。   记者们越过警戒线,攀过阻拦,见缝插针。   一个掉落的相机砸向尸体。   老殷一把兜住,反手扯过一闹事记者的镜头,狠狠甩进泥里。   记者愣怔,瞬间火了,揪住老殷脖子,“我5700的相机丫想摔就摔,丫挺能耐啊!”   泥水飞溅,两个男人蛮横地扭打在一起。   雨衣滑溜,谁也抓不稳,但谁也不放手,两人薅着对方头发滚作一团像娘们打架。一来二去几个回合熟悉了,才开始拳拳搓骨。   两男、两女跟参加摔跤大赛似的。   一边是胡子,一边是剃刀,它不叫我露脸,我不叫它露头。   孙队嘬着烟屁股,踹了脚看傻的警员,警员这才晃神,上去阻拦。   闹事记者趁着乌泱泱的闹腾,顺势举起相机往老殷额前一抡。   “呼啦”一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窒塞了,死寂沉沉。   记者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攥紧相机不知所措。   “你有孩子吗?”老殷捂着脑袋的豁口,“有吗!我给你5700,你把你孩子给我,我他妈把他搁这让别人拍!来拍啊!来啊!”   老殷踉跄起身,孙队一把扶住他,血顺着鼻梁往下淌,转眼就糊住半张脸,狰狞又凶蛮。   他恶狠狠扫过每一个记者,啐了口血痰,“打草人,拜石像,都他妈一帮怂货!狗屁不是!”   张乙安瞥见他一张血脸,心急如焚,不想再任着刘秉茹胡搅蛮缠,一把钳住她手腕,“闹够没有,你越是不配合,你儿子就越屈得慌,他就只能躺在这!你这个当妈的无所谓是吗搁我这瞎闹!他冷不冷,他疼不疼,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起开!”   刘秉茹被吼得懵懵怔怔,缓缓放了手,呆滞地瘫坐在泥水中。   脱身的张乙安一把扯掉雨衣,棉衣也污浊了,她麻利地脱下翻了个面擦脸,指示着警员搭塑料蓬,她打开工具箱,将一团酒精棉和纱布塞进老殷手里,捏了捏他手心,开始进棚勘查。   记者们在警员的疏导下垂头丧气地离开。   所有人各司其职,匆匆忙碌,唯有刘秉茹是静止的。   她泪水滚滚看着张乙安,“对不起……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人很好的,我做人事主管的,我待人接物……”   刘秉茹掩面痛哭,“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我好不容易有了假,他数学100分,讲好了奖励,坐37路去缤果乐园,本来想开车去的,他爸说坐37顺路去大发超市给他买机器人,都定好了,他爸专门换的班,就明天,就定的明天……”   老殷在棚外听得心酸,扯下烂糟糟的雨衣。   内兜里的小灵通掉进泥里,他没发现,捏着酒精棉反复擦着额顶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技术队呢?小周!”孙队喊着捡起小灵通,铃声又响了。   老殷还是没接,一把揣回兜里,“来了也屁用没有,一场雨全他|妈洗没了。”   作者有话说:   思维导图:   此章节,在淮江市的西城和东城同时发生了案件,西城是庄郁在杀桑家,东城是男童致死案,由殷天的父亲老殷现场勘查。 第02章   窝囊人有窝囊命,你以为你多金贵   8岁的殷天站在“九记馄饨”的柜台前,将电话听筒重重放下,一脸阴沉。   老殷又没有接她电话,十次打十次不接。   这父亲就是个摆件,摆件还能看着图一乐,他啥也不是!   李九书看她小小年纪,脸拉得越来越长,跟驴脸一样煤黑,抿嘴直乐,“你爸忙嘛,年关啦,事情多。今儿怎么就你一人,巍子呢?”   30平米的馄饨店位于虹场路和慧园路的交界,装修得新潮靓丽。   窗上粘满了流行演员和国外时装模特的“美人图”。   墙上还贴着老板娘李九书对每一款馄饨的手绘介绍图。   “还是老三份?”李九书笑眯眯。   “两份!我就带了两份的钱。”   李九书好笑,“那是不给巍子呀,还是不给你爸?”   殷天瓮声瓮气,“他现在不只有大馄饨吃,他还有饺子吃,有肉吃,喂猪一样,被人养得白白胖胖。”   “没大没小,”李九书戳她脑门,冲后厨窗口喊,“三份荠菜猪肉!”   殷天递出饭盒,落座在离电视最近的桌前等待。   电视正播放着运动鞋广告,当红明星踩着节奏疯狂扭胯,红色的大鞋标志极其扎眼。   殷天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底破了洞往里涌水,一跺脚就会“吱吱”怪响。   她用力一踩,果不其然“吱——”一声,像大耗子叫唤。   殷天忙窘迫抬眼,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响动。   店里只有一个客,两眼冒绿光,那是饿的。   正埋头往嘴里塞茴香馅包子,吃得满嘴绿绿葱葱,勾起了殷天的馋虫。   她摸出几张皱巴的钱,往桌上一拍,“九姨,俩茴香包子!”   殷天家的组成很有意思:老殷是个穷苦的豁命汉子,没日没夜奋斗在抓凶缉恶的一线。   财富堆积全靠殷天的母家,她的外婆外公在国内做珠宝生意,她母亲更是将家族的版图推向了西方,扎根在法国和意大利。   一个吃洋餐,一个葱卷饼。   迟早切肉离皮,一拍两散。   殷天没等到那天,母亲在她四岁时病逝了。   堆金积玉的42号联排现在就住着她和老殷父女俩。   老殷常年不着家,她一个八岁的女娃子跟土财主一样。   头枕元宝,手搂金蟾,活脱脱一个守财小奴。   没了父爱浇灌,她的每一步成长都紧密依赖于邻居桑家的悉心照管。   细微到一顿餐食,一只牙膏,一条毛巾。   殷天走在虹场路上,那街道幽幽静静,布满水雾,光秃枝杈被狂风撩得金蛇狂舞。   尽头黑黝黝,像只乌暗的巨兽咧着大嘴蹲守食材上门。   殷天有次拉着桑国巍,“你看那像不像哥斯拉,咱一直走是不是能走到它肚子里。”   桑国巍怎么说的,他说她有病!桑国巍是桑家的小儿子,跟殷天光着腚一块长大,算是发小。   殷天摇头晃脑吃着茴香馅包子,怀里抱着两个铁盒馄饨。   她死乞白赖没拿老殷的那一份,反正她爸看上了张乙安,张阿姨多贤惠啊,横竖饿不死他。   雨鞋“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她听得心烦,甩着雨鞋蹦进一大水坑里,这次没“吱嘎”声了,她咯咯直笑。   头顶闷雷一炸。   惊得她一个趔趄,胳膊一哆嗦饭盒掉地。   盖子和盒身分离,馄饨排着队往水坑里跳。   “娘个西皮!”殷天伸手去捞,满掌浊水。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盒盖在水面晃晃悠悠地打转。   右上角粘着圣斗士贴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桑国巍”。   当桑国巍饭盒落地的刹那,他本人在两百米外的41号联排二层,被庄郁摁着脑袋狠狠砸向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诡秘的相互映衬。   桑国巍的卧室里,放着重金属摇滚乐,庄郁却平静地哼着一种曲风截然相反的怪诞调子。   她声音轻得像蚊蝇呢喃,却能透过癫狂的摇滚,声声纳入桑国巍耳中。   桑国巍尚有意识,倔强地瞪着她。   庄郁笑,拿指头戳他眉间,“小小年纪这么倔,要吃苦头的。”   桑国巍瞪得更凶。   庄郁忙捂住他眼睛。   这目光太锐利,又太相似,能勾出她十几年前的痛心事儿。   那是在小营口胡同尽头的院落里,七十多岁的祖母蹒跚着,高举粗木拐杖,正挥打她母亲何萍。   母亲一边哭一边骂。   庄郁从厨房冲进院子,颈部和脑袋缠着厚纱。   瘦瘦小小跟豆芽似的,一点不像10岁孩子。   “我…要走量刑。”她倔强地瞪着母亲。   车祸谋杀了她父亲,也谋杀了她的声音。   “——量刑?”   母亲惨笑“那样的家庭你想走量刑?人家有钱!人家有权……别打了你个老不死的!”   母亲一把夺过祖母的拐杖,狠狠抽着院里那棵苟延残喘的柏树,“您不吃饭吗!她不要吃饭吗!我不要吃饭吗!我要钱要错了是吗!你看过他家隔壁吗?执法的!人家有权!你要实现人性伟大你去啊,你好好看,看清楚!看看是人伟大还他妈是钱伟大!”   何萍是个农村妇人,偏偏嘴上开过光。   铁锤敲钢砧,自有一股粗鄙地分量透过本质予以世界清晰的认知。   在西城法院刑事审判二庭里,她和祖母坐在第三排。   她听见了叶绒所聘请的律师是如何识龟成鳖,颠倒黑白的全过程。   律师说,“原告何萍及辩护人在未经检察院及法院许可下,擅自向被告人桑珏及亲属叶绒收集证据材料,并以武力冲撞及威胁我当事人,违反了刑诉法第二十七条第二款规定,该证据取证程序违法……不具备法律效力,请法庭不予采纳。   母亲瘫在原告席上神经质地嘿嘿笑,审判长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   观众席中,庄郁难以置信地看向叶绒。   那串亮白的珍珠项链刺痛了她眼睛,她捂着厚纱捂着眼睛,哽噎得难以自持。   木槌落下。   审判长的声音如魔鬼大嗥,“本庭宣判如下,被告人桑珏无罪;被告人桑珏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审判庭大门打开,人员鱼贯而出。   庄郁挤过一个个高大背影,想抓住叶绒的衣角。   叶绒被簇拥向前,在人群中突然回头,留给她一个必胜的笑容。   法院外母亲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窝囊人有窝囊命,你以为你有多金贵!”   庄郁肿着脸看天,那日太阳毒辣,烟炎张天似大火熊熊,能毁一切尸,灭众生迹。   她迟早得跟这大火一样,要么烧死别人,要么烧死自己。   庄郁回过神,睥睨着桑国巍,铁针在他左胸肋间凶残地反复起落。   创口面积很小,只能带出淅淅沥沥的血珠。   “她说窝囊人有窝囊命,不对,这话不对,我不一样,我拿最高的奖学金最好的成绩,别人卖汉堡一晚上200多个,我能卖400多个,别人卖|笑值200,我值500……我一直都是最好的!”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随手翻看桌上的作业。   “桑国巍,”   庄郁抬起雨靴,揩着他圆滚饱满的肚皮,微微一使劲都能感受到饮料在他胃囊里的翻滚。   她把作业本递过去,“这么简单的题,都能错,真跌份儿!”   作者有话说:   思维导图:   涉及庄郁要谋杀桑家的前史。 第03章   布谷布谷——1点了   庄郁到底还是低估了桑家的男主人。   她解决完桑国巍,哼着怪诞的调子下楼,跨过叶绒,立在客厅中央看台风的最新走向。   卫生间的门倏然弹开!   桑珏跟蛮牛一样撞出来,钳住她腰腹冲向茶几。   “咣——!”   庄郁鼻子敲在边角上,疼得全身瑟缩。   她反手甩出藏在袖里的铁针插进桑珏左腰,再一掀一挑,把它当匕首用。   桑珏忍着疼,一抓一拧卸了庄郁的肩胛骨,庄郁一踢一拽抠住他伤口猛拉。   桑珏咬牙冒汗,拳拳似铁地击打着庄郁头部。   庄郁被打懵了,摇头晃脑地疯笑。   两人东撞西碰,噪音嘹亮。   倒地,起身,再倒地,再起身……   反反复复,身子都醉酒般打晃。   桑珏抡起水果瓷盆挥甩,在庄郁躲闪的瞬间,再次迅猛一扑,顺势掐住她脖颈。   侧头看了眼瞋目身亡的叶绒,他发出困兽怒吼,双掌兀的迸出了拔山扛鼎地力道,像是奇经八脉都在回光返照,运输着最后的精神抖擞。   庄郁满脸涨红,呼吸滞缓。   桑珏的指甲都抠进她皮肉里了,铁针已不知滚落在哪儿。   突然,41号联排的门铃幽幽响起。   两人一惊!   猝然看向大门。   殷天在门外举着盒馄饨,正暴躁地甩着雨鞋。   桑珏和庄郁都急了,一个加大气力摁捏,一个左右手尽力向外延展,摸索着可反攻的物体。   庄郁的窒息感愈发强烈,耳中飘着模糊且空旷的杂音。   她听见导师Osborn在厉声呼唤自己,“Yu…Yu!”   庄郁双眼混沌。   桑珏面目狰狞。   导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说话又粗又野。他是陆军医疗中将,曾毕业及就职于国家军医大学,后来被高薪聘于哥伦比亚大学欧文医学中心。他赏识庄郁,虽然是用斥骂得狗血淋头的方式。   庄郁被勒得涕泗横流,摸索的动作渐渐迟缓。   桑珏眼眶血糊糊,耳部血潺潺,却自带一股疯劲,得意地嘿嘿直笑。   “Yu!Yu——!He’s dead!You are not a spring chicken. You are a fucking doctor.!Get professional!”【郁!他已经死了!你不是个蹩脚新人,你他|妈是个专业的医生!】   导师的斥骂婉转入耳,   她以为自己在濒死之际会瞧见父亲,未想却是在哥大首次参与医院的急救体验。   庄郁眼前出了虚影,她看到两个桑珏,四个红眼睛,四个红耳朵,两个鼻子,两张狞笑地大嘴。   声音和视觉是脱节的。   她幻听着自己用颤抖的哭腔做死亡阐述,那是她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流泪,“Pupil dilated and fixed. Cranial nerves have no reflection at all. No cerebral circulation ……TOD…TOD:21:09.【瞳孔散大固定,颅神经反射消失,脑血液循环停止……死亡时间21:09】   庄郁的手不动了。   窒息掐断了所有器官,唯有意识在垂死挣扎。   她仿佛溺于黢黑的汪洋中,劈头盖脸的高浪翻搅着她,一会冲向巅峰,一会直坠谷底。   可导师的粗蛮太强悍,翻越山海,鬼影一样紧追不放。   “Yu!——You are a doctor!”【郁,你是个医生!】   “Yu! Yu——!”   “Yu——!”   “Yu!”   庄郁浑身一激灵,双目瞋圆。   她看见父亲的眼珠子稳稳当当卡在车胎里,脖子九十度歪斜,另一只眼睛正瞪着她。   庄郁被这画面激得胆寒发竖,哀哀欲绝。   她嗥出粗粝的叫嚷,右手伸长两寸,握住一水仙花盆,悍戾一挥。   桑珏应声倒地。   庄郁捂着嘴剧烈干呕,脱掉手套按摩着喉部,她的发声器可是价值千金。   她张嘴“啊啊”叫唤,电子声也“啊啊”地运转。   “Fuck you!You fucking fuck!”   庄郁踉跄起身,一手扶着脖子喘气,一手给桑珏翻面。   她缓了良久,重新带上手套,退到角落。从高尔夫包中抽出球杆,扔掉球头,立在桑珏身侧,让杆子自然垂直,骤然发力精准的插进桑珏左胸肋间。   门铃声还在持续。   庄郁掬着一把汗扭头看门,筋疲力尽,缓缓露出一个必胜笑容。   殷天立在门外满脸疑虑,巍子今儿放学没等她就够怪了,怎么还没人应门。   桑家的出行计划她一向门清。   殷天退了几步仰看二层,那是桑国巍的房间,窗帘紧闭,通体漆黑且沉寂。   雨柱子直线灌进殷天口鼻,呛得她咳出两坨高原红。   一门之隔。   庄郁透着猫眼在看她,有只瓢虫飞飞停停,落在她鼻梁的伤口上。   “巍子——!巍子开门!”宏亮之音声声入耳。   庄郁用黑手套,漫不经心地碾死瓢虫,小尸体粉身碎骨,粘黏在门上。   殷天“哐哐”拍门,“淼淼,叶妈妈!叶妈妈桑爸爸!”   她遗传了老殷的大嗓门,嚷了好几个来回,逗留了挺久都无人理会。   只能将饭盒放在门口,怏怏离去。   脖上的钥匙打开42号联排,殷天将滋哇乱叫的雨鞋扔进垃圾桶。   被水浸透的白袜子踩过客厅,踩过老殷掉落在地的警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她把自己的馄饨留在桑家门口。   这是桑国巍定的奇葩规矩,每周三、四、五吃荠菜猪肉,一、二、吃玉米虾仁。   他认死理,吃不上就可劲儿闹腾。   殷天打开冰箱,五层的空间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大小不一的透明收纳盒,里面填满饭菜瓜果。   每层都贴着叶绒手写的便签条:便当1,保留三天,加热即食;便当2,半加工,保留四天;便当3,蔬菜水果每天吃!!每天都要吃!!不然便秘!!不好看!!   殷家布置得像个卖房样板间,空荡的家具,空荡的客厅,空荡的硕大餐桌。   殷天麻利地将作业练习册堆在桌上。   厨房炉子上的水壶声响起来,壶嘴涌出的蒸汽潮湿了盖在上面的白纸,呼呼冒烟。   微波炉“叮——”一声到了时间。   殷天跑进厨房。   她边用餐边写作业。   楼梯的墙上挂满了形状各异的相框,有殷天和桑珏,殷天和叶绒,殷天和桑国巍,殷天和桑淼淼,还有五人的集体旅游照,就是没有老殷。   家里窗帘大开,又亮堂。   庄郁在乌漆麻黑的隔壁看得一目了然,她一边给鼻子止血,一边闷哼掰正肩胛骨,一边观赏着殷天吃饭。   看了15分钟看饿了。   庄郁打开冰箱,眼神兜绕一圈,忽地挑眉笑了,捧出一大块造型考究的巴斯克蛋糕。   这是法国西南部巴斯克地区的传统点心,面子焦黑,里子绵密。   她去宾夕法尼亚短期旅行时,进过一家法国餐馆,两者味道一模一样。   庄郁由此断定这是个进口货,她慢慢嘬着,细细品味。   庄郁爱吃甜食,她父亲也爱,遗传。   小时候上完兴趣班,两人坐副食品商店外舔冰棍,一人半根。   父亲死后的几日,她“报复性消费”,一口气吃了21根,胃都冻坏了,酷暑天一张口直往外吐白烟。再后来就落下病根儿,一吃凉,她就蹿稀。   庄郁攥着蛋糕,心不在焉地在客厅里游荡。她盯上了墙角的黑森林钟。   打开布谷鸟的玻璃壳仔细研究,都说这种钟整点会叫,她好奇地将长指针调回正中位置。   “啪”,双窗开启。   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好玩!   庄郁脸上浮出傻气的笑容。   当布谷钟的长指针缓缓滑到下一个刻度时,她又固执地将它掰到正中,听布谷鸟出来反复啼鸣。   “布谷布谷——1点了!”   “布谷布谷——2点了!”   庄郁做完所有的收尾工作,已是凌晨2点45分。   她轻轻掩上大门,一低头就瞥见脚边饭盒。   打开后是十几个泡胀的馄饨,跟巨人观似的面目全非,冒着冷却后的浓郁肉腥。   “布谷布谷——3点了!”   “布谷布谷——4点了!”   41号联排里,黑森林钟再次报时,指针指向凌晨4点。   雷瞋电怒,把天空炸得四面开花。   42号联排里,殷天倏地惊醒,骇然看着窗外。   又一声火炮贯耳,她一个鲤鱼打挺,穿着吊带睡裙,薅过枕头就往楼下跑。   她最怕打雷,所以一到雷暴天气,就会去跟桑国巍挤一张床。   把冰凉的脚丫搭他肚子上,那就是个火炉,过一会就暖融融,多大的响雷都不怕了。   42号联排的门廊灯忽地亮起来!   这让隐于林中的庄郁始料未及。   她正站在41号联排对面的绿植带,抱着饭盒往嘴里送馄饨,享受着这一家四口唯一的命运:生存是义务,哪怕只有一刹那。   “咣当”殷天合上自家门,连伞都没拿,举着枕头赤脚冲向桑家。   一辆银色的夏利自虹场路飞驰而过,带着只言片语的港岛情歌。   车灯扫过殷天的脸,也扫过庄郁的脸。   亮。即灭。 第04章   她满脸都是血   芳芳木材厂是半废弃状态,唯一能暂住的地儿只有三层的值班室。   两个面色阴沉,头发油腻的瘦子和胖子从楼道内走上来,他们是老殷脑海里产生的幻象。   这两人聊着荤段,与老殷和孙队擦肩而过走向楼道尽头的值班室。   老殷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   他能通过日积月累的生活状态,情理法则,客观逻辑和现场痕迹,快速成像,在脑子里直接预演。   值班室一片狼藉,灯泡因接触不良而跳闪,寒风灌进糊着报纸的破碎窗户。   酒瓶,盘子,霉变的肉菜散落在茶几上,垃圾遍地,蝇蛆纵横。   胖子穿过肮脏的环境,解开腰带向厕所走去。瘦子进了厨房。   老殷穿着鞋套蹲门口,定位着胖子和瘦子在地面的擦蹭痕迹。   片刻后瘦子重新回到老殷视线,斜靠在沙发上啃着一块刚出锅的骨头。   吃得狼吞虎咽,发黄的牙粘黏着缕缕肉丝。   “老孙,厨房!”   孙队瞄了眼茶几上变质的炖肉,刚抬脚往厨房走,就看到肉堆旁两团揉皱的纸张。   他夹起抚平,是两张数学题,“美术组有24人,体育组的人数是美术组的四倍,两个组共有多少人?这是几年级的数学题?”   “二三年级吧。”   胖子在厕所撒尿,他的大腿边是蹲着的老殷。   浑浊的尿液射向马桶,老殷凝视着马桶圈尿渍的印记。   孙队走进厕所,“那孩子,八岁,二三年级。”   “不一定,”老殷摇头,“门口右边的墙上有小孩写真,还有结婚照,可能是这屋里本来的孩子。”   胖子上完厕所走向卧室。   老殷跟着他进卧室,在门口拉了两次灯线,不亮。   只能打开探照灯。   卧室被一张双人床占据,被子和床单污浊不堪。   老殷蹲在床前,让视线跟床褥齐平,调整探照灯的方向——烟头,分泌物,毛发和皮屑在光照下猝然显现。   他将探照灯对准褥子上带血的虎牙,目光一凛。   张乙安跟他说过,“尸体右侧虎牙断裂,排除自然换牙。”   老殷缓了好一会,这孩子跟殷天一样大,也跟桑国巍一样大。   老殷年轻时是奋勇无敌地愣头青,可他自从有了个对他爱搭不理的女儿后,内心软了,他见不得这样的孩子受苦,“叫技术队吧。”   孙队看着那玲珑的小虎牙,狠踹墙皮,冲着对讲机直嚷。   两人压着股邪火,先后走出值班室,立在走廊尽头,沉默地眺望着土黄的田地。   夜雨昏黑一片苍茫,万物伏霜。   老殷从内兜里抽出烟,早被雨水泅湿,软软地塌在指尖。   小灵通又响了起来,蓝光屏幕上显示着“殷天”。   孙队蹙眉看老殷,“人家打一晚上了,你倒是接啊,这都几点了。”   “跟我耍脾气呢,明儿上午学校有游园会,要家长去……现在咋去!接了我咋说!”   老殷摁了“拒接”。   可小灵通仿佛在跟他较劲,锲而不舍地响个没完。   殷天打了七遍。   七遍无人接听。   41号联排的客厅里,一片死寂。   唯有殷天忧惧的呼吸和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嘟……”。   她在绝望等待中第一次恍然觉得,她父亲是别人的警察,于自己,狗屁不是!   台几上的欧式电话在中式家具中格格不入,她努力将焦点定格在电话上,但余光不自觉地跳向对面沙发。   叶绒和桑淼淼两张瓷白色的鬼脸带着一模一样的必胜笑容,肩并肩坐在沙发上,面朝电视,像在看自己喜爱的节目。   殷天骇得两腮青筋隆起,蜷缩在台几左侧,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   “哕”她胃里天翻地覆。   “哕……哕……”   她想吐,可小腿绵软得像两根绳,站不起来,殷天眼泪鼻涕流做一团,只能哆嗦地往前爬。   从客厅到卫生间,这遥遥之途似是无期。   她被恐惧之手攥住心脏和胃囊,拨弦一样,又弹又挑,像是在戏弄她。   殷天头一次感受到胸骨后面针刺刀割的烧灼疼痛。   她“啊啊”地死命叫唤。   终于摸到了卫生间的门,殷天哼唧着攥住门把手,借力支起两腿。   一拉门,一个庞然大物直直将她拍在地上,猝然遁入黑暗。   她被压得几乎窒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冰凉滑溜,还有一丝温温热热的大物。   好像是她的——桑爸爸。   殷天残存的理智,终在此刻碎得稀烂。      东曦即驾,红日喷薄。   警戒线将41号联排围得严严实实,警车和鉴定车辆到达现场。   正是上学上班的高峰期,顶着迟到风险,乌泱泱围作一团。   记者们踊跃奔赴而来。   馄饨店的李九书也在其中,惊惧不宁,桑家是她的老客,桑国巍出生时她还抱过呢。   警员们维持着秩序,来回奔波。   孙队向上级打了报告,将三四中队的警力都调了过来,东城的干将姚队也在睡梦中被他薅醒。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门牌。   三个月前他还和老殷抬着烧烤架从这门里走向院中。   那次是殷天过生日:   桑珏摆弄着一麻袋炭火;   叶绒,张乙安和他的夫人王菀冬将各式各样的蔬菜穿在铁签上,嘻嘻哈哈地比速度快慢;   桑淼淼带着殷天,桑国巍和他儿子孙小海满院子乱窜;   殷天脑袋上带着金黄的生日王冠,跑到叶绒面前,“叶妈妈,我想吃烤棉花糖。”   ……   同样崩溃的还有张乙安。   她在二层把着窗户,手里死死攥着条护身符,粗重的呼吸像个沉疴痼疾的患者。   她从窗口探出头,和大门前的孙队一上一下对视着,两人眼神狂乱且悲悼。   张乙安缓缓蹲下,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墙面,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小刘立在走廊,不知所措,“张姐?”   张乙安全身哆嗦,“我做不了,叫庞法医过来吧。”   技术队在小周安排下,井然有序地勘察取证:茶几上丰富的茶点果盘;桑淼淼的必胜微笑;楼梯的擦蹭痕迹;桑珏身下一滩喷射状血迹……   孙队蹲在大门前,拿纸巾给殷天擦脸。   殷天像被倒浸在血海中,满头深赤的污血,头发凝成血疙瘩都打绺,只有双眼睛亮得摄人心魄。   孙耀明一点一点执拗地擦。   可干竭的血迹成了块,殷天皮肤娇嫩,他不敢抠,怎么都擦不干净。   殷天瞪着他,无意识地反复哼着一怪异曲调,。   孙队瞧她魔怔地样子,眼眶湿濡。   姚队本想去前院打电话,可前门被孙队和殷天堵着,他只能去后院。   日光一蛰,恍得他眼睛生疼,他跟桑家不熟,所以没有那么浓厚的悲恸,但也被凶手的艺术技法所震荡,脑子懵懵然。   他拨通刘局电话。   刘局声音温厚,“我还有十五分钟到,什么情况?”   “乙安电话让老庞过去,她做不了,现场太……太,太……您自个儿过来看吧。”   “耀明一大早搁我这扯着嗓子要人,什么身份?”   “二中队老熟人!老殷的邻居桑珏,一家四口一个不留。第一目击者……老殷的闺女。”   刘局惊得半晌没出声。   “所以,整队废了。”   “谁他|妈废了!”孙耀明抬脚就踹姚队屁股,“母鸡多了不下蛋,叫你过来,屁事不干,光打电话!瞪我干嘛!挂了!给老子下蛋——!   孙耀明将风油精涂在太阳穴上来回揉搓,强迫自己精神。   他和小周上了二层,蹲下细看楼梯上擦蹭的血迹,顺着血迹指引看向躺在一楼门厅的桑国巍。   小周琢磨着,“凶手的处理手法很干净,每个受害人都有特定位置,都在干特定的事情。母女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被破坏,殷天因为开了卫生间的门而打破了凶手对男主人的布置,那么这个男孩也应该有自己的位置。   “他应该在假装写作业!”小刘的声音从桑国巍的卧室传出,屋子的桌上摆著作业本,牛奶,水果拼盘。   小刘小心翼翼移开作业本,露出了摊开的漫画书。   “凶手在模拟他们原本生活”孙队想到什么,“小张呢?”   小刘耳朵上别着一支笔,手上握着一支,在本上涂涂写写,“张姐在门外。”   孙队兜了一圈,才在前院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独自抽烟的张乙安,递了瓶水给她。   他回头看了眼电视台,发现有警员站立的位置巧妙地隔开了记者和张乙安。   “把烟掐了,刘局要来。实在难受就先回去,有老庞帮你顶着呢。”   张乙安夹烟的手很抖,震得黑灰簌簌往下落。   “我去年春节给三个孩子在大寒寺求了护身符。桑国巍嫌红色太女气了,坚决不带。殷天的放在书包里……桑淼淼放哪我不知道。”   张乙安竭力控制着音调,哽咽着,“现在知道了,桑国巍的就挂在脖子上,绳子都磨旧了,嘴还那么硬。桑淼淼的挂在屋里奖牌上……孩子嘛,表达感情的方式,又别扭,又柔软。”   她看向孙耀明,“那么……连孩子都不放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庄郁长得极秀气,像是被江南烟雨熏染而成,她静静含笑,立在小营口胡同尽头的绿漆破门前。   门里传出两个女人相互粗鄙的谩骂。   她推门,扫开糖纸串起的门帘。   简易的餐桌上摆着几盘油腻小菜,母亲何萍端着粥锅,祖母抿嘴喝茶,两人神色倔强且漠然。   “既然都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庄郁挑眉,“那好办,你在她喝茶的杯里掺点氟乙酰胺,她在你喝粥的碗里涂些DDVP。”   她讥讽一笑,“您俩要是在下面见着我爸,让他赶紧回来。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天理呢?”   何萍盛粥,“氟乙酰胺什么东西?”   “耗子药,街道办就能拿到。”   庄郁拉开鞋柜右侧的行李箱一角,将殷天的饭盒和雨衣里的长铁针都塞进去。   何萍大口吃菜,用脚尖把一木凳勾出来:“吃完再走。”   “陪你们?我一个小时很贵的。”   何萍拧不过她,拿了个瘪角饭盒装粥,红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   庄郁拐出巷子就把它扔给了收破烂的老樊。   她的航班是下午五点起飞,匆匆回国呆了三天,干了她这辈子最义正言辞的事。   她的导师Osborn诧异地问了她很多遍,不需要再多批几天假吗?他甚至给庄郁的母亲写了卡片来阐述自己对她女儿的颂扬与喜爱。   庄郁坐在的士后排,听着阵阵警笛呼啸而过,起了戏谑之心。   她看了眼手表,还早。   她拿出口红,抻脖子看后视镜,细细涂抹,“师傅,兜去虹场路富华联排,出国了不易见,我跟熟人去告个别。” 第05章   她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大风一兜,直接把刚进41号联排前院的老殷吹了个背头造型。   他黑着脸火急火燎入屋,一把推开孙队和小刘的阻拦,停在电视机前,抱臂俯下身,死死盯着叶绒母女。   母女俩涂过睫毛膏,又黑又长,油亮油亮。   眼影是深棕色的烟熏,着重突出了凹陷的眼窝,乍一看像两个混血。   她们戴着一致的耳坠,是张扬的虞美人,花瓣层层叠叠。   鼻两侧的阴影很重,很怪异。   妆容异常浮夸,这是现场所有人的感受。   但当老殷将探照灯塞给小刘,让他靠着墙斜照这对母亲时,浓烈的光亮瞬间抚平了妆容的厚重,变得自然且鲜活。   老殷眼神如鹰,滑过她们面颊,“是个女人。”   孙队没反应过来,“什么?”   “女人?”小周模仿老殷站在他身侧,抱臂屏息盯着叶绒母女俩,“怎么看出来的?”   老殷点了根烟,没说话,大步走向门口。   门外的院落里,殷天木讷地穿行在警员间,不厌其烦地拉着每一个过往的警员哼唱着一首诡异调子。   老殷立在门内,沉默地看了良久,听见孙队跟上来,“她在哪?你们来时她在哪?”   孙队沉默。   老殷回头,“在哪儿?”   孙队嚅嗫了两声,似蚊蝇嗡嗡。   “说话!甭娘们唧唧。”   “她被桑珏压着,压得死死的。小刘拉她出来时,桑珏胸部的伤口泄压喷射,溅了她一脸。”   老殷又归于沉寂,嘬完烟屁股,揣兜里,“我要带她去见张瑾澜。”   孙队扯住他衣袖,“刘局要到了——”   老殷甩手,大步奔向殷天,扭头喝他,“孙耀明!我女儿从来不唱歌,你再看看桑国巍那小子的表情。门口的枕头是我们家的,我去年买的,她是怕雷声大才在凌晨进的桑家。门没锁,她看见了趴在这的桑国巍,他们有交流,她跟桑国巍有交流你明白吗!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孙队悚然看向前厅地板,桑国巍仰面躺着,双眼微眯,表情奇特,融合着狰狞与洋洋得意。   心理干预及治疗研究所,俗称小白楼。也在西城,离警局不远。   老殷驾车往那里赶,殷天坐在副驾上,一脸呆讷地哼唱曲调。   她不喜欢唱歌,也不知是不常开口的原因,还是调子本身古怪,老殷只觉得这幽幽音腔又难听又瘆人,像老家坟头埋人撒纸时那种支离破碎的哭怨。   他不时瞄殷天几眼,内心大火煎焚,这就是他不接电话的报应。   十字路口红灯停,老殷终于憋不住了,捏着拳头怒砸方向盘,反手又甩了自己两巴掌。   他抖着张红脸看向女儿,女儿置若罔闻。   老殷想给她擦脸,手刚伸出去,绿灯亮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催他前行。   过了几个街区,他颤颤巍巍把车停在小白楼前,老殷有个老熟人在这里当值,最擅催眠治疗。   张瑾澜一早就在办公室忙碌,好不容易喝口肉粥,就被老殷横刀立马地劫进治疗1室。   1室里,殷天傻兮兮看着他俩,脸上糊着血,眼神有漠然和戒备的意味。   “您女儿又蹿个儿了。”   老殷焦虑地直挠头,压声,“她目睹了案发现场,出事儿的都是她最熟的人,我不敢随便问,到时候问疲了,产生预警机制就废了,还得您来!”   张瑾澜骇然看老殷,“谁?最熟的人,桑珏?”   老殷满脸阴黑,“嗯,一家子,四口。”   张瑾澜愣怔了片刻,“您这……您也得给我一个心理缓冲啊,我……您得先清楚,不是所有的来访者都适合催眠的,如果心里紧张或内心抗拒……”   “没时间了澜子,她嘴里哼得那调子就是看过现场后才开始唱的,这里面有线索,这线索不止可以破案,也能破她这次的坎,她不能一直都这么魔怔啊。她有表现欲,她想传达,她挨个警员唱一遍。”   张瑾澜沉吟,“成,您先带她洗把脸,喝点水,十五分钟后开始。”   她扭身回办公室,迈了两步回头,盯着老殷脸上的巴掌红痕,“您呢,您怎么样,您可得扛住喽。”   催眠现场一般不允许有旁人在场,但这次是特例,老殷搬着板凳坐在角落。   催眠诱|导进行的很顺利。   梦境中,殷天身穿蓝色泡泡袖连衣裙,在雾锁烟迷中不紧不慢走进41号联排的院落,停在门前,大门张开,她居高临下看着另一个自己跪在前厅,紧紧抱着桑国巍,下巴抵在他发间正绝望大哭。   桑国巍断断续续喃喃着一段曲子,自己想扯他起来,可桑国巍是小胖子,拽不动。她皱眉赌气说了什么,桑国巍脸上浮现出得意洋洋。殷天冷静地看着自己在听到桑国巍的言语后破涕为笑。   张瑾澜的声音漂浮在空中,缓慢而悠长,“你慢慢走进客厅,看到了什么?”   她看见自己咬着手指蜷缩在地板上,电话听筒垂在一侧,自己对着听筒木讷说话。她看了很久才辨认出自己的口型——   “杀人了。”   她在引导声中立于楼梯半层,看着自己拉开卫生间门,桑珏庞大的尸体直直将她拍在地上,“咚”一声,后脑着地。   晕晕乎乎。   殷天一昏沉,梦境就开始晃悠。   她看到老殷一把将自己抱起,紧紧勒在胸中。   联排在烈阳下显现出一种复杂的肃穆色调,停伫在枝杈间的乌鸦们成片欢腾,高低纵横铺满夜空。   她听见四面八方的声音:粗重的呼吸,滚水沸腾,巍子吟唱,学校广播体操的“1234”,警笛,老师暴跳如雷的斥责……   她听不见张瑾澜的声音了,慌得原地打转。   “殷天!”   “殷天……殷天,找到我,跟着我。”   “跟紧,跟着我走。前面有光,我们正在出去。”   摇晃的虹场路,依旧幽黑得看不见尽头,她眼前开始片段式地叠加影像,像桑爸爸说过的电影蒙太奇,没有连接,却传递出摄人心魄的情感共识。   她看见桑淼淼在烈阳下穿着回力球鞋腾空一跃;   桑国巍房间门后的郭天王巨型海报;   窗户上随风晃荡的奈良纸灯笼;   桑国巍拉着自己奔跑,肆意大笑;   八根火光融融的蜡烛;   胡同里肥皂水吹起的泡泡;   她跟人打架打得一鼻子血,桑淼淼一脚就踹翻对方,跟圣斗士一样会发光,桑国巍也没闲着,他护着她脑袋,她搂着他腰,她喜欢他……   它们伴随着刺耳声音飞速交叠在一起。似海似沙,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沙发上,殷天猛地睁眼,身子前倾,张口“哇”得吐了一地。   张瑾澜迅速蹲到她面前。   殷天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打量了张瑾澜很久,被她脖颈上的珍珠挂件吸引。   她想起桑家台阶上一地圆白的珍珠,周围是来来往往勘察现场的警察。一颗珍珠就停在她前面不远处,她悄无声息地俯身将它攥进手里,一抬头就看见老殷隔着沙发正静静望她。   张瑾澜注意到她死盯着自己胸前挂件,刚想询问,殷天开口了。   “今天早上,本来要吃蛋糕的,是桑爸爸从西班牙带回来的,马德里。桑国巍说丑——”   “——什么丑?”   “蛋糕。他说上面弯弯曲曲的奶油像毛毛虫,但我觉得不像。看到的时候就想吃,不想等到早上了,但叶妈妈说晚上吃会有虫牙,有虫子钻来钻去,桑国巍说我好恶心……”   殷天抬头直视张瑾澜的眼睛,“我的牙膏用完了,毛巾从阳台刮走了,叶妈妈说今天给我买,装馄饨的饭盒也不见了……怎么办?没人帮我换了。”   老殷瞪着眼睛没说话,拧开门就出去了。   他一头扎进楼下的副食品商店,拉着售货员问话,而后钻进最里面的木头货架,挑选着毛巾和饭盒。   他很焦虑,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品种的毛巾,他拿着橙色毛巾,放回,又拿起蓝色,放回……他不知道殷天喜欢什么颜色,老殷的手用力抓着货架,指骨泛白。   他又想起自己在南城废材厂走廊尽头,夹着湿漉漉的烟,注视着手机屏幕,摁了“红叉”键。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在41号联排里,面对着沙发上叶绒和桑淼淼僵白的笑容,一遍遍拨号,他一遍遍摁拒接。   货架前,老殷兀的将一条绿色毛巾抵住眼睛,哭得声嘶力竭。   售货员拿着中华牙膏尴尬地立在他身后,进退两难。   上午10点,41号联排里的黑森林钟开始打鸣。   踩着“布谷布谷”的节奏,鉴定科人员在庞法医的引导下分别将尸体装入尸袋,抬出大门。   孙队躺在桑珏的现场痕迹固定线里,直勾勾地盯着卫生间门。   姚队站在前厅端详着叶绒和桑珏的60寸合照,“87年开始,桑珏已经垄断了沙头角三分之二的金器贩卖,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去深川的通行证是经老殷手办的,去沙头角的特许通行证是老魏批的。桑珏关系网错综复杂,你和老殷有没有资金交易名单?”   “有啊,”孙耀明转了个身,趴在固定线里,“名单都是明面上的,我们知道的也无非那几号人,身家算是干净。那名单下呢?百来号人,如果牵涉范围更广,有千来号人呢?   “老殷为什么说是女人?”姚队盯着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叶绒,“直觉?桑珏外面有女人,情杀?”   “女人……就一定是情杀吗?”   姚队一咧嘴,露出若有所思地微笑。 第06章   他一边爬一边叫,叫她的名字   张瑾澜给了老殷建议,让殷天快速进入正常的生活轨迹。   去上学,去参加体育活动,参加兴趣班……   她需要用外界寻常生活的“噪杂”来适应和消化伤害。   老殷一大清早去了菜市场,回家就埋头将布兜里的水果逐一码放在冰箱里。   殷天一脸湿漉,赤脚出现在他身后,将毛巾一递,“我不喜欢紫色。”   老殷背影一窒,扭头看她,“柜子里还有条红色的。”   “红色是张乙安喜欢的颜色,不是我,我喜欢蓝色,”殷天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巍子喜欢天,喜欢海,所以我喜欢蓝色。”   老殷跪行几步,轻轻抽出紫色毛巾,“上学回来就能见着蓝色毛巾了,好不好。”   殷天就读的实验二小在西城的新文化街,她和桑国巍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   车子离学校越近,殷天的脑袋就越低,低垂在车把手边。   寒冬中一头冷汗,恨不得把车皮都给盐炙了。   她全身混沌得发胀,憋着呼吸,眼睛嘴巴纽结一团,像承受着大鼓捶心的压|迫。   鼻子挂下一串亮晶晶的鼻涕,随着车的启动刹闸,来回晃悠。   老殷摸出纸巾给她,一个急转弯调头,驶离了新文化街街口。   奔向西二环的甘乙筒子楼。   八层的防盗门打开,一张黝黑的圆盘大脸警惕探头,待看到老殷后露出笑容。   老殷将殷天推向门里,“麻烦您嘞王大妈,我下班就来接她。”   “成嘞,您麻溜放100个心,在我这,不愁吃喝,保准完璧归赵。”   王大妈用硕大的臀把殷天顶进屋,随手拿起塑料篓里的北冰洋塞她手里。   殷天隔着铁栅栏看着老殷走远,脸上的痛苦霎那烟消云散。   她眼神机敏地在客厅钟表和铁门前不断交替,掐算着老殷离开的时间。   时间一到,殷天轻轻拉锁。   身子后倾,看了眼驼背的王大妈正在里屋闭目挥手,咿呀咿呀唱着折子戏。   随着收音机里的曲调长长拉了个尾音,王大妈睁眼,“殷天,要不要吃苹果,我今儿早上买的,甜!水灵。”   客厅早已无人应答。   殷天带着冲锋陷阵地架势下了筒子楼,撒腿就往小区外跑。   街边“炮声隆隆”,随着“砰”的一声,附近的孩子们纷纷拿着自家大米跑出门。   机器旁立着张“2元”的硬纸牌。尼龙口袋里盛出一塑料袋饱含糖精的爆米花。   殷天避开奔跑的孩子,疾步走着,手里紧紧捏着公交月票。   路边街角立着淮江市酒精厂的硕大广告牌。   笑闹的孩子与忧心忡忡的殷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淮江市西城区分局的三层大开间是刑侦三队所用。   东侧面积不大的会议室里市局及分局的领导,外勤组,技术队和法医组。   屋里有两个移动黑板,一块属于“1112芳芳废材厂男童致死案”,另一块属于“1112西城虹场路41号灭门案”。上面粘黏着尸体照片和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标。   “芳芳废材场”的黑板被小周推向角落,张乙安将“41号灭门案”移到会议室的正中央。   孙队立在黑板前整理图片资料,看了眼会议室大门,“算了,不等了。咱开始吧。”   他指着桑家四口的生活照,“桑珏,男,41岁,淮江市人。金辰贸易公司老板,沙头角淘金热中最大的获利者,人物关系复杂,冰上一撮,冰下一坨。给我们的排查工作造成了一定困难。叶绒,女,40岁,桑珏的妻子,德宁人。金辰贸易公司对外板块负责人,她是……”   会议室的门被老殷用肩膀“嘭”地撞开,他提着满满两兜子生活用品风风火火进门,蹭着墙往里挪,点头哈腰向市局领导赔不是。   孙队等他落座后,指了指叶绒照片,“她是金辰商会的联络人,也是二把手,与江淮市本地富商的太太们关系密切,我们接下来会主要走访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网。”   “桑淼淼,女,12岁,桑家大女儿,今年小升初,体育特长生,性格外向,爷们,是校园大姐大,成绩好,老师和同学都很推崇。桑国巍,男,8岁,小儿子,现就读淮江市实验二小三年级。一家四口居住在虹场路富华联排41号,即案发现场。”   小周接话,“据第一目击者殷天称,她是在后半夜被雷声惊醒,准备像往常一样拿枕头到41号和桑国巍拼床,但大门没有闭合,进门后发现了小儿子的尸体。根据现场勘查,41号门窗没有破损,后院没有入侵痕迹,由此判断,嫌疑人是用非暴力手段进入41号。”   姚队点头补充,“富华小区作为高档社区拥有4到5个监控设备,但恰恰在事发当晚全部被破坏,我们认定,凶手早有预谋。”   会议室门被悄悄推开了一个缝隙。   “四具尸体都存在两处相同伤痕,”张乙安打开电子设备,将尸体照片呈现在投影机上。   她在自己身上比划,“耳道和左胸肋间。伤口形态是极其微小的类似于针状物体的刺入。这是很有疑点的地方,因为这种并不具备绝对杀伤力的作案方式势必会——”   刘局抢话,“会引起受害人最大力度的反抗。”   “对,但除了桑珏之外,没有人有反抗迹象,所以现在我们在做药物比对,需要5至11天才有结果。”   会议室一片漠然,全员面色冷峻。   姚队抿口热茶,扫视众人一周,注意到庞法医欲言又止。   “老庞,说!”   庞法医推了推眼睛,“那我补充一下张法医。耳道和左胸肋间,都以针刺方式插入了脑部和心脏,但出血量和受创面积过小。他们往往会经历长达2至12个小时后才进入死亡阶段,甚至更长。”   “据第一目击者称她是在前厅发现死者桑国巍,但据现场还原,第一案发地应该在二层东侧死者自己的房间内,他也被凶手摆成了特定的姿势,但在长达几个小时期间,死者依然清醒。”   老殷和孙队的脸色漆白。   庞法医有些说不下去,硬着头皮看着照片上鬼马精灵的桑国巍,“楼梯上的痕迹,不是凶手将他拖拉或抱至前厅,而是他自己爬下去的。”   众人目光一凛。   “死者声带小结和声带息肉表现为红肿声嘶,说明他在爬的过程中伴随着持续性,长时间的嘶喊……”   张乙安骤然举臂,阻止庞法医继续发|声。   她死死盯着门口。   门口缝隙露出紫色的米奇发夹和一只满含热泪的眼睛。   张乙安忽地大吼:殷天——!   老殷悚然回头,傻眼了。   姚队猛冲老殷扔材料。   孙队大喝,“愣什么!追啊!”   会议室顿时炸锅,所有人一股脑往两边涌,给老殷和张乙安让道。   老殷踩着椅子,抻着警员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往门口狂奔。   殷天像个子弹头,在大开间的办公室里哭嗥着乱窜。   眼瞅着就冲下楼梯,被老殷从后一把捞住。   老殷跪在地上死死攥着她,走廊里蔓延着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痛嚷。   她像泥鳅一样在老殷怀中鼓捣,乱挥的手将老殷扇得生疼。张乙安上前帮忙,被殷天乱蹬的两腿踹倒了,小鞋子都飞了,滚了几圈落在孙队脚边。   她所爆发的蛮力震荡住了整个平层,   几十名警员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叨扰刺激了孩子。   刘局一脸黑沉,捡起殷天的公主鞋,瞪着孙队和姚队,“把这案子给我办扎实了,听见没有!”   殷天一宿没睡,又刺激连连,精神早已绷到极致,哭累了嚷累了便昏沉过去。   张乙安抱着她进了休息室里,外勤的顾大姐听说了,便提着一筐吃的喝的下到三层给她送去。   殷天裹着厚被,从上午憩睡到黄昏。   她睡不安稳,额头和鼻尖一层细密的汗,眼珠子在眼皮下飞快跃动,身子不时神经性地抽搐一下。   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   ——浴室里,水流滑过污垢的老地砖,涌入缠满落发的地漏,一条血丝也夹杂其中,缓缓汇入。   ——桑淼淼布满血痕的脸贴在淌水的地上。水流从额顶顺着发梢流入唇齿,将脸一分为二。她的脸趴在地上,身体却腾空在动,殷天看了半天,认出那是跳高的姿势。   ——桑国巍泪流满面地匍匐在楼梯上,极其缓慢地向下爬行,他在叫“殷天,殷天,我的馄饨,你没有给我带馄饨。”   殷天蹙眉摇头,眼泪从眼角溢出划至双耳,“我带了,“她哭着喃喃,“我带了,你不在家,我买了荠菜猪肉……”   张乙安和顾大姐面面相觑,湿了毛巾,帮她擦泪和汗。   可怎么擦都擦不完。   庞法医轻轻探身进休息室,将一份鉴定报告递给张乙安,两人压着声,打着口型和手语交流。   黑夜遮蔽万物,月上树梢。   西城分局灯火通明的三层被划分成两个空间:左侧是“芳芳木材厂”,右侧是“虹场路41号联排。”   警员们开启了连轴转模式,井然有序地处理着手头工作。   两块黑板上多了案发的周边地形图和部分关联人员名单。   老殷和姚队去了41号联排现场。   孙队则在办公室里负责比对案件关联人员。   他囫囵吞了两口泡面,又扯下大块面包,吃噎了就灌两口麻辣面汤。   凝视着手上的照片:叶绒母女的妆容,笑容,桑国巍卧室的漫画,果盘……   看了半晌,他擦着嘴,起身在黑板上写下:仪式感。 第07章   记忆是一种慢性凌迟   落日熔金。   11岁的桑淼淼带着夸张的茶色太阳镜,在胡同口福利彩票店里双掌合十,口齿不清地喃喃:五路财神您担待,您多担待……。   她小心翼翼拿着钢镚刮,欢天喜地一声怪叫,冲出店铺。   太阳镜是叶绒的,大的很,桑淼淼跑太快,眼镜差点顺着脑门往后飞走。   “啪——!”   一张20块钱拍到塑料桌上,把埋头吃炒肝的殷天和桑国巍吓一哆嗦,见鬼似的抬头。   桑淼淼趾高气昂地推太阳镜,“怎么着……就问你们去不去吧!”   正是放学下班,胡同热闹极了。   卤煮摊的老板娘倚着墙边织色彩艳丽的马海毛,她手法生疏,拆拆织织,也不急躁。   自行车来往穿行,收音机挂在把手上,迎来一段相声,送往一段评书。   阳阳录像厅一片黑漆漆。   昏暗闪烁的光线里,桑淼淼,桑国巍和殷天缩着身子贴墙走。   桑淼淼在最前端顶着太阳镜四处张望,满是疑惑,“怎么这么黑……   殷天背着绿色画夹走在最后。   她掌握不准画夹的大小,和墙面频频发生摩擦,走得踉踉跄跄。   桑国巍回望她一眼,把画夹拿下背在自己身上。   录像厅最后一排露出三张小脸。   他们前面是被暧昧气氛笼罩的观众,一个个神色凄迷。   荧幕上男人湿漉的手游走在女人的裙间,他轻轻握住她脚踝,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   殷天被这种“温情”所打动,她看向屏幕的眼神单刀直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零零碎碎的踱步声出现在厅口,黑布被掀起。   荧幕上女人的唇齿突然被一束光照得发黄。   “警察!警察!都给我坐着别动!别动!都别动!报身份!”   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里滑来滑去。   死一般沉寂。   只有荧幕里女人脆生生的笑。   一男观众高喊,“他妈傻啊,跑啊!”   录像厅里霎时间人头攒动,伴随着起哄和尖叫,奔跑及翻越椅背的人群在光照下明明灭灭,生出一团团杂乱的黑影。   场面一片混乱。   桑国巍和殷天紧握的手被人群冲散,殷天趔趄倒地,被冲撞,被踩踏。   一束手电强光停滞在殷天惊惧的脸上。   警察愕然,“这……这谁家孩子?这怎么还带着孩子!   殷天委屈极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和屏幕上女人的娇笑形成戏剧性的反差。   哄闹的人群被包抄的警察管制在墙边,男女分开,他们都蹲着沉默地注目着殷天旁若无人的大哭。   四个小时后,虹场路41号联排内传来桑珏的阵阵咆哮。   “都长本事了,放个假能进三回局子,还都挑我最忙……最忙的时候!”   桑淼淼,桑国巍和殷天并排蹲在电视前,耷拉着脑袋。   他们面前的沙发上坐着叶绒和老殷。   桑珏的脸星星点点布满深浅不一的紫药水,随着面部肌肉滑稽地抖动。   他拿着沙发靠垫立在桑淼淼身侧,嫌不解气,摁她脑袋,“还是扫|黄大队,扫|黄大队!你不冠军吗?你不能跑吗?你倒是带着他俩跑啊!”   老殷听得一愣,提声咳嗽。   桑珏面不改色地纠正,“这就不对!大错特错!看什么不好,非去录像厅,猫墙角里看毛……看不好的录像!学习学习不上心,生活生活不省心,认错!”   桑淼淼抻着脖子,“我们没看!黑乎乎的,我啥都没看到。”   “你还说!”   桑淼淼干脆地,“就是没——   “——看了。” 殷天抬头。   “什么?”桑珏一时没反应过来,   殷天盯着桑珏脸上的紫色斑点,误以为他问自己看了什么。   殷天扭头就亲了桑国巍面颊。   客厅的顶灯让她眼睑处打上睫毛的长阴影,睫毛微微抖动,阴影也微微抖动。   所有人屏息打量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   桑国巍双颊连着耳朵飞红起来。   桑珏犀利的眼神射向桑淼淼。   桑淼淼吓傻了,结结巴巴,“就……就看了这个……”   桑珏下意识脱口,“还有呢?”   桑国巍扭头前倾,回吻了殷天耳侧。   桑淼淼咽口水,“还有……”,将头埋得更低,“这个……”   叶绒的脸隐在阴影中,一双眼炯炯发亮,将殷天全然锁住。   她身子前倾,将脸移到灯光下,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桑珏表情尴尬,他被殷天和桑国巍之间传递的情感弄得六神无主,求助地看向老殷。   这段记忆历久弥新。   这是桑国巍第一次亲她。   殷天以为自己亲完他后,会遭他戏谑,说她恶心,结果他回了个吻,就落在她耳畔间。只是叶妈妈的表情,殷天至今都没懂。   殷天盘腿坐在西城分局的休息室,现在凌晨一点,她白日睡足了,夜里便开始失眠。   钟鸣漏尽,万物酣沉。   白天的喧闹尚能分神,现在可好,静谧提供了一个舞台,让姹紫嫣红的回忆接连迸发,即鲜活,又强大!轰炸着她脑袋,割裂着她身子,体无完肤,面容焦黑。   殷天双掌虔诚地捧住脸,摸索着耳畔,寻找那个吻痕的位置。   她摁住那里,大力地摁,摁得面骨生疼。   这个疼痛比起桑国巍濒死前的挣扎,是小巫见大巫吧。   她跳下床,休息室只有她一人,殷天裹上棉服蹑手蹑脚出门,她不能再呆在这,睁眼闭眼都是温厚的嘴唇和哗哗淌血的眼睛。   她像个细瘦的幽灵,游荡徘徊在走廊,茶水间,档案室……哼着那首桑国巍濒死前吟唱的曲子,摸进了法医办公区。   “不对,不对,都不对。”庞法医的脑袋已然秃顶,正绝望地瘫在椅中。   手术台上摆放着近百种针状器物和三大块带血的生猪皮肉。   他手里也捏着块生肉,肉里插着长针,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几根毛,满脸哀愁。   听到门口动静,一扭头,殷天就立在他身后,打量着肉皮上的长针。   庞法医刚要说话,殷天已拿起细针,选了一处干净的猪皮,缓缓向下摁。   她用的力气很大,手掌中留下深深的圆印。   “凶手就是这么杀人的吗,穿进去,拔|出|来,人就死了。”   庞法医不知如何作答,索性闭嘴。他向走廊探头,寻找张乙安的身影。   “就我一个人,张阿姨不在。我爸呢?我爸去哪儿了。”   庞法医推眼睛,“你爸和姚队去现场了,等会就回,我先送你回休息室。”   “我睡饱了,躺下只能干瞪眼。我就是过来问问您,您说巍子向下爬楼梯时喊了很久,他喊什么您能知道吗?”   庞法医摇头。   殷天有些失望,又把针往下戳,“我梦见,他在喊我为什么没带馄饨给他。桑爸爸说梦是反的,不准,谁在快死的时候想着吃啊。”   殷天用手拨了拨扎在肉皮里的长针,一下复一下,看着乱颤的针身,流下了眼泪。      老殷和姚队扎根在41号联排。   没开大灯,两束手电光一会摇着客厅,一会晃向卧室。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哪像勘验现场的警察,明明更似搭班的贼团伙。   虹场路缓缓驶来一黑影,俩车轱辘转啊转。   桑珏的律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很精干,头发半白。   穿西装踩自行车呲溜到41号门口,按了按车铃。   等人开门的空档,掏出兜里的煎饼,薄脆咬得“咔嚓咔嚓”。   姚队听见响动,一撩厨房窗帘,手电冲他一摇。   王律眼疾手快将车兜里的两沓文件举起,挥了挥。   “我刚出差回来,叶绒助理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正进火车站,吓得动不得,生根似的。被飞车党瞄上了,“嗖”一下子,箱子和包全没了。”   “钱没丢就成,”姚队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是缝内|裤里了吧?”   “缝了缝了,得亏缝了。”   姚队收过文件。   “一份我整理的,一份阿音整理的,就是叶绒助理,” 律师吃完煎饼,将塑料袋搓成一团揣兜里,“我俩名单有少许出入,但跟老桑有过节的几乎都涵盖了。我接手法务后,没遇到这么死磕不要命的。但金辰做大前,难说,钱嘛!都想要,文人有文人的法子,粗人有粗人的门道。”   王律沉默片刻,“她家大女儿淼淼,桑淼淼,叶绒怀她的时候差点流产,肚子上被砍了这么长的口子。不过那人还在号子里蹲着呢。”   姚队翻开文件,回头瞥了眼幽黑的41号。老殷在里面“乒乒乓乓”,跟大耗子抢食似的。   烦得他眉峰紧簇,他一直对老殷认定凶手为女性而感到迷思,文件的每张纸都是长串又细小的人名,他还是没忍住,“有没有女人?”   王律一愕,“女人?”   “可疑的女人。   王律想半天,“有,但都无关大雅。女的,您说凶手是女的?老桑可有一米八三!”   像是一种思维与想法的不认同对抗,联排内的动静升级了。   不知是哪扇房门,开了关关了开,“砰砰”直震,还不时传来老殷的“嘿哈”声。   “殷警官查案还是这么别致啊。”   姚队尴尬咧嘴,“西城一绝,淮江一绝,身临其境式。”   他有些后悔了,他就该留在局里筛人员,把老孙换过来。   姚队在门口闷声抽烟,心里突然膈应起来,他是东城的人,这案子办完了办漂亮了,算东城的还是西城的,这不叫花子起五更,穷忙吗!   他唉声叹气,连王律离开都没注意,畅想着提职的事儿,可脑中总有杂音往外冒,是殷天在队里的哭嗥和叫嚷,他没孩子,所以从来不知道孩子能崩溃成这模样。   像是得了失心疯。   他同情殷天,也同情起老殷,把烟头一撇,脚尖一别,“不就给西城做件嫁衣,做就做呗。”   姚队回屋就瞧见老殷正凝视着卫生间的门锁,根据磕撞的痕迹,将卫生间的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老殷掐嗓哼了哼,把身姿放柔软,眉眼放妖娆,模拟出女人的姿态站立,欣赏着沙发上的叶绒和桑淼淼,刚要满意一笑,卫生间的门被猝然弹开,桑珏冲出来将女人狠狠扑倒。   老殷跟随女人,“咣”得砸在地上,脑袋险险蹭过矮几,他对着空气剧烈反抗。   张乙安跟他说过,唯一有反抗迹象的是桑珏,他头部有重创,左胸肋间有柱状贯穿伤。可惜指甲与身体的接触部位都被凶手仔细清洗过,所以没有提到有用的生物信息。   老殷模仿着女人,扭动挣扎,捂着喉咙“呜呜”直叫。   姚队抱臂,居高临下,无言地斜眼瞧他。   老殷张开胳膊,摸索着可以还击的物体,什么都没摸到。   他翻身而起,盘腿坐,眼观鼻鼻观心,像尊佛陀。   屋内一片寂然。   破个案跟跳大绳似的。   姚队低头叹气,刚要张口。   老殷一拍大腿,“啊”地大嚷,他想起来了,之前来接殷天回家时,叶绒哼着歌抱着盆水仙放在矮几旁有阳光的区域。   “盆,盆!”   “什么?”   “盆!花盆,水仙花盆。”   老殷激动起来,鸡飞狗跳地开始找盆。   姚队只能依葫芦画瓢,他目光掠过盆景,餐桌,瓷器品,最后停在角落一高尔夫球包上。   他张嘴愣了几秒,兀的抓住老殷,指着角落,“球杆,杆!柱状……胸前柱状贯穿!” 第08章   惹人嫌   1999年11月23号,小雪,严寒侵肌,尤其冷。   殷天在半夜被一道亮光晃醒,趴窗户上看了半天,是41号联排,有手电在闪烁。   那是老殷刚检查完桑国巍的卧室。   他右手抵着胃,慢悠悠地咬牙下楼。   张乙安从厨房出来,一手拿着水仙花盆,一手握着高尔夫球杆,她注意到老殷的姿势,忙从包里翻出胃药。   老殷干吞了药片,在台阶上摸着桑淼淼长跑第一的奖状。   “小天以前被几个高年级孩子欺负,淼淼气不过,召集了一帮男孩把那几个高年级的给揍了,一群人乌泱泱全拉所里了。桑珏开完会坐着大奔就去捞人,一见淼淼就问谁赢了,还站在那帮男孩面前,对着魏所说,这都是我儿子,回来后被叶绒劈头盖脸的打了一顿,脸都挠烂了。”   老殷轻笑,“叶绒叉着腰喊,‘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那么多儿子!’我叫殷天回家时,她正吃着冰棍给桑珏脸上涂紫药水呢。”   张乙安想着当时的窘迫场景:桑珏酷似洋葱的脑袋上全是紫色的麻子,她噗哧笑了。   揉捏着老殷肩膀,“我昨儿就想跟你说,别一个人扛,队里都是一家人,个个都出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案子。你多顾着点天儿,没了桑家人给她兜底,她现在只有你了。”   老殷将张乙安轻轻拥入怀。   “出事后我一进这儿,就把自己当成桑珏去还原现场,这样叶绒就成了你。我一想是你白着脸坐在沙发上,不喘气地看电视,我脑子就不转了。”   张乙安的面颊蹭着他脖颈,“我不在沙发上,我在你怀里,是热的,活的。”   客厅的黑森林钟敲响,布谷鸟踩着花团出窗鸣叫。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指针指向凌晨3点。   41号窗外的玻璃上,贴着殷天的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联排里充满温情的老殷和张乙安。   什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一是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死亡威胁、严重受伤和躯体完整性威胁。二是反应包括强烈的恐惧无助,混乱或激惹性|行为。   对于殷天的病发,三中队和张瑾澜做足了准备,却从未预料到她会用一种机械、空洞、肃杀、消极的方式,缓慢地,隐蔽地自我疗愈。   她会在凌晨,披着单衣于41号联排前打转。   一有警车靠近,她便冲出去张臂拦截。   第一次这么做时,孙队猛踩刹车,骇得一头汗。   殷天冷,哆嗦得直跺脚,透过玻璃看着孙队和老殷惊惶的脸,忧心忡忡,“凶手找到了吗?”   殷天开始发胖。   痴迷起国外的精品蛋糕,尤其是西班牙牌子。   常在午后光顾第一使馆区附近的玫瑰坊蛋糕店。趴在玻璃柜上认真打量着一排排蛋糕。   其中一个有弧形的奶油酷似桑爸爸带回来的那款。   她从兜里举出一团皱巴的钱,“阿姨,我要这块。”   她还逃学,独自一人跟踪小刘到针线厂,窝在小花丛中听墙角。   厂长拿着写满数据的纸张,对着小刘锁眉思考,“针状物?不晓得,经我们厂生产的所有的针都在这里喽,其他没的,只有线了,线你要不要?”   眼瞅着没收获,她拍拍屁|股就走,简直刚毅果决。   工厂女职员嘻嘻哈哈地在空地上排练着2000年的跨年歌舞,她阴着张“驴脸”穿行而过。   孙队说她是打了鸡血的德牧,不厌其烦地追着三中队的每一个人。   学也耽误了,作业也不写了,似有无敌精力与他们周旋。   张瑾澜逮过她一次,张乙安逮过她三次,老殷逮过她五次,孙队逮过她七次。   你追我赶中,殷天长跑的速度从全班垫底荣升至年级前三。   她的病情不断恶化,阴晴不定。   老殷之前没觉得,只是常听见她自言自语,后面听清楚内容了,才知道她在跟桑国巍对话。   周三那天她在学校闹了事,老殷匆匆赶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她一瘸一拐地爬楼梯。   殷天进了卧室,抻着椅子,吃力地面对白墙盘腿坐下。   黄昏的金灿光芒打进窗口,将她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像个年纪相仿的颓丧孩童盘坐在对面。   殷天|朝影子伸手,摩挲着它面颊,目露伤悼。   “老斑鸠今儿表扬我了,孙倩琦听着不痛快,又把我堵厕所里踹了几脚,我没还手,留着证据呢。”   她将裙子撩到大|腿,向影子展示着青紫的淤痕,“我还在上面又掐了两把,看,报了警刘叔叔来了。他把孙倩琦吓哭了,真痛快。”   殷天猛然抬头,脸上显现出不符年岁的忧郁与恍惚,“桑国巍,”她沉默许久,“如果你还喜欢我,就让她离我远一点。”   一声啼鸣,乌鸦抖落翅膀停驻在窗口,一遮挡,影子开始残缺晃动。   殷天恼怒起来,随手掀一本厚书大力掷过去。   老殷拿着红花油隐于房门外,寂寂然静观。   殷天开始脱发,长久地失去了睡眠。   一困就掐胳膊,从小臂到大臂全是密密麻麻的青紫。   她不敢睡,因为一闭眼,就会重复性地出现创伤事件,出现亡魂丧胆的梦境。   梦境里,她常以一种上|帝视角漂浮在41号联排中,见识着桑淼淼,桑国巍,叶绒和桑珏的生死亡灭。他们以张牙舞爪,千奇百怪地方式离世,她也会出现在那个梦境里,永远是排名第一的目击者。   这一夜,她困得直说胡话,受不住了,两眼一磕昏睡过去,刹那就跌进41号联排,漂浮在湿漉漉的浴室顶灯旁。   浴缸里的水缓缓溢满,桑淼淼的脑袋贴着浴缸外壁,满脸血痕地匍匐在地,水流从额顶顺着发梢流入唇齿,将脸一分为二。   门外走廊有传来“哒哒”脚步,这声音让桑淼淼振奋,眼珠子被血腌着,睁不利落,她试着呼救,可脖子被划断了大半,发不出声儿,只能用指头摸寻,桑淼淼捏住块破碎的瓷砖,一下下敲击地面。   隐隐约约的敲击声让抱着枕头的自己停下步子,侧耳倾听。   敲击声又没了,她看见自己停顿片刻往桑国巍卧室走,刚行了两步,声音再次传来。   这一次,自己走向了走廊尽头幽暗的浴室。   桑淼淼沉浮在血水中哼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伴随着尖锐地悲泣,沙发上的殷天猝然瞋目。   抽搐地弓起上身,胳膊晃向茶几推翻了水杯,碎裂声让浅眠的张乙安颤然惊醒。   殷天抖着双颊,死死瞪着天花板,眼泪毫无征兆地一串串滚落。   电视屏幕里,女主持人迎着飞沙走石,激动地手舞足蹈,“这是新落成的淮江市世纪坛,现在是11点57分,还有三分钟这里将礼花绽放,迎来千禧年2000年1月1日零点。让我们和淮江市一起走向新千年——!”   张乙安帮她擦脸,整理额前被汗湿的碎发。   “马上过年了,去阿姨家过年好不好,阿姨家热闹,你好久没见鳌拜了,小宝也想你,想在你怀里呼噜。”   鳌拜是只金毛,韦小宝是只肥硕的英短,有事没事都爱挠鳌拜,喜欢大屁|股坐鳌拜脸上,趾高气扬地叫唤。   殷天置若罔闻,哼着梦境里的音律。   穿云裂石的鞭炮与礼花齐齐鸣放,她的呼吸和情绪在全民沸腾中渐渐平复。   新年新气象,当所有人以为时间能慢慢抚平一切创伤时,殷天开始“变本加厉”。   她逼得老殷近乎神经衰弱,得不到充足的睡眠,每当合眼休息,殷天总能嗦着块奶油蛋糕,蹲他面前,一字一句背诵之前的勘验报告。   “案发现场未发现任何来自该户四口人之外的生物信息及活动痕迹。”她天真地嘬着指头,“杀人犯杀了人,找到他这么难吗?”   老殷最后躲进了小白楼,张瑾澜拿喷壶在窗前的花间洒水。   老殷无声地瘫坐在椅上,眼睑青黑,胡子乱颤。   “她需要时间和良性的引导,她还需要一味药引。灭门的凶手就是药引,您懂我意思吧,您得抓着他,那个人那天,不止杀了四口人。”   殷天追得紧,老殷躲得快,殷天只能堵,反正她爸视工作如命,总能找着。   这种无声无息地对抗终于在大年二十九的午后,彻底爆发。   13点29分,她正坐分局石阶上吃糖葫芦,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太阳,突然有水花溅落她脸庞,用手一摸,一手的泪珠,殷天扭头看哭泣的女人,只见着背影,跑得摇摇晃晃。   殷天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女人直往三层冲,怪叫一声,奋力将老殷身侧的椅子踹到墙边。   “直肠撕裂!前胸,大腿大面积淤痕!”   老殷正盯着桌上高高垒砌的录像盒做登记。   刘秉茹推开阻拦她的警员,狠戾将报纸挥打在桌上,垒起的录像盒瞬间坍塌,全砸在老殷手上,他疼得眼角直抽。   “凶手呢?凶手呢!”   老殷抽出埋在盒子里的手,“我们还在排查。”   刘秉茹不可思议地疯笑起来,“多长时间了?你们自己说多长时间了!报纸上怎么说的?殷副队长您不看报纸吗,您看过报纸上怎么写的!我什么都跟你们说了,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刘秉茹声嘶力竭,“如果你们找不到凶手,那能不能出门堵住他们这群烂人的嘴!我儿子才八岁!他八岁,他是个人啊!”   刘秉茹嚎啕大哭地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包括殷天去年送的父亲节水杯。   陆续赶来的警员制止了她愈演愈烈的癫狂。   她被拖出了办公室,与门口的殷天擦身而过。   老殷看向门口,他注意到殷天在用一种极度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老殷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起身大步向她走去。   “回家,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让你回家去。”   殷天执拗地瞪他。   老殷上前拽住她,暴戾地拉扯着往外拖:“回家!回家!”   劝着刘秉茹的三中队焦头烂额,这会又得顾及老殷父女。   殷天盯视着父亲发红的眼睛,一言不发。   突然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效仿着刘秉茹大力掷向老殷。   溢出的汤汁滚落了老殷一身。   殷天目光阴冷,“我什么都跟你们说了,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众人被这残忍语调骇住。   张乙安出口呵斥。   殷天像有了泼天胆量,恶狠狠扭头,谛视着对方,“我妈的照片还在我爸房间的大衣柜上放着呢,你这四不像的要来干什么,进我家门?进42号,我同意了吗?我妈同意吗!”   她浑然天成的气势像极了爆发力十足的中年妇女,坚定捍卫着主权,举止夸张得令人心惊肉跳。   张乙安被她恶毒的语气震得说不出话,难以置信这出自一个孩童口中。   作者有话说:   刘秉茹:第一章芳芳木材厂受害人的母亲 第09章   41号,来了新住户   2002年秋。纽约。   Vacation House度假别墅天在举行“白衣典礼”庆祝会。   别墅被艳丽的彩旗和飘带包裹,年轻人挤挤攘攘。   随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攀谈,跳舞,尖叫,笑闹。   他们都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两支香槟猛烈摇晃,白色的酒沫向上飞溅而出。   落在扭动的腰肢上,蓬乱的发间,红艳的唇齿中。   一排排宽口酒杯中都顶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   在教授的弹指下,威士忌像多米诺骨牌依次掉入宽口杯,发生着化学效应。   雪白的cupcake占了桌子大半,上站都站立着一个白衣天使。   别墅外是开阔的草坪和湖面。   “Looks like someone’s seen too many westerns.”【看来某人是看了太多西部片】   湖边一辆货车里,庄郁卧姿无依托姿势,带着黑色大耳麦给“巴特雷”上膛。   Osborn先看庄郁,然后将望远镜移向被射击物,“yeah, must be what…a mile out? Not on my best day……”【一英里(1600米)?呵,想我最厉害的时候也没……】   一声巨响!   南瓜被高速射出的子弹打得稀烂!   Osborn惊得被酒呛住了喉咙,咳得满脸通红。   庄郁上膛,再一声巨响。   1600米外的第二个南瓜瓤汁飞溅。   第三个南瓜用马克笔画着笑脸,戏谑地对着一英里外黑洞洞的枪口。   20多天后,庄郁坐在淮江市惠爱医院急诊楼女厕的马桶上,手腕灵巧地用水果刀沿着马克笔画下的轮廓挖着一个南瓜。   窗外淅淅沥沥落雨,一阵惶急的跑步声传来,紧接着是急促地拍门。   “庄医生!腹泻患者的化验单出来了,钾含量太低了!才2.35mmol/L。”   庄郁的刀一错,脱离了笔迹轮廓,将左边的眼睛挖大了。   她将南瓜举起正对着自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低钾血症,你多看着点她,开四支氯|化|钾。葡萄糖加维C、维B6,氯化钠配兰索拉唑。钾上来了再验次血,安排做CT。腹泻用左痒氟沙星氯化钠。”   门外护士口中喃喃默念,溜烟跑了。   门里庄郁将南瓜抛进垃圾桶,起身摁冲水建。   她手插白大褂衣兜,走在幽幽暗暗的走廊,突然看到了什么,意外地停下步子。   走廊连着急诊大厅的光亮处,14岁的她浑身是血的被一群护士和医生拥入抢救室,紧接着第二张担架床是没有意识了的庄书阳。何萍跌跌撞撞跟在担架后,沾满血污的枯手像只鸡爪攥着小庄郁掉落的红色凉鞋,瘫坐在地砖上失声痛哭,“你们救救我女儿,我女儿啊!”   走廊中,庄郁的眼睛定格在那双红色凉鞋上,神情颇为动容。   惠爱医院的人事专员曾问过她,“哥伦比亚大学,医学系硕博连读,这么好的学历,为什么来我们这?你这学历去淮江首医,去盛和,去任何一家三甲医院都绰绰有余吧。”   何萍哭喘的幻像被推着担架车奔跑的护士破体而出。   她为什么选这?为什么?   庄郁朝护士的方向迎了过去。   因为它让她幸存下来。   下午庄郁请了假,她母亲前天肠癌走的,今儿15点20在淮江善宝山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告别厅空荡荡,就庄郁一人站在何萍照片前。   她母亲瘦得脱了形,就是骨架上绷着一张皮。   今儿雨打,天暗,灯光斜照在何萍脸上,呈现一种浑浊的灰白。   庄郁一身黑风衣立在阴影中看不出悲喜。   隔壁的告别厅极热闹,雄厚的恸哭声绕梁不歇。男人哭完女人哭,女人哭完小孩哭。   “您听听别人的,再瞧瞧您自个儿,一个人都没来,人活成这样,多悲哀。”   庄郁掐了把大腿,还是没哭出来。   “这次回来,不准备走了。我入职惠爱了,也租了房,朝南。是……一栋好房子……里面有个钟,我特喜欢,一到整点,就会飞布谷鸟,飞就罢了,还唱,唱得可好听了,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您要是看见了,也喜欢。”   庄郁把手续办完。   回了趟小营口胡同,把院落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打包搬至虹场路的富华家园。   这两地中间途径了西城分局,她让的士在那儿停车,去报亭买了本杂志。   老板正嗦粉嗦得惊天动地,一看庄郁的眼神停留在《淮江周刊》,忙嘬干净筷子上的酸菜叶,用筷尾点了点。   “就一本了,其他全买走了。”   “谁全买走了?”   老板神神秘秘指分局,“开大会检讨呢,人手一本,搁谁身上面子都挂不住,多少年了,正批评与自我批评呢。”   分局一层大会议室,密密麻麻坐着面色严峻的警员,鸦雀无声。   老殷斜着身,铁青着脸,盯着手里的保温杯。   孙队神色涣散地立在黑板前沉默不语。   幻灯片上是一本媒体杂志,硕大的黑体标题:【三年未侦破,富贵一家魂归何处】   孙队因长时间沉默,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顺了几千遍……没结果……”他停顿了很久,手指抠着马克笔笔盖,“我不知道我要上来说什么。”   孙队颓,老殷也丧。   全队上下的脸都被摁在这城市的地上揉搓。   更何况,不单单是脸的问题。   老殷想起前天晚上在客厅,扫开殷天的作业本。   一张数学试卷掩藏在下面,血红的27分尤其扎眼,分数旁是殷天模仿他笔记的签名。   他内心的二踢脚刚要燃炸,就注意到了些蛛丝马迹。   将试卷贴向眼前,老殷注意到每一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上都有极浅的铅笔痕迹。   他突然就记起了张瑾澜的话,“她所失去的会随着年龄成倍增长,多得超乎你的想象和认知。”   老殷听着响动抬头,殷天端着碗炒饭从厨房出来。   “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殷天漠然上楼,根本不予理睬,他脸霍地一沉,“我问你为什么要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老殷脾气暴,受不了这憋屈劲儿。   霍然从会议室座位上弹起来,下颚抑制不住的抖动,“三个孩子五条命。这些人就该吃一辈子牢饭,烂死在监狱里。”   三年了,殷天与他冷战了三年。   老殷走向黑板,眼神却细腻流淌,突破白墙投射至远方。   他看见桑淼淼骑着“凤凰”自行车在胡同里迎着风张开双臂,飞驰而去,消失在胡同尽头。   背着绿色画夹的桑国巍踢着路边石子,朝桑淼淼消失的方向奔跑。   闫朔笑容灿烂,举着糖葫芦,跟着他们的步伐,红领巾明朗飞扬。   “杀了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因为声音太大,老殷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孙队随着他的话,脸上的涣散逐渐凝固。   “杀了人的,你一个都不会放过。杀了人的,我也一个都不放过!”孙队突然声嘶力竭,“杀了人的!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话要是让殷天听见,保准又会鄙夷一笑。   她最近痴迷起张瑾澜在公|安大的讲座,每周四下午四点开始,她逃课装成教师家属混进来。   阶梯教室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   张瑾澜优雅地站立在屏幕前的光芒里。背景是浓烟滚滚的双子塔。   “近年来心理学家在针对各类创伤事件的研究中发现,有一部分经历过长期的羞辱或虐待……”   阶梯教室的后门轻轻推开,殷天握着淌水的雨伞,穿着皱巴巴的校服落座在最后一排,裤脚湿湿嗒嗒地贴在脚踝。   稚嫩的面庞和周遭成年人形成了强烈反差。   她瘦了,高了,好看了。   “……绝症、至亲离世、战争、恐怖袭击等创伤事件的人们,反而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了积极的个人成长。这些人被称为‘幸存者’。”   这是在说她,殷天现在还时常做梦,但不再是漂浮于空中。   她落地了,强大了,拥有无限力量度过负面事件。   她会在梦境里悲悯地看着八岁的自己,会捡台阶上的珍珠,串起来把玩,会抚摸桑国巍的面颊和身体,会抱住焦急等待电话的自己,会从一个屋子流窜到另一个屋子,会举着桑淼淼的长跑奖杯说感谢词……   张瑾澜说,“一部分人在和具有高度挑战性的生命境遇抗争之后,发展出了比原先更高的适应水平、心理功能和生命意识。   她做到了!   下课了,张瑾澜夹着文件,腾出手用方帕擦拭着湿透的衣裙,有些狼狈地推开办公室。   殷天已经等了她很久,立在有雾的玻璃窗前,用指尖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打着一把伞。   “8岁,我那时还小,没有办法去抵御创伤特异性的重演。错觉幻觉太多,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和自身融为一体。”   玻璃上的小男孩鲜活起来,他踩水,踢水,跳进水坑里咯咯直笑。   殷天用手掌擦去男孩,“所以这不是治愈,是自愈。”   张瑾澜甩着水,从第三个抽屉拿出了另一套衣裙,“为什么避开所有的正确答案?”   殷天从书包里抽出两本书放在办公桌上,一本是《民法判例与学说研究》,一本是《法理学》。“因为我,厌恶众星捧月的日子。”   张瑾澜听得心酸,留她吃了晚饭。   两人去的教职工食堂,肚皮都快撑破了。   回虹场路已是九点。   布满水雾的长街,枝杈光秃,尽头暗淡。   殷天踢着石子缓慢前行,一抬头,依稀能辩出远处有个黑影出现在院门的石阶上,黑影怀里抱着一个黑漆漆的圆球。圆球极像人头,殷天眼皮一跳,身子一悚,她辨认出黑影手中有把长刀。   殷天走进暗处,充满戒备地行于林木后。   她走过了40号联排,距离黑影越来越近。   终于,她长吁一气,认出那团影子,这个清秀的女人跟她打过一次照面,是41号联排的新主人。   “怎么走在里面?都是泥。”新主人坐在黝黑地41号前直勾勾瞧她。   殷天听这声音,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她没听过电子音,觉得怪异,不舒坦。   扭捏地从林木中出来,在街道边沿蹭着鞋底。   庄郁注意到她看南瓜的视线,“蜡烛放在镂空的南瓜里,小孩一帮子一帮子披着斗篷,床单,画成妖魔鬼怪,敲门要糖,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   “万圣节,我知道。”   庄郁提起一购物袋扔给她,挺沉。   殷天一拉开,一支马克笔,一个小南瓜,一把细刀。   殷天愣住,“你在等我啊。”   “这儿不过洋节,就一家亮着实在有点傻。”   殷天的眼神不受控地瞥向她喉咙,庄郁浅浅笑了,“没听过这样的声儿吧。”   殷天忙歉意低眉,摇了摇头。   她把南瓜拿出来,坐庄郁身侧,琢磨着鬼脸造型,几次想开口都憋住了,直到画完大嘴和牙才询问,“你一个人住啊?”   “我爸被车撞死了,我妈积郁成疾,前几天走了,就我一个人。”   庄郁如愿看到殷天撼动的神色,指了指喉咙。   “这也是车撞坏的,我妈想走赔偿,50万一条命。可我想走量刑,一命抵一命,哪怕抵不了,受受罪也好。结果,因为我,什么都没了,50万没了,我爸没了,我奶奶没了,我妈没了,只有我了。”   “那报案了吗?”   庄郁明朗一笑,“这里以前也死过人,报案了吗?”   殷天双眉一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讥讽之意。   偷偷瞟她一眼,正好对上庄郁居高临下的目光。   殷天飞速移开视线,不知怎的,她全身发紧。   她怵她,殷天明显能感觉出身体的机警反应,本能地捏紧了长刀。   作者有话说:   庄郁:1999年淮江市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桑家灭门案凶手 第10章   他胸膛被捅成了筛子   “哐”一声响。   斧子落地。   锁头带着几缕木屑跌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殷天打开老柜,里面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百元现金。   她抽出一沓,扭头看大衣柜上母亲的画像,双手合十。   “妈,甭怪我,实在是爸太抠。学校停课,他倒好,把钱也给我停了。谁买菜,谁做饭,俩人吃什么,吃土吗?”   她把柜子一侧的铁盒打开,一片金灿灿。   金镯子,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款式七七八八,毫无章法地堆着。   殷天提溜起一条金项链放脖子上比划,拿起梳妆镜来回照,“怎么就没庄郁姐白,啧,”她嫌弃撇嘴,“带着跟土妞似的。”   2002年11月,一场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席卷全球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爆发。   大多数患者在感染3至5天后发病,体温超过38度,呈不规律热或弛张热,热程一至二周,畏寒、头痛、腹泻……病情在10至14天达到高峰,频繁咳嗽,呼吸困难……   淮江市|政|府高度重视,民众积极配合,但依旧惴惴不安。   中小学大面积停课。   殷天只能在家傻吃蔫睡。   她的新玩伴庄郁姐,自病毒爆发后便常宿在惠爱医院集体宿舍。   没人跟她讲新鲜故事了,也没人陪她半夜吃奶油蛋糕。   日子无趣且动|乱。   她只能看书,来者不拒。《清通鉴》、《简明哲学通论》、《老狐狸鬼点子》、《话说估衣街》、《梅里美短篇小说集》、《哈姆雷特》、《从北极到夏威夷》、《圣|徒与罪人》、《千禧之旅》……   殷天一头扎进书海,游过了11月,12月,1月,2月,3月……   她连大年三十都在啃《玫瑰疯狂者》,有个片段吓着了她,手一哆嗦,泡面汤汁彻底腌制了纸张,也把她床单浸得油乎乎,后来洗是洗干净了,但趴上面使劲儿闻,还是有股泡椒味儿。   今天是4月2号,心心念念的大日子。   她劈了家里的小金库,穿着碎花小裙和夹克就出门了,临走没忘带口罩。   夹克是庄郁姐托朋友带回来的洋货,殷天扎俩麻花辫,总觉得这造型不伦不类。   松涛路的迪信通门店。   殷天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都贴变了形。   玻璃下摆放着两排崭新的手机。   门店有个小电视,挂墙角,正播报新闻,“3月31日,港岛九龙大型民居区淘大花园感染人数再次激增高达213例。当夜,港府宣布,援引《防止传染病蔓延条例》,对淘大花园E座实行港岛41年来的首次隔离令……”   殷天是店里唯一的客,正垂涎地凝睇着摩托罗拉最新款手机C289。   “这款是能自己录制铃声的对吧?”   男售货员打量着殷天年纪,觉得她不具备购买力,便漫不经心的应付。   殷天也不生气,掰开夹克,伸手往里掏,摸索半天。   男店员不耐烦,刚要转身来局斗地主,一张百元大钞被放在玻璃上。   而后是殷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抽钱的举动,在店员讶异地表情下,规整地搭起了一摞。   殷天歪嘴一笑,“那就来一个呗。”      松涛路隔两个街区,是片胡同城。   小刘咬着馍,在角落抖了抖,拉上裤|裆拉链,向胡同口的一辆银色捷达走去。   胡同口东侧是341公交总站,售票员带着口罩拿着喷壶喷消毒水。车门上贴着个蓝色圆形的“今日已消毒”图标。   带着口罩的姚队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盯着不远处一个闪着霓虹的廉价旅馆。   那里二层窗边有个板寸男人在抽烟,霓虹光晕在玻璃和人脸上投射出七彩华光,粼粼闪动。   姚队看着小刘钻进来,“不能再等了,横竖今晚得行动!”   “刘局不是让咱再跟两天?好彻底摸透。”   “陪他遛弯?背着4条人命在闹市区遛弯!遛出事了怎么办,算你的还是算我的!甭管队长不队长,都得卷铺盖子滚蛋。”   旅馆二层的男人将烟头插进水杯,“呲”一声响。   西边余晖堙灭,男人的脸渐渐遁入暗中。他关窗时有意无意瞥了眼胡同口的银色捷达。   床上浓妆艳抹的卷发女人正在涂口红,夸张的牛血色跟吃了人似的。   两人施施然下楼,男人交钱,掏出五百,两百是房费,三百给了女人。   他朝胡同口方向努了努嘴。   女人咯咯笑,一双艳红指甲接过钱,盯着男人,将百元钞放在鼻下妩媚地嗅着,踩着松糕鞋扭头走出旅馆。   捷达车里,姚队坐直身子警觉地盯着出门的女人。   女人径直走来,黑色蕾丝背心“啪”地贴紧车门,“我问下呀,有个叫做北锣美食街的地方怎么走呀?是朝东,朝西,朝南,还是朝北呀?”   女人问话的同时男人匆匆从旅馆出来,大步朝捷达车相反的方向走。   姚队一巴掌拍醒头靠车窗睡觉的小刘。   小刘一睁眼就对上窗外女人傲人的胸脯,一时以为自己在梦里。   姚队推不开车门,呵斥,“警察办案!让开!”   女人委屈地小步后退,撅着嘴扒拉着姚队。   姚队甩胳膊挣脱,下车追男人。   乌漆漆的天最容易障翳隐藏。   男人揣兜走在李家胡同,经过理发店,撇了眼店门口旋转的圆柱招牌,玻璃上影射出小刘和姚队的身影,正紧紧随同。   男人突换路线,转进一狭小漆黑的长巷。   姚队快步跟进,在拐角处敏捷举枪。   枪口对着的长巷空无一人。   男人吹着口哨,裹紧棉衣从一短街岔口疾步走出,险些跟一电驴撞上。   大爷骂骂咧咧扬长而去,男人盯着他背影啐了口痰,“老不死。”   刚要抬脚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蹲下身把痰擦干净,鄙薄一笑穿入北锣美食街。   北锣美食街很长,都是窄小的店面,挨挨挤挤凑在一起,集聚天南地北,中西荟萃,一到饭点就人欢马叫,络绎不绝。   男人隐匿其中,万无一失。   美食街的“开心米粉”是东城一绝。   但王菀冬显然不满意,“都说了下馆子吃,订都订好了,每回你都这样!吃一顿江浙菜能把你吃穷啊!小气吧啦的劲儿!”   孙队抱着儿子孙小海,两人正挤眉弄眼做着搞怪表情,“时间紧,这家好吃。”   米粉摊生意火爆,长队宛如游龙。   王菀冬前面还有十人。   透明窗里,大锅中的米粉亮白剔透,汤汁色泽浓郁,鲜、麻、辣……直往鼻腔里窜!   王菀冬馋得口水乱溢,忙背过身咽下,她可不能输气势。   店员在一侧扯着嗓子嚷,“103号打包的,104号打包的好了。103号有没有,在不在!”   男人点了根烟,横穿米粉队伍,擦着孙小海的肩膀走过。   孙队下意识侧头看他,男人也正回眸,阴瘆瘆地瞟他。   眼神一撞,孙队蹙起眉头,放下孙小海,拉住王菀冬,“你先排着,我马上回。”   孙小海想跟着爸爸走,王菀冬眼疾手快扯住他衣领,脖子一勒,把小海逼出一声鸭叫。   他退回两步有些着急,“爸爸干嘛去了?”   “干嘛去了干嘛去了,还能干嘛去了!”王菀冬忽然想起什么,踮脚大喊,“唉那你要什么味的?”   无人搭腔。   王菀冬满脸挂着不悦,“孙小海,给你爸点个麻辣的,变态辣,辣死他!”   男人觉察到孙耀明的跟踪,兜绕着拐进大喜胡同。   窗户里的收音机正播着《赴灯娥》的锣鼓点子。   男人在前,踏着鼓点越走越快,最后迎着劲风狂奔起来,孙队在后豁命追。   墙上两道人影片刻拉长,片刻缩减,变化万端。   胡同起初还有散射过来的霓虹灯光,越往里越是一团漆黑。   孙队被路边倒地的自行车牵绊,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接着跑。   男人翻进一栋烂尾小楼,踩着垃圾破家具一路向上爬,你追我赶到了四层。   男人脚步慢下来,撑着膝盖边喘边笑,“不就撞了你家小孩一下,追到这,您气性真大。”   四层的围栏尽头有一木质灯杆,上面有俩角铁支撑着一个蓝面白底的搪瓷盘,那是灯罩,下面的白炽灯忽明忽暗。   男人缓缓踱过去,转身站定,破灯下,他身子若隐若现。   孙队盯着他,一步步逼近,“警察,别动。”   这男人看着眼熟,他脑中快速闪现过一张张通缉犯的人脸,下意识摸枪摸铐子。   然而他在休憩期间,都没带。   男人举着双手,“警察同志,我是良民,我给您掏身份证。我就是心情不好,”男人舔了舔唇,“老婆跟别人跑了,哥儿几个笑话我。”   孙队立马想起来,这是东协市流窜到这儿的碎尸恶匪,是东城老姚的案子。   “所以你把他们都解了,拿12个麻袋装着,一半扔工地,一半扔河里。”   男人腼腆笑了。   “商金安,转过去!手背过来!”   男人很听话,顺从地转过身,将手背过来,“警察同志,他们笑的声儿太大,吵,闹得我听不见电视。”   孙队拿出手机要给姚队报信,不想王菀冬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手机吱哇乱叫。   男人倏然发难,甩出藏在袖里的匕|首。   孙队大惊闪躲,男人出手极快,猛地一掀一拉,明锐的尖刀下,鲜血四溅。   孙队忍着疼制衡男人,两个粗壮的汉子在逼仄的空间里扭成一团且势均力敌。   奔跑的姚队在槐花胡同突然停步,凝神听着什么,脚跟一错,撒腿向大喜胡同跑。   孙耀明失血过多,渐渐没了力气,眼前重影相叠,两、三个破沙发,四个破鞋柜,两个破盆,两个男人,三把刀……   他蓄力最后一搏,抡起铁盆挥甩,在男人躲闪的瞬间,钳制住他腰腹冲向鞋柜。   鞋柜老旧,顷刻倒塌。   两人滚向围栏,围栏腐朽,他们腾空摔出四层。   男人摁着孙队,将他垫在下面,孙队撞挡棚,砸玻璃,磕墙沿,最后拍在地面没了声响。   男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啐了口血,“我……我从小就讨厌……声儿大,有错啊,我……我喜欢安安静静,有错啊。”   姚队拐进胡同就看见一蹲一卧两个黑影,蹲着的人举刀猛扎,刀尖冷光凛凛,血花团团迸溅。   一声枪响。   男人前额喷出个血窟窿。   姚队拎着枪,慌急靠近,手电强光在孙队煞白的脸上一晃而过。   他震悚当场,难以置信,“老孙?!”   姚队手忙脚乱摁压伤口,血从不同方位涌出,摁住这个就顾及不到那个,“小刘!小刘——!”   他双目狂乱,带着哭腔,“他妈来人啊!来人啊——!”   小刘出现在姚队身后,看了半天才认出孙队,瞬间呆若木鸡。   姚队急疯了,吐沫横飞,“傻了啊!报警啊——叫120啊!叫救护!快啊——!”   孙队瞳仁涣散,一股股浓血呛着他喉咙,连贯喷出。   “撑着,老孙你撑着,你看着我,看着我……” 姚队鼻涕眼泪一团,“老胡周二走的,你不能……总不能一周走俩啊——!听见没有老孙!”   孙队想安慰他,可惜筋疲力尽。   只能耷拉着眼皮虚望着魆魆黑夜,偶尔发出“呵呵……呵呵”地怪叫。   几分钟后,彻底没了动静。 第11章   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王菀冬接过一盒红油满满的麻辣米粉,准备接第二份。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停在了一街之隔的四条胡同口。   她向救护车方向张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抬上了车,王菀冬努力辨认,但警察和医护人员挡住了她视线。   不知怎的,王菀冬心中大鼓惊捶,恐惧如洪流倾泻般浇她一身。   她呆滞地看着救护车,本能地拉着孙小海跑起来,手上的红油汤汁来回晃荡。   美食街道路狭窄,救护车一挤,占了大半条道,公交只能蹭边跑。   车上的,街边的,一双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或静默,或新奇,或怜悯……齐齐目送救护车启动。   王菀冬声嘶力竭地地在后面边追边喊,“孙耀明!孙耀明!”   救护车从四条胡同拐出,一路披荆斩棘向惠爱医院猛扎。   松涛路是必经之路,救护车呼啸而过时,殷天还在迪信通门店。   售货员数钱,找钱。   她坐在一侧对着说明书查看手机性能。   角落的小小电视被切换着频道:   “昨日4月1日18点47分。港岛艺人Leslie Cheung从Mandarin Oriental酒店一跃而下,随后玛丽医院确认Leslie Cheung从高空坠落死亡……”   殷天霍地抬头看向电视!   换台的肥硕中年女店员在剪指甲,指甲剪到一半向上劈着,她也呆楞住。   用半截指甲指着电视,茫然回头,“他说什么?”   殷天迟滞地走近角落,呆若木鸡。   呈现着一种茫然若失,仿佛听不清晰新闻在说什么。   谁!谁坠楼了!   电视画面展现了《联合报》、《太阳报》等港报粗重的黑体字。配着现场坠|楼照片,《倩女幽魂》的主题曲缓缓响起。   殷天连连后退,后背撞上柜台。   猛一觳觫,找得钱都没拿,抓着新手机撒丫子跑,在人行道上奔逸绝尘。   淮江市下班高峰期会遭遇大堵车,苦不堪言,一分钟内能反反复复启动、刹闸数次。   硬生生把人摆荡恶心。   这时两条腿的意义就出现了。   殷天一马当先,甚至超过了孙队的救护车。   她听见笛声高鸣,在春日黄昏下浮躁地振臂挥舞,努力挤出条生命通道。   车流们纷纷避让,其中几辆冲上了路肩。   动静很大,殷天撇脸看了眼,就熟门熟路拐进一小巷,进了松子仁音像店。   她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也昏沉。   把夹克脱下来垫地上,扫货式的扒拉着影碟。   几乎杜绝思考,她能火眼金睛瞬间定位出他的所有影片。   这可是除了桑国巍,她第二钟意的男人。   桑家都知道,六岁生日那年,桑珏从沙头角回来,给殷天带了厚厚一沓CD唱片,其中有一张是托关系拿到的,有亲笔签名。   殷天兴奋地在客厅尖叫乱窜,当夜就激动地尿床了。   按她自己的说法,这是能支配她身体行为的男人。   “哗——!”   殷天将夹克摊开一抖,光碟倾泻般倒向柜台,花花绿绿摊了一台面:《霸王别姬》、《阿飞正传》、《东成西就》、《英雄本色》、《东邪西毒》、《纵横四海》……   “多少…钱?”   男店主留着蓬松的长发,斜着脑袋叼着烟打量着殷天,指了指店里最右侧的一排支架,“那里有盗|版。”   殷天不耐烦地伸手掏夹克,摸索出一张又一张百元拍在桌上,“有钱,看见没,有钱!买得起,赶紧的。”   男店主甩着长发,嘟囔,“人挺小个儿,脾气挺大,唉!还差两块两毛五!”   殷天走出音像店时,马路进入了新一轮堵塞,救护车已消失无踪。   它奔轶绝尘,停在惠爱医院。   护士们推着孙队冲入抢救室,庄郁从办公室匆匆迎过去。   “什么情况?”   小护士满手血,还算镇定,“刀伤加坠楼,说是四层摔下来的,不清楚着地部位,有呕吐症状,不排除头部受创,人没意识。”   孙耀明的血衣被一层层划开。   身上深深浅浅5刀,像5股泉眼往外咕咕冒血。   护士给他上心电图,庄郁按压胸部做心肺复苏,“陈谦人呢,把他给我薅起来!通知神经外科,安排颅脑CT!”   护士破门而出。   心电图抢救仪发出报警。   中心测压器显示着孙队的中心静脉压和肺动脉楔压正在急速降低,心排出血量和静脉血氧饱和度也降得迅猛,全身血管阻力正在飙升。   庄郁急了,“愣什么!补液啊!”   门被弹开,陈谦敞着白大褂冲进病房,眼神在孙队和仪器间来回切换,判断着他的情况。   “除颤器,除颤器使用。”   庄郁连忙避让,陈谦上前接手。   孙队的身体像个破布袋子,在电压下起起伏伏。   报警器持续响着,两人轮流心肺复苏和使用除颤器。   可惜生死既定,无力回天。   孙队瞳孔渐渐散大。   心电图成了直线。   庄郁骇然抬眼看着机器,难以置信。   陈谦放下了除颤器,“瞳孔散大固定,颅神经反射消失,脑血液循环停止……”   孙耀明死亡了!   庄郁一把推开陈谦,依旧固执地按压着。   她双目通红,“Come on!Come on……Come on……”呼吸声越来越重,庄郁背后爬出一排密汗,“Come on!Come on……Come on……”   陈谦和护士们看得张口结舌。   庄郁的情绪越来越浓郁,她满面哀悼,近乎发了癔症,以为按压的人是没了生机的庄书阳。   悲不自胜,庄郁眼泪濛濛堆积在口罩上方,滑落到孙队胸|前,泪中裹血,血中包泪。   陈谦从后面大力拽住她,让她停止动作。   两人蛮横地对抗起来。   陈谦不顾疼痛,执着地抱着庄郁,“庄医生,庄郁!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他失血太多,不行了,在救护车上已经不行了。”   庄郁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显示器。   陈谦在确定她情绪平稳后出去和家属沟通。   庄郁眼观鼻鼻观心,沉寂地立在床头打量着孙耀明。   “孙队长,你再也不能亲手抓到我了。”   小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姚队面无表情地站在抢救室门口。   王菀冬愣愣瞌瞌地看着陈谦,仿佛听不懂他传达的消息。   她突然拉着孙小海向急诊厅大门走去,手上还端着一碗已经溢洒了一半的红油米粉。   庄郁跟着她。   王菀冬径直穿过等候区、挂号收费区和取药室,一头栽倒在大厅中央。   米粉汤汁滚落,溅在孙小海脖子上,脸上,红油斑斑点点。   护士医生,小刘和姚队匆匆奔向王菀冬。   庄郁双脚生根,静止在流动的人群中。   孙小海抹着脸,放声大哭,“妈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庄郁呆看着,孙小海的脸不知怎地就幻化成她14岁的模样,小脸扭曲着,脖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她拼命嘶喊,却没声音,但若是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爸爸,我要爸爸回家……我要爸爸回家……”的口型。   庄郁扭头离开,她将马尾辫散开,挡住面颊。   口罩已被泪水濡湿,她看见陈谦在远处张望找寻她,她闪身一避,出了急诊北门。   几个深呼吸起落,庄郁哼唱起那段熟悉的诡异音律,用以平复情绪。   急诊楼外的北角有个门脸儿极小的蛋糕店。   轻芮糕点的门被“轰”得推开,春日大风倒灌,庄郁顶着一头舞乱的长发单刀直入地冲向面包柜。她沉着脸,拿夹子往牛皮纸袋里塞朱古力马芬蛋糕。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她的手在打抖,烦躁地将手机甩在一边,端起玛芬蛋糕的托盘向自己的纸袋倒去,十几个蛋糕抖落下来。   店员看傻了,在一旁想说话又插不上话,一时进退两难。   庄郁抱着一大袋子蛋糕,饿死鬼一样咀嚼,吃得一嘴黑。   她吞得极快,噎得呛咳起来。握紧拳大力捶胸,捶着捶着,把眼泪捶了下来。   一只手适时出现,给她拧开瓶盖,递了杯水。   庄郁感谢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黏腻的黑齿。   陈谦叹气,“别齁着了,喝点。”   庄郁点头,“我邻居家的熟人,特好一警察,见过几次,在邻居家吃过两顿饭。他老婆特贤妻良母,说话轻轻柔柔,我就成不了这样,但我喜欢跟她说话,还有他们家儿子,闹腾。”   庄郁咕嘟两口水,双唇打抖,“陈谦你送我回家吧,我……”她抓住他胳膊,努力抬脚,可右腿纹丝不动,“我……动不了,我……现在动不了了。”   陈谦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背她上楼,强迫庄郁完成了一系列的腰椎脊柱检查,确定没有大碍,才背她进停车场。   庄郁的面颊轻轻蹭着他脖颈,“除了我爸,没人背过我。他肩跟你一样,宽。”   陈谦的耳垂跟大虾似的,熟透了,能滴出血。   他头一次知道庄郁的住址。   拐进虹场路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呼啸而来。   陈谦慌忙避让,庄郁看到驾驶座上脸色青白的老殷,“这就是我邻居,应该是接到信了。”   庄郁望向远处的42号联排,殷天赤脚穿着睡衣站在路中央,路灯从她头顶打下,无法辩清面容。   车子停在41号联排前,陈谦扶着一瘸一拐的庄郁走近殷天,伫立在光晕外。   殷天的神态像个当众孤独的独角戏演员,肆无忌惮表演着悲伤与哀思,透着股静谧无声地强大力量。   她泪流满面看着庄郁。   一人在光明间,一人在幽暗里。   两人缄默相对,长久凝望。   庄郁突然将手中的蛋糕纸袋伸向她。   “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孙队的追悼会定在次日下午于淮江善宝山殡仪馆举行。   整衣敛容的警察们乌泱泱挤占着整个厅堂。   告别仪式结束后进行火化,火化区空间有限,只能允许六人进入。   简易的长木箱缓缓推进火化炉。   老殷、姚队、小刘、张乙安和殷天集体目送着遗体入炉,他们表情整齐划一,像刀刻般冷峻分明。   殷天被这遏抑地气氛逼得步步后退,她呼吸困难,眼角抽动。   四个漆黑的高大背影耸立在身前。   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两腮哆嗦地看着火化炉。   她听见门外王菀冬的自言自语。   “非得往前冲,什么时候都往前冲。哈,冲得连肠子都飞出来了……光荣?厉害?你厉害你见了蟑螂撒腿跑,你厉害你不去开家长会怕加老师!英雄的遗孀?能干什么……家里牛奶牛奶没人喝,床铺床铺没人睡,”王菀冬带着哭腔,“我连车都不会开,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为什么要当英雄的遗孀!”   门里,殷天一双泪眼默默傍观。   走出善宝山,熟识的不熟识的警察们簇拥着王菀冬离去。   殷天在车前仰看着阳光破云而来,笼着山体,纯一不杂,冰亮明澈。   她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有光啊。我们的孙队一定要成为天上的星星啊。”   当年夜里。   张乙安不放心老殷,留宿在42号联排。   老殷蜷缩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张乙安仰躺在床上抱着他,神色很拘谨。看着大衣柜上殷天母亲的画像,气质温雅,巧笑嫣然。   张乙安的眼泪积蓄在眼眶四周,缓缓淌入耳中。   已经凌晨2点42分。   殷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被隔壁屋老殷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   一把掀开被子,起身立在桌前,翻开《内科学》,看了两行,她忽地抓起这本厚重的典籍狠狠砸向台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作者有话说:   2003年,致敬挚爱——Leslie   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你不在了,我继续爱。 第12章   不知道凶手现在站在谁的背后   老殷和张乙安拍婚纱照的影楼是庄郁推荐的,薇薇婚纱摄影。   庄郁有打折券,索性就订了两对新人同一天拍摄。   闪光灯一亮一灭。   晃得张乙安眼睛疼,她和老殷站在幕布前,肢体都极不协调,笑容僵硬。   摄影师不满意,指导着两人反反复复地站位,还是显得刻意。   “近一点嘛,搂过去,您过来一点,开心,笑起来,笑,拍的是婚纱照啊两位!”   庄郁和陈谦探头探脑的在门外看着,抿嘴偷笑。   张乙安瞧见了他们的神情,更加拘谨了。   老殷在拍婚纱照时,殷天正悄然摸进西城分局三楼,空荡的走廊频频传出叫好和笑闹。   警察们端着饭碗聚拢在电视前,正转播2004年雅典奥运会。   评论员慷慨激昂,“110米栏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八个选手已经站在起跑线上,我们现在确实非常的激动,也是希望能够在比赛当中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因为技术性要求这么高的110米栏比赛,当中比的就是谁不犯错误……”   殷天在所有人都专注于比赛时,蹑手蹑脚找到了压在箱底的41号联排灭门卷宗。   卷宗抽出,上面一层浮灰。   老殷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过,会给她想要的真相,也一定会抓住凶手,   殷天嗤鼻一笑,“就卯着劲儿骗,就骗吧,也不知道是在糊弄谁呢。”   殷天蹲在地上翻卷宗,用手机逐页拍下。   她在桌后观察着旁人是否注意到自己,一看绝对安全,便趁着喝彩与尖叫的刹那,快速扯下桑家泛黄的全家福和桑国巍死亡现场的照片。      老殷和张乙安的婚宴在聚芳楼举行,那是个粤式酒楼,在西城经营了几十年。   晚上7点30分,一片金灿灿的火红中,张乙安和老殷胸前别着俗气地塑料花被围在中央,他们在起哄声中羞红了脸。   张乙安接过小刘敬酒的杯子局促地摆手,老殷一把抢过一仰而尽。   杯盘狼藉中,老殷揪着小刘步履蹒跚,酒气直喷,乱嚷着,“音乐呢?音乐哪呢!”   迪斯科音乐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五彩斑斓的射线扰得人眼花缭乱。   老殷身子一沉,扭着腚,踮着脚,哼着音乐摆着胯,随着节奏划水,他跳得忘情肆意。   老殷不过瘾,还拉着张乙安踉跄起舞,光芒闪烁中张乙安冷静地看着他近乎失常的表现。   老殷喊,“跳啊,你快跳啊。”   张乙安跟随着老殷的拍子勉强地动着身子。   姚队在一旁捧着孙队的遗照旁若无人的闭眼扭着恰恰。   庞法医没有起身,他坐在红布圆桌前大口吸|允着酱腔骨。   老殷扭着扭着,眼泪滑了下来。   殷天从西城分局回来就没再出家门。   她没参与关于婚礼的任何活动,摆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凌晨1点30,她睡得迷迷糊糊,渴了,下楼去厨房接水,凉水没了,得烧。   炉子上水壶噗哧噗哧地响,壶嘴涌出的蒸汽濡湿了盖在上面的白纸。   殷天蓬头垢面地等水开。   随着热流涌入,玻璃杯中水雾升腾。   稍顷,零零碎碎地喧闹声飘入厨房。   殷天循着声音走向门厅,41号联排里的灯晕中人影幢幢。   她撩开窗帘,看到酷似老殷的身影张牙舞爪。   殷天愕然眯眼,“老殷?”   41号联排内,穿黑色中山装的老殷胸前挂着俗气的红色塑料花,发间还点缀着七彩亮片。   脸部因醉酒而油光通红,手里捏根铁丝。   他一把从姚队怀里扯过孙队遗照,用指头戳孙队脑袋,“你对,你都对。她是从二楼的窗口把巍子薅下来,她最后动手的是桑国巍……”   姚队带着怨气争抢着老孙遗照,“放屁!桑国巍只是最后一个断气,她最后动手的是桑珏!”   “桑国巍!”   姚队厉声,“桑珏!”   老殷不甘示弱,“桑国巍!”   姚队瞪眼,“桑珏!”   孙队遗照的相框在两双油腻的粗手间跳跃,最后在空中打了个转,“啪”摔在地上。   姚队跪下来,发愣地看着碎成五瓣的玻璃,扑向老殷扭打起来。   张乙安在一旁神态游离,对老殷和姚队的争执充耳不闻。   她着迷地看着吊顶的水晶灯,因刺眼而流泪。   老殷注意到她的情绪,从姚队的钳制中挣脱,摇摇晃晃搂住她,俯身亲吻她眼窝。   张乙安被老殷口中的酒气熏得呛咳,眼泪淌得更猛。   庞法医带着揶揄地笑意步履蹒跚地围着客厅一圈圈打转。   小刘咂着烟仰躺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絮叨,“我是第一个发现叶绒和桑淼淼的,神态那么鲜活的坐在这儿看电视。我隔了一年多还是忘不了,有天进门看我家那口子敷着面膜坐在沙发上看韩剧,嘴咧得闭都闭不上,笑声那么大。”   “然后呢?”庞法医背着手,停在门厅看庄郁的艺术照。   “我吐了,她追着我打,我跑,还吐,吐了一地……我吐,”小刘一阵干呕……,“不行我要吐了!”他狼狈得冲向卫生间。   庞法医和姚队哈哈大笑。   老殷想扭身嘲笑小刘,但双腿打颤没立稳,直直坐到地上,骨头生疼,他呲牙咧嘴缓了半天,不疼了,就用手轻轻握住张乙安的脚踝,摩挲着,张乙安身子一震。   老殷粗手顺着向上,揉捏起她小腿,“第一个杀的是桑珏,我看见的,在卫生间门口用凶器捅的桑珏。她杀了他两次,第二次颈上出现扼痕。”   他仰头,邀功地冲着张乙安憨笑,“对不对?”   “你们干什么呢!”阴涩的女声忽地响起。   伴随着卫生间里高亢的呕吐,四道灼热的目光齐齐射|向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殷天。   “庄郁呢?”她看了眼门锁,看了眼老殷手中捏着的铁丝,“都喝大了是吗?还记得起来自己什么身份吗,要我提醒提醒吗!   殷天闭眼平息着胸|口涌上的邪火,“姚队长,你刚升调到总队,你要干什么呀,你们一个西城,一个市局总队,俩队长要干吗呀,都不想干了是吧,都他妈疯了是吧!”   老殷仿佛料到她会来,想起身却使了几次力都爬不起来,张乙安和姚队连拉带拽。   殷天沉脸看着他笨拙地肢体动作。   “来了,来了也好,来了也好。我告诉你……我今儿就在这儿告诉你,你看我这个刑警队长有没有用。”   老殷大力将殷天往屋里拉扯,殷天死死抠着门框,用脚抵住门槛。   两人僵持着。   殷天突然撕心裂肺地哭,“我不进去!你放开我!放开我!”   老殷捧着殷天的脸,似小心翼翼捧着一新生儿。   “你连这儿都不敢进,连这儿都不敢面对,还有脸天天说我们废物,你他|妈最废物!”   他带着戾气拎起殷天睡裙,睡裙卡住腋窝,殷天被提进屋内。   “看这扇门,我让你看这扇门!凶手从这里进来。她应该装作老师,不是桑淼淼的老师,不是桑国巍的老师,她装的应该是你的老师!是叶绒和桑珏都没见过的你的兴趣班的老师!”   殷天被老殷的言辞惊呆了,循着他的目光悚然回头。   她看见大门外暴雨倾盆,一个穿绿皮雨衣的女人立在门口,瞧不清面目,正礼貌地向桑珏介绍自己。   “您好,向您打听一下42号的住户还没有回来吗?我是住户女儿殷天的兴趣班老师,我教英语的,我叫方槐。”   殷天脸色僵白,她发狠地挣脱出老殷紧握的大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靠上张乙安的身子。   张乙安泪流满面,神色凄迷,“提取尸体容物后经检测是河豚毒素,我说过每个人身上毒素计量完全不相同,应该是他们摄入的食物计量有差别。她不是空手而来,她提着水果,他们爱吃的水果,可能是蓝莓,可能是樱桃甚至是进口超市里非当季的,需要用水来浸泡冲洗的水果。”   殷天看见了一盆在水中起伏波荡的草莓。她颤声,“是草莓,是他们爱吃的草莓。”   庞法医走过来,高大身躯挡住了光源,幽暗刹那间丛生,“极轻微的河豚毒素,只是想麻痹他们。”   姚队,“她和桑淼淼在厨房洗水果,叶绒回来了,桑国巍下楼了,桑珏和桑淼淼贪鲜,提前吃了。然后经她手端向餐桌供叶绒和桑国巍食用。”   殷天顺着众人的叙述,看到了桑淼淼囫囵吞枣地将草莓塞进嘴里,边嚼边笑,“真甜真甜。”   叶绒看着手机,手不自觉地将一颗颗草莓送入口中。   只有桑国巍皱眉盯着绿皮雨衣的女人,他不喜欢草莓,不情不愿地吃了一颗。   女人微笑着从衣兜里掏出长铁针,扭头看着黑森林布谷钟,秒针缓慢地“嗒、嗒”滑过数字。   小刘从卫生间出来,口齿含糊不清,“那时,桑珏是在卫生间觉察不对,四肢开始有麻痹征兆,打开门她就等在门口,上去直插左胸肋间,反复的,不停,反复……你们说他叫没叫?”   老殷指着厨房,“这时传来桑淼淼在厨房倒地的声音,叶绒警觉了,可惜没用啦,跑不动了。桑国巍吃得少,叶绒让他跑,他跑上了楼。”   殷天恍恍惚惚,仿佛见着一道闪电打过,叶绒瞠目趴在楼梯上,脚在高处,头在低处。   她站在黑暗中的楼梯旁看着两条歪歪扭扭的血痕爬出叶绒眼眶,她还没有死透,蠕动地向下爬行,身体神经性地抽搐。她扭头畏怯地仰视着高处一个穿绿皮雨衣的黑影。   殷天也看着黑影,眼里涌出泪来。   老殷拽着殷天,“她在楼梯上捅完叶绒就向桑国巍的房间走。桑国巍一脚已经迈出窗台,被她一把薅下来。”   张乙安喃喃,“她骑在桑国巍身上捅。耳道,左胸肋间,两个地方来回捅。”   殷天哀痛得不能自已,她蹲下抱着身子抖似筛糠。   嚅嗫着“不要说了,都不要说了……”   老殷居高临下藐着她,“你今天去局里干吗?给卷宗拍照吗?那本卷宗被压在最底下,你生气你不开心,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他突然爆发,“那你问啊!问我们卷宗为什么被压在最底下!你问啊!”   殷天抖着牙,“为什么?”   老殷面颊的肌肉一颤,“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将卷宗里的每一行倒背如流!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过得那么辛苦你懂吗?你不懂!你每天横眉竖眼地对着谁呢,我是你父亲。”   他老泪盈满,“我是你父亲!你父亲!只有桑家对你好是吗!我就对不不好吗!我没有爱过你吗?我没有吗!   殷天被震荡得近乎崩溃。   她又哭了起来,迟滞的眼神扫过老殷,扫过张乙安,扫过小刘,扫过姚队,扫过庞法医。   他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像一尊尊煞神耸在她面前。   殷天无助地向后挪移坐上台阶,再一抬眼,不由一怔——   敞开的大门外,有一双眼睛隐在黑暗中,那是庄郁的眼睛,正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殷天失声脱口,“庄郁……”   呼啸的警笛由远而至,急停在41号联排大门外。   两个民警下车。   姚队和老殷此时已彻底醒了,张乙安扭头看着小刘依旧迷离,抬手怼了他一巴掌。   庄郁进退两难,很尴尬,“我不知道是你们,这里前几天差点遭了贼,我以为他还惦记着又回来了。”   民警一进门就撞上姚队和老殷的严峻面色,一愣,忙伏小笑着点头。   “哥嫂子今儿大婚,还没道喜,恭喜恭喜!你们这么快就到了,醉酒闹事这种事儿,小!交给我们就好,哥嫂子回家还有事儿不是。人呢,闹事儿的人呢?”   老殷拉脸,“这呢。”   民警显然没明白,“啊,哪?”   姚队咬牙,“这儿!”   殷天还没从惊吓中脱离,抱臂目送着五人灰头土脸地上了警车。   姚队从车里探出身看着41号联排的轮廓,目光辽远。   凝眉认真地想了很久,慨叹一声,“不知道凶手现在站在谁的背后。”   殷天一悚,她和庄郁同时抬头,两人脸色在月光下如皎皎白玉。 第13章   破格录取   九记馄饨店维持着几年前的原样,只是墙壁上的明星画报有了更换,殷天瞧着陌生。   庄郁穿着麻布长裙被李九书围着打量,连称漂亮。   两人选了个临窗小桌,树木绿荫葱葱,使得食欲大增。   两碗荠菜猪肉馄饨上桌,庄郁谢过李九书,将其中一碗推向殷天。   “一个人的心脏从跳动到停止,经历了怎样的生理过程?”殷天磨着一次性筷子发问。   “皮肤苍白,湿冷伴有花斑,心动过速或是过缓,呼吸急促,外周静脉不充盈,颈静脉搏动减弱,神志会改变,血压下降。”庄郁嚼馄饨,“问这个干什么,想学医啊?”   殷天懒洋洋,“没想好。”   服务员端上大盘凉菜,她拿筷子一挡,“九姐,我们没点这个。”   “送哒——!给你了你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殷天听着李九书在后厨凶神恶煞的叫喊,乐不可支,对着庄郁挤眉弄眼,“这几年馄饨小了,脾气渐长。”   庄郁噗嗤一笑。   “那你呢,当初为什么要当医生?”   庄郁笑容当即一窒。   庄书阳骑车的背影在她脑中过电般,猝然鲜活。   他带着她去少年宫学声乐,路面坑洼不平。   庄书阳童心重,会大喊一声“预备”,庄郁听到号令就会抓紧庄书阳衣角,两人同时抬臀,尖笑着避让颠簸。   那天也是这样,她刚准备抬起,一辆疾驰的轿车从斜面横暴撞击,连人带车冲出去十几米。   自行车扭成了一团废铁。   她蜷在一旁无法动弹,眼角缓缓爬出血痕,脖颈皮开肉绽。   她看着面目全非的庄书阳侧躺在不远处,被轿车再一次碾过,胸腹没了起伏,瘪了下去,像个盆地。   “因为……”庄郁盯着元宝馄饨,压着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不想再让自己显得那么无能,只会哭。”   殷天当即明白过来,眉头微蹙。   庄郁吸了吸鼻子,调整情绪,探身摁住她眉心,“这么小这里就有纹路,天天苦大仇深的苦给谁看。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跨过去才能健康的生活。”   “哪儿这么容易,你跨过去了吗?”   庄郁轻笑,“淮江市百灵杯声乐大赛少年组第一,全国青歌赛少年组冠军,全国唱响神|舟声乐赛少年组亚军。我一直被老师放在心尖上宠,因为我的喉咙是金喉咙,能带名带利。可所有这一切都在车祸中丧生。我从医院回来,拿榔头狠狠敲那些奖状,它们被相框裱在很高的地方,我踩着椅子,不紧不慢,就捶‘冠军’那两个字。碎声大,院子里听得心惊肉跳。那是后半夜了,我住的是四合院,周边窗户的灯被扰得逐一亮起,有询问的,也有咒骂的。”   庄郁看向窗外,油绿映着她双瞳,“第二天我去了少年宫声乐教室,一个女孩幸灾乐祸地笑,笑容映在窗玻璃上被我抓住了,我指着女孩对老师和我母亲说,‘她在笑,我看见她在笑!’我激动得青筋都在用力,但纱布裹住的喉咙没有任何声响。我的狼狈让老师流露出怜悯,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可怕的表情,又一次刺痛了我,我突然就安静下来,再也没去过少年宫。”   庄郁低头用手指蹭了蹭湿润的眼角。   殷天忙把纸巾盒推过去。   “跨不过去也得硬跨,若是背着巨石行走,会比别人慢,会累,这是内耗,会把我们拖进地狱。”   庄郁忽地起身用筷子指着墙上一明星,“她是谁?”   殷天摇头。   “那他呢?”   “不认识。”   庄郁跨回座位,给殷天夹芹菜拌腐竹,“其他孩子都了如指掌,就你不知道,落伍啦!以后多看看电视,小孩子就做小孩子的事儿,别天天老气横秋的,老给谁看啊。”   殷天连连点头,听话的埋头扒馄饨,乖巧得像个小学生。   庄郁结婚两个月后,从41号联排搬离。   用她的话说她是即将开启全新人生,不被噩梦再次缠绕的人生。   陈谦抱着纸箱子从41号出来,码放在门口搬家的货车里。   庄郁拖着行李箱,立在客厅,扫视着沙发,茶几,厨房,卫生间,楼梯口……颇为留恋地轻轻闭合大门。   殷天穿着睡衣,举着牙刷,满口牙膏沫地相送。   庄郁递给她两个造型考究的兰姆糕,“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减压,要开心,多笑多晒太阳,别跟你小妈对着干。如果学了医就救死扶伤,失败了也要往前走往前看,听见没有。”   陈谦接过行李箱,揶揄瞧她,“人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吃多了甜的,发了胖,算你头上啊,殷天,别听她的,心情不好就去跑步,排排汗,洗个澡,睡一觉,什么事儿都没了。”   货车渐行渐远,殷天被牙膏沫呛得直干呕,依旧在路中央挥手告别。   她一直觉得遇上庄郁是为数不多的幸运。   她能感受到彼此交流时,庄郁在刻意地向下兼容,那是年龄所给予的关乎视野与阅历的差距。   但殷天进步很快,她热衷学习与查究,精|进不休。   窗间过马。   石火光阴。   42号联排因张乙安的入住,悄无声息地天翻地覆。   音响旁有了硕大的鱼缸,蘑菇屋置于其中,热带鱼在绿藻中游窜。   张乙安给每一条鱼都起了幼稚的名字。   电视由原先的牡丹变成了长虹。   棕色的沙发布换成了颜色艳丽的动物彩绘,所有的角落都被放置了耸立的葱油色植物。   窗户上挂着风铃捕梦网,她还卖了四个草垛凳子,两个室内吊床。   客厅铺上了《狮子王》周边的硕大地毯。一进门跟入了茂盛的热带雨林似的。   殷天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个行走的猴。   但不管怎么说,这屋里终究是有人气了。   张乙安认真且执着地融入着这个家庭,努力弥补着“缺爱”的豁口。   她不止打理家用,也维系情感,交流琐事。   周三那日昏天黑地,雷暴风雨打得后院梧桐张牙舞爪。   她急忙收下晾晒衣物,归置进各个衣柜抽屉。   当她打开殷天|衣柜时,乍然一愣,柜里密密麻麻贴满了41号联排特大灭门案所有的细碎资料:手抄案卷文本、打印文本、图片、照片、图纸,用黏土所制作的参考凶器……   殷天已读高三,她学会将曾经对案件的原始偏激与执拗掩藏于心。   她孤僻寡言,但知晓了成绩的意义,开始疯一般恶补学科。   她依旧涉猎杂七杂八的学术领域,常常熬至深夜。   张乙安在睡前会给她准备好宵夜,有时是碳水,有时是果蔬,有时是高蛋白海鲜……   老殷曾经制止过,他怕把女儿催肥成发面馒头,但过度的体能、脑力消耗,维持住了殷天纤瘦的身材。   这天下晚自习,张乙安去接她,殷天淋个湿透,钻到车里甩水。   “河豚毒素对肠道有局部刺激作用,吸收后迅速作用于神经末梢和神经中枢,可高选择性和高亲和性地阻断神经兴奋膜上钠离子通道,阻碍神经传导,从而引起神经麻痹致死。”   殷天拿毛巾擦头,满脸疑惑,“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我开了你的衣柜”。   殷天恍然,“那些东西没地儿放,只能往柜里塞。”   “你塞哪儿,它都在你心里。”   “是,躲不了的,我知道。”   “你那么努力的想学医,无非是想还原当年的真相。其实还有一种选项,去当警察。找到那个人,找到前因后果,实施抓捕,亲手结束这场你永远做不完的噩梦。”   殷天一路都默不作声,但张乙安知道,她听进去了。   2007年春。   淮江市开始为奥运选拔火炬手,人们开始在网上争相订票。   夕阳下修葺的体育场馆庞壮生辉。   老殷在饭桌上将两张男子100米的奥运门票递给两人。   同时,黑板上高考倒计时数字牌开始锐减。   6月6日,高考开始。   6月8日,高考结束。   6月23日8时,高考分数查询。   殷天没参加警校的提前批应试,但凭借高分成绩被淮江公|安大破格录取。   老殷激动得上蹿下跳,逢人就嘚瑟。到最后已经记不得跟谁说过,跟谁没说过。   单单姚队就听了4遍,祝贺词说得口干舌燥。   9月入学的第一天,是信任挑战。   殷天站立在操场高处平台的边沿。   下面是两排同学,他们将手搭在一起组成网状,等待着她向后仰躺。   这是她的畏惧之源,殷天无意识地抽着眼角,惊骇万分,必须哼唱那段音律才能缓解。   她站得太久了,以至于下方传来诸多不耐的杂音。   她从来无法信任别人,甚至无法相信亲朋。   万念俱灰时她曾向老殷伸出过求助橄榄,可这橄榄被桑珏的尸身拍打得荡然无存。   她在此刻又听见自己大鼓锤击般的心跳,紧接着是漫天黑血如洪涛滚滚,淹溺而来。   她哆嗦着嚅嗫,“跨不过去,太晚了,这辈子都跨不过去。这是弱点,致命弱点,总有一天把我将死。”   殷天放弃了,从高台下来径直离开。   人群中一双眼睛锁着她背影,他是今年公|安大的状元胡志鑫。   身躯凛凛,眉眼却雅致温馨,他能感受到殷天的惶惶不安,他就站在她脚边,那细瘦的脚踝频频打颤,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伸手握住它。 第14章   喜欢她的少年郎,死在枪下   公安|大的课程浩如烟海,技能训练恨不得让学生伏虎降龙。   新生夜里的睡眠质量近乎等同于昏迷。   愈是如牛负重,殷天愈是豪情万丈。   她是在战术训练馆射击时,认识了胡志鑫,被他的精准枪法所吸引,你争我夺地练了一下午。   晚上去街边吃麻辣烫,筷子都拿不起来,胳膊抖得跟癫痫一样。   红油汁溅了一裤子,斑斑点点,酷似先锋艺术。   殷天住校后,开启了填鸭式地热血学习模式,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她不但一个人疯,还拉着胡志鑫一起疯。   以至于两人成绩火箭般一飞冲天,直扑宇宙,将第三名狠狠甩在地球的洼池中。   老师讲,“西萨尔龙勃罗梭是意大利法医学教授,他的第一本书《犯罪者》1876年出版,书中第一次提出人们可以根据罪犯的身体特征将其分门别类……”   殷天响应着知识点,拽着胡志鑫坐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一双冷峻如鹰的眼睛体察着众生。   殷天看众生时。   胡志鑫在看她。   两人一到周末,就泡在训练场做对抗练习,凶残地摔摔打打。   看得一群学长大呼小叫。   胡志鑫有次差点被她一个“袈裟固”勒得昏死过去,看什么都是重影。   模糊的滤镜一介入,他傻笑起来,殷天的脸跟花儿一样美!   他看不过瘾,上手捏了捏,“怎么这么好看。”   吓得殷天当即把他踹了出去。   胡志鑫一身青紫,走路都费劲。   殷天自告奋勇给他贴膏药,“噼里啪啦”几巴掌下去,胡志鑫抱着衣服险些咳出血来。   他在寝室躺尸了两天,嘴唇又裂又白,冒着血珠,断断续续发着低烧。   三餐都是室友带回来的,最后看他都开始说胡话了,忙背到医务室。   高压训练加伤口发炎。   教导主任劈头盖脸把殷天说了一顿。   殷天自觉有愧,提着两瓶二锅头去赔礼,又被校医斥责一遍。   胡志鑫躲被窝里笑,乐得一坨被子晃晃悠悠。   殷天拽被子,“笑?你还笑!”   胡志鑫抢被子,脑袋依旧埋里面,窸窸窣窣的笑。   殷天猛一激灵,停了动作,她也曾这样跟桑国巍抢过被子。   从一开始玩闹到大动肝火,一人拿尺子,一人拿水彩笔,从二楼打到一楼,从客厅揍到厨房。   最后被叶绒用蛋糕哄好。   殷天恍如雷劈。   兀的连连倒退,撞上了医疗推车,“咣当”一声响让胡志鑫掀开被子。   他脸被捂得通红,一双眼亮得动人心魄,水光涟涟。   殷天瞪着他,看了半晌,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殷天开始绕道走,胡志鑫则满校园逮她。   同寝的姑娘起哄,又得了胡志鑫同寝男生的好,常常“无意识”地泄露她行踪。   那日殷天拿着41号灭门案的凶器图纸走访时,就被胡志鑫成功堵截。   两人舔着冰淇淋,站在一个意大利饭馆前,饭馆的前身便是当年她跟踪小刘的那家针线厂。   东海扬尘,时间永远掌控着土地变迁的生杀大权。   殷天唏嘘长叹,进了餐厅,就着一盘罗马式红烩牛肚和油炸盐渍鳕鱼,讲起了虹场路41号联排灭门案。   胡志鑫听得动魄惊心,当知晓那身处幽暗的女孩便是殷天时,骇得一时语塞。   他慌急地掏了两百块钱拍桌上,拽着殷天往学校跑,将她拉上操场的高台。   饭后剧烈运动,让两人的小腹都隐隐作痛。   胡志鑫不管不顾,张臂在下,“殷天你下来,我接着你,别怕,你下来!”   殷天满脸挂泪。   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在地上等着。   殷天踌躇到黑夜,胡志鑫就等到了黑夜。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喜欢桑国巍。没事,我摔着自己也不会磕着你,你闭眼跳就行,我接着你。”   那夜单月孤星,清风温柔。   殷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往前一跃。   张瑾澜从教学楼走出,恰好瞧见这一幕:少女飞扬长发,腾空跃过冰轮玉盘,身姿绰绰恰蝉蜎,飞扑进一个少年郎的怀中。   她被这美感所震荡。   胡志鑫躺在地上,抱着殷天,轻拍背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怕,不怕……”   殷天鼻子酸涩,将面颊埋入他颈中,哭湿了他整个肩头。   倏忽之间,白驹易过。   四年后毕业季,殷天眉目清浅地将毕业帽扔向天空,老殷和张乙安搂着她爽朗大笑。   胡志鑫的父母久居东南亚,因商贸忙碌,无法现身。   反倒是姥姥打扮得花枝招展,精神矍铄地前来参加毕业礼。   老太太越看殷天越欢喜,拉着不放,当即给女儿女婿打电话,要备礼。   羞得胡志鑫压根儿没敢看老殷和张乙安。   两人走出毕业礼堂。   同时一舔指尖,快速清点着信封里的奖学金,三指拨动点钞法极其专业,速度近乎一致,红钞乱舞。   看傻了一众家长。   他俩是风云人物,以特等奖学金的成绩毕业,考取了刑事侦查方向的研究生,接着在这校园称王称霸。   2014年夏。   两人研二在读,写完案情报告,进了家卤煮店吃小肠火烧。   胡志鑫给她递辣酱,“部里在物色学员打入晨晖内部,想内外联手破乌云港特大杀人走私案,我听说候选人是咱俩。”   “这得经导师同意。知道张瑾澜对我什么评价吗?为人孤僻,但行事圆滑乖张,见人化人,见鬼化鬼,擅诛心,可潜伏,但易反水。”   厨师一把快刀斩断案板上的猪肠。   殷天举着玻璃瓶汽水,牙一咬,瓶盖一吐,把北冰洋递给胡志鑫,自己要了盅二锅头。   “我在门外听见的。我是她学生,不是她对手的学生。警察生涯都还没开始呢,就给我扣这么大一帽子,毁我前程,其心可诛。”   殷天恹恹,用筷子挡住胡志鑫夹菜,“我,我现在质问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怕不怕?”   胡志鑫摇头。   “好,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   他顿了片刻,“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殷天指了指天,“是它说了算。”   一个多月后,她没再收到胡志鑫的任何消息。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殷天打了几次就明白过来。   她落选了,殷天由此烦躁起张瑾澜,压着股邪火,似个行走的炸弹。   在老殷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   42号联排的客厅一阵杯碗摔落的脆响。   张乙安惊愕地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   暴怒地殷天指骨泛白,死死抠着桌沿,抖着脸立在一地碎茬间。   “先是张瑾澜,然后是你!我开枪比你当年准,体能比你当年好,成绩在你当年之上,你让我去队里当文职,去贴发|票!爸,羞辱我能让你们得到快乐是吗?”   她的憋屈劲儿霍然爆发,“15年!他妈隔壁死了4个人!凶手哪儿呢!人呢!”   殷天一阵晕眩,轻轻甩了甩脑袋,压稳情绪,瞥了眼张乙安,“我都喊你一声小妈了,我爸工作累,生了毛病犯了癔症,有空您带着去医院瞧瞧,或者您自己打开他脑子瞧瞧。”   殷天甩手迈上楼梯,走了两三阶,兀的停住。   眼神掠过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最终定格在张乙安和老殷的结婚照上。   她蓦地沉脸,“不对。您之前从没跟我提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就突然要我当文职。什么事儿让你做了改变……胡志鑫出事了对不对?”   她盯着老殷,老殷面不改色。   眼角却暴露了,难以自持地跳动。   这是他的把柄,殷天九岁的时候发现了,从此老殷的真假在她面前昭然若揭。   “看这样子那就是了,”殷天斩钉截铁,“胡志鑫失联了,对吧。”   张乙安一颤,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老殷。   11月冬风侵肌,草木枯涩。   殷天一大早风风火火闯进张瑾澜办公室,她要知道胡志鑫的下落。   张瑾澜视线辽远地望向远方,沉默摇头。   殷天一身黑,又高又瘦,眉头一蹙就有骇人气势。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阔腿裤,戴着金丝眼镜。   她气质一向成熟,根本不似学生,倒像个斯文败类的黑无常。   语音语调浸在寒冰中,滑腻地像蛇。   “他是去当卧底,不是站在太阳里出示证件抓人。最大的优点就会成为他最致命的缺点。善良、正义、延宕就会成为悬在他脑袋上的一把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会失联,里面的人都他妈不干净,为什么不明哲保身!”   “这就是他和你最大的区别,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值得被拯救,所以那才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需要的队伍。   张瑾澜转身看殷天,“研究生考试你排第一,可我并不想录取你。我看着你长大,8岁就在深渊里沉浮,18岁,估计28岁也没法从里面爬出来。你至始至终都不像一个警察,你更像他的对立面。你的心理评估是A+,你伪装的太完美了,但你心里得明白,你能不能装一辈子。”   “我8岁在深渊里沉浮,28岁也爬不出来。张瑾澜,你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去苛责一个受害者。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8岁就该知道凶手是男是女?18岁就该知道凶器是什么?28岁就该把凶手领到你们面前说就是这孙子干的,是这样吗?让你们承认自己无能就那么难吗!”   张瑾澜激动地提声,“对啊,无能的孙队抓凶手的时候被捅得跟马蜂窝一样,都不愿意放手;无能的殷队抓绑架犯的时候甩掉了我们所有人,孤身上路,路上跟你通话说得都可能是遗言你牛掰啊你不接啊。无能的我治疗了你18年,依然这么执拗偏激。是,是我们无能,我们太无能了!”   办公室门被风刮开一条缝,露出半个人影。   女学生尴尬地敲门,看着门里对峙锋芒的殷天和张瑾澜,踌躇不前。   她的优柔寡断引起了殷天反感,“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蛋!看不明白在吵架吗!”   女学生忙乱地鞠个躬。   将文件放在张瑾澜办公桌上,拉上门就跑。   “我和胡志鑫约了在南城吃羊蝎子,他回不来,你说我要不要把位置取消了。”   张瑾澜终于失态,“他还没死呢!”   殷天冷酷哼笑,“人是你报上去的,决策是你们下达的。活着长得是你们的脸,死了也不过是名单上的三个字。关我屁事!”   张瑾澜的眼睛流露出败军之将的痛楚,双目渐渐眯起,像睡着了似的。   “你不只憎恨凶手,那么多年你还憎恶着另一个群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进来?是为了跟警察打架才当警察的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多少繁华就会滋养多少罪恶,警察的属性是什么,是透过罪恶还原光明。所以需要什么?”   她一下一下戳着殷天心脏。   “这里,这里需要有一团火。粗俗,寡言,不拘小节那都没关系,那都是面上的东西,但这里,需要对生活抱有起码的热忱,因为他在很多时候肩负着别人的希望,别人的热忱。但你不是,十八年你从内而外都在腐烂!是,你是成绩第一,可以一眼见人心,是我张瑾澜带过最光鲜的学生。你身上美好的标签太多了,但你自己应该知道这里掺了多少水分!你这样的人怎么去承担别人的希望,去实现别人的幸福!滚蛋!”   一向雍容清贵的张瑾澜说了粗言,殷天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让你给我滚蛋!”   殷天夺门而出,把木门甩得震天响。   疾步奔驰在长廊里,对周遭的老师学生熟视无睹,绷着脸死盯远方。   她冲到走廊尽头,面容因情绪过于浓郁而无法再强崩,低头抑制不住地掩面啜泣。   大风起。   将窗边的红色横幅吹卷得哗哗作响。      乌云港码头。   一片辽阔,星罗棋布地堆放着国际标准的大型集装箱。   胡志鑫在箱间踉踉跄跄地竭力奔跑,他用手抓着一团衣服抵着腹部的枪伤,避免血液滴落暴露行踪。   满脑子都是殷天当时的声音,“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事实再一次证明,殷天远比他来得深思熟虑,她那时目露忧愁,“老胡,人活着才能把任务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轮到你了,别矫情,该下手就下手,你最重要。”   他还是矫情了,露出了太大破绽。   胡志鑫青白的脸靠在集装箱上,眼皮向下耷拉,却又强硬撑开。   他还没陪她去吃羊蝎子呢。   蓝色集装箱上有人影走动,三四只手电齐齐汇向他。   胡志鑫抬手遮光,仰脸对着黑影,“来了?”   无人应答。   他将手再遮低,依旧没看清手电光芒后的人影,只能平静地面对枪口俯视自己头颅的危机。   一声枪响。   胡志鑫的肩背像一截枯枝霍地向后折去,面目稀烂。   57公里外,漆黑的42号联排卧室中,殷天闭合的双眼骤然瞠圆。 第15章   摆烂,当条文职咸鱼   一个月后,胡志鑫的尸体在淮阳河中段被发现。   双手双脚被捆|绑,成了具残尸败蜕,眼睛是两个黑洞,被鱼虾啃噬殆尽。   打捞工作者无不作呕。   殷天骑着摩托在雨夜的高速上飙车,最后被交警拦下,因不配合被强制扭送进附近派出所。   老殷去捞她的路上,雨滑摔了个四仰八叉,手机也裂了。   张乙安扶起他,眉目哀泣,“你别对她发脾气,她心里最不好受。”   殷天全身湿透,被安置在调节室。   老所长一听她名字就躲了出去,吩咐警员好生招待,有人领就赶紧把她送走,千万别耽搁。   十几年来她的“英雄事迹”深入人心。   殷天这次很安静,沉默地盯着调节室钟表,很努力地去想胡志鑫的眉眼。   他在她身边六年多,横跨了这个大学和研究生时期,如果顺利,明年会毕业,会潮气蓬勃地保送进分局或市局,他们或许会成为同事。   殷天不是没想过,胡志鑫这人明朗包容,适合她。   时间处久了,不动心是假的。   殷天琢磨不明白,好好的温柔眼睛怎么就成了两个漆黑大洞。   她脑袋受了刺激,怎么都想不起他双眼原先的模样。   老殷来时,她还在思考这问题,愣是没流一滴眼泪。   张乙安亦步亦趋,唯恐她做出失控行为。   但一周,两周过去,一切举止如常。   保送前夕,殷天需要准备一段自我介绍。   老殷请了张瑾澜来,酒足饭饱后三人坐一排模拟领导,他们怕殷天出幺蛾子,强行让她提前呈现自我介绍。   殷天也不推脱,立在客厅中央,神色淡淡,闭着双目,轻启朱唇。   “1999年11月12日虹场路41号联排住户桑姓一家被灭门,没动钱,没动物品,没有痕迹,没有线索,动机被细密地筛查过三遍,四遍,甚至更多,但至今都没有侦破。总局来人,部里来人,会审也没有终局……”   老殷脸如白浆,听不下去了刚要呵斥,张瑾澜抬手制止。   “案发那年我8岁,死者是我的亲人和我情感初次萌芽的爱人。他们在1999年的这栋联排里原地踏步,而我开始不停生长。9岁……12岁……17岁……我身边的人随着我囊萤映雪地执着开始陷入一场联欢似地恐惧。他们惧怕什么?惧怕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终将成为警察的对立面,放弃了公|权力而选择了任意复仇。我一遍遍询查自己的内化标准,查看促成反思的两面镜子,我想在那两面镜子里看见——”   殷天缓缓睁眼,神情阴涩。   “——我的手上有没有遍及血花。”   张瑾澜听得一半寒毛卓立,一半首肯心折。   殷天已然进化出吞噬与消化极端悲痛的能力。   这会逐渐彻底地封闭原始自我,外化出一个具有表演人格的代替品。   什么意思,就是常人摸不见她的真心。   殷天终究没忤逆老殷。   去了淮阳分局当文员,贴发|票,有时也会被拉壮丁去当案审记录员。   审讯室里一面白墙挂着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   男嫌疑人抻着脖子喊,“这他妈不是我干的,不是我!真不是我。”   审讯室角落,殷天穿着警服在电脑上打下“他妈的不是我干的”。   旁边的预审端着杯菊|花枸杞,注意着电脑,眉头一紧,“啧,记重点。”   殷天漠然地将“他妈的”逐字删除,一双眼睛透着疏离与厌倦。   殷天一入职就开始摆烂,恨不得吃了睡睡了吃,打饭永远最积极。   成天蔫了吧唧,眼睛都懒得撑开,见谁都透成一股子虚假,恨不得笑容咧到耳根,摆出一副劣质的低眉顺眼。   文职主管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最看不惯她这模样。   入职3个多月,被嫌弃孤立了3个多月。   她刻意隐瞒了自己和老殷的父女关系。   反正他爸也快退休了,评了个公安|大的客座教授,天天把脑袋上残缺的几根毛梳得笔挺,夹着公文包,有事没事都去讲两句。   面对殷天这种丢人行径,老殷不置可否。   自从胡志鑫牺牲后,他就把女儿的命放置在家族荣耀前头。   人死了灰飞烟灭,还讲个屁的光耀门楣。   但不是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   法医孙苏祺就是知根知底的其中一员。   淮阳分局三层是法医部与技术部。   孙苏祺在解剖室外大口吞咽着饺子,她有一张极其聪慧秀美的脸。   手机短信提示音从衣兜传出,孙苏祺瞥了一眼,将饭盒往桌上一放,拎起脚边的工作箱就往走廊跑。   一层茶水间。   殷天冲泡完咖啡,端着杯子慢悠悠前行在走廊上,目光所及的警员都被她逐一打上标签。   扫到健硕身材,给定性个“有勇无谋”。   扫到工位脏乱,来个“不拘小节”。   扫到她的负责人李姐,殷天哼声,“倚老卖老,风言风语”。   李姐眼神飞过来,殷天刹那挤出一个热情的职业微笑……   一层楼梯拐角,孙苏祺掏着斜挎包里的材料焦急往大门跑。   她和殷天都没注意到彼此,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杯中跃起的咖啡直扑殷天的前|胸和脖颈。   孙苏祺慌忙赔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师妹你快去冲冲,我……我有事儿,你这衣服我回来帮你洗啊。”   殷天烫得龇牙咧嘴,“没事没事没事,快去吧去忙吧。”   不时有警员与她擦肩,殷天回头看着孙苏祺跑向队长郭锡枰,外勤队员从各方汇入门口,准备出警。   孙苏祺,张瑾澜最喜欢的学生,大她两届,双料研究生。   年轻版的张乙安,柔弱干练有脑子。   殷天眯眼看着她与郭队,“比5英尺近,比18英寸远,”   一有警员走近他们,两人立刻下意识反向避开。   一个不属于亲密距离圈的人随意闯入而引起本能的戒备。   原来如此,是秘密情侣啊,法医配刑警队长,这是年轻版的张乙安和老殷啊。   殷天掸着身上的咖啡,在走廊中央看得津津有味。      惠安里小区23栋1层。   一双警鞋插在漆黑的花圃污泥中。   郭队背着手透过窗框直视屋中火场的余烬,烟尘茫茫。   消防队员收拢救援工具。   陈队走向郭队,“跟之前一样,将易爆品放入微波炉,再将煤气罐放在微波炉一侧,导致爆炸。火起得很快,助燃物跟天女散花一样哪哪都是。索性是栋青年公寓,这个点儿人又都不在,算是避免伤亡了。”   法医和技术组在现场有条不紊地勘察。   技术组组长周鹏是个胖寸头,脖子三道褶,脑门三道褶,正排查起火点,“苏祺,看!”   他拨开灰烬,“还是账册单据。嫌疑人应该还是把微波炉放在了存放账册的箱柜旁。”   孙苏祺用棉签擦起窗沿上黑色的粘稠物,“有酸臭气味,助燃物应该是石油或煤油。”   她起身环顾焦秃的四周,“如果只是要焚毁账册或单据,那太兴师动众了,应该有什么东西是嫌犯拿不走但必须毁掉的。”   房屋外,小侯立在一树荫隐蔽处,举起相机对围观群众采集照相。   相机猛地停住,镜头拉近,他瞧见一张熟悉的脸,“郭队!”   小侯喊罢就脚下生风地跃过绿化带冲入人群,郭队在辨清面孔后紧随其后。   被锁定的嫌犯看着两人逼近,撞开行人,豁命跑。   淮阳分局刑侦七中队的办公区域在五层。   殷天举着新冲的咖啡,悄无声息地摸进来,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瞧四下没人开门潜入。   会议室白板右侧张贴着第三次和第四次案发现场围观群众的照片。   有一张脸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他同时出现在两张照片上。   这正是郭队和小侯追逐的嫌犯。   殷天立于白板前,双目凝神地在两张照片上来回交替。   她观察到还有一个人也同时出现过:一张被树木遮蔽了半张脸,一张被前面的围观者挡去半个身子。但衣物没遮盖住的脖颈右侧有一致的纹身。   殷天直起腰,用黄色马克笔圈出了这个身影。   被他圈出的男人今日穿了蓝色T恤,正立在惠安里小区案发现场,遥望着郭队和小侯追去的方向。   殷天盯着白板,马克笔敲向郭队画的圈。   “如果他们逮捕他,就会惊动他。”殷天敲着自己圈出的嫌疑人,“那么在不以挑衅警察为目的的犯案性质下,他就会隐藏,会暂停作案。”   “蓝色T恤”灭了烟头,手插裤兜向着相反方向离开。随着行走姿势,蓝T晃动,右侧脖颈的纹身若隐若现。   被小侯和郭队咬死不放的嫌犯机敏地窜入南仓菜市场。   为了制造抓捕的难度,他东撞西碰,接连掀起摊铺。   瞬间瓜果横飞,鸡鸭乱窜,叫骂和呼喊嘈嘈杂杂。   小侯与郭队狼狈躲闪。   一个3岁的女娃因母亲身体的失衡被摔出怀中。   嫌犯一把捞起她甩放在一排码置整齐的大白菜上。   孩子完成了一个空中飞跃,坐在白菜上拍手咯咯直笑。   嫌犯粗气乱喘地冲出菜场,拐进南仓胡同,小侯和郭队紧跟而至。   胡同尽头的墙截了嫌犯去路,他靠着墙面疲累得直不起身子,满头冒汗,艰难地吞咽唾液。   郭队神色轻松的拎抢而来。   南仓胡同的尽头有家破败的小食馆,门面极小。   上方挂着塑料招牌,白底红字写着“陈麻子卤煮”。   门口立一歪眼嘴斜的枯瘦老头,探身打量郭队,一瞅到枪,忙回头打一眼神。   店铺阴晦,几个黑乎乎的大锅炖着烂糟糟的猪内脏,桌椅油腻得发黏。   内部墙体正敞开,是一个活动板门,通向一间黝黑的暗房。   挂满金饰的店主在老头示意下用脚踩住开关,墙体自动闭合。   原本在暗房畅谈的三个男人停止了交流,听着一墙之隔外警察与嫌犯的叫喊。   “干嘛抓我呀,我不是!疼疼,诶疼!”   “那你心虚什么,跑什么!”   “你们追得跟鬼撵一样,我为啥不能跑!”   “你要不躲躲闪闪,为什么追你!”   三个男人同时露出戏谑的笑容。   其中靠窗的男人拿着个简易的冰袋敷着右侧面颊,他的笑使得肌肉牵拉,疼得整张脸歪曲。凉薄的眼睛落落穆穆,举手投足带着不瘟不火的闲散劲儿,他是29岁的律师米和。   胡同里,小侯扭着嫌疑犯双臂扣上手铐。   嫌犯的脸拉下来,变得阴狠,变得极长。   “我怎么躲躲闪闪了?怎么躲躲闪闪了,你冲过来我凭啥不能跑!”   “少他妈废话!赶紧走!”   郭队离开时瞥了眼陈麻子卤煮。   老陈倚在门口冲郭队猥|琐一笑,露出一排残缺的黄牙。   暗房的门重新打开。   桌面上放着一沓4万人民币和做了细致标记的人物材料。   圆桌旁密谈的三个男人。   米和西装革履,他对面是一个苍脸黝黑的男人,深暗的眼窝戾气横生,他是情报收集专家阿成。   另一个清秀圆润,叫阿广,律师助理,正指导着米和冰袋的位置。   他们都出生于港岛。   “左边滴,左边,过佐啦,右边落少少……你自己哪里疼你自己不知道吗?”   “麻了,都麻啦!”米和在紫红的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还质问我为什么帮这样的杀人犯辩护。那么小的女人,你都想象不到她看我的眼神。人又不是我杀的,工作而已。”   阿广嗤笑,“这次被扇两下,下次被捅两刀,再下次说不定被人拆分!别看我,我十卜(支持)你工作哒,做好安全措施嘛,我不可能每次都盯在你身边。”   米和狭长精明的眼睛跳读着面前材料。   “1岁、2岁、3岁、4岁……8岁开始在烤面包上涂黄桃果酱,一定要从左边仔仔细细抹到右,两天洗一次头,沐浴露是蔷薇气味,现在27岁,身高1米70,全天思考模式且少眠多梦,右脚足弓比左脚略有塌陷……”   他神色晦暗不明,“这么细节的信息活到27岁才用了8页纸,那活到死也就20多页。我20多页,你20多页,他20多页,没啦,就没啦。那我手里这些坐牢的人的日子算什么,怎么写?是空白还是repeat,监狱监狱监狱,坐牢坐牢坐牢,周一晚上九点刷牙,周二晚上九点刷牙,周三晚上九点刷牙……”   男人们笑起来。   “一页满满的repeat,两页repeat,三页repeat……不全是恶人啊,也不一定都是加害者,大概率的加害本质都源于受害,那为什么要过repeat的日子。律师的价值,不就是翻盘这几页纸的价值吗?我应该被打吗?我凭什么应该被打?”   枯瘦的老陈端来三杯威士忌,米和拿出冰袋里的两块冰扔进酒中。   他看到资料上“梦想”这一栏是空白。   米和食指轻轻扣击,“为什么这里空白?”   “你先跟我说你想干什么?她不是你的当事人,她是警察。你re不repeat其他人我不管,但别碰她,她这里,”阿成戳太阳穴,“癫的。”   米和大笑,一咧嘴触了伤口,疼得直吸气,“你让我别碰|她,是因为她是阿SIR,还是因为她脑子疯的。”   阿成灌了两口威士忌,酒酣耳热,“她梦想有很多,我做不了删选。比如现在,她想从闲到死的文职转进外勤组。她父亲也是警察,他认为他女儿的梦想是抓住41号灭门案的凶手,她还有一个导师,gracefully lady(优雅女人),她认为她学生的梦想,”摆出个夸张口型,“是杀人。”   “杀谁?”   “你daddy的第一个客,庄小姐,我们现在应该叫她陈太。”   米和看着手中照片,照片里的女孩被一群人簇拥着肆无忌惮地大笑,那是8岁前的殷天。   米和又拿起另一张照片,淮阳分局门口寒风低走,26岁高瘦的殷天裹着黑色羽绒服,一双阴郁的眼睛对着镜头,似看非看。   两张照片叠合在一起,米和脸上走过一缕玩味。 第16章   她不痛快,那谁都别痛快   淮阳分局。   7号审讯室。   嫌犯面对小侯的审讯对答如流,神色宽且平,坦坦荡荡,时常反客为主。   他脑袋似玉盘,也像饼,语速快,说到动情处摇头晃脑,像个棒槌。   噎得小侯支支吾吾,频频靠灌水解气。   殷天在电脑前憋着笑盲打,双眼窥着嫌犯的手指,掌中的塑料杯,倒三角的眼型,衬衫的袖口。   嫌犯感受到殷天如炬的目光,戒备不安地换了个姿势。   刑侦会议室里,郭队若有所思地立在白板前注视着照片,那上面多出一个新画的黄圈。   “之前谁进来过?”   “我一直都在,没看到人啊”警员看着郭队大步离去的背影,猛拍脑门,“我上了趟厕所!”   郭锡枰一脸隐怒,疾步下到三层,抬手一推中控室的保险门,“调会议室9点后的全部录像。”   屏幕中会议室画面以四倍速快进,郭队嘴里衔着烟抱臂紧盯。   弹灰间无意扫到另一个屏幕,是殷天和嫌犯对坐着,像在交谈。   他对这女孩有点印象,听陈姨抱怨过,是个小废物。   郭锡枰拍警员肩膀,“7号审讯室功放。”   说罢,殷天滑腻地声线在中控室兀的响起。   “皮肤保养的那么好,指甲修整得圆滑干净,衣角裤脚细节得当。塑料杯要居中,偏离一分一毫就要移回去,偏离,移回,偏离,移回,乐此不彼。嘴唇在杯沿留下印记后要细细擦拭。有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你是爱干净的人。”   一女警员指着屏幕,“就是她!”   在会议室所拍摄的监控录像里:殷天立在白板前画出了黄圈。   郭队将目光再投放至7号屏中,他看见随着殷天说出的言辞,嫌犯那张圆硕的脸盘上露出了女人独有地羞涩笑容。   “偷盗界你算大神级别的吧,一户是三年都未觉察出家中遭贼,一户是干完活还顺带着帮业主把家政做了。严谨,隐秘,像空气。纵火案的手法太糙太急,你一点看不上,对吧。”   殷天身子往下滑了滑,“葛|优瘫”似的腻在椅子上,显得极其放松,她闭眼就能看见:睡眼惺忪的女人从卧室走向厨房喝水。她身后是错身而过的嫌犯,黑色棒球帽,黑色口罩,黑色手套,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飘向书房。   “万事先布局,布局再行动。健谈,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审美界限。”殷天翻阅着小侯遗留下来的资料,“03年潜入画家工作室行窃,画家死乞白赖说你偷了他很多画。”   她将资料上画家的画作图片递向嫌犯,“你,真的偷了画吗?”   嫌犯脸上露出了知己相见时的愉悦笑容。   “你偷的是相框吧——”   “——画太丑,金丝楠值钱。”   殷天和嫌犯都明朗地笑起来,7号审讯室其乐融融。   警员们被殷天的谈话内容所吸引,继而打量着郭队神色。   郭锡枰闭着眼,饶有兴致地听殷天分析,指尖的香烟快燃到尽头都没察觉。   “所以,”殷天隐去笑容,“下次审讯说点有用的吧,比如为什么每次都在那里出现,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儿,讲明白些。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擅长看人。”   屏幕里殷天笑容可掬地起身离开,她手机在出门那一刻响起。   诡谲的吟唱在中控室高声荡漾,似裂帛、似鬼嗥。   众人听得双瞳微缩,只觉这音律灌入耳道直冲天灵,惊怵莫名。   嫌犯顿了片刻,目露惶惑,“是你?”   殷天握着门把手,停滞了身子,蹙眉警觉,“你听过它?”   “听过,”嫌犯思索着,不确定,“我好像听过……听过,虹?虹场路?我好像在虹场路听过。”   殷天霍地愣住,“你还偷过我们家!”   “我没偷,我没进去……”他嘟囔,“我……不应该是你家吧,”嫌犯抬脸看她,“你家以前死过人吗?”   “你家才死过……”殷天脸色骤变,“你在哪听的?虹场路几号!”   “我……”嫌犯惊诧她的川剧变脸,紧张地舔了舔唇,“虹场路,虹场路几号来着,我……我不记得了。不是,有一家有钱的不是被灭门了吗?我想去来着,就是想,想!但……太久了,零几年的事儿了,我真记不得了,再说我也没进去!”   零几年?   殷天霍地想起老殷再婚那夜,一行人被酒熏出了“未破真相”的怅然若失,也激起了“定能再破”的豪情壮志,抱着孙队的遗照浩浩荡荡闯了41号联排,最终以庄郁报警而终结闹剧。   庄郁那时是怎么说的,她饱含歉意,“我不知道是你们,这里前几天差点遭了贼,我以为他还惦记着又回来了。”   殷天眼皮一跳,双唇打抖。   她03年在松涛路的迪信通买了能录制铃声的新款C289。   那日她忘不了,她付款的时候看到了偶像坠楼的新闻,回到家接到了孙队牺牲的电话。   那天夜里有多难熬,她看着《东邪西毒》,抱住自己,带着哭腔哼唱小调,一遍遍录制,一遍遍不满意,一遍遍重新复录。   她要时刻拿针戳刺自己。   他们已经离开,而她还没病没灾的存活,她怎么可以这般轻松。   殷天记得很清楚,她从未在夜里唱过它,零几年睡不安稳,夜间设置的都是静音,绝不可能有响动,不会有让嫌犯错判位置的可能,那是谁……在半夜吟唱这曲子。   殷天立在门侧,眼观鼻鼻观心,她跟老殷一样,思索起问题就是老僧入定的模样   张瑾澜说过,“清醒暗示不需要绕过对方意识的防卫机制,而恍惚催眠是通过语言将被催眠者引导至潜意识开放的状态,将观念植入以达到改变行为习惯、解决心理问题的目的。其实不管是清醒催眠还是恍惚催眠,前期都需要一定的准备工作才可以,催眠状态是各种暗示不断叠加的结果,并不是单一因素所决定的。”   殷天脑中正疯狂盘算——中控室的大门在三层走廊尽头,从那到7号审讯室要上两层楼,拐到西侧走廊,走到尽头约80米,转进南廊30米后就是7号审讯室的门牌。   殷天烦躁地龇牙,从有警员发现到过来检查,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做催眠前期工作。   但她顾不得,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任何蛛丝马迹都要抽丝剥茧,细细分辨,这样才能内心安落。   殷天今儿是带包进来的,她想着参加完审讯就请假回趟公安大。   包里有个录音干扰器,是她准备借给张瑾澜的。   机不可失。   她掏出干扰器,“啪”地摁灭审讯室灯源。   中控室被突如其来的刺耳杂音所包裹,审讯室遁入一片漆黑。   郭锡枰面色紧绷,“怎么回事!”。   警员手忙脚乱地调小音量。   催眠梦境中,孤灯挑尽,柳暗花遮。   嫌犯向41号联排的后院走去,以灌木做掩护,悄无声息。   殷天平滑的声音做着指引,“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吗?”   嫌犯蹲在黑暗中,“很热”他抬头,“有雨。”   他抬手接雨,顺着绵绵细露望向天际。   一轮青白的月亮形状盈凸,嫌犯一愣,忙看向掌中,皮肤干燥得发紧没有一点水汽,“不对,月亮盈凸,是晴天。”   殷天声音幽幽引导,“后院门牌被绿藤爬住了,你借光能看清吗?”   月明如昼,在白壁上铺下银霜。霜中带字:41号院。   嫌犯开口,“41号院。”   昏暗的审讯室,殷天刹那脸白如浆。   郭队在明晃晃的三层走廊疾步而行,冲着电话直嚷,“还没恢复吗?”   审讯室里嫌犯闭目仰脸,眼球飞速波动,“这家之前做贸易,我相中了很久,钱多丧了命,又没有过大型的搬运,家里好东西还在。”   “你越来越靠近后院大门,现在能听见曲调了吗?”   殷天的手机屏幕上跃动着倒计时秒数,它们越来越趋向于零,她没时间了。   嫌犯贴合在后院门外,细长的铁丝工具在手指间娴熟蜿蜒。   门里乍的悠悠然传出了雌雄莫辩的诡谲吟唱。   嫌犯惊得趔趄差点向后栽去,他用手掌撑进泥里,怔怔看着锁洞。   声音离得极近仿佛是故意哼唱给门外的他听。   “你听见了什么?你听见了,对不对,听见了什么?”   嫌犯几次张口,发不出任何声响,鼻头因恐惧冒出点点汗珠。   殷天眼角频频抽动,她双手把着嫌犯的金属椅,脸对脸锁着他扭结的五官。   墙上的黑白钟表,秒针“嗒、嗒、嗒……”滑到正中,滑过正中。   殷天心急火燎,“那个声音……那个人的声音是不是电子——”   手机计时器发出第二次警报。   殷天霍地看向门口,脸色发青。   郭队疾步拐进南廊,7号审讯室就在他前方。   手机传声,“郭队,声音恢复正常,但里面还闭着灯。”   郭锡枰气急,“妈的。”   推门而入,屋内只有嫌犯一人。   “人呢!那个女警呢?”   嫌犯颓丧地弓身坐着,默不作声。   “我问你人呢!”   “走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嫌犯抬头看他,低声喃喃,“我不敢说。”   “说!”   嫌犯硕大的脸盘再次露出女人般恬静的微笑,“她说,你追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追,是因为业绩吗?”   郭队愣了几秒,看着嫌犯许久,哼出一声极冷的寒笑。   中控室的警员们面面相觑,震撼于这文职新人的肆无忌惮。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恶意挑衅。 第17章   那诡异的调子   殷天闯进法医室,将清晨泼上咖啡渍的衬衫甩向孙苏祺,步子不停闪进解剖室,“别进来我打个电话。”   衬衫罩着孙苏祺半个脑袋,她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关门声阻断。   “请问是惠爱医院吗?您好,我是高云晚报记者刘岩,08年贵院的庄郁医生在512地震期间救助的一名患者这段时间通过我们报社想亲自去贵院感谢庄医生,而我们报社也想通过此次机会做一期庄郁医生的专访,贵院方便安排吗?”   “您说的是庄主任吧,庄主任这段时间去湖西交流学习了,能否等她回来再做安排。”   “好的,那麻烦您了。”   孙苏祺透过百叶窗缝隙,瞧见她焦虑地来回踱步。放下手机停了片刻复而拿起。   “孙小海,我要虹场路41号特大灭门案的所有材料,我等会去你那儿拿。”   孙小海叫,“诶?等会——”   殷天直接把电话掐了。   打开门,倚门边嗅着自己新换的衣服,“没事儿多通通风,多大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孙苏祺一脸从容地捏着根香肠往嘴里送,低头把蓬乱的马尾散开。   拉了拉衣服,突然助跑起跳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殷天身上。   她拼命将身上的气味往殷天鼻尖送,“我闻不出来,你来帮我闻闻。还嫌弃有味道,你有本事你自己剖啊,这种不利于警内团结的话要少说。小师妹怎么学得守则呀?”   殷天屏息挣扎,孙苏祺枯草一样的干发附着着她整个面部,熏得她几乎出泪。   好不容易逃离,她抢了瓶清新剂,在南廊里疯狂喷。   一推7号审讯室的门,审讯室中空无一人。   她一把拉住路过的警员,提声,“人呢?”   “放啦,刚走。”   “靠!”她扭头向楼梯间冲刺。   从巷子跑入米市大街,人流晃动,车鸣起伏。   她在人行道上左顾右盼,嫌犯无影无踪。   殷天沮丧地徘徊在巷口,突然发狠地踹向路旁的回收垃圾箱。   巷子的右侧是分局办公楼,她感受到来自那里的一道灼热视线。   殷天面无表情地仰视回去,是五层落地窗前举着电话的郭锡枰。   四目相视,针锋相对。   郭锡枰电话那头是他发小陈淳,警局档案高级监理员。   “……那还真是卧虎藏龙,她档案加了密。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没受|贿吧。一个在公安大拿一等奖学金拿了7年的主儿到你那当文职,身份还加密,还不是个善茬。比他妈老爷们都能打,天天拉着张驴脸跟她导师干|仗。她爸……你也认识,殷叔……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殷叔爱女心切,不想让她涉险,还是上面放了双眼睛在你那。你呢做事认真脾气也差,郭子咱别惹事,该避就避啊。”   郭锡枰磨牙,“早该想到来者不善,猖狂之极。这样的人当文职多浪费,为什么不用,用!要用,要重用。既然技术过硬,体能又好,那就进外勤呗。”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殷天,露出个古怪笑容。   殷天没上楼,直接去车库拿车。   她开着辆草绿色的Mini Cooper天天招摇过市。   马路中间红色的行人灯“啪”一个翻转成了绿色。   一只被绳索牵引的大型金毛冲着电话亭吠叫。   面无表情的殷天绷不住了,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嫌不过瘾,还重捶了两下方向盘。   成了!   她引起了郭锡枰的注意,这一日可算没白忙乎,每一件都在他恼怒的边界反复横跳。   她故意摸进5层的刑侦会议室,不着痕迹地将白板挪移至摄像头斜下方,拿起黄笔圈人。   殷天这几晚研究过郭锡枰,将他材料摊满整个床头。   毛巾包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跃上床,悠哉哉端起牛奶阅读着他的资料。   郭锡枰的雷是什么?是最忌忤逆,以下犯上。   她在7号审讯室里跟嫌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浪费了一天时间,生气又泻不出火对吧。帮我带句话给等会进来的人,一个字都不要错,把火开开心心地泄出来。你就跟他说,你追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追,是因为业绩吗?”   嫌犯噗嗤笑了。   殷天料定郭锡枰会调她内部档案,她先发制人给陈淳电话。   “他是你发小,所以他只会问你。他只要问,你就说,不用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就说大实话,说我能力强脾气差,说我来者不善,辨不清是敌是友。”   红灯跳转成绿灯。   后面车笛接连催促。   殷天一踩油门,小Cooper弹射出发。   她笑容渐渐凝固,渐渐隐去——41号联排在零几年传出死亡曲调,这正是庄郁租住的时间。   殷天自问从未在她面前接听过电话,“那么,是我记忆出了差池,让你学了我的铃声,还是你就是原唱。”   西城分局在一三岔口的西侧,永远拥堵。   殷天给孙小海打去电话,调头泊在了分局对面。   一个面目苍老的女人引起她注意。   女人脚底生根,纹丝不动,像尊佛像扎在分局门口。   殷天眯眼打量,她长相异常相熟。   孙小海裹着个皮夹克从大门匆匆走出。   殷天观察到女人站立的姿态有了变化,她仰起脖子目光渴望地跟随着孙小海,孙小海则满面漠然,越过她期盼的双眸。   殷天突然想起来了,她是刘秉茹。   1999年在西城分局大闹三中队办公室,嚎啕大哭的刘秉茹。   殷天还模仿她往老殷身上扔饭盒,把张乙安骂得差点崩溃。   她难以置信地透过车窗谛视着她,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雕琢得太快,她成了一个枯槁的老妇人。   刘秉茹默默地望着孙小海,疮痍的目光闪烁着夕阳的光亮。   孙小海上车。   殷天不动声色,“那女的谁啊?”   他将头侧向车窗,不想谈论。   “说吧,不说我怎么给你支招。就眼巴巴的看着你,我也没见她看其他人。”   “41号灭门案的同一天,南城废材厂死了一男孩,记得吗?”   “知道,你爸的案子。”   “我们家认识她的不止我爸,我也认识,我妈也认识。我跟闫朔是同班同学。”   孙小海沉默良久,“案发的一个多星期后是家长会,她把我爸叫去了……那是我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胜过于我爸离开。”   那年他8岁,是向阳小学3年级1班的学生。   每学期期中阶段,都会举行家长会。   那天教室的黑板挂着五彩装饰物,家长陆续进教室,学生叽叽喳喳,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原本不大的教室因多了一倍的成人而显得拥挤。   王菀冬拉着孙小海进教室,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孙耀明面如死灰地坐在另一个孩子的位置上。   他身后站着一个神色阴毒的女人。   孙小海惊喜地扑进孙耀明怀里,拉扯着他,“爸爸你坐错了,我的位置在那。”   孙耀明挤出笑容“乖,去你位置坐好,爸爸先坐这。”   王菀冬想上前问孙耀明原因,但忌惮刘秉茹的眼神,更忌惮刘秉茹看着孙小海时怨毒的神态。   她一把抱起孙小海回位置,不时侧头瞄一眼丈夫,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抬头。   年轻的女老师在讲台上亲昵地展示着每个孩子的画作,气氛融洽。   当展示完毕,女老师总结发言。   刘秉茹尖声打断,“小谢老师,为什么没有我家闫朔的画呀,我记得他交给您了。是因为他死了吗,你连评论都省了。”   女老师兀的噎住。   教室陷入一片短暂地惊呼,而后是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向刘秉茹和孙队。   刘秉茹死死拧着孙耀明肩上的警衔,“孙队,尴不尴尬。你坐在这尴不尴尬。连人都抓不到,无不无能。我儿子参加美术班的,他的画每次都被老师表扬。你儿子的画,”   她绕过家长一把从孙小海手中抢过画,“画成这样都能被表扬,那为什么不表扬表扬我的儿子!就因为他死了,他死了!我坐在这里我来开家长会,我就是来听老师表扬我儿子画的好,他画了好久,他画的是我!”   刘秉茹红艳的嘴唇如一血盆大口。   孙小海在王菀冬怀里瑟瑟发抖,王菀冬哭了起来。   孙耀明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对周遭目光熟视无睹。   他的安静激怒了刘秉茹。   “记者天天堵着我家门,你是知道他们问我什么问题的。你给过我希望啊,那为什么现在都抓不到人,为什么!”她指着孙小海,“如果是你儿子,如果是你儿子躺在那,你会不会还这么若无其事!”   刘秉茹狠狠甩了孙耀明一巴掌。   “啪”的声响绵长且尖锐。   孙小海惊呆了,他想冲上去,却被闷声哭泣的王菀冬死死压在怀里。   “我妈走出教室的时候脑袋低得跟绑了个秤砣似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家长的眼神。还有我的同学,他们说孙耀明是大废物,我就是那个小废物。治安不好就是因为有我们两个废物在。姐,我妈是真怂,一直怂到我爸走了,就不怂了。第一次看我妈打架就跟这女的,我妈冲到她家说我家的天倒了,你满意了吧。两个女人打得昏天黑地拉都拉不开,我妈现在脸上还留着疤呢。”   殷天双目潮润,将车停靠在路边,面颊被街侧醒目的广告牌印染得花花绿绿。   她抽出纸巾递给孙小海。   孙小海没接,一吐为快,“所有的罪都因人心而起,所以才有了大大小小的犯罪,有那么多受害者,那么多罪人。罪人一定是加害者吗?受害者就干净吗?这个女人就不会成为加害者吗?”   “过于相信真善美那叫天真,过于阴暗那叫偏激。你是执法者,要中立,别跟我一样习惯性倾斜。”   “你也知道你自己习惯性倾斜?我其实挺庆幸,没走你的路。可能因为我妈太懦弱,天天说这都是命,所以我没你那么大的气性。”   殷天点烟,给孙小海递了支,“还是老梦见他?”   孙小海轻轻颔首,“说我冲得时候不够快,胆子不够大,我说那你看错人了,我是技术科的,不用往前冲。我身上背着我妈,我也不敢往前冲,不像你当年背着我俩,还能这么义无反顾。你她妈是英雄,我不是,我也不想是。”   “实在睡不好吃点思诺思吧。对了,说起你妈想起来了。”   殷天解开安全带,探到后排拿文件袋和牛皮信封。   “我不要。”   “跟你有啥关系,这是给你妈的。”她递出文件袋,“这是我小妈给你妈报的301医院国宾体检,这个,”殷天递信封,“给你妈添点衣服,我小妈还说子女有子女命,别让你妈天天拿你照片到玉渊潭瞎溜达,跟一中介公司似的。”   “下面是我要说的,看着我!有了女朋友就往家带,”她看孙小海有意图辩解,“一次捧着爆米花在电影院门口叽叽歪歪,还有一次在超市里她掐你屁|股,掐你腰,你别跟我说不是你女朋友啊。”   孙小海咬唇低头,神色蔫了。   “别敌进我退的天天跟你妈打游击。带回来一起吃个饭多简单的事儿,就算不满意,有我小妈在,你妈掀不起多大浪。”   “行,那我安排。你要的资料,”他从夹克里拽出文件袋,“姐,谢谢,真的,谢谢!”   孙小海关了门,又敲了敲车窗。   殷天移下窗户。   “姐,我把它影印出来,是让你告别的,不是死灰复燃的。人得向前走。”   “用你教我。”   “还有,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我同事,盯梢人不够,把我拉过去充数。不过我喜欢她,她跟我妈不一样,啥事都敢做,跟太阳一样,我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那多好,你是泡水的木头疙瘩,就她能把你燃起来,搁一块能噼里啪啦炸。”   殷天目送孙小海进小区,咨嗟一叹。   掏出文件袋厚实的影印卷宗,翻开第一页就是桑家的合照。   她不在上面,但这照片是她拍的,96年夏季云南丽江黑龙潭。   桑国巍摆着酷劲儿,不苟言笑。   殷天指尖轻轻滑过他面颊。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否则余生都无法安宁。   桑国巍似鲜活起来,露出明朗笑容,却又嫌弃,“殷小脚,你快点!一会云就跑了,光秃秃一雪山丑死了!”   殷天将材料扔到副驾上,将烟掐灭,“真他|妈矫情。” 第18章   黑皮书   41号联排门口一片狼藉。   纸箱家具挨挨挤挤,套着白色塑料膜,风一过,张牙舞爪地飘渺,跟幽灵似的。   院落植物也在同时整修,烂泥蔓延到马路上,殷天只能踮脚躲着走。   自1999年后,41号院没再这么热闹过,搬家和清理的工人济济一堂。   庄郁那时候虽是租住,但也想打理,可工作的案牍劳形彻底灭了她这念头,回家只想躺尸。   殷天推开自家院门,瞄着摊了一马路的家居物品,判断此次入住者的性别。   一个男人穿着素雅的家居服走出房门,端着咖啡笑容可掬地向她挥手致歉,“sorry,挡你路了,东西有点多,需要些时间,很快就能打理好。”   殷天面无表情地点头。   “您好,我叫米和。”   殷天盯住他伸出来的手掌,骨节修长,指甲得当,没有戒指痕迹。   她慢悠悠将手递出去,“殷天。”   两人没握上。   米和想起了什么突然抽手,“有你快递,你不在,”他跑了两步回门里拿,咖啡晃晃悠悠,“我就帮你签收了。”   殷天寡淡接过,沉得累手,颠了颠,看他一眼,“谢了。”   米和立在雕栏处,双眼锁着她背影送她进屋。   半饷后,如愿听到一声猝然惊呼,和重物落地的响动。   他笑了。   冲着棕色大门延展出一个斜嘴的奇特笑容。   轻轻一歪手,将杯中咖啡悉数浇进刚插|苗的花圃里。   42号门厅昏黑,殷天缩着身子死命往后蹭。   鸟骇鼠窜地蹭进角落,瞪着鞋边的快递。   寄件人一栏,歪歪扭扭,稚嫩的字体,写着“桑国巍”!   她太熟悉了,她帮桑国巍写过语文作业,长期模仿他的字迹。   一笔一划都雕刻于心,能一眼辨别,这就是他本人所写!   殷天连滚带爬跑出去,米和一只脚踏进自家门里,指挥着柜子摆放的方向,他家族素来讲究风|水,耳濡目染他也重视。   殷天单刀立马地追过来,米和已经进屋。   “米——!”她突然忘了后一个字,戛然而止地停在门边。   “和。”米和笑盈盈回头提醒。   那么多年,她依旧对这房子如临大敌,就立在门口,脚尖触到了门槛,忙往回缩。   这才发现跑得急,没穿拖鞋。   “快递谁送来的,人长什么样!”   “工作服,黑帽,口罩,长相没注意,怎么了?”   米和从鞋柜拿出双新拖鞋,弯腰放在门里,扭身叮嘱,“花瓶不放那儿,放东边柜上,先压符,黄色的那个符,再镇上花瓶。”   “他说什么了吗?”殷天抻着大脚趾,小心翼翼把拖鞋一只只挑出来,愣是没挨41号房内的地板。   米和饶有兴致地看她。   殷天穿上拖鞋,触感软软糯糯,脚下有石子扎得疼。   她金鸡独立着拍脚底,摇摇晃晃,硬是没扶门框。   米和绅士地将手停在她腰侧,以防她重心不稳,“这快递是到付,必须有人签收,所以找到了我,跟我嘱咐不要随意打开。”   “到付?多少钱?”殷天摸屁兜钱包。   米和摆手。   “多少?我不是客气,我得算距离。”   “28。”   “不是本地。”她喃喃。   米和指了指院外扒护栏的一男一女,“你认识吗?一直在看你。”   殷天一回头,是在小区遛弯的张乙安和老殷。   “这鞋多少钱?”   米和一愣。   “多少?”   她飞快抽出张100元塞他掌中,心事重重要拽着老殷离开。   老殷双手握着粉色拉力绳,正做扩|胸运动。   一看米和清新俊逸,竟能笑着跟自家闺女聊天,当即喜出望外。   甩开殷天的手,热情高涨进了41号,强行扯住米和唠家常,又有张乙安见缝插针地询查,半个小时下来,已然将米和家史彻底刨了一遍。   殷天懒得理睬,一手包裹,一手饭菜端进卧室。   迫不及待地开了纸盒,塑料膜包裹得结结实实。   剪开竟是本如A4纸般大小,俩板砖相叠厚度的黑色牛皮手札。   封面肮脏破旧,水渍浸染,血迹漫漫。   第一页正中|央画着个繁复的家徽图腾:两条细长吐信的加州黑白王蛇缠绕着形状异变的国际红十字会标识,远看似个骷髅。   用花体书写着字母,墨迹有深有浅,殷天辨别了半天,才看出那不是英文,而是拉丁文。   图腾下有一长串字迹迥异的人名。   她随意挑了几页翻看,能对应找寻到各自字体的文段,由此断定这些人名皆是作者。   殷天今儿被嫌犯和孙小海一闹,又将了郭锡枰一军。   事儿堆事儿,又杂又闹,没了胃口,索性将饭菜推远,研究起这厚实的手册。   入眼处字迹潦草,密密麻麻,挨挨挤挤。   图叠着文,文盖着图。   以中文、英文和拉丁文为主,还有些文字殷天从未见过,眼睛恨不得贴在纸上,也认不全形态夸张的勾勾绕绕。   连蒙带猜,她隐约能看出这书记录着复杂的诡秘人体致死病理反应和大量的刑侦痕迹学信息。   内容庞杂,落笔精细且有大量空白未完成的记录。   好比现在翻着的这一页,“一个男人头部中枪大量出血,能否存活?”下面给出了详细的解答。   “0.22小口径子弹能轻易射穿皮肤,却不易射穿颅骨。弹头会在头皮底下穿行,一路绕头部停留在颅骨对侧,也有大概率击中颅骨,反弹并传出头皮,此时会有进|入和射|出两个伤口,且相当接近。”   旁边有另外字迹补充,“两者伤口亦有可能位于颅骨对侧,或弹头在击中颅骨时变形压扁,留在进入伤痕的正下方。所有情况皆会引起脑震荡,严重者丧失意识。”   殷天看得入迷。   米和也看得入迷。   他特地在二层选了间能看到殷天卧室的房间,点了披萨,就着朗姆酒,写律师事务文书。   但他心不在焉,时不时瞄向殷天的窗户:她躺着看,趴着看,拿放大镜盘腿坐着看,脖子弓得跟虾米似的。   殷天最近因为分局伙食太好,又天天傻吃蔫睡的放羊姿态,心宽体胖。   睡裤勒紧肚皮,留一条裤腰带的红印。   她一个驴打滚,跳到衣柜前,粗野地一甩上衣,囫囵往身上套了件睡裙。   她早已习惯了41号的半零不落,所以从不拉窗帘。   米和托腮,咂摸着酒,看个清清楚楚。   再低头打字,只要逢上“她”字,脑中就移过那双淡漠眼睛、妖怪般的白嫩腰腹和酷似爷们的粗犷姿态。   殷天连续看了十几页,简直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乱了眼。   “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有没有办法验出砷残留?”   “红斑狼疮在1941年如何治疗?”   “鼻部位的筛骨面对何种重创,将会导致嗅觉缺失?”   “麻风病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不是一个重大问题?”   她看得晕晕乎乎,太阳穴直跳,眼前星白点点似蚊蝇飞舞,一看手机,十一点半。   她披了件薄衫,揣著书下楼透气。   老殷和张乙安已经睡了。   客厅亮着夜灯,她蹑手蹑脚穿过“丛林”进了后院,窝在摇椅上看月亮。   黑森林钟准点报时,杜鹃依旧会啼鸣。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但它滑行的速度显然慢了,旧物在以磨损的方式一一老去。   米和揉着颈椎,打下文书的最后一字,抬眼一望,对面卧室亮着灯却空无一人。   月晕而风中,吱嘎吱嘎的摇椅声虚渺而来。   米和踩着草叶,端着马克杯,手臂挂一薄毯。   怕惊扰声控灯,走得鸦雀无声。   摇椅位置离41号院落的雕栏极近,米和甚至抬手都能触摸到她。   摇篮般的摆荡修复了殷天的睡眠,黑皮书落了地也浑然不知。   米和静静看着,殷天个子高,身子缩在椅中,双腿没处搭,自然垂落着,脑袋斜斜耷拉,眼窝青黑。   她就是他心中所描摹出的样子,几乎完全一致。   他知道2006年,她上高一,将41号特大灭门案的无进展,归纳成当年自己的无作为,她成了个不喜形于色且孤僻冷漠的高瘦女孩。   桑家是她心里一根无法拔除的戾刺,同时她以早熟的心智开始阅读学习博登海默的《法理学》和王泽鉴的《民法判例与学说研究》。   2007年她在课余时间学习国家医学考试教材,粗浅地完成了解刨学和病理学的课程,走火入魔地在深夜一遍遍背诵着医学常识。   2008年高三,对医学饱有天赋的殷天放弃填写淮江医学院的志愿,高分考入淮江公安大,主修侦查学,辅修公安情报学。   他一直热切地关注着这个少女的成长路径。   米和轻轻蹲下,歪头打量着她右腿,他知道那里有一道长疤,从脚后跟延伸至小腿后侧,缝了22针。   那是殷天高考完,以志愿者身份进入地震灾区青川县。   阿成回来转述,充满着敬畏。   他说这女孩永远奔波在第一线,很多人认识她,说她坚韧,说她对尸体敬畏,说她做事麻利。   有家米粉店老板对她印象深刻,说她热心寡言。看人帮人时中间像是有层膜,冷静又悲悯。老板扭扭捏捏说了半天,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老板娘出来补词,“呐像个菩萨呀,稳重,不咋呼,面上没什么表情啊,但心肠热。小姑娘厉害得不得了,还给新兵做心理辅导哩。”   一个卖炕土豆的阿婆指着县城边界的坑地,“就在那儿摔的,天黑嘛,爬出来小腿全是血,吓死嘞,她喊都没喊,没喊一声,疼得全身抖呀,送到帐篷里缝伤口,好像是遇到认识的医生,就那时掉了两滴泪。我们这一片都认识她的,很好一小姑娘,高考完就过来啦,不多见的,闷头干活。”   米和的手指几乎要挨上她赤红的疤痕,最后停在一厘间,没了触摸的勇气。   2012年她以特等学金的成绩毕业于公安大,同年考取张瑾澜的刑事侦查方向研究生。   研究生期间,张瑾澜告知老殷,她对41号特大灭门案的疯狂执念属于变异的蔡格尼克记忆效应。   米和对这概念很模糊,专门上网搜寻:这是特指人们对于尚未处理完的事件,比已处理完成事件的印象更加深刻。   米和这样解读,因为她童年目睹且参与了桑家最后的死亡时刻并向警方提供了线索,那么她在潜意识里自动将自己划分为参与者,但案件99年至今仍未侦破,情感,真相皆如鲠在喉。   十几年情绪的积压放大造成她如今无法改变的行为弊端:过分强迫,偏执,经手的所有事件必须一气呵成,必要时甚至将其他人与事置之度外。   同时因过早对善恶产生质疑,她成年后越过了道德层面,对善恶价值体系有独立的认知。   她成为两个极端的共生体:   性格中的暗黑成分和作为一名警察骨子里的善良,及对真相的偏执高度交织在一起。   既有应对复杂事件的冷静与凶狠,也有封存于内心深处未泯的孩子气。   米和缩回手,将掉落的黑皮书翻到124页。   而后探身将毯子披盖住殷天,两人离得近。   殷天热忱的呼吸喷洒在他前额,米和幽微一笑。   替她掖好被角,一抬头就对上那双寒凉的眼睛。   “你也失眠?”殷天哑声。   她没躲,保持着呼吸共生的距离。   倒是米和先臊了,直起身板,“倒时差。”他摸了摸鼻头,递出杯子,“要么,助眠。”   殷天以为是牛奶,“有屁用,得吃药。”她顿了片刻,觉得这样回话不好,显得没教养,忙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我牛奶不耐受。”   米和笑着收回,露着一排白灿灿的上牙,一口气喝完。   殷天注意到那杯子是统一的公司马克杯:长阳律师事务所。   双瞳一眯,她撑起身子,毯子溜溜往下跑,被米和一把捞住。   “长阳在大东边,你住大西边,不嫌远?”   米和隔着栏杆,将摊在124页的黑皮书放在她腿上,“东边闹,西边静,我喜静。”   “南边、北边也静。”殷天不动声色的咄咄   重书一压,她的注意力转向膝间,待看清图文,骤然僵持不动——   那是一根长形梭针的样图。   针长六寸,采金属打制且尖锐,是欧洲19世纪女性流行的帽针。   殷天窒息般盯着黑皮书,蓦地弹跳而起,撒腿往屋里冲。   米和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脚底生根,一动不动。   声控灯亮了灭,灭了亮。   打得他面庞明明暗暗。   作者有话说:   参赛了。   写《黑皮书》的初衷,是想正经八百塑造出一批与邪恶抗衡,奋斗在一线的真实的人民英雄。   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罪案不仅能展现侦查过程的艰险繁杂,法律人情的步步惊心,也着重描墨于刑警与罪犯在逻辑、心智和定力上的角逐。   希望给大家带来触动与振奋。   欢迎收藏,欢迎浇死我。 第19章   她以为她撞了只狗   闷雷在天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下半夜喷涌而出,风潇雨晦。   凌晨三点半,42号联排二层亮着一豆孤灯,在幽黑中茕茕孑立。   殷天披头散发抱着黑皮书坐在马桶上。   她也想跟这风雨一样一泻千里,然而金刚胃,铁石肠,她已经便秘了很多天。   “娘个西皮。”   墨迹了半个多小时,终究是劳而无功。   卷宗纸页布满了整个洗手台,连洗衣机的盖顶上就零散铺张。   殷天低头凝着厚书,背上爬起一阵寒凉之气。   19年后,有人送来了大致准确的行凶工具构造图。   不止如此,谜题浮花簇锦,在同一时间怒放异彩:证明诡异音调存在的男惯偷;一本从天而降的真相书;一件鲜少出现在国内的凶器……   也不知是排泄过于用力,还是凉风绕满楼,殷天双臂升起一层又厚又密的鸡皮疙瘩。   在阿广收集的人物资料里,殷天是重度失眠患者。   米和一直好奇它的准确性,准备亲自监督,结果熬到两点就败下阵来,他失策了,不该碰朗姆,一喝就犯困。   凌晨4点15,枕边的电话滋哇乱叫。   米和挑开一只眼,是阿广。   陈记卤煮店一别后,阿广去了非洲布隆迪寻找米和父亲的行踪。   一个月前,他们查到了具有米卓标识的IP地址出现在布隆迪的第二大城市,基特加市。   精准定位后,确定是“野人矛盾酒吧”。   “有料到。卓叔在酒吧五层住了半个多月,等一个人从中心监狱出来,但没见到人,那人在去见卓叔的路上被枪杀了,脑骨碎裂。但他应该留了东西,卓叔去了趟马特小学的储物间,之后就消失了。那人资料查不全,被抹走很多,我问了一圈,应该是太招摇,两个小时之前有人开始跟踪我,我把现有信息发你。”   米和打开邮箱扫着出狱记录和新闻报导,是个络腮胡的黑人男性,年纪很大,花白寸头。“不用再跟了,赶紧回来,万事小心。”   他挂了电话,又拨出一个加密号码,“阿par,阿广在基特加,有尾巴。你定位他手机,保他回来。我现在给你转定金。”   米和转了三万,他是Caspar的老客,有优惠。   两人六年前相识在南非圣赫勒,很狗血的一幕,雇佣兵救了地主家受伤的傻儿子。   米和腰腹上至今有条丑陋歪曲的疤痕,就是Caspar缝的。   当时暴雨倾盆,米和被酒灌得迷迷糊糊,但锥心之痛不减,逼得他直挠车座。   一行人躲着追踪杀戮,在高速行驶的小面的上,颠簸着取弹,颠簸着缝针。   米和哼哼唧唧地哭,Caspar听得心烦,直接一个挥拳让傻儿子彻底昏迷。   往事难堪又可怖,米和坐床上失神地盯着地板,轻轻撩开上衣,摸着那道凸起的长疤。   他的父亲在痛失母亲后,异变成了幽暗里行走的鬼魅。   他用米家几代人苦苦熬写的医学心理手册,来贩卖罪恶。   庄郁就是他父亲的第一个客人。   1997年,米卓在特殊的网络渠道张贴了售卖信息,庄郁破解谜题,联系上他父亲。   两人一个住曼哈顿北部,一个住特洛伊,线上线下交流了七八次,最终在1999年初定下了具体的实施方案。   等庄郁完成屠戮,三日后返程曼哈顿,她将后续费用全部打给米卓。   专门驱车去了趟特洛伊,在电子产品专卖店Best Buy前的热狗小摊上,交谈了三个小时,米卓录了音。   庄郁在录音里说,她骑着那个男孩,男孩很倔,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   “你说的对,”庄郁咬着热狗含糊道,“那个女孩喜欢他,很明显,敏感的人都能感悟到,我们的功课没白做。”   男孩是桑国巍,女孩是殷天。   米卓自1996年与米和离散后,一直踪迹难觅。   米和在2015年耶鲁社|团的庆生典礼上,收到了一份黑名单,上面附有密密麻麻的流动资金和加密信息,他直觉这份名单与失踪的父亲有直接关联,便运用各种途径,找到了父亲在特洛伊的办公住址。   那房子已荒废多年。   他寻觅到大量的录音和手写报告,足足花了一个多月才整理清晰。   他在那里,从凶者的角度看到了完整的淮江市虹场路富华联排41号院特大灭门案的全部始末。   他心如骇浪,震悚不已。   那段时间,只要一闭眼睛,就能看到41号联排的整体结构,二层南侧桑国巍卧室,北侧桑淼淼卧室,西北侧桑珏和叶绒卧室。一层东北角厨房,西侧客房,东南侧书房,中间客厅……   米和抓著录音笔,两次徘徊在特洛伊警局门口,最终都无力告发。   漫漫的寻父之途中,他有太多无力时刻,他做不了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只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默默关注起那个姑娘。   “咣——!”   米和正跪地板上擦窗户潲进来的雨,一听42号高昂的关门声,忙探头望去。   殷天套着一次性雨衣,叼着面包,顶着飘风急雨往停车场跑。   富华的住户都狂热着庭院文化。   种花种菜,对面积的一厘一毫都耿耿于怀。   他们不接受车位占了院子,索性集|资辟出一片停车场地。   老殷的破车和殷天的Mini Cooper都停那儿。   她一夜没睡,嫌客服讲不明白,便一大早火急火燎去了快递公司,警员证一亮,堵住了刚来打卡,昨日下午给她家送货的快递员。   询问一番,没什么破绽,调了信息查询,快递员确实是在淮阳中转站接的货。   “警官您看,”经理指着电脑屏幕,“出来了,这包裹从桐安县蜀发镇坡子道4栋802室发出的,跟咱这没关系。”   殷天一挑眉,咂摸着“蜀发镇,蜀发镇……”她对这地儿有印象。   “啊!”短促一惊呼,她想起来了。   小宇!胡志鑫同寝室友,低她一届的师弟。   毕业后回家乡任职,就在蜀发镇派出所,记忆深刻是这小子从第一天入学就嚷嚷着要造福邻里,众人一笑置之,不想四年后,他真的归途乡镇,从一名小小的派出所职员做起。   殷天问了大学同寝的姑娘,要到了手机号,听说他脚踏实地很多年,能力强,态度好,现在已任职派出所副所长。   殷天一路驾车去菜市场,到了猪肉铺才打通小宇电话。   对方很惊喜,又连连道歉说他现在有俩手机,这个号码是群众热线,常常一天都占线。   他听了快递的事儿,说下午给她答复。   声音依旧是淳朴且欢快。   或许是吸引力法则,胡志鑫寝室四人,都不虚浮,兢兢业业持之以恒,发出来的光弥久而醇厚。   中午11点半,殷天右肩扛着半扇猪走进淮阳分局,远看就是一裹着猪皮的庞然大物。   管后勤老曹吓一跳,寻思今日食材不是在早上5点就签到了吗?   殷天笑着招呼一声,摇头晃脑进了大楼。   嘴里的口香糖吱吱咯咯地嚼着,对众人的注目熟视无睹,拐弯上楼梯,进了三层法医室。   孙苏祺见到她的刹那,嘴里排骨咣当掉地,眼瞪得溜圆,嘴巴闭不拢。   殷天扛着猪,斜挎包里塞着满满两捆长针,左手拎着份毛血旺套餐,风尘仆仆。   “来来来,师姐,来活了,进来吃。”   她把猪肉摔在解刨台上,热切地拉着孙苏祺开始研究“扎针”。   毛血旺的热辣浓香和猪腥气丝丝交融,成了枚毒气弹。   孙苏祺有过敏性鼻炎,闻不太出来。殷天则是揉了两团纸屑,往鼻孔里塞。   她扒了两口毛肚和大肠,将两捆长针解开。   “这是咱织毛衣的针,这是模拟出来的国外19世纪的帽针。1903年,纽约有一姑娘在马车上遇到骚扰,她是一优雅人,不想坏礼节,就悄摸从宽檐帽里抽出这种30多厘米的帽针,扎进对方胳膊,直接干废。”   “这么锋利!”孙苏祺摸着针头感叹。   殷天将百年前帽子设计的稿图摊开,“这种帽针是将装饰性宽檐帽和头发固定在一起的工具。”   “你还在查41号?”   “坚硬锋利,长度适宜,易隐藏,一击即中。”   孙苏祺蹙眉思索,吞下排骨,拾起一根,突然瞋目举臂,狠狠向着猪肉猛扎下去。   殷天依葫芦画瓢,拿着毛线针戳进另一侧。   扫描了横截面,图像渐渐成型。   殷天抖出当年的法医报告,“你自己看,相似度多高。”   孙苏祺扫视着数据,有些震颤,亦有些难以置信。   “你这么想到了?41号的伤痕一直是我们上课的案例,百余种针都试过了,你怎么找到的?”   “人得多学习,多看书。”   孙苏祺白她一眼,又以不同的力道试了几次,“你看,一旦用力过猛,就会全部刺入并压缩组织者,创腔的深度会大于针的长度。多余的长度与报告是大致吻合的。   殷天凶恶一扎,拧了拧,而后偏离方向拉出来。   她盯着截面数据图,“如果刺入和拔|出不在一条轴线上,刃口的切割会加长创口并出现多角。你看这,在看那儿,多角形态也是吻合的。”   她激动得全身都在抖,撑着解刨台看孙苏祺不停地手起针落。   孙苏祺身子柴瘦,此刻却迸发着狂热力量,有着对人身肌理构造的亢奋豪情。   她每扎一次,门外小窗口里的眼睛就骇跳一下。   郭锡枰心惊肉跳地看着两个如花姑娘对着半扇猪肉指点江山。容嬷嬷一般,不,比容嬷嬷还凶险,她们热血沸腾又云淡风轻,恨不得吃一口,扎一针,处之泰然。   殷天嗦了两口毛血旺的油麻汤,辣得直哈气,“可乐,可乐,我要可乐!”   “冰柜里有桃汁。”   殷天冲出去,郭锡枰避无可避,无头蚂蚱似的原地找躲藏,最后只能硬拉着脸,装腔作势。   “呦,郭队来了!别在外头听啊,进来看。隔着门瞧不清楚。”   孙苏祺一听是郭锡枰,当即恢复成软绵白兔。   小口抿着饭,秀秀气气,眼巴巴看了眼郭锡枰,粲然一笑,以一种独有的温婉姿态将自己和这半扇猪划清界线。   殷天嗤之以鼻。   找到办公室的立式冰柜,拿出桃汁汽水。旁边就是浸着福尔马林的半个手掌,殷天咕噜噜灌,对着手掌打了个响亮的气嗝。   她毛血旺还没吃完就接到小宇电话。   他亲自走了趟坡子道4栋802。   那是年代久远的筒子楼,楼道幽黑,墙皮脱落,有人走过就簌簌落尘。802是间毛坯,杂货堆放得无法下脚,尚无居住痕迹,水管锈迹斑斑,龙头一拧,出来的都是黄浆水。   殷天一听就明白了,这快递是刻意针对她的精准投放。   她在解刨室呆了一下午,扎得两臂酸楚。   回到工位,又被顾大姐说了一通。   敷衍塞责!浑水摸鱼!玩忽职守!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油盐不进,气得顾大姐收拾东西时东敲西锤,噼里啪啦满屋乱响。   临下班开始暴雨横行。   黑云卷着长风,飞沙走石。   殷天开车开得心不在焉,事儿叠事儿,在她面前高高垒起。   她几乎可以肯定,41号灭门案的凶器就是帽针,它完美契合了桑家尸检报告中的所有描述。   2018年,1999年。   19年了,19年她才摸到凶器的可能性。   如若不是昨日,她几乎已经忘了桑国巍的字迹。   1999年11月12日放学,她帮他打包荠菜馄饨。   回家的路上,饭盒落地,分崩离析,圣斗士贴纸上,“桑国巍”这三字在水坑里沉浮。   殷天复盘过上百次上千次,饭盒掉在水里的时间就应该是桑国巍在卧室被行凶的时间。   老天用了一种潜匿的形而上的力量,做了隐喻勾联。   “九记馄饨”还开着。   李九书的长子去了新加坡,二儿子接替母亲,成了店铺掌柜。   原先的30多平米扩建成了两层小楼,依旧装修得新潮靓丽。   馄饨也从1999年的2块5一碗涨到11块5。   店铺出了许多新款,不再局限于馄饨,可能因为大哥旅居新加坡的原因,店里时常推出南洋口味。   殷天已经拐进了虹场路,可她突然想吃荠菜馄饨了。   米和搭同事的顺风车,在慧园中路下。   饿得前胸紧贴脊梁骨,一路都没什么饭店,终于在虹场路交界看到了闪亮的招牌——九记馄饨,当即风驰电掣地往那跑。   殷天一个潇洒的急转弯,小Mini像个疯狂打转的牛油果。   “哐——!”   雨雾混沌中,有重物撞上了挡风玻璃,又被铲了出去,咕噜噜往地上砸,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殷天吓一激灵,抻脖子扒着方向盘看。   那“黑东西”匍匐在水坑里。   黑伞支离破碎地在狂风中左晃晃右荡荡,最终似断线风筝,飘渺而去。   坑里露出泡水的半张脸,从发缝间弯弯曲曲爬下一道血痕。   那半张脸眼熟,殷天琢磨半天,昨夜见过!不是她邻居是谁!   “米——”   殷天又忘了他的名,“艹!”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烧灼止血   殷天迎着风雨扑进水坑,咬牙将米和翻转过来,他一米八五的身型,劲骨丰肌。   殷天移得很吃力。   李九书的二子李辰光从“九记”一溜烟跑出来,在雨帘下看呆了。   “愣什么!”殷天喊,“过来帮忙!”   李辰光忙将油手往围裙上蹭。   殷天被浇个透湿,她眼尖,看到一缕鲜红的血蜿蜿蜒蜒注入积水。   忙掏出手机摁亮电筒光,右手摸索检查着他可能受伤的部位。   米和脸色似铁,牙齿打颤,两耳嗡鸣,疼痛从一开始的酥麻变得真实。   如刀锯,在迟钝地切磨着两条腿骨,他具体分不出是哪条,只觉得疼成一片。   大脑遨游般腾云驾雾,黑糊糊,到处都是黑糊糊,连凑过来的脸都是煤黑的。   他瞧不清人,也看不清表情。   殷天双目一悚!   她发现了,李辰光也看见了,骇得话都说不俐落,“血……血,他好多血。”   那是股内肌,被扎穿成一个洞,像个龙泉之眼,潺潺汩汩地涌出热血。   殷天大力摁住,左手探进水坑摸索。   一尖锐如掌大的碎石差点割破她手指,她提起来一看,差不多是罪魁祸首。   米和浑浑噩噩,耳中听见古钟大锤,一声声叫唤,“米……米……米……米……”   他听得着急又疑惑:为什么“和”字迟迟不出来。   血液漫过殷天手背,捂不住。   掌下的人浑身哆嗦,她腾出手扒米和眼皮,眼球麻木。   双唇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镀上一层月白的霜,这是大量失血的反应。   殷天仰头瞪着李辰光,“刀,我要刀,消过毒的干净的,刀面一寸宽!还要打火机!酒精!二锅头!快!快啊——!”   李辰光手脚并用,踉跄冲回店里。   “看着我,”殷天顶|起肩头,让米和佝偻在自己怀里,一手死摁着伤口,一手拍他面颊,“看着我!看着我!”   米和双目微眯,风雨凄凄打得他睁不开眼,头轻轻歪斜,无力地搭在殷天颈窝处。   “我要烧灼止血。”   “好。”   “会很疼,但你得忍。”   “好。”   米和哈出的气息喷在她脖颈上,似小猫挠爪,一下一下,痒得殷天用下巴直蹭肩头。   “你相信我。”   “小天……”米和叹息一声,幽幽地,如青丝绕心窝,不轻不重地勒着,又似细软小鞭,抽得麻酥酥。   殷天肠胃一揪,看着他。   米和恍惚地笑,边边角角都充盈着纵容,“我在,小天别怕,我在,我一直在……”   他认识她!   他一定认识她!   这念头在殷天脑中蓬勃炸响,她的直觉一向算无遗策,他肯定认识她。   “来了来了来了!”李辰光捧着一堆东西跑来,手也洗干净了。   “你把车开过来。”   殷天拧开二锅头直接往米和嘴里送,“既然能喝纯朗姆,那咱淮江最冲的二锅头,不得尝尝。”   米和呛得直咳,摇摇欲坠。   “火焰灼烧的原理是将血管和组织碳化,血管闭塞了就能止血。当然按压更好,但我怕来不及。”   李辰光把车开到水坑边,下来给两人打伞。   殷天用酒精擦拭刀锋和刀面,打火机一摁,火苗窜出,“轰”一声在刀尖上淬得四溢乱舞,差点燎到她头发。   殷天甩火,右臂一使劲,搂稳米和。等火光堙灭的刹那,飞速将刀面贴向伤口。   “嘶——!”   米和身子震颤,双腿痉挛地乱踹,像个咬饵不屈的青鱼,负隅顽抗,泪水不自控地溢出眼角。   一股烤肉的焦气窜鼻。   李辰光抖得七零八落,背都躬僵了,看向殷天的目光满是敬畏——她至始至终都占据着主导,宽绰坦然。   殷天将前额贴紧米和颅顶,“没事了,没事,我们现在去医院。”   米和衬衣揉皱成一团,殷天瞄见他横呈在腰腹间扭曲的长疤,愕然一愣。   米和的眼泪、鼻涕应接不暇,又被酒熏得懵然。   一张脸驼红混着惨白,像是村里给人哭坟的妆容。有气无力地哼,“你下手……比阿par都重。”   李辰光让厨师老莫暂管店面,自己随车走。   两人一头一尾将米和搬上后排。   李辰光满脸兴奋劲儿,他是个悬疑迷,恨不得天天在家用手比着枪“砰、砰”演着《无间道》。   大雨倾盆,昏天黑地,有情境有氛围。   他攥着米和的脚踝,觉得自己是凶神恶煞的罪犯,在做灭口行动。   这兴致昂扬又畏怯的表情,殷天再明白不过,哼笑一声,驾车离开“九记”。   殷天开得很快,走笔疾书,直奔惠爱医院。   随着每一次刹车、启动,米和摧心剖肝,疼得一头凉汗。   李辰光抽着纸巾给他擦,后座一片狼藉,泥裹着血,血包着雨,雨缠着汗。   殷天用车载播老殷电话,没人接,又打给张乙安,几声“嘟”之后通了。   “小妈,别激动别叫,安静听我说,我撞车了。”   对面惊惶地叫。   “我没事!”殷天大吼,压盖住疾啼,“我撞了别人,就那个邻居米……米……米……”   米和有气无力,“和!”   “我把他铲出去了,腿部动脉被碎石扎穿,在九记门口。我用灼烧止了血,现在往惠爱走。”   “你用灼烧止血?!你咋这么虎!”老殷抢过电话。   米和窸窸窣窣的笑,表情五光十色,又哭又乐。   李辰光也挤出个窘迫笑貌。   “863412。”米和发出颤音   “什么?”殷天回头看他。   李辰光瞪着十字路口人行横道,大喝,“看路啊!”   绿灯跳转,“啪哒”翻红。   殷天左脚猛踩刹车。   电光朝露间,李辰光上身伏低,紧紧抓稳米和。   但这晃动已然激起了剥肤之痛,米和跟泥鳅似的,蹭着皮椅直扭。   他抠着座椅恨声,“863412,我家密码!拿套换洗衣物。”   “小妈,去趟41号拿点他换洗衣服,您俩别慌,没事,我没事,都解决好了。”   殷天挂了电话,又回头看了眼米和。   米和气急了,他太不放心殷天的车技,仗着酒劲抻脖子喊,“你看路——!老看我干什么,我死不了!”   张乙安挂了电话就成了只无头苍蝇,满屋子蹿,“带什么,要带什么?她没吃饭,她一定没吃饭,她在九记门口,要去吃,还没吃。”   她碎碎念往厨房走,那里还闷着鸡汤和肉粥,“我把粥盛上,光吃粥不行,得吃点实在的,包子,昨儿的包子。”   老殷抢先一步打开冰箱,取出茴香包子,捏了捏她手,“甭慌,她是粪坑石头,又结实又臭。”   “动脉扎穿啊,谁敢在那种环境下用烧灼止血,这不胡闹吗!我一点不担心她,”张乙安指着41号联排的方向,“我担心的是他,米……米什么,被她折腾死。”   张乙安麻利地热包子,“他要是有个意外,咱怎么赔。黑灯瞎火的没人瞧没人看,他亲戚嘴一张,说她谋杀都有可能成立。他,那米什么的,他,他不本身就是个律师嘛。”   “出了事儿第一步都没走呢,你直接想到第九步。”老殷翻出保温盒盛粥。   “这是预判,预判。”   张乙安翻出布兜装碗筷,“你去拿换洗衣物。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到时候一张嘴说这个丢了那个不见了,我好替你说话。”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说咱俩是伙同作案呢?”   张乙安一愣,“噗嗤”捂嘴笑。   “张乙安,你能不能,能不能离东面的52栋远点,天天疑神疑鬼,她是跛子划船歪得厉害,瞅谁都不是好人,你再跟她聊,你也就差不多斜眼了。”   张乙安不好意思,把包子和粥装兜,推着老殷往外行,“走走走,拿衣服去,把银行卡带上,你的带上,我的也带上,万一开刀大手术呢。”   殷天太感激李辰光的陪伴,简直事半功倍。   他负责陪米和跑各项检查:体格、血常规、头颅CT、胸部CT、腹部CT和四肢X线检查。   殷天负责缴费,挨个窗口排队。   雨水潺涓,地面都铺着大红毯,以防滑摔。   急诊楼乌泱泱的人,并未因夜晚而寥寥。   不是所有检查都在急诊楼,米和躺在活动平板床上,被护士和李辰光推进门诊大楼。   所到之处的医生都对他腿部的烧灼止血异常感兴趣,询问着李辰光,李辰光连连摆手,遥指殷天,“她干的。”   米和最后被推进手术室,外科的值班主任和骨科医生都来了。   索性无大碍,伤口被重新缝合。   骨头没有明显移位,可采取保守治疗方法,用支具固定4至6周。期间不能下地负重,可口服活血、接骨药物促进骨愈合。   李辰光去取药,“伤科接骨片”和“秦皮接骨胶囊”。   床位紧张。   殷天想给庄郁打电话,结果想起她去湖西培训了。   问了护士站,她专门跑了趟医技楼,找到了带着学生加班做研究的陈谦,硬生生辟出了个新床位。   米和稳妥地住进8层7号房,三人间,靠窗。   安顿好后,李辰光就走了,殷天塞给他600块钱,说碍了他生意。   “老莫管着店呢,他们该吃吃该喝喝。搁谁身上我都会帮,你就别在这跟我客气,后续住院得不少钱,揣回去,赶紧揣回去。”   “你怎么回去?”   “哎呦我这么大人了!怎么比我妈还啰嗦,走啦。”李辰光拿着伞走两步,站定回头,“殷警官,以后开车悠着点,别当马路是赛道。”   殷天累得腰斩一般,疲懒一笑,人困马乏地点头挥手。   回病房坐木凳上,她萎靡地靠着墙,又饿又渴。   米和麻药刚醒,睁眼又闭眼又睁眼,昏昏沉沉。   住院部护士探头敲门,“米和,米和有没有家属陪护?”   殷天猛地起立,“这儿。”   “出来登记。”   殷天在护士站签了字,讨了几口水,到楼梯间抽烟,她胃囊隐隐作痛。   窗外霓虹璀璨,依旧阑风伏雨,透过水雾迷蒙出杂糅的光晕之美,斑斑点点。   她有些后悔,不该跟老殷和张乙安说这事,白白让两人挨了担心。   殷天连着两根下去,抖了抖上衣,张臂挥除味道。   楼下几层啼哭断断续续。   人就是这样,进了这儿才知道要好好爱自己,爱家人。   殷天回去时,米和已经醒了,她上前掖他被角,“支具要固定4到6周,没有明显移位,但不能下地,每天要吃接骨药,你好好休息,今晚我都在。”   她坐着床沿,对向窗外,身形疲顿,“对不起。”   “怨我,穿一身黑。”   她沉默良久,“嗯,还打一黑伞,谁看得见。”   米和看她一眼,没见着表情,只有背影。   两人都安静下来。   “后续的治疗费我全部会出,还有导致你无法出庭的费用,4到6周积压案件的损失费用,你算一下,报个价。”   这回轮到米和静默了。   殷天长叹一气,回头,双目锁住他,“为什么相信我,什么叫做‘小天别怕,我在,我一直在’?”   米和侧头回避,被她掰正,“你认识我,对不对,你是故意搬进41号院的,对不对?或者说,今晚,你是故意撞上来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倒V开始章节)   把屎把尿   殷天掐着时间, 觉得张乙安和老殷快到了,便下B2停车场拿了帽针数据分析表。   她这时才瞧见后座血糊泥泞的模样,忙从后备箱拽出条新毛巾囫囵地擦。   硬生生|擦出一股子后怕, 胸口噎着憋着。   那灼烫的刀面和额前焦黑的碎发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的粗莽。   毛巾瓤满了血, 沉甸甸。   殷天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就这么端着站着,远看像个失神落魄的女人捏着个心脏。   殷天回到8层, 还没进屋就听见张乙安热情洋溢地问候, 老殷在一旁将牛肉粥夸得天花乱坠。   她没进去,倚着门, 抱臂看。   米和吃一口赞两句, 不愧是王牌律所的律师,褒奖的措辞宛如洪钟, 夹着雷霆之势滚滚而来。   夸得张乙安嘴都笑麻了,哄孩子似的来回说,“喜欢就好, 多吃点,吃牛肉, 那块好, 又大又嫩,管够啊,还有一盒呢, 咱千万别客气。”   米和笑咪咪, 嗷嗷待哺地张大嘴。   乍眼一看, 还以为断了两条胳膊。   殷天瞧得低头直乐。   老殷猛地侧头, 目光逮住她, 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 确定无虞后拍了拍张乙安,张乙安起身将饭盒一递,老殷接替了喂食任务。   张乙安提着一行李袋往外走,将她推进卫生间,“马上入秋了,这时候感冒要吃苦头哒。”   殷天这才意识到全身潮漉漉。   张乙安事无巨细,从内|衣裤到鞋袜,全部换了新,连吹风机都带了,胡噜着殷天的湿发。   “小妈。”   “嗯?”   热风一哄,殷天才觉出刚才的寒凉,唇齿都打颤,“周末订个吃饭的地儿,五六个人,叫上冬姨,孙小海会带一姑娘来,您帮衬点,那姑娘系统里的,我怕冬姨会闹。”   张乙安来了精神,“好呀,早说过小海踏实,现在姑娘就喜欢这样的,他是抢手货,你冬姨啊就是不自信,看,现在有了吧。诶,怎么认识的,同科室?看对眼了?那姑娘谁啊?”   “西城分局二中队副队长,刘秀锳刘队,人称刘疯婆。”   张乙安惊骇一呼,“刘秀锳!锳子?!”   “你认识?”   “她爸也是法医,我们共事过,”张乙安呆若木鸡,“天,这……这我可兜不住啊。这姑娘5岁杀鸡,把公鸡绑木凳上,木凳小啊,鸡受伤了疼啊!那鸡就带着那凳子乌啦啦地满厨房飞,血就乱溅,满天满地都是,她就拿一大斧子追,最后是木凳也劈折了,鸡也凌迟了,厨房也不能再用了,我还去帮忙刷墙呢。”   殷天本来还想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抖着肩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张乙安愁得五官直打结,失神了片刻,一咬牙,“我兜着就我兜着!绝对闹不起来。”   天色幽沉,雨势急烈。   暴雨密如瀑布卷着行人与车辆,8层能清晰地看到金箭似的电闪。   殷天把二老请进楼梯间,给了帽针数据表。   自己回病房拿手机,米和慢悠悠地啃着包子。   殷天站定在床尾,默默看他良久,“你膀胱好不好?”   米和抬眉,一双眼又湿又亮,“我也没想喝那么多,是阿姨手艺太好。”   殷天拿过他手机输了自己的号码,“我去楼梯间谈点事儿,你要想上厕所就给我电话。”   米和粲然一笑,“不用那么麻烦,我用尿壶就成。”   “尿壶不也得有人给你把着,”她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伤口还疼吗?”   米和仰着脑袋,乖巧摇头,像只好脾气的金毛,忽闪着浓眉大眼,“殷警官真贴心。”   殷天皮笑肉不笑,“米——”   “和”   “我要是哪一天发现你住进41号的动机不纯,我就再撞你一次,撞得粉碎性骨折,看你疼不疼。”   殷天的声音没有刻意减小,听得隔壁床大爷瞠目结舌。   等她走了才敢小声开口问,“咋了,气成这样,你俩吵架啦?谈个恋爱这么大气性。”   楼梯间里,张乙安和老殷凑在一起。   两人都老花,把单子举得老远,越看越凝重。   眉头拧成个死疙瘩,一看殷天进来,急问,“怎么突然想到帽针的?”   “昨儿看了本时尚杂志讲国外的复古设计。今天跟孙苏祺做了初步测试,之后会有更精准的试验,如果数据大致匹配,我会提交重新立案的报告。”   “你插手七中队的事了?”   殷天一愕,她算准老殷会知道,却没想到如此快。   这是扎了多少双眼睛在分局,对她虎视眈眈。   窗外黑云与狂风斡旋出了汹涌的海潮,殷天静静看着,不紧不慢,“嗯。”   老殷冷哼,“三个多月,倒是能忍,我以为你三天就得撂挑子不干。为什么不商量?   “怎么商量,我问您,爸,我能出外勤吗?您说想得美,”她转向张乙安,“我问您小妈,我想进七中队,您看我爸一眼,然后说不行。这是商量的态度和氛围吗?”殷天有些站不住了,向后挪了两步,靠着墙。   “你问了吗!”   “我预判了。”   “你……”老殷怒视她,又恨恨瞪了眼张乙安,“预判预判,天天就知道预判,人心是活的,行为是无序的,大学的课都是怎么上的!”   老殷戳着殷天脑门,“七个馍馍顶一斤,你还不够头呢!”   殷天打掉他手。   “好啊,那敞开说,说明白!您到底怎么想?我干文职?干一辈子,干|到死?我妈93年走的,我不记得她什么性格,但一女的能在那个年代把珠宝稳扎稳打攻占进法国和意大利的市场,是这个,”殷天竖起大拇指,“您就更不用说了,仨钱买头蚂蚱驴,本事不高犟劲儿大。您俩这种性格,凭啥会指望我是个软柿子?”   殷天扶着腰,慢慢滑着墙蹲下,她腰太疼了。   “起来!站没站样!”   殷天快厌烦死这种居高临下地作态,佝偻着起身,“我迟早进外勤,您早该有这准备。”   她猛力捶着腰,步步逼近老殷,“无论您放多少双眼睛,没用!您只要敢安排一双,我就敢戳瞎一双,您看我干不干得出来。我刚知道西城的刘副队会杀鸡,杀鸡嘛,我也会,举大斧子呗,满身血呗!谁他妈都甭离我太近,不然,惹一身腥。”   张乙安一瞅要起火,忙倾身帮她按摩腰椎,“有没有联系小和的亲戚?孩子在外闯,父母最忧心,要是他们说得过分了,别放心上。”   “谁是小和,人家叫米和。”殷天盯着老殷,“人家没父母,自由身。”   老殷拿眼神剐她,殷天索性扭头不看。   两人斗鸡一样拧着,谁也不服软。   张乙安只能把怒火中烧的老殷强行拽走,老殷嘴里还在嘟囔,但殷天没听清。   她倚着窗户没动,抽着烟,看两个缩小的人影在阑风伏雨中撑开伞。   一把红,一把蓝,伞面摇摇晃晃出了住院部。   不知为何,这场面让她心酸。   她没想到这俩人没开车,估计是张乙安心疼老殷,怕他急,再出个什么事端就彻底难以收场了。   殷天烦躁地挠脖子,她一直有所恐惧,她时常缺失社交交流最基本的自控力。   对着外人尚且能假笑一二,但对着亲朋,她永远将最不堪的喜怒无常倾泻而出。   越熟的人,越知道刀子捅哪儿最痛。   殷天怏怏回房。   米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车祸来得太突然,打得长阳事务所措手不及。   临时更换律师是大忌,好在对桌的陈律跟过这案子,能接得住这临危受命。   米和死皮赖懒地道歉,陈律在对面张牙舞爪地呵叱。   折腾到零点才结束。   屋内熄灯,鼾声渐起。   殷天疲惫至极,以为能安然入眠,结果大失所望。   她只能打着手机电筒,瞪眼看卷宗。   眼神飘忽地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入脑,她泄气地将卷宗盖脸上,仰躺进低矮的行军床。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房内太热闹,俩老头鼾音震天,“吱吱嘎嘎”磨着牙,还吹气。   米和也没睡安稳,不时惊厥一下,喉头一声声痛楚的闷哼。   殷天挣扎起身,坐到床畔半抱着他,耐心且持重地一遍遍抚触他双臂和前额,直到他眉头平缓。   她好久都没拥抱过一个男人,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的气味,有点清苦。   这味道似小火慢炖,不一会满屋芬芳。   殷天有些不适应,揉着鼻子出了屋,在走廊和护士站溜达。   她无所事事。   饮水机旁有一深底鱼缸,三三两两的鹅头红游荡其中。   她坐木凳上靠着缸箱,灯光笼得她脸色幽蓝,她疲顿地目光跟随其中一条,游到东边,荡到西边。   那味道还是经久不散,萦绕在侧,熏得她整个人都热了。   再通过口腔肠道,滑进胃里,胃囊第一次感受到这独特芬芳,更疼了。   “街对角有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你去买点热的吃。”护士给她递了杯热水,“我转你钱,你帮我带个三明治,鸡蛋火腿的,再来瓶可乐。”   护士把雨衣借给她。   殷天觉得自己像只企鹅,跋山涉水,迈过冰川大陆,冲向亮堂堂的鲜味之城。   风铃一响,她攥着胃,踩着临时铺就的防滑地垫,冲向泡面区,抛弃了以往的无辣不欢,挑了味淡的猪骨浓汤。   嗦面嗦汤,她吃得极其恣意,旁若无人。   硬是把收银小哥看饿了,咽了好几次吐沫。   殷天买了一兜子的三明治和饭团,在微波炉里挨个加热,分给了值夜的护士。   再蹑手蹑脚回病房。   从光亮踏至暗区,眼睛一时不适,等可以目视后才看见米和正睁着眼。   她上前低声,“想上厕所?”   米和含羞回避,轻轻颔首。   殷天叫来护士现场教学,几人跟做贼一样窃窃私语。   卧式便器,需要用纸张铺垫做联结,让尿液顺着纸张流到便盆里。   护士在黑灯瞎火中给殷天比划示范,“你得扶住纸的上端,这样才不会被尿液冲走。”   她听得很认真,护士讲解完就离开了。   殷天伸手就要扶,把米和吓一跳,一把抓住她手腕,压声抗拒“我不是瘫了。”   他抢回主导权,自己扶着。   面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房内漆黑成全了他的面子。   但汩汩液体如清泉跳跃的响声是抹不去的。   米和认命地闭眼,全身僵硬,殷天无声无息做着收尾工作,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酷样子。   他只能像条死鱼任其摆布。   这一刻,怨悔油然而生,他明明做了那么多“碰瓷”的功课,事态怎么就失控成了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蚊子打屁, 小气得很   凌晨四点,长河家园A座1702室亮着豆孤灯。   长发男人坐于石库门门板改造的工作台前。   台子左侧摊著书籍,右侧两个大牛皮箱。   箱里井然归置着玻璃磨口瓶, 器皿, 橡皮碗, 白色瓷板,黄杨木雕塑刀, 喷笔, 砂皮……   被工具围拢的中央放置着一个源于魔都孤岛时期租界的军用瓷碗。   碗口破损严重,依稀能看清修复的痕迹。   客厅的布置也融化着历史点滴。   烧水铜吊, 民国瓷碗, 1971年白绿相间的自行车牌照,竹壳热水壶, 电子管收音机……   墙上密密麻麻贴着半透明的大红喜糖纸,在橘黄灯晕下散着茸茸的时间光芒。   长发男人慵懒地盘着发,屏息凝神地修复瓷碗, 像个落座于时光中的大雅之人。   唯一败兴的是“呼呼”作响的抽气机。   客厅中央,一具女尸蜷缩在大型密封袋中。   随着空气的抽取变得僵硬, 变得扎实, 像货架上密封性极好,卤味飘香的肘子肉。   在褶皱的塑料膜下,女人的脸被烟头戳出了雀斑效果, 有大有小, 黑糊糊, 掉着灼烧的皮渣, 掩盖了原本模样。   男人听得烦, 摁开了电视, DVD放着联美公司的老电影《控方证人》。   他扭着脖颈,跨过尸体进了厨房。   咖啡机轰轰运作打出杯意式浓缩,机子上有本《善恶的彼岸》,男人专门用它垫咖啡。   里面有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认可吗?   长发男人回客厅踢了踢硬邦邦的密封尸体,咂摸口咖啡,苦得五官打皱。   他太认可了。      庄郁曾跟殷天说过,惠爱医院在老城闹市区,夜里也喧嚣。   从楼顶天台能望见熙来攘去的小摩的,整夜不停歇。   清晨5点。   早餐摊热火朝天地开始备货,遛鸟的人总能吃上第一批出锅的黄金“油炸鬼”。   清晨6点。   晨曦初升,金雾弥漫,人与车马挨挨挤挤。   殷天一宿没睡,去护士站连冲3杯咖啡。   米和被手机震醒,一侧头正好从门洞远远瞧见她呲牙咧嘴地吞咽。   精神有没有被烫回来犹未可知,倒是把肠胃给搅蠕动了。   殷天抬脚去蹲厕所,到门口一摸兜,又慌急扭身回病房,抓了柜上的火机和烟盒。   米和打着电话瞟她一眼,眼睑青黑似国宝,脸再一阴,是个暴躁的国宝。   他看向行军床尾的褥子,笔笔挺挺没动过,她这是一夜没休息。   烟盒昨夜还是满的,现在就剩下两根。   他可算信了阿成搜罗的资料:嗜烟,少眠。   半个多小时后殷天回来,准备到楼下餐厅给米和打饭。   她立在床头柜前翻自己的包,抽出盒新烟,米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肺不要了?”   殷天凝睇着他指骨有力的手快把烟盒捏烂了。   “放手。”   米和置若罔闻。   “放手。”   米和一使劲,直接碾损,烟丝从皱巴的盒子缝隙簌簌往下掉。   “你不懂,人可以憋着屎找打火机,可以憋着屎找烟,但只要二缺一,就感觉那裤子白脱了。”   米和一窒,刚想反驳,被隔壁老头的嘎嘎大笑截住。   老头喷一嘴面包渣,“呵,姑娘!通透!话糙理不糙呵!”   “通透个屁,她多大!她才27!”   米和闹别扭般的将那坨烟塞进被窝,打定主意不还。   殷天没急也没气,老僧入定,静静站着没说话。   氛围太安寂,太诡异,连老头都不笑了,米和偷偷抬眼窥她。   “27。”   米和一悚,才惊觉,露馅儿!   估摸是昨夜滚地两圈,污水进了脑,逻辑跳闸,思路阻涩。   简直是嘴在前头飞,脑子在后面追。   “米——”她又忘了。   “和。”   殷天滑腻的声线慢悠悠开腔,“我现在给你订餐,护士一会端来。我小妈今儿上午来看你,需要什么就给我发信息,我转告她。我下班晚,会晚到。”   老头听得发毛,像是大蛇严寒的鳞片贴着脚面忽有忽无往上爬,刺骨侵肌,扎得他脊梁一阵酥麻。   殷天揣着沓文件离开,在病房门口停住。   慢慢转头审视,目光肆无忌惮地欺压着米和,挑衅一笑,“27岁。”   直至她走后良久,三个老少病患才敢喘气,她什么都没做,却起了杀鸡骇猴的效果。   米和一点点缩进被窝。   “这丫头不是你女朋友啊。”老头忙灌了几口热水。   米和满声冤屈,“她撞的我,她肇事者。”   靠墙的老头直“啧啧”,“咱不怕啊,她要不讲究,咱报警。”   米和更憋屈,“她就是警察。”   病房顿然鸦雀无声。   从惠爱医院到淮阳分局,堵得风雨不透。   草木被水涮得透亮,崭新崭新,闪得眼疼。   殷天后悔应该再喝一杯咖啡,她现在脑子跟鼻涕似的。   一半极度迷糊,一半是被咖啡熏出来的极度清醒,两者对垒打架,泼妇一样揪头发挠脸蛋,谁也不服。   小Cooper飘飘忽忽进了分局大院,又浮浮荡荡扎进停车场。   殷天走向电梯间,后面跟着一人,带着个棒球帽。   电梯门一开,“呼啦啦”涌出一群便衣,押着个黑衣男人。   殷天头一探,眉一挑。   男人的右脖子有纹身,这是她当初在白板上圈出的纵火案凶手。   跟在殷天身后的人缓缓踱进电梯,端着股洋洋自得的劲儿。   殷天瞥了眼他那两只出类拔萃的黑眼圈,“郭队长速战速决,成绩斐然,但也别操之过急,伤身。”   郭锡枰怪笑,“赶业绩嘛,应该的。”   电梯内侧门是面镜子,殷天大咧咧斜靠着,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拎着的四两包子,“郭队长,您啊心眼忒窄。”   她没吃早餐,一闻珍馐芬芳,空瘪的肚子像得到了某种信号,当即鬼哭狼嚎,一声响过一声。   她也不尴尬,就这么瞧着包子。   郭锡枰看似平静,实则惶惶,主要是殷天的目光太凶横,太无餍。   他将包子缓缓且匀速地移到怀里,就怕一变速,惊着对方,惨遭掠夺。   “郭队长,”殷天漫不经心,“您呀忒抠。”   1层到了。   电梯门开,孙苏祺提个煎饼进来,殷天侧身出去,肚子还在咕咕叫唤。   孙苏祺想也没想就把煎饼丢给她。   殷天接住,嬉皮笑脸指着郭锡枰,“师姐,这人蚊子打屁,小气的很,过不了你爸那关。”   孙苏祺瞪她,“不想干了是吧,大清早骂领导,熬夜熬傻了吧你。”   殷天歪头还要说,孙苏祺马不停蹄,死劲儿摁关门键。   电梯门关得快,殷天只能喊,“郭队长带瓶酒啊,老头喝嗨了,啥都能同意!您让他卖房他都能签字!”   3层到了。   孙苏祺红着脸出来,唇部的口红花得一塌糊涂。   她低头扭捏地擦,还忙不迭跟同事问好,郭锡枰的四两包子全出现在了她怀里。   郭锡枰到了5层,挨个工位搜刮吃的:一个烧卖,两个馄饨,一个包子,半根油条,一个香河肉饼……百家饭养饱了他。      福林旅馆是恒霞路最便宜的住所,旁边就是妇幼保健院,大多是外地夫妻来订房,人流量大,翻住得也快。   旅馆保洁是个50出头的烫发妇女,工作服脏污浊臭,时时刻刻衔着瓜子“喀嚓喀嚓”,逮谁就唠两句,见孩子可爱,还捏两下脸蛋,指缝里都是泥垢,戳得小孩面颊煤黑,没少挨母亲们的斥骂。   她推着清洁车,刷了房卡,屁|股一怼进了208房,随即一声呼天叫地。   她弹簧一样冲出来撞翻车子,磕到墙面。   已然顾不得疼,摔了就爬,爬起就跑,跑了再摔,几乎是滚到前台。   半小时后,淮阳分局刑警侯琢疾步敲响了郭锡枰的办公室,“郭队!淮滨所刚刚转线过来,恒霞路出了案子!”   “备勤!通知三层!”郭锡枰埋头签完字,将材料锁进抽屉,掀了椅背上的夹克,匆匆而出。   他没有坐电梯,快步下到1层,往行政办公区闯。   殷天正仰着脖子睡得昏天黑地,怀里抱着泡面,面桶歪了,汤汁小溪一样淌地,蜿蜿蜒蜒。   其他警员各司其职,见怪不怪。   “殷天!”   郭锡枰一声大吼,惊得她一个鲤鱼打挺泼出面汤,一桌子文件被红油浸染。殷天站着恍惚,承接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   “出现场!现在!”   殷天愣住,匪夷所思地瞪着郭锡枰。   顾大姐噌得起立,“诶诶诶,怎么在行政岗拉人。”   殷天反应过来,夹着衣服就要跑,被顾大姐提溜回来,“什么意思,郭队,行政出外勤,犯规矩啊。出了事是你们外勤兜着,还是我们行政兜着,督导组可就在楼上开会呢。”   顾大姐眼神一横,邻桌的警员当即接收,不着痕迹地发出短信。   “顾姐,会下午才开呢。甭说督导组现在不在,就是在。怎么,干涉行动啊?什么时候出现场得过问他们了,那群老祖宗拿过枪吗,抓过人吗,煮豆燃豆箕,闲的!”   殷天脸上挤出谄媚,轻推顾大姐胳膊。   不想硬如磐石,她是铁心不放人。   殷天的假笑隐去了,尖锐的冷若冰霜恢复在她两颊,没什么温度,寒冰一样。   她斜眼端视着顾大姐,再加上郭锡枰的轻佻和凛然。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像两尊远古煞神,晦暗不明又气势汹汹。   那阴寒之感恨不得席卷整个一层。   行政区温度降得厉害,冬雪一条被,春雪一把刀。   看热闹的警员都缩了脖子,现在就是春雪,他们是细嫩麦苗,被割得发紧发疼。   殷天的手机铃声开始作响,诡异曲调一播出,气温又降了两度。   她低头一看,是老殷。   殷天没接,直接递给郭锡枰。   郭锡枰摁了接听,“殷老,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发展一只花,哪里能开往哪儿插。您是局里的老人,最了解资源整合,不打扰您了,下次见面再向您请教。”   电话一撂,郭锡枰粗暴地扯着殷天往外拽。   顾大姐气急败坏,“没规没矩,无法无天!”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重度洁癖   越接近案发现场, 殷天越是热气腾腾。   面庞维持着平淡之姿,但那衬衫下毛孔舒张得像浸在冬日热泉中,出了汤池便能蓄势待发, 成为捕影捞风的能手。   福林旅馆的2层拉上警戒线。   原先这一楼层的旅客都被安排到了其他客房, 他们惊诧、惶恐、新奇、麻木……   一个母亲当即哭出来, 挥打着张望现场,止步不前的丈夫, “来不及了你还看, 排了三个月才排到这号!看吧你好好看,华子要是医不好, 我就从村礼堂跳下去, 我也让警察这么围着,让你好好看。”   殷天插兜立在走廊拐角, 看着这个悲情的母亲推开203房,抱出个三岁男娃,孩子傻兮兮流着涎水, 路过殷天时,憨笑地拍胳膊鼓掌。   她辨认出来, 这是唐氏综合症。   侯琢带着技术队进场。   其他警员散开, 调监控,走访周边,因为人|流量庞大且复杂, 走访颇有难度。   208房间满地血花, 像垫了两床昂贵的灼红锦被。   透着股怪异的喜庆。   门外保洁“叽里哇啦”地哭, 惊恐万端, “我, 我都是这个点整理, 前台说208退房,我收拾完5层……我就来了,我把卡一划拉,我……我就进去了……哎呦,我……我还说是谁,满地撒红酒多浪费啊……我把墩布往门口那儿一摁,摁……那味儿就飘上来了,我男人在兴华市场杀猪的,那血气味我熟啊,我熟……”保洁说到这,麻利的拽开已经盛了一半秽物的袋子,又开始响亮地呕吐起来。   殷天若无其事地在屋内转圈:   她蹲在门口捡小卡片,照片上的姑娘千篇一律,殷天靠裙子颜色才勉强分辨出谁是莉莉,谁是露西;   她又在窗口驻扎片刻,看对面小超市外架子工“乒乒乓乓”搭脚手架;   她嚼着槟榔在床侧盘踞,戴手套摸着被凿开的一大片墙皮,一碰,渣子乱糟糟往下飘……   郭锡枰和孙苏祺的目光跟着她跑。   孙苏祺虽知道她在公安大称王称霸,但具体能耐到什么地步,也不甚了了。   郭锡枰敲锣等戏唱,“说说吧,尖子生。”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这里,”殷天指着瓷砖,“这里,还有那里,动脉血管破裂呈喷溅状,血点方向一致,近距离椭圆,远距离长点形,”她用脚尖踏了踏床侧,“这里有条状,喷射血量较多才会形成,所以……”   殷天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瘦小女人在床边歇斯底里地负隅顽抗,乱舞的双腿一踹,将男人踢撞到墙面。   男人没穿外裤,墙皮拓下了肌肤皮屑。   所以他毁尸灭迹,把墙“哐哐”凿了。   为什么是女人,因为房间在腥气的掩盖下有着淡淡留香——是生机勃勃、热情自由的“解|放橘郡”。   女人把男人踹倒,争取到了逃遁时间,刚跑了两步就被扯着头发拉回。   她的痛呼被窗外的施工钢锯所淹没。   一把尖刀从她耳侧探上前,泼辣一割。   女人疼得彻心彻骨,眼前灰蒙蒙落雪,冷得啼饥号寒,再红通通烧滚,烫得皮肉卷边。   脖上的裂口喷溅出条状血迹,   她挣扎地向前走,踩出一串血脚印。   殷天跟着她走到房间中央,在这里,血迹呈现出椭圆状。   殷天“啪”双膝一跪地,下意识捂住脖子。   女人从她身侧爬起来,又摔倒,爬来,再摔……   椭圆至长点的喷溅有阻碍,斑斑点点夹着滴落状,抛甩状……   一屋子警察静观着殷天表演,最后都迟疑地看向郭队。   郭队盯着殷天,殷天死气沉沉盯着电视,“一个人受到重创,会激发求生本能,往门口跑,这是常识,再不济也会翻窗,这里是二层,但也就一层半的高度,能逃。”   殷天起身探出窗外,日高三丈白亮亮。   这窗户背街,若没有施工队会异常安静。   她低头向下,长窄小巷中有两个冒臭气的垃圾桶,再往里侧走是个废弃的修车棚。   她一回头就看着郭锡枰将两个玻璃杯装进证物袋递给侯琢,压根儿没听她讲话。   技术队在侯琢招呼下,马不停蹄地采集着各处血样。   殷天没再说话,往门外走。   郭锡枰斜眼揶揄,“没啦?”   门缝边有滴落状血液,郭锡枰已经量好尺寸。   他走到墙侧,没凿干净的地方有一抹擦蹭血迹,很不明显。   他按着身高比例大致判断出出血的部位,最终假定为掌心破损。   孙苏祺拿了瓶矿泉水回来,往郭锡枰手上一浇。   殷天这才注意到他两掌肤色比他脸颊白了整整一度,定睛一看,全然没有肌理纹路,像是套了层单薄的人皮手套。   郭锡枰走到门口,双臂垂直放松,让掌中水珠滴洒,落地后的形状远大于已呈现的血迹。   他变了姿势再拘了一汪水,将右掌自然搭放在腰间,这一回,滴落水迹与血渍大小几乎一致。   他脱下薄薄一层乳胶手套揣进兜里,换上副新的,叫住殷天,“两个伤者,大面积喷溅的是一个,第二个在这,”郭锡枰指着门缝,“滴状血液,行为人的血液,他要么被第一个误伤,要么被自己误伤。”   “你带着这个闷不闷?”殷天好奇。   孙苏祺已经展开工作,协助血液采样,听到这话抿嘴一笑。   殷天想上前捏捏触感,郭锡枰厌恶躲闪。   “郭队长,右边窗,左边门,可她直挺挺往电视柜走,什么东西什么人,比自己的命重要?我呢这20分钟就看出来这一点,您也甭道听途说,我呀我特别没啥能耐。”   她径直离开,去1层前台看监控。   孙苏祺莞尔,“扮猪吃老虎,她就那德性,真看出什么也不会跟你说。”   郭锡枰觉得右掌不舒服,调整着手套位置。   郭锡枰,这个在善恶世故中摸爬滚打的刑侦支队长,偏偏是个重度洁癖。   握个手回来恨不得用滚水搓皮。   有了搂抱接触,便在浴室里浸泡个把小时。   楼下的药房一度很警惕孙苏祺。   因为她买烫伤药的频率太密集,让人忧虑她是否存在虐待亲朋的行为。   郭锡枰唯一不计较肌肤之亲的就是孙苏祺。   所以论情感忠贞,他是翘楚。   孙苏祺出生于南方小桥流水之乡,却一直胸含北方的粗野之气。   她在家随意放恣,从不在意对方是否会忍受不了。   黑夜里娇滴滴说着魔都方言,转眼就面对着亡者恭敬地“杀伐决断”。   郭锡枰越看越喜欢,虽然孙苏祺对他的依赖可能参杂着其他情感。   孙苏祺本来有一哥哥,溺死在了15岁。   她有次聚餐喝醉,在通往卫生间的偏僻走廊里抱着郭锡枰不撒手。   那时两人还不熟,她捧着郭锡枰的脸嘻嘻笑,“孙苏通,侬长大啦,卖相老灵光了!”她“吧唧”亲一口郭锡枰左脸,郭锡枰浑身抖颤,当即想把脸皮剥下来。   口水酒水黏黏腻腻,这触感太让人厌憎。   他挣扎着想跑,也就没注意孙苏祺的满眼笑意转瞬间阴寒冷酷,冲着他右脸狠狠甩了一巴掌,“侬长大了,我们怎么活呀,侬死了,我们才好活的呀。”   郭锡枰惊惧不宁,回家后更觉得闹心。   半夜顶着张“猪脸”去找张瑾澜理论。   左脸是滚水洗肿的,右脸是打肿的。   他的剑眉虎眼,仪表堂堂被孙苏祺伤得稀碎。   从此,不可一世的副支队长绕着三层的法医中心走,所有对接事宜都交由侯琢处理,老死不相往来。   孙苏祺是从张瑾澜那得知了事情始末,真心诚意想要道歉,可郭锡枰躲她。   孙苏祺只能围追堵截,她追,他跑,她堵,他往回跑……   几轮反反复复,就跌了情网,动了心肝。   郭锡枰舍弃了自己在郊区没什么活人气息的“样板间”,蹭进了三环老城区内孙苏祺的狗窝,第一天住进去,就干了六小时的保洁工作,带着围裙趴地上拿着消毒水一寸一寸搓,比东北澡堂子里醋搓奶搓的搓澡大爷都殷勤,都起劲儿。   上周殷天和孙苏祺去张瑾澜家吃饭时,孙苏祺贪杯,明显醉了,“郭锡枰最性感的时候真不是在卧室,而是光上身穿围裙做家政的时候,妈呀老师您是不知道,他身上都发光,跟神明一样。”   殷天也没好到哪去,被威士忌熏出两坨高原红,抖了张纸巾过去,“你擦擦,口水,衣服上衣服上呢!孙苏祺你个老色批,张瑾澜谁啊,那是猴,是老孙,叫悟空,那俩眼睛透视的,金睛,火眼,你在她面前装纯良,你玩砸喽!”   张瑾澜老神在在地推了推眼镜,继续玩连线斗地主。   孙苏祺当夜酒醒后给殷天打电话,得知了自己口吐狂言的具体内容,差点把郭锡枰的胳膊挠烂了,“完了,我完了,我在老师心里不干净了。”   郭锡枰一对虎牙咬住她耳垂,吹气,“我是不是只有穿上围裙才性|感。”   孙苏祺臊死了,鸵鸟埋头,“造孽啊。”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措手不及   福林旅馆的监控就是个摆设, 二层的摄像头已经坏了三个多星期。   一层的录像倒是有,时常模糊,时常雪花, 看得警员太阳穴“突突”直跳, 废眼。   旅馆的老板娘在前台求神拜佛, 把观音和财神放一起,连续三个90度大鞠躬, 脑门差点磕桌子上。   她额头绑红绳, 双手合十来回搓,“天灵灵地灵灵, 急急如意令, 急急如意令,小鬼小鬼, 男鬼女鬼速速都离去……”   殷天懒洋洋抓了把桌上的瓜子和花生,“不是如意令,是急急如律令。”   “你这人……咋抢神仙的吃食, 放下!”   “供他们,不如供我们, 都是执法的, 对吧。”殷天市侩一笑,不拘小节地往门口台阶一坐,兴致勃勃嗑起来。   旅馆正对面是家儿童服装店。   向左依次为粥面店、蛋糕店、康复用品店、便利店;向右依次为肉夹馍、保健品、药店、大码女性服装生活用品店……   殷天嗑完嫌扎嗓子, 过马路去便利店买水。   她看见两三个外勤的兄弟在隔壁走访。   刚从冰柜拿出咖啡, 兜里的手机就震了, 掏出一看是张乙安的信息。   第一条:米和这孩子待人接物很懂事, 你别吓他, 他说什么都不要赔款。   第二条:订了今晚和王姨聚, 小海下班直接过去,你爸和我去接王姨,聚海楼三层的鸿运堂,七点半,尽量别迟到。   “来包华子,”殷天结账,把警官证一亮,“你脑袋上这个探头,和冰柜上面的监控,调一下,谢谢配合。”   她算了角度,收银台上方的监控能辐射小范围街道。   而冰柜上方的摄像头角度刁钻,如若幸运,能包罗住对街福林旅馆的正门。   收款码还没蹦出来,米和的信息先弹了进来,“少抽。”   殷天吓一激灵,忙旁顾四周。   片刻后觉得自己太敏感,疲懒一笑,可又觉得这俩字很束缚,像是游过来一条绳索拴住她双腕和口鼻,牵绳的人半残着躺于医院。   凭什么?   凭什么管辖她的口舌之瘾。   殷天隐隐烦躁,食指点了点收营员递来的华子,“再来一包。”   住在福林里的客人大多都去往妇幼保健院,所携带的物品较多,行李箱进进出出。   根据血液干竭的程度,殷天在纸上涂写,判断着行凶时间。   她猫在员工间看了三个多小时的录像,二倍速,四倍速,到最后八倍速……   人影流泻,各自酸甜苦辣,以医院为最,精炼出百态人间。   孙苏祺给她打了7次电话,她没接。   第8次铃响,她刚要划掉,瞥眼一看是孙小海,接了。   “诶姐,刘队等会去淮阳递个材料,您捎她一程,你俩一块去聚海楼呗。”   “谁?”   “我们刘队,刘秀锳。”   殷天猛地回神,“啊好,你把她手机号发我,我联系她,什么时候到?”   电话那头冒出几声杂音,孙小海贴回手机,“六点出发,去你那怎么也得50分钟。”   “好嘞好!我接到人了给你信儿。”   殷天回淮阳分局时,案情分析会已经开完。   她一进卫生间就被正洗手的孙苏祺堵个正着,孙苏祺恨得牙痒,抬腿就是一脚。   殷天也不示弱,冲着她打了一饱嗝儿,毛血旺味的。   孙苏祺更气,“带着你本来就破了规矩,你还玩失踪!队里还得专门派俩人找你!顾姐什么风格你不知道?差点把会议室的白板给劈了,倚老卖老戳着郭队鼻子骂。你倒好,晃晃悠悠跟没事人一样去吃毛血旺!”   话音刚落,顾大姐从厕所最里间出来,小豆眼跟针尖一样,阴阴瘆瘆冒着绿光。   孙苏祺背对着,只觉得芒刺在背,她瞪着殷天,压声,“在我后头呢?”   殷天也不敢吭气,拿鼻音哼字,“嗯。”   孙苏祺做了个夸张地吞气吐气,摁着殷天脑门,“你说说你!行政行政不让顾姐省心,傻吃蔫睡啥也不干,外勤外勤你不让队长放心,压马路下馆子,你当过节放假呢!你还挑起内部矛盾,顾姐多不容易啊,得顾着家顾着工作,要把我们所有人安置的稳稳妥妥。他儿子考上985你以为大风刮来的,那是顾姐教得好!你再看多冷的天,外勤的兄弟辛不辛苦!你这被驴踢的脑子,你能不能长点心!”   殷天被骂懵了。   孙苏祺大义凛然,把她往边上一扒拉,自己火速遁离。   殷天堆起讨好笑容,张口就道歉,“是我不好,顾姐您受累。”   “你好不好,轮不到我累心。你父亲殷田民因为不放心你,从公安大跑到这儿5层会议室坐了三小时,怕你嫌烦,不敢打电话,最后还是郭队长把人劝回去的,”她洗着手嗤笑,从镜中看殷天,“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老子不敢给小子打电话。”   殷天谄媚的笑容更深了。   顾大姐恶狠狠,“还笑!”   “我爸是人来疯,您要是把舞台再阔宽点,甭说三小时,五小时他都能给您演下来,他就是做给郭队看的。老子什么样,小子会不知道?”   这厕所没法上了,殷天索性离开,坐电梯去了5层。   把录像交给技术队,说自己大致筛过一遍,没什么可疑,但以防万一,需要复查。   郭锡枰不在,殷天也不好问。   警员们看她的眼神不善,这也就能推断出老殷是如何在这片土壤丧心病狂地演绎“寻女”大戏。   殷天回到行政工位,凭着记忆把福林旅馆周边的店铺都画了出来。   6点45分,有人拍了拍她椅背。   一回头,就看见个瘦高爽利的女人。   褐色夹克,斜挎机车包,眼神笃定,笑容奇丽,额头有块明显的圆疤,但她不做粉饰,透着股安心定志的稳厚力量。   殷天将纸张翻面,遮掩住街道图像,起身热切地抓住刘秀锳双手,十足的狗腿子做派,“刘队长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淮阳分局行政口,殷天。”   “如雷贯耳,西城刘秀锳。”   两人寒暄良久。   主要都是殷天在絮叨着鸡零狗碎的溢美之词,刘秀锳不失客气的点头和微笑,一前一后进了停车场。   出了分局地界,殷天才渐渐安静下来。   分局于她,似个大剧场,只要上台就会被标签,被定义,被浓妆艳抹,她赶鸭子上架,只能洋溢出虚伪的表演功力,按部就班地演绎一个无脑废柴。   刘秀锳像是有些不适应殷天的突然沉寂,踌躇片刻,“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饭局,殷警官点一下我。”   “不敢。就是家常便饭,少说话,多倒茶。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以静制动。不必在意内容,人嘛需要有途径去表达,去宣泄。   刘秀锳开瓶喝水,“了解。”   “我好奇啊,”殷天摁了车载音乐,莫扎特的《魔笛》呣呣五重唱轰地一声炸响,震得刘秀锳一哆嗦,小半瓶水晃洒了,喉咙也呛着了,咳得脑袋缺氧发汗。   殷天忙将音量调小,递出纸巾,“不好意思。”   刘秀云擦着嘴,擦着毛衣,“好奇什么?”   “您怎么能答应来呢?”   “之前欠过他一件事,他说要今儿兑现,让我晚上过来见他父母,演一演。”   “你知道他爸吧?孙耀明。”   “知道,孙队是我师傅曾经的搭档。你爸,孙队和刘队,90年代刑侦口的三大金刚。”刘秀锳敲了敲车窗,遥指福林旅馆,“有眉目了吗?”   殷天专门抄了近道,她想看妇幼保健院右侧的店铺,她画的图纸上缺了三家。   刘秀锳看着她,“五金店、川府小面、儿童服装店。抱歉啊,你画图的时候我看了一会。背面那一片走访了吗?”   “他们走了我没走。”牛油果小Cooper停在十字路口,斜对角就是福林旅馆。   “走吧,去溜一圈。”   殷天乐了,“饭前不见点血,没食欲?”她搓了搓鼻子,“刘队,不是不想带您去,我们郭队呀心眼忒窄,您要一溜达,发现了什么重要信息,我们郭队可抹不开面。”   “都算你的。”   “好嘞。”殷天傻兮兮笑   刘秀锳把车窗摁下,朔风有杀伐之势,吹着她一头齐肩直发乱飞乱舞,“殷警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严重的自毁倾向?”   殷天笑着前行,在路口掉头,“怎么会?我最乐观,一天笑一笑,赛似吃好药。”她靠边刹闸,“就停这了,那边没车位,咱腿过去。抓紧时间,能看个十分钟。”   两人绕着福林宾馆走了两圈。   殷天打开垃圾桶探望,指着二层,“墙侧外沿的平台没有脚印,窗框也没有提取到指纹。”   刘秀妍仰头看着房顶水箱,又打量起旁边建筑的高度,语不惊人死不休,“胡志鑫是你男友。”   殷天猛地驻足,震悚地回身看她。   刘秀锳迎上目光,面容明朗。   她用的是陈述句,   “当初打入晨晖内部的,一个是他,一个是我。我当时特烦他,真的,一个谈着恋爱嚷着要跟女友吃羊蝎子的小雏鸡,最容易被人劏了。果然,我嘴开过光,说什么就是什么。”   殷天愣了良久,才下意识摸兜掏烟,可火机怎么也找不到。   刘秀锳看着她火急火燎地寻觅,将手臂一伸,递火。   殷天蹙眉,接纳着信息。   平复后吐出两口烟,“本来要去的是我。”   “你俩一起?夫妻档?”刘秀锳寡淡一笑,“无论那个名额是不是我,它都一定不会是你。你的心理评估成绩在第一轮就出局了。”   殷天再一愣,“张瑾澜?”   “不是她手笔,是胡志鑫。他有你的录音,关于你情绪不稳定时跟张瑾澜争吵的录音,他把它交给了组织部。”   殷天彻底惊心,只觉一股热血冲脑,脚跟打晃,忙支起胳膊往破旧的修车棚上一撑。   不碰还好,一碰之下草皮、铁皮、塑料罩分崩离析,烟尘四扬。   沙土漫漫中显露出一个崭新的行李箱。   “你进淮阳也是被刻意安排的,你本来该进的是西城分局。因为我,有人怕我会勾起你的伤心事,怕我会挑起你进外勤的心思,这才把你插|到淮阳内勤,供起来。”   殷天有些慌乱,双唇微张,满目迷怔。   烟头一烫,手一松,烟蒂落在草席上,她忙抬脚碾踩。   “我不是在示好,也非示坏,我只是很厌恶有人设障,去阻挠我应该要走的路。我爹妈去世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世界安静了,我自由了。”   殷天碾着碾着,腿不动了,眼睛死盯着行李箱,“哪来儿的?废弃的破棚搁一新箱子,哪儿来的?”   拉链没卡在锁头里。   两人目光一汇,飞速戴上手套。   一个顾左,一个顾右,反向一拉。   包裹住恶臭的皮囊皲裂了,浊浪滔滔不绝地外溢。   殷天兀的屏息,她看见密封袋里两个黑洞一样的眼睛和密密麻麻被烟头灼烂的面孔。   女人的脖子诡异地向上抻着,像朵不屈的素色花蕊,坚韧且嶙峋地生长。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我想吃你   刘秀锳长这么大没吃过这般让人怵目惊心的生死饭局。   一推门就是老殷的圆盘苍脸, 也不说话,褶子挤皱在一起嘿嘿直笑。   而后是王菀冬、张乙安、孙小海,各色笑意争奇斗艳, 围拢成半圆嘻嘻对她笑。   包厢的八角顶灯本就剥去了肌肤的自然色。   一个个惨白, 洋溢着夸张地喜悦, 像僻壤的村落里,演给鬼看的折子戏。   或者, 是排用以祭祀的纸扎小人。   殷天就站在刘秀锳身后, 看她不动了,忙推她, “笑。”   刘秀锳显得有些呆怔, “怎么笑?”她压声问。   “他们怎么笑,你就怎么笑。”   得了号令, 刘秀锳粲然一笑,更夸张,嘴角咧耳根, 挨个握手问好。   觥筹交错,都是蔼然仁者, 吃得至善至美。   然而这一切在得知刘秀锳副支队长的身份后彻底变味了。   彬彬有礼变成了一种粘稠的默不作声, 缄默不断发酵,开始一场眼神的凌厉之战。   老殷没怎么管孙家的事儿,他至始至终都狞恶地瞪着殷天, 他示威一样地去淮阳分局呆了三个多小时, 她竟然还能如此自在。   这包厢分泌着怒火, 充斥着油烟, 四面楚歌。   王菀冬斥责孙小海, 殷田民痛骂殷天。   张乙安是一会在左侧拉架, 一会在右侧劝阻,像个陀螺飞舞旋转。   骂咧咧是有层次的,一浪扑一浪。   那声儿绝没有海浪动听,拉锯一样“吱嘎吱嘎”,最后升级成指甲挠黑板。   殷天恨不得脑袋上顶个铝锅来护佑自己。   她也真这么做了,她要了个果盘扣脑袋上,拼命扒饭吃菜,刘秀锳看乐了,笑容被王菀冬迅速捕捉到,诱发了新一轮鸿运堂大战。   王菀冬眼泪鼻涕流成一片,呈现出一种冲冠眦裂的绝望,起身就要走。   殷天终于忍无可忍,“孙小海,你妈不想让你重蹈覆辙,是因为她自己后悔和厌弃了当初跟你爸结婚的这个决定。”   “我没有!”   “那您拦什么?您就铁了心认定刘队长没法长命百岁,铁了心认定孙小海会面临丧妻,会跟你一样,歇斯底里地成一祥林嫂。”   “殷天——!”老殷双唇打抖,摔碗指她,“你这是在玩火!头上三尺神明,你没了口德,第一个劈得就是你!”   殷天当没听见,寒峭地眼神逼着王菀冬,“那是您,您没法活,不代表别人活不了。谁离了谁日子照样过,地球照样转,感情照样谈!”   王菀冬的身子兀的歪斜,被孙小海和张乙安一把扶住,她泪渍纵横,“我经过过什么?我经过的恰恰也是你经历过的!你8岁那年只是情感萌了芽,尚且要挣扎到今天,我和孙耀明12年的感情,我为什么不能悲伤,我为什么不能阻碍他们。我知道我儿子,他跟孙耀明一样傻,傻透了!重感情!你问问如果有那一天,他能接受吗,以后有了孩子,孩子能接受吗!”   刘秀锳本不想开口,怕事搅事,和稀泥。   但再不开口,鸿运堂就得硝烟弹雨,遍地残肢。   于是,包厢内重新形成了一种巧妙地构建。   刘秀锳善辩殷田民,殷天舌|战王菀冬。   鸿运堂的大闹惊动了经理,他匆匆而来,看到门口耷眉丧眼的服务员,刚要训斥就听见屋里杯盘撞击“叮叮咚咚”。   “菜上齐了吗?”   服务员呈苦瓜之态,拼命点头。   “行行行,齐了就行,碎了了碎了,碎碎平安,别提赔钱的事儿,热情地把人麻溜送走就成。”   茶杯是孙小海扔的。   他一直是个温厚的人,插不上嘴,内隐的情绪已经快要大厦将颠,他必须要说,一定要说。   他看着碗里一口未动的米饭,“我喜欢她,恰恰因为她跟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我妈守着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我被过度关照,过度看护,没有自由……我害怕出门,因为意外出其不意,我走在街上怕被砸,过马路怕被撞,去河边怕被淹,我放弃了所有的爱好,不再想跟任何人交流,不再敢体检。我怕受到丁点伤害,我怕查出什么身体隐患。我想啊,我如果出了意外,我妈怎么办,我妈就完了,她就完蛋啦!她只有我啦!”   孙小海浑身颤抖,刘秀锳就坐在他身侧,几乎能听见他心脏凶蛮的撞击,几乎能扑裂肋骨。   他挺直身子,眼泪在眶中转悠,转向刘秀锳,“刘队,对不起,我不喜欢您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您了,耽误您时间了,对不起。”   刘秀锳没抬头,垂眼于他攥紧的双拳。   指甲扎进掌间,指骨绷出经络。   她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些酸楚。   “2015年,我送走了我搭档,我俩出生入死过,都是卧底,我嫌他笨,嫌他善良,为什么会嫌,因为我喜欢他,”刘秀锳目光炯炯地看着殷天,“喜欢他,怕他死掉,所以嫌弃,可他还是走了,所以我很清楚你母亲的感受。”   殷天呆钝了良久,缓缓看她。   “可是我们终究不能为了个死人活着!没有人永远活着,没有东西永远经久。”   孙小海压着鼻尖的涩意,转向王菀冬。   挤出个破碎笑容,“妈,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喜欢出外勤的人了。”   殷天听不下去,屁|股一抬夺门而出。   她到收银台结账,赔了几个杯子的钱,跟经理反复道歉。   走到电梯间扶着墙深呼吸,还是憋不住那汹涌的恼怒,血压一股股冲击着天灵盖,只能旋风般回到包厢。   “您能活多久,我们排除所有的非自然死亡可能,您能活多久?”她居高临下睥睨着老殷,“我在大学被诊断出偏执的蔡格尼克记忆效应,也就是说我只要想进外勤,头破血流我也会进,杀人放火我也要进!什么都阻拦不了我。我要么现在进,要么等您百年之后再进!您用脑子想想,等您百年之后,我已经在行政口蹉蹉跎跎呆废了!枪打不准,腿跑不快,反应力变差!我殉职了怎么办?算你的,算我的?我用我的年龄我的青春我的事业来为你的担惊受怕买单,凭什么!”   “还有您王姨!”殷天似财狼,似虎豹,黑豆一样的眼睛死盯着她,“孙小海人格里最大的弊端,就是太孝顺!愚孝!”   一屋子寂寂然无息。   “聚海楼,2014年这儿还叫聚芳楼,那时候只做粤菜,现在湘菜川菜都在做。为什么,得与时俱进。您俩在2层办得喜酒,我没来,因为我去警队偷桑家的照片了。”   殷天摸出钱包,摊开,那张发黄的照片透过塑料膜清晰展现,“没有任何人有立场去阻止我站在我应该属于的位置上,谁也不能挡我的路。”   她可算痛快了,转身猛一拉门扬长而去。   刘秀锳轻轻笑了,“我认输,我喜欢胡志鑫,胡志鑫喜欢她,我好奇过她,现在一看,我也喜欢她。她应该进西城分局的,我和她要是并肩走在一线,部里得年年表彰西城,我得平步青云。殷老啊,您真是我事业的绊脚石。”   她起身看着面颊青紫,神情颓败的孙小海。   王菀冬就在他身侧恸哭,可他置若罔闻,萎靡呆楞地瞪着地板。   “孙小海,送我回去,我有话给你说。”   罡风扫叶,秋寒料峭。   殷天一出聚海楼当即被冻得透骨。   她喝了酒,没法驾车,只能打的逃回分局,躲进法医中心。   孙苏祺正在解刨1室。殷天透过门窗看到她专注凝睇着尸体,检查腹腔、胸腔、心包腔、脑官……   她全身固结着一种超脱于神灵的庄严之力,尖刀在流风回雪间爱抚众生。   殷天有问过她为什么学法医,小心法医嫁不出去。   孙苏祺的格局果然磅礴,她说“亡者需言,而我可传其音。”   就这一句话,殷天明白了为什么张瑾澜如此推崇这个学生。   殷天坐在孙苏祺的工位上,半仰躺盯着天花板。   她不敢进,拉开行李箱的那一幕近在咫尺,那女人的眼睛与胡志鑫捞上来的残败眼洞一摸一样。   3年了,她有些淡忘胡志鑫的模样。只记得一双黑黢黢的破洞,能幽幽摄魂,那里盈满血泪,填塞着他对她的欢喜与珍视。   郭锡枰走进来,看到她一愣,继而无视地直径走向解刨室。   “郭队,”殷天叫住他,“如果有一天您殉职了——”   “——我什么?”郭锡枰一脸吃瘪地回头看她,表情五光十色地轮换一遍,“想篡位想疯了你!”   “您呐这格局啊,牙缝一样窄,”殷天将脸埋在两掌中,透着疲累,“我只是想问,您想过吗,您殉职了,学姐怎么办?”   郭锡枰似乎从没想过,对这问题充满了新奇之感,卯劲思考了半天,才从迟疑变得坚定,“她能用刀用锯子把我大卸八块,天天咒骂我,会吃好、喝好、睡好、嫁好。我就是她身体里胃囊肠道产出的气体,顶多三个月,就当个屁放了,烟消云散。”   “噗嗤!”殷天眉开眼笑地抬脸。   郭锡枰一口气说完,觉得痛快,“她没那么爱我。”   他一直都知道,自嘲一哼,进了解刨间。   殷天手机震动,有信息发来,是米和:【想吃酸辣粉】。   她回:【忌口,想都别想。】   【我饿。】   【你手没断,自己点外卖,让护士捎上来。】   米和斜躺在病床上,身前的小桌赫然摆着碗酸辣粉。   他吃得满嘴油乎乎,辣得直哈气,斟酌着回复的字句,总不满意,来回删,来回改。   阿广坐在他身侧讲述着惊心动魄的基特加市大逃亡,米和显然没听,冲着手机噙着怪笑。   阿广憋火,为他千里寻爹,为他流血流泪,当事人呢,云淡风轻地泡|妞|把|妹。   他抢过手机,争夺中按了发送。   米和瞠目大骇,当即就要撤回。   已经来不及了,殷天倚着法医中心的走廊,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蹦出的字眼:【我想吃你。】 第26章   咱家闺女才是狼, 米和是羊   阿广上午9点30分降落在港岛,黑了,瘦了。   手臂缠着好几圈绷带, 脖子上挂着世界各地的神佛。   不过最大的幸运是有Caspar前来庇护, 不然他得横死在基特加街头, 被剁成肉泥以罐头售卖。   他中午饱餐一顿鸳鸯加烧鹅烧鸭双拼饭后,虔诚地去了黄大仙祠。   上胜天, 下应地, 大仙坐其间。   香火腾腾,挨挨挤挤的人海中, 阿广背脊一抬一落, 满面肃然,重重磕下头颅。   他知道米和腿瘸了, 特地去霍道长那儿求了道平安符和健康符。   当得知撞他的恰恰是那发癫的女警,他幸灾乐祸,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婚姻符, 摸着下巴咂摸良久,觉得不合适, 最后选了道撮合情|爱的和合符。   道长打趣, “春日花开多有情|人啊。”   阿广呲牙“我没这么好命,给阿和的。佢(他)满天星光追着个差婆(女警)上蹿下跳,直接跳进医院。发|情期啊, 会传染的, 差婆癫, 佢也癫啊。”   有了神佛加持, 阿广又恢复成血|性|男儿。   下午入关, 坐上高铁回到淮江已是夜晚, 他提着行李匆匆前往惠爱医院。   住院部8层7号房热闹极了。   小护士们翩翩起舞,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3号床病患人俊嘴甜,一声“姐姐”叫得腻死人。   从此零食、饮料不停歇,连带着临床的两个老头都受了不少照拂,一屋子其乐融融。   阿广进来时,老头正教米和嗦粉呢。   三张床三个人,整齐划一,摇头晃脑,嗦得昏天黑地,满屋子都是辣油味,呛得他直咳。   直到戏谑地看着米和手忙脚乱撤回信息后,阿广心底才算欢畅起来。   两人言归正传,开始用粤语交流。   “那老黑跟卓叔有合作,他们应该有个PlanB,在未见面的情况下也可以传递信息和物品,杀老黑的人狗急跳墙,才会对我下手。”   米和眸光阴翳,扫过他打绷带的手臂。   “卓叔在基特加有两个落脚点,一个是“野人矛盾酒吧”,还有一个“佛罗游艇保龄球馆”,他办了一张VIP黄金fee,可以无限额消费,有服务员说他经常带一个女人来。”   阿广从卫衣中间的大兜抽出张照片,米和顿时愕然。   照片上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女孩裹着湖蓝色的印度真丝纱丽,双手合十,唇下有痣,乖巧温雅。   “雷娜塔,我法学院同学。”   “我潜到她家时她已经不见了,走得很仓促,但能看得出是有人接应,应该没生命危险。有人铲平过她家,简直倒泻箩蟹,乱七八糟,很多东西都没了。但!还是让我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破牛皮纸袋一倾斜,照片纷纷扬扬:   米和骑着哈雷摩托在Prospect路上狂飙;   米和吃着披萨在英格斯冰场看斗牛犬队比赛,脸上涂满油彩,比披萨的表面都花哨;   米和盘腿坐在New Haven当地博物馆写生,简直是鬼画符,被中学生们无情嘲笑;   米和参加地下音乐趴,专门漂染成奶奶灰,做了个夸张的“猫王”同款飞机头……   “你15年在耶鲁社|团的庆生典礼上收到了黑名单,一步步引导你找到卓叔。我怀疑这个女孩是卓叔刻意放到你身边,实时关注你的眼睛。”   “如果他以前就有监视的习惯,那没理由现在停止这旧例,”米和目光盘旋,锐利森冷,“他真的没有和你联系过吗?”   “监视你?死开啊,监视你什么?追女人追得腿瘸脑震荡。卓叔不找我,我都想找他,说你有多黐线(神经)!”阿广摇了摇手臂的绷带,“唔该(麻烦)多关心关心我,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吃,瘦成干啊,”他戳着面颊,“两个腮帮子在嘴里相互亲,瘪啦,我精神受创,我要好好唞(休息)两日,走了!不想再见!”   米和挣扎着起身,“我要上厕所。”   阿广凶巴巴,“她来不来?”   米和点头,阿广将三道符一股脑扔他身上,“放水这种事,交给你的小差婆!”      局里下达指令:福林旅馆杀人抛尸案,手法恶劣,需迅速侦破。   夜间11点,淮阳分局信息技术科的人还在点灯熬油,晚饭也没吃。   终于扛不住了,集体下楼买宵夜,留下侯琢镇宅。   局里提倡依法节能,持续发展。   有人大臂一挥关了办公区域的吊灯,只剩侯琢工位上一盏小橘灯。   他哼着歌,嚼着小腰,不时嘬口北冰洋,手头麻利地理着材料。   电脑屏幕正对比着DNA数据信息。   现场大面积喷溅血液的人员身份已确认,正是死者。   现在匹配的是留有滴状血液的行为人。   桌面的圆珠笔骨碌碌滚落,候琢撅着屁|股弯腰捡,他看不清掉落的位置,到处都是黑黢黢。   “噔噔!”电脑匹配完成。   侯琢摸了半天没摸到,索性放弃。   起身看电脑,“邱辉,”他一字一句念,慢慢下滑鼠标,“男,威山人,2014年心梗……”   侯琢不动了,两眼发直。只觉头皮有密麻地虫蚁爬过,酥酥痒痒。他栗栗危惧,吊着嗓哼道,“死于陇海监狱。”   “啪——啪!”   台灯兀的闪跳,随即彻底堙灭。   整个空间遁入浓腻的黑暗中,逼仄感张牙舞爪,侵压而来。   侯琢吓得直叫唤,撕心裂肺地往走廊跑。   他的工位在最里面,没开灯,“噼里啪啦”撞了一路桌椅,跑到亮堂处,已然满脸是泪。   郭锡枰正从法医中心出来。侯琢如见爹娘,抹着泪,拖着又软又沉的双腿一个猛扎,蹦到他怀里,死死搂着。   侯琢身高马大,黑熊一样,郭锡枰吓坏了,腰差点废掉。   自动门一开,扔鞋套的孙苏祺也震惊了。   “那那那个……那个,那个DDDDDA出出,出来出来了……死死死,死死了四四年了了了。”   “什么玩意儿你下来,下来!你给我老子下来——!脏死了!”   重度洁癖的郭锡枰气急败坏,在孙苏祺的帮助下,总算把侯琢分离出去。   侯琢实在怕得紧,转而去抱孙苏祺,郭锡枰暴跳如雷地朝他屁|股狠狠一踹,“往哪儿摸呢!”   闹了半天,侯琢才颤颤巍巍的表述清楚。   “你是说,”郭锡枰拿着酒精棉疯狂擦脖子,蹙眉看孙苏祺,他俩都颇有惊疑,“一个死了四年的囚犯,昨天在谋杀现场留下了自己的血迹。”   他俩不信,跟着侯琢去确认信息。   孙苏祺在不停张望周遭,“殷天呢,殷天跟我说她会来。”   郭锡枰又拿出酒精棉,“走了,前几天肇事,撞了一人,现在去医院陪护。”   孙苏祺一脸见怪不怪。   这勾起了郭锡枰的好奇,“她开车这么飘吗?”   孙苏祺双肩一耸,鼻头一哼,“何止?瑾澜导师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殷老|插过18天的尿|管,没遭她毒手的也就她小妈张姨,那是张姨惜命,那么多年,宁死不上她的车。”   郭锡枰戏谑地笑了。   殷天踏进惠爱住院部就开始打喷嚏。一个接一个,停都停不下来。   她判断一定是老殷所为,保不齐还有王菀冬和孙小海,一起“咒骂”她。   这是好事,总要有情绪泄口。   连着几宿没睡,大吵大闹又极度耗神耗力。   殷天脑袋涨疼,似有小孩在脑沟里拿着棍棒演绎倒拔杨柳,上蹿下跳激战牛魔王。   出示了陪护证明,她进了7号病房。   米和已经睡着了,临床的大爷还没睡,瞪着眼看她。   “你怎么才来,小和一直等你呐,都快憋出毛病了。”   “那解决了吗?”   “憋回去了。”   “那会尿床吗。”   “难说,要不你叫醒他,让他先尿,尿完再睡。”   “你们晚上吃酸辣粉了?”   “没啊。”   殷天就着走廊的光,从门口垃圾桶夹出两份一样的残缺小料包。   老头一看,嘟囔,“不是让她们收拾干净嘛,”他一脸谄媚,“警察同志,眼睛真尖,好警察!住院的人都嘴淡,想吃咸吃辣,你别跟他生气,年轻人嘴更刁,得更麻更辣。”   殷天撇了眼米和。   今晚有月光,给他面庞和被褥镀了层寡淡的银霜,圣洁且凉薄。   她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竟看出了些诗意禅意。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殷天一直都不想承认,米和,长得是真他妈好看!   她移走目光,半晌后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老莫,帮我查一个人】。   小护士们都知道她失眠,又感谢她前晚的宵夜,便给她留了座。   她特地带了影印卷宗,准备整理和完善“41号特大灭门案”重新立案调查的申请报告。   第三页还没写完,手机就开始震动,殷天以为是老莫,结果是米和:【你来】。   殷天摸黑进去,熟门熟路找到卧式便器。   米和延续着羞涩和拘谨,“麻烦殷警官了,那……我不是故意发那条信——”   “——吃喝拉撒,所有人都一样,和律不用这么扭捏。”   殷天帮他清理干净,去卫生间倒尿。   洗净便器,再回屋放好,刚要走,被他一把拉住,“睡一会。”   她挣脱,米和攥得更紧,“你很累了,睡不着,躺一会也好。”   米和往病床另一侧移了移,给她腾地,拿出枕畔的耳机,递向她,“就躺2分钟。”   话里话外都溢着央求。   殷天把耳机塞上,是Leslie的《沉默是金》。   一霎那,安心恬荡,万事寂静。   她愣怔地看着米和。   酸楚与疲惫破土而出,幽微小苗蓬勃生长,开枝散叶抵达她奇经八脉,捣毁着她的坚强与伪装。   殷天眼眶红了。   米和摩挲着她眼角,“你太累了。”   “米和,” 这一叫,米和差点淌泪,她终于记住他全名了。   殷天贴着床边躺下,眼神空寡。   她又闻到了那股清苦的芳香,“第一个我喜欢的人,惨死在我怀里,第二个我喜欢的人,头部中枪,捞上来的时候眼睛都没了,你想吃我?你几条命?”   米和神神秘秘,“我跟你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他指了指肚子,“不怕的。要走也是我先送你走。”   殷天“哼哧”笑了。   米和捏了捏她鼻子,眼中揉满月光,亮如星辉。   不知是音乐催化,还是情绪起落后的溃堤,酸涩感更强烈了,殷天拼命忍泪。   “你肚子上的那道疤,怎么留的?”   “Lady first,先说你脚踝的那道伤好不好?”   殷天难得顺从,慢悠悠讲起来。   讲得眼皮打架,讲得音调渐轻,讲得意识模糊。   米和轻柔平抚她深锁的眉头,“不怕啊,这里没暴风,没大雨,没石块,你很安全,你有温暖的床。你已经很疲惫了,从现在开始,双脚卸下重力,脚腕也很轻松,小腿舒适地平展,胸腔自由的呼吸,你有闻到花香,你躺在海棠树下。一团白,一团粉,一团红,你开心极了,你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了。”   殷天蜷缩着,眉头淡了。   米和声音幽微且低沉,像神祇在和婉吟唱。   “你好厉害,为了最爱的家人,心里燃出一簇火苗。坚守着它,摔过,痛过,哭过,绳锯木断,百折不挠。其实没有人责备你,他们都懂的,我也懂的,我懂的。凡不能毁灭你的,必终将使你强大。”   殷天双唇嚅嗫,哼出气音。   “什么”米和凑近,   “你是谁?”殷天神智抓取着最后一丝清明,随即,跌入沉眠的永夜。   住院部8层电梯门打开,张乙安拽着老殷出来,“必须道歉,家里能解决的事儿非得闹到餐桌上,闹到局里,亏你还是个领导,有没有点大局,错了就得道歉,立马道歉!”   然而夜间只能一个家属陪护,两人被拒在电梯间,最后还是出示了警官证才得以入内。   张乙安跟在老殷身后,满脸大义凛然地怒火,不时推他一下,攘他一脚。   老殷刚要进7号房,不知怎么,卒然顿步。   一动不动,全身死板僵化。   张乙安脑袋磕上他肩骨,疼得捂额吸气,“走啊。”   镂月裁云下,雾光漫漫。   殷天与米和同榻而眠。   他眸光轻润地撩开碎发,覆身亲吻她眉间,显然不满足,笑了笑,又宠溺地胡噜她脑袋。   老殷和张乙安扒着门框,看得呆若木鸡。   老殷刚要上前,被张乙安一把扯住。   一个狂乱挣脱,一个豁劲儿拉拽。   老殷大怒,又得压声,像个失语的狒狒在乱舞,“这不耍流|氓吗?”   “一个瘸子怎么耍?咋耍流|氓。”   “瘸了怎么就不行,瘸了也行。”   张乙安眼神飘飘忽忽地移向老殷腰腹,向下一瞥,目光如钩。   老殷猛地反应过来,“你干什么!本来嘛,瘸了咋就不行,你学医的你不知道。”   “我看死人的。”   老殷白眼一翻,张乙安回瞪他,“我看这个小和,挺好!脾气好,跟羊一样,你看啊,咱家闺女是狼,小和是羊,咱不受欺负的。”   老殷倔着一张脸,不死心,还想扒门框,最后被张乙安凶残地拦腰抱走。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你越界了!   又是凌晨3点40分, 孙苏祺已经在厨房打咖啡了。   咋咋唬唬,还哼歌,时不时嗥两嗓子, 愣是把家里的哈士奇鼓捣激动了, 满屋狂奔、跳跃、扭动、再狂奔、再跳跃、再扭动……   郭锡枰缩在被窝里气得直蹬腿, 最后绝望躺尸。   要不是这楼上楼下都是醒得比她还早的老头老太,她迟早得被揪出去挨打。   孙苏祺最近失眠, 睡不好就把他折腾醒。   铁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于是7天前郭锡枰开始自学针灸,临睡前把自己扎得跟刺猬一样, 总算初有成效。   他伸臂在床头摸索, 抓着针一跃而起,去厨房逮人。   逮着逮着, 就演化成一场流光绰约,旖丽舞动的云|雨之梦。   “枰枰,”孙苏祺踹开过来凑热闹的哈士奇, “我好久没来亲戚了。”   “什么亲戚?”郭锡枰猛地反应过来,满头惊雷, 瞪着她肚子, “有……有了,有了吗?”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落, 狂喜灌进了四肢百体, 他把脑袋窝进孙苏祺怀里, “起啥名?”   “八字没一撇呢。”孙苏祺哭笑不得。   “有撇, 有撇, ”郭锡枰闭不拢嘴, 乐得摇头晃脑,“咱领证吧。”   孙苏祺一激灵,想跑,“亲戚……说不定明天就来了。”   郭锡枰不放手,“你就是不想结婚,你到底怕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   孙苏祺不动了,怔怔看他。   郭锡枰也严正起来,“我不是你父亲,我这辈子都不会扔下你不管。”   “殷天跟我讲过,这事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孙苏祺指着天,“是它决定的。”   郭锡枰不服,刚要争论,孙苏祺抢话,“说白了,就是我想让你走仕途,我想让你远离一线,去监管部门。我不是怕你跑,我是怕你躺进法医中心,跑了和死了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会像我母亲,受到本质伤害。你不满意,说我不投入百分之百的感情,你就没有想过,这是我留给自己抽身而退的机会。”   孙苏祺挣脱他怀抱,赤脚走向卫生间。   “干刑侦是我梦想。”郭锡枰盯着她背影,干巴巴说。   厕所门猝然关上,又猝然拉开,孙苏祺扔出两个泡脚桶,“老娘就不是你的梦想了吗!”   黑天半夜中,焦头烂额的不止这两人。   殷天的手机在衣兜里不停颤响,震得她肚皮跟鼓面一样,哆嗦不停。   一睁眼,就对上米和面沉似海的大脸。   殷天愣了,猛地向后缩身,不想原本就匍匐在边沿,这一翻,直接坠地,摔得地动山摇。   老头的鼾声被惊动,停滞了片刻,才重新“哼唧”打响。   殷天呲牙咧嘴捂着腰椎和尾椎,“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掏出手机一看,是郭锡枰的信息:【归队!】。   殷天看向时间,4点20分?   4点20分!   事未竞不睡觉,都她妈是楷模。   “殷天?”米和同样被震醒,小声唤她。   殷天爬起来,双目灼灼冒火,这男人好能耐,竟能破她防御,让她昏昏沉沉,同榻而眠,还知道用《沉默是金》套近乎,还诱她讲故事!   殷天越想越怄气,她亦步亦趋,居然全盘依从。   这分明是给她下了药!   她眸子阴邃,俯下身狠狠掐住米和左右俩酒窝。   鼻对鼻,脸贴脸,额头顶额头,她声音滑腻且恶毒,“你越界了!”   她还不解气,额骨突然发力,愤猛地磕向他眉间,米和当即疼得两眼迷蒙,眩晕得阵阵恶心,仿佛脑干大迁移。   殷天不再说话,也没听他解释,拿着资料大步离去。   那架势,像是不会再来。   缓了好半天,米和的面目晦暗下去,阴黑如包公,不再绘声绘色,生机鲜活。   是他心急了,他承认。   摸了摸眉头,还是晕乎,他不以为意地滑开手机,给阿成发信息:【盯住她】。   云迷雾锁。   街道寥若晨星,只有环卫工人在勤恳清扫。   殷天刻意步行了两个街区,用以醒脑。   而后跳上夜班公交,去往分局。   一进3层会议室,由暗至明,火亮的灯光蜇穿人眼。   所有人都在吃泡面:泡椒、红烧、麻辣、酸辣、剁椒、黑椒……凝成一股腐化浊臭的长绳,冲她鞭打过来。   殷天眼疾手快抱起一垃圾桶开始吐,恨不得把头埋进去。   吐得旁若无人,吐得声势浩大。   一屋子都默默放下筷子叉子,只有孙苏祺,依旧吃得眉飞色舞。   会议室陆陆续续响起:恭喜、恭喜啊、几个月啦?恭喜恭喜、恭喜啊殷天……   孙苏祺“咕嘟”完最后一口汤,叉子一丢,“瞎叫唤什么,她是睡眠不足,味道过呛,纯粹恶心。”她瞪了眼郭锡枰,“话从你们嘴里出来,全变质了!”   殷天感激地抬手冲她比了个心。   “还能喘气吗?能喘气跟我和老侯去趟威山,现在出发,到那儿他们正好上班。”   殷天手势一换,冲郭锡枰比了个“OK”。   威山是港口城市,面积比淮江广阔三分之一。   主抓海洋科研开发、滨海旅游和海港对外贸易,一年外贸进出口总值能破2000亿。   郭锡枰为此没少说酸话:   什么东青分局的大门十足气派,俩巨型石狮跟天王下界似的,威仪凛凛。   什么电脑仪器行走在科技最前沿,清一色高精尖,精益求精。   什么威山名厨坐镇食堂,八珍玉食,齿颊留香,时不时上新南洋西洋风味,几个星期不重样。   郭锡枰驾车,侯琢做副驾,殷天占着后排。   她吐得胃囊空空,还好临上车前,孙苏祺给了她一兜子零食大礼包。   吃了一盒又一盒,一袋又一袋,吱嘎吱嘎,像个张扬的耗子,把侯琢都听馋了,回头看了她两次。   殷天没眼力见儿,熟视无睹。   侯琢算是自讨没趣,只能轻咳一声讲案子,“因为事儿挺突然,半夜跟青山分局联系,小周来不及调卷宗,大致回忆,说是邱辉在1999年因两起故意杀人而判无期……”   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殷天静静看着灰蒙天际间的日月同辉。   又是这年份,1999,像是黏着她的诅咒,时刻发挥功效提醒她要念念不忘。   “……2000年审判,年底入狱,因为在澡堂打架伤人,2001年初从良村第二监狱转至管理严苛的威山监狱,2014年因突发心梗死于监狱食堂。”   “多大年龄?”殷天把窗摁开,狂风舞入车中,气温骤降。   “37。”   “把窗关了。”郭锡枰三点多醒的,凉风一裹头,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就闻闻,什么是海蛎子味。”   侯琢笑,“早呢,这才到哪儿,”回头看她,“没去过海边?”   “怕水。”   郭锡枰嗤鼻,“还有你怕的东西,我以为你金刚铁打的。”   “怕的东西多了,怕您对我太凶,怕我露怯给母校丢人,怕我能力不足没法把我爸拍沙滩上,怕那尸体的眼睛,跟大洞一样,盯久了,您别说,真有看深渊那感觉。”   “你就不应该到咱局里报到,你该跟着刘疯婆,你俩一个王八一个鳖,喜欢出大招。”   “我本来就该跟她,是我爸从中作梗。我要跟她搭档,西城破案率得年年第一。郭队,这会影响您晋升的,所以您得对我好点啊,不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在咱局里老实猫着,就是变相给您铺路呢。咱俩敌对,没好处,咱俩得联手,把西城东城都给干下去。”   郭锡枰跟侯琢眼神一对,“说吧,憋什么坏呢。”   殷天来了精神,把零食殷勤地往前面一递,“吃吃吃,”她扒着郭锡枰的座椅,拼命向前探身,“我想重启99年虹场路41号联排特大灭门案。”   郭锡枰蹙眉想了良久,“我听局里老人说,你是第一目击者?”   殷天点头。   “那时候你多大?”侯琢撕开心心念念的香辣蟹薯片。   “8岁。”   郭锡枰从后视镜看她,“8岁,到现在27岁。19年,没放弃?”   殷天摇头,“没放弃。”   郭锡枰又沉默半晌,叹声“殷老就够葛了,你比他还轴,老话怎么说的,不通气的烟袋,死心眼一个。”   “你有新证据啦?”侯琢好奇。   “有!”   郭锡枰没再说话。   殷天等了两分钟,不耐烦,“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痛快给个话啊你!”   “你把重启报告整理完给我,我往上递。老古董们破不了的,咱破了,我以后要设备装备预算都能轻松点。你图你的,我图我的。”   殷天兀的来了个川府变脸,笑容洋溢,速度快得让人招架不住,“郭队,遇见您之后再看其他男人,简直,没法入眼……”   “诶诶诶诶诶,”侯琢怪叫,“这儿还有一男的呢。”   殷天狗腿子一般,接着拍马溜须,“以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视您为事业楷模!知道您最不喜欢听奉承话,那是您品格寒芒色正,但不得不说,您是真英雄,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秉公任直!淮阳最牛掰的领头羊!”   “行车记录仪录着呢。”   “录着怎么了,录着也不能妨碍我颂扬楷模啊。”   郭锡枰噗哧笑了,“真他妈想把你踹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死人杀人事件   侯琢给小周打电话是在凌晨2点。   小周连轴转了三个大夜, 累得全身上下都虚,睡得正迷瞪,侯琢电话来了。   一个没表述清楚, 一个浑浑噩噩, 两人鸡同鸭讲。   大致就是有个人杀人了, 还是个死人,死人把活人杀了, 死人之前归他们青山管。   什么乱七八糟!   小周意识都快魂飞魄散了, “你谁?”   “淮江市淮阳分局,侯琢。”   小周撑开眼将手机从耳畔移到眼前, 眯眼看了半天, 陌生号码,想也没想就挂了。   脑子还飞过一句:妈的现在诈骗水准一塌糊涂!   小周翻身接着睡, 电话一个接一个,阴魂不散催着命。   他一个鲤鱼打挺,“有完没完, 我告诉你我是人民警察!再骚扰我我逮你老窝,管你在缅北还是缅南!我水缸里捉鳖, 我手到擒来!”   “周俊阳你他妈给老子好好说话!”郭锡枰抢过电话, 小周在那头一听这声音就蔫了。得知他们要来威山,立马又活络了。   郭锡枰阐述完,小周知道他们要找邱辉, 心里顿时冒凉气。   仿佛吞了冰, 从嗓子眼儿到胃, 全是白雪皑皑。   “你们过来看是对的, 我要转述, 演不出那种不是人的畜生气。”   侯琢和郭锡枰没明白, 转述给殷天,殷天咂摸两遍,觉得小周说的是种氛围感受。   果不其然,三人早上8点半坐在青山分局地下一层的档案室里,充分理解了什么叫做身临其境。   预审录像是1999年8月23日上午10点23分录制。   邱辉染着一头红毛,双眸麻木,机械地看着预审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怀孕,她跟谁都好,小卖部的张田刚也跟她好,我翻她手机翻出来的,我问她她不承认,就大吵一架,她把我推倒,我脑袋撞在门槛上,留了血块。她力气很大的,很瘦,但吃的多。所以在宾馆那天,我勒她的时候费了很大劲,她躺在沙发上,头在沙发右侧,脚在左侧,头发是散开的,我压住她,跪在她肚子上,她肚子没有很大,所以我觉得她在骗我,她想要的是钱。”   三人面前是琳琅满目,期待已久的“青山牌”分局早餐。   可侯琢和郭锡枰被这录像冲击得毫无食欲。   殷天搅着红豆糯米山药粥,大口吞。   她全身冷得发紧,要热气腾腾。   嫌粥不暖,三下五除二把侯琢的夹克薅下来披上。   她没见过这样的杀人犯,慢条斯理,行若无事,镇定地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把她弄死之后,我知道时间久了会变|硬。我就把她从腰那个地方折起来,就是把腰当轴心,让上身和下身叠起来。叠完后我出了很多汗,我把她提到卫生间和我洗澡,我想洗掉痕迹,洗完后,我把她放在沙发上,我累了,看了一会电视就睡了。   毛骨悚然的曲调蓦地乍响,侯琢抖一激灵,差点把麻团滚地上。   殷天一看手机,是老殷,她一划,没接。   “凌晨4点多我醒了,有些饿,就去楼下斜对角那家早餐店吃了炒粉和油条。回来后她变重了,也很硬,身上开始有斑点,变了颜色,很难看。我先是想放在床底下,高度矮了我推不进去。我就看柜子,也不好,其他地方藏不住,我把床垫掀起来,看到床板下面是镂空的,非常适合,比了下高度,也合适,最后就放在那里,盖上床垫,一点都看不出来,然后我就退房了,把所有她的东西都带走了。”   邱辉这时才歪头,抬眼看向天花板,木讷地沉默。   在预审员要关录像时,他开口,“四个月的孩子这么小,我跪在上面一点感觉都没有,要是有感觉,我不会杀的,我还是喜欢她的。”   他沉迷在一种漠然地感天动地里,落下一滴泪。   小周开车,把三人带到那家街尾的快捷酒店。   打开402房门,酸乎乎的霉味,臊味缠着几缕轻捷的腥血气往人鼻尖里悠悠钻。   时间久远,按理说味道早散了,可殷天就能闻见,她还能看到女人被叠成行李箱,提溜进浴室。   那模样乍一看,像腿上长了个脑袋。   小周夹着公文包,“影响忒恶劣,传出了四五个版本的恐怖故事,没办法,只能把这房间封了,空着。”   两只蟑螂大咧咧爬过地面,郭锡枰身子本能一凛。   “啪唧——!”殷天和小周一人踩死一只,郭锡枰又一凛,那声音激得他头皮发麻,看向殷天的眼神充满敬畏。   她看着灼红色的劣质沙发,又摁了摁床,“怎么发现的?”   “要不怎么说,戏说永远比不上生活,所有妖魔化传言都没真实的可怕。邱辉退了房,服务员上来收拾,没觉有异常,当天下午就入住了一个大四实习生,大小伙,一个人过来开会,住了两天,觉得屋里有味,但没在意,毕竟便宜嘛,等到第四天,实在受不了找前台,一通翻箱倒柜,给刨出来了,背对背跟尸体睡了四天。小伙子当时就尿裤子了,话都不会说,就哭,“啊啊”叫唤,做笔录的时候,把坐着的塑料椅都抖裂了,觉得背后痒,死劲儿挠,挠得全是血道子,魔怔了。”   郭锡枰突然往走廊去,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小周刚要递纸巾,郭锡枰已经掏出酒精棉。   他的两手依旧雪白,套着层稀薄的皮手套,像是硅胶材质。   “就你这模样,能混到队长?诶,小侯,”小周扬声,“是不是每次都你们冲锋陷阵,他就负责坐办公室写报告。”   侯琢不满,“郭队冲得最猛!”   “你脸上也该裹一层,现在有那种脸基尼,蒙脸的,海滨游泳防嗮,啥颜色都有,大红大绿,等我回淮江给你扛一箱,你拿酒精泡一夜就能用。”   殷天在屋里没心没肺的笑,被侯琢用胳膊怼一下后,才收敛。   “走吧,带你们囫囵碗面,去第二个案发现场。晚上我请客,去滨海夜市吃海蛎。”   殷天的手机又响了,带着森然鬼气。   侯琢已经听了很多次,可还是畏怯,眼神下意识兜到沙发,再移向床板,总觉得是屋里怀孕女人还在悲烈地哭息。   吃完臊子面,小周开车安进了鑫城小区。   “当年老赵他们通过血液DNA将尾随杀人案的嫌疑锁定在邱辉身上,进而顺藤摸瓜发现了他几个月前的谋杀情|妇案。邱辉抵死不承认自己尾随杀人,但对比结果一目了然。”   小区3号楼204,住着两个合租姑娘。   一个是酒店后厨的洗碗工,一个是干洗店老板娘的侄女,在帮她看店。   小周带着三人穿过狭窄破旧的巷子,“那天晚上11点半,干洗店有婚庆的加急单子,侄女就忙到后半夜,回来的时候被邱辉跟踪,从这,一直跟进小区。”   他们摸进4排3号。   口字型的老楼,殷天仰头张望。   家家户户伸出的纤长晾衣竹杆错落有致,将天空划分为大小不一的棋盘,棋盘上挂着腊肉腊肠,单衣和内|衣裤。   204房,物业已经等候在那,点头哈腰地开门。   门上贴着枯萎的红福和对联。   大“福”字带金粉,可颜色变得陈腐,灰蒙蒙脏兮兮却又亮晶晶,手一碰,簌簌往下掉。   “侄女住东卧,洗碗工住西卧,共用客厅厨房卫生间。邱辉跟踪侄女,在楼道里等了会,撬开门,没进东卧,进的西卧,把正睡觉的洗碗小姑娘给砍死了,然后实施|性|犯罪。侄女一直是醒的,把屋里所有东西都怼到门口挡着,楼层矮,她怕邱辉从窗口再翻进来,把窗也给锁死,睁眼到天亮,才敢去报警。”   楼道甬长,殷天插兜立在其中。   她太好奇,邱辉2000年入狱,2014年下半年突发心梗病亡于监狱食堂,怎么可能在2018年诈尸,出现在案发现场,并留下血迹。   这是什么马戏。   兜里的手机铃声第五次响起,郭锡枰终于忍无可忍。   恼怒的声音从屋内穿堂而出,回荡在老楼间,“你能不能把电话接了!……能不能把电话接了!……把电话接了!……接了!”   殷天面无表情,依旧拒接。   走访完所有地点,拿到影印卷宗,已是下午5点。   夜市的摊位开始忙碌。   叠摞的桌椅被铺张开。   一张张菜单压在筷子桶下。炭火灼热红星乱颤。   一双双麻利的手分拣着蔬菜和肉类。   一筐筐啤酒被罗列在铺头前,小工随手拎起几瓶放入铁桶中,大盆冰块随之倒入。   案板上调味品琳琅满目。   一串串肉食在铁架上滋滋冒油;小龙虾和蛤蜊在锅中翻滚;海蛎子密密麻麻,等着师傅尖刀一划一硌,翻出嫩肉。   郭锡枰坐在一家档口,又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   殷天幽幽一叹,“不行啊您这身子骨!   小周正拿笔勾菜单,“他得补,大补。”   半晌后。   摊主竭力吆喝,“谁的腰子,谁的腰子!”   小周和殷天指着郭锡枰,齐齐大喊,“他的!他的他的腰子!这儿!”   侯琢蹙眉,“老板!来点狗牙蒜儿!黄瓜丝儿有吗!”   摊主撇嘴,“没有!”   两人同时嫌弃,同时扭头。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板板正正地坐在低矮的塑料椅上,殷天嘬着螺蛳,小周大口可乐,侯琢埋头吃炒饭。郭锡枰叼着羊肉,神态松弛,与工作时段判若两人。   郭锡枰举起桃汁碰杯小周,嘴里塞满肉,发音含糊,“走一个啊!”   小周嫌恶,“好意思说走一个,一个喝可乐,一个喝,你这喝的什么呀,百分百桃汁,”指着侯琢,“一个喝雪碧,这个更厉害,”他看向殷天,“螺蛳配枸杞金银花,一个个活得,老气横秋,没劲,真没劲!”   他呈现出一种豪迈的可乐“醉”。   他喜欢殷天,殷天这姑娘,挺痛快,别看有时候假模假式,实际心里门清,最主要,她敢怼郭锡枰!   小周搬着塑料凳螃蟹一样挪到殷天身边,贼兮兮看她,又看了眼郭锡枰,“你俩?”   殷天举保温杯,嘬着枸杞茶,打出个饱嗝儿,“不是。”   “啧,可惜了,郭子没怎么带女搭档出来办事,他这人,脾气太臭。”   “还重度洁癖。”殷天老神在在的拿起腰子,一点不顾忌郭锡枰的飞刀眼。   “对喽,没少让他老爷子发愁,我们俩家是世交,郭老爷子找亲家都找到我们家了,悄么声儿来,看了眼我妹那朋克装,鸡窝头,又悄么声地跑了。这就是挑衅!把我家老爷子气得半死,第二天就放出风去,淮江东边那片姑娘,谁敢当他郭锡枰的媳妇,举家断交。”   “他有人了。”   郭锡枰在桌下踢了脚殷天,殷天咬牙切齿,把螺肉嚼得“嘎吱”响。   小周大惊,“谁啊!”   殷天装傻,“不知道。”   “那你咋说有了。”   “周警官,要不怎么说你发小混到了队长,你还是个警员。一大老爷们喝桃汁,怪不怪?”   “怪。”   “他之前喝不喝。”   “从不喝。”   “那不就完了嘛!”   小周又把狐疑且戏谑的眼神投向殷天。   殷天后缩,“不是我,我只爱喝金银花。”   她撇头打量起小周。   眼神如黑蛇,翻搅着滑腻鳞片“嘶嘶”吐芯,片刻后明媚一笑,“小周警官,你是来青山卧底的,是督查处专门派过来暗访的,装得傻兮兮。不过傻点好,谁会忌惮提防一个工作能力平庸的人,对吧。”   小周笑容不变,眸子却锐利起来,他看了眼郭锡枰。   “你别看他,不是他说的,是我看出来的,”殷天又拿起个螺蛳卖力唆,“怎么样,你发小手里,猛将如云吧!”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倒V结束章节)   米和循循善诱   第二天一早, 四人兵分两路。   殷天和侯琢去了威山监狱,调取了邱辉的生活录像和送医记录。   郭锡枰和小周去了威山长青殡仪馆和威山松化墓园。   最后两组人马在威山二所医院会合,查验邱辉的死亡证明。   殷天和侯琢交出身上所有装备, 安检了两次, 被狱警安置在档案室。   她盯着邱辉的狱中录像, 他的状态跟逮捕审讯期间有了天壤之别,活得像个虔诚的教徒, 安分守己, 沉默寡言,喜欢阅读和绘画。   良村第二监狱斗殴的经历让他胸膛有了个碗大的疤痕, 又红又痒。   他常常在熟睡后无意识地抓挠, 划出一道道血痕。邱辉仿佛从溢血的沟壑里看到了平庸与如常的意义,从此便不再焦躁, 整个人沉寂下来。   “他呀没得人气,没得活力,”狱警说, “闹也闹得凶,静也静得吓人, 好歹不犯事, 可我们也没法子松懈,毕竟在这里的,骨里都好斗, 他不惹别人, 别人还惹他哩。”   “殷天!”侯琢叫她, 指着屏幕, “过来看, 2014食堂。”   这是一段邱辉的死亡纪实。   他打了饭落座在桌前, 吃着红烧肉和卤青椒,嚼着嚼着,整个人迟笨起来。他用右掌攥住心脏的位置,绞痛让他身子歪斜,前后打晃,摆荡了几个来回,一头栽进了肉汤里。身子还在倾倒,连带着餐盘,一起滚落到地,脸上扣着淋淋洒洒的菜叶肉羹。   狱医急救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狱警带他们丽嘉到邱辉生前所在的牢房里查看。   殷天饶有兴致,摸摸床,敲敲墙,像个翩翩而至,游玩打卡的旅客。   走访了威山监狱的全部材料和人员,没有可疑之处。   郭锡枰这组亦然,没有特别收获。   邱辉这人死了,彻彻底底死在2014年。   回淮江的路上三人罕言寡语,各自都在脑中复盘着整个凶杀过程,他们对这结果依旧懵然。   只能回去先从死者的关系网入手。   殷天的手机还在频频响动,郭锡枰已经熟悉这韵律了,也不再觉得瘆人。   他甚至有些羡慕殷天的来电频率,孙苏祺这两天没联系他,虽然知道她要现场勘验、尸体检验、物证检验和文证审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但他还是委屈,好歹短信问候一声。   郭锡枰气恼且无奈,知道自己催紧了,不该提结婚领证。   他跟着曲调哼起来,觉得这毛骨悚然的悲戚风格正是他此时心情写照。他一唱,侯琢也哼起来,殷天也找准机会加入,硬生生来了个三重唱,一车子飘着鬼音鬼调。   老殷一脸阴霾地立在惠爱医院8层楼梯间。   楼上楼下都有哭声,楼上男人嚎啕,楼下女人嘤嘤。   他充耳不闻,举着手机,寂寂然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喧闹老城,阴云低压的天空又有水墨画似的静美,两者相得益彰。   殷天还是没接电话。   他谈不上心焦,知道这是风水轮流转,他当初有多轻慢她,她现在就有多冰炭不容。   米和搬进来的第一天老殷就起疑了,他的敏感从不逊色于殷天。   他当年提防庄郁,如今提防米和,像个胆怯的家长,后怕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再次对他女儿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米和遭遇车祸后,他和张乙安进了41号联排拿换洗衣物。   家具几次挪移,变化翻天覆地,再也寻觅不到一丝桑家的存活印迹。   张乙安老实本分地翻箱倒柜,而他私心作祟,用毒辣的目光里外侦查,机敏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物品。   没有结果,他不死心,他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   老殷是在米和亲吻殷天时证实了自己的猜忌。   他女儿不招人喜欢,他无比清晰这一点,但若是长久跟随她心历路程的逐步生长,则会被她的执拗、无常、表演性|人格的张力所打动。   米和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刻意接近。   昨儿他接到张乙安电话,重新进入41号拿生活用品。   他在二层卧室的储物柜里看到了大量英文材料,一扫而过后并未上心,直到拿好衣物和家用后,才猛地伫足,脑中风行电照,双目兀的瞠圆。   他全身上下都战栗起来。   只觉得魂惊魄惕,从头凉到脚!   那文件里密密麻麻遍布着几个重复的字母,他刚刚才反应过来。   SangGuowei、SangMiaomiao、SangJue、YeRong、YinTian……   “桑国巍、桑淼淼、桑珏、叶绒、殷天……”   老殷立在走廊中喃喃自语,丢魂丧胆地扑回抽屉,将文件的每一页都拍照记录。   他一夜未睡,发动了身边所有的警界战友兄弟。   几十个不惑之年的谢顶男人点灯熬油,像发奋图强的小学生,在孤灯下笨拙的翻着中英词典,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翻译誊写。   当所有页码拼凑起来,当所有句子的主谓宾重新排列。   一份详细得令人乍舌的灭门案调查报告显现出来。   当中涉及了桑家每个成员事无巨细的生活作息习惯、待人接物之法和深度性格剖析。   这比他们当年的卷宗详细百倍,千倍。   老殷双目熬得赤红,有些不知所措,想跟张乙安说,却担心她藏不住事露出马脚。   他急切想告知殷天,因为他知晓只要有这份报告存在,她便会如蛇捕鼠,死咬住米和,那便有可能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被张乙安说动了,殷天只有出外勤才会有得当的情绪泄口,才能归正她的所学所得。   老殷期盼她减少戾气,只要向阳而活,他愿意奉献所有。   这是他翻查词汇时所感悟的,他夜里的笨拙恰似殷天八岁时执念于灭门案的笨拙。   他只笨拙了一夜,可殷天笨拙了19年。   他突然心疼起自己的女儿。   殷天回到分局,将报告整理好交到了郭锡枰办工作上。   又去找了趟孙苏祺,可人不在,说是去了淮江市法医鉴定中心。   她完成手头工作,便请假提前离岗两小时。   可又弄不清如今自己所属的部门是行政还是外勤,索性两边都打了报告。   顾大姐瞪着她,甩甩手让她赶紧滚蛋。   郭锡枰更省事,话都不说,直接把办公室门关了,扇她一脸风。   殷天去了安城家园,笑着跟门卫招呼,熟门熟路上了六单元8层。   屋内一片狼藉,桌上、地上堆放着各色各异的外卖餐盒。   老莫穿着长袖睡裙,蓬头垢面地打着游戏,嘴里叼两片川府腊肠。   门铃响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挠了挠屁|股,侧身让殷天进来,“别踩着我东西啊。”   殷天托着两份毛血旺套餐和两瓶威士忌。   老莫从堆满东西的沙发上扒出一个洞给殷天。   殷天也不嫌弃。   老莫的主业是淮江市数一数二的游戏测评玩家,副业是个黑客,偶尔提供些有偿情报。   殷天前几天让她去查米和,她有了新料。   殷天心绪不佳,又烦躁老殷的穷追不舍,直接把手机关了。   她吃得快,灌得猛,一会儿便不省人事,这招式老莫没见过,有些措手不及。   再睁眼,已经凌晨4点。   殷天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瞪着前方,披头散发,神色迷茫。揉搓着脑袋,辨认自己身处何地。   她觉得有些硌,从裤兜里掏出个芒果,愣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   自己纯灌了1瓶半的威士忌,醉醺醺豪迈地脱包脱衣,再隔衫脱出了BRA,放飞自我的一扔,埋头扎进沙发。   老莫看她迷醉的模样,忙去厨房接水。   殷天醺醺然地从果盘里拿起个手机大小的金黄芒,抵在耳边,“你他妈有完没完……别以为你是个老子你就都对,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殷田民,我迟早把你拍死在沙滩上……喂,喂说话……怎么没声啊!……”   老莫握着水杯抵着墙,看得哭笑不得。   殷天神色不善地把芒果拿下看了看,按了按,“没电了?……你把手机借我……给我!”   说完顺手把芒果揣裤兜里。   老莫摸索着沙发掏手机,思索片刻后放弃,从桌上拿起另一个芒果递给她。   殷天接过,看了看,把芒果往她面前一摊,“莫羽彦,你是不是当我傻?”   老莫扬眉。   殷天大怒,“你不把指纹锁按开,我怎么用?”   殷天乍舌,想起这荒唐事,臊得呵呵傻笑。   继而又安静下来,抓耳挠腮思索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   终于,“米和……你说米和,”殷天用脚踹着昏睡的老莫,“你跟我说他啥来着,我前半夜没听清。”   老莫被烦了一宿,继续躺尸。   殷天契而不舍,周而复始地拿脚扽她,老莫生无可恋,暴躁地盘腿坐起,“他!你听好了!他查你,查你祖宗十八代,查你有没有男朋友,查你双亲是谁,查你的梦想是什么,欲望是什么!查你是全天思考,还是在特定时间,查你的身高,鞋子穿多少码,平时住哪儿,早餐吃什么,烤面包上涂不涂果酱,是涂草莓酱,还是涂菠萝酱,还是蓝莓酱!还有,查你对桑国巍是好玩伴的友谊之情,还是真正男女情的萌芽。”   殷天惊愕地打了个酒嗝,差点把老莫重新熏醉。   “因为事儿有点大,所以我反向查了他,他是个处女座天蝎座集合体,谨慎小心,从不露马脚,他还有专门的人为他做扫尾工作。”   “什么意思。” 殷天迟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能查到这些,是因为他故意放水,他想让我查到。他在逼你,跟他对话,跟他交涉。”   她从睡裙里掏出个芒果,用拇指“开锁”递给殷天,哄傻子般,“真诚最可贵,你俩好好谈。”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圣血的味道   凌晨5点, 白炽灯下。   殷天伏案整理着41号panpan联排特大灭门案重新立案侦查的报告,还差最后一项就大功告成。   她双目熬得赤红。   手机在一旁充电,依旧有电话不停打入, 殷天索性就静音了。   老殷从威山执着到淮江, 也没让她心软。   殷天最烦两个人能解决的事儿嚷得天下皆知, 老殷算是踩着雷了,闹分局闹成了这个局面。   埃及艳后是老莫捡回来的流浪猫。   通体黑色, 又高贵又诡秘, 一双油绿的眼睛似是地狱之光。   她围着已经见底的食盒来回踱步,而后跳到殷天腿上, 再勾着桌沿往上爬, 占据着卷宗。   殷天的眼神和字迹一断,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   晨熹初微, 透窗洒来一片金光。   殷天舒缓着脖颈,理了理心绪走向阳台。   她早已没了当初看卷宗时的心潮澎湃。   成长了,麻木了, 甚至因为当初太过用力的追念,有了反噬之兆。   她开始遗忘桑淼淼的五官, 桑国巍的声音。   有时在梦中听到有人叫喊她的名字, 那短促的一声,既像巍子,又像淼淼, 她一回头, 是坐在一叶孤舟上的胡志鑫, 于牛毛春雨里望着她笑。   流泻的车辆与行人, 蜿蜒在永和寺外。   朦胧初日下庙宇金光粼粼, 像浮云上的海市蜃楼, 缥缈婀娜且肃穆华贵。   卫生间的冲水马桶响了,老莫怀里揣着六个手机,一股脑散在餐台上。   殷天侧头回望,屏幕上是六个风格迥异的漫画男人。殷天哼声一笑,“我以为你只接冒险和即时战略,偶尔换换格斗和竞速。”   老莫从冰箱门内侧拔出一桶牛奶,打开一闻,差点哕出来,里面都成了豆腐渣,她拧紧盖,一个抛物线扔进垃圾桶,“我得跟紧市场啊,我得搞钱啊。一,恋爱系前景斐然,需求极大,小姑娘们人手一个,狂热;二,谁也甭瞧不起谁,谈情说爱怎么了,我喜欢12个男人怎么了,全方位囊括所有类型,这是我对美的一直至高追求。雨果说什么,神了解人类的需要,所以把天放得那么远,把男人放得离女人这么近。”她又拔出第二桶奶,狗一样使劲嗅,味儿挺正,她抱着桶“咕嘟”了一半。   “雨果说的是‘把女人放得离男人这么近’,”殷天纠正,继而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这样喝真的不会蹿稀吗?冰的啊。”   老莫粗鄙地一擦嘴,“性别不同,主客体就不同。在我看来,女人是轴心,”她拍了拍肚皮,“都是从这出来的,必须围着咱们转。但我也够惊讶的,这款游戏从策划到研发到技术主创,竟然全是男的,这说明什么呀?”   “男人了解女人,多于女人了解男人。”   “正解!那男人也了解你,多于你了解他。”老莫接着从冰箱挖宝,掏出个三明治,三下五除二扒了包装,一口啃下去,火腿肉冰得她一激灵,“你不是让我查那本书的运输路径吗?”   殷天心不在焉“嗯”了两声,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下她三明治,撇进微波炉。   “呜呜”转了30秒,她再拿出来原封不动地塞进老莫手里。   老莫大嘴一咬,热腾腾的蛋黄酱裹着火腿,乍然变得有滋有味,“好吃!”   她走向沙发,眼神兜兜绕绕在餐盒垃圾中寻摸,“我没查到快递,但在外|网上找到了一个地下房间,存在类似内容的交易,可惜他们守门人太严,我伪了几次都没成功。”   “类似内容的交易?病理交易,医学交易?”   “地下房间不是医院,不救人的,有刀,但比手术刀大多了。你不是一直怀疑这书是国外来的吗?”   “对,封面的Zwarboek是荷兰语,意为黑皮书,磨得快看不见了,里面有很多英文和拉丁文,还有我不认识的,完全鬼画符。”   老莫终于刨出了一份材料,上面尽是毛血旺的红汤油渍,“那你看看,这个人擅长什么?”   殷天嫌弃地拿巾纸擦蹭。   老莫一本正经,“这是你溅的,它昨晚在你旁边。”   殷天白她一眼,垂眸看资料,是一份详细的米和身份信息。   她一目十行扫过去,在擅长语种的那一栏,看到:英语、拉丁语、荷兰语和法语。   手机短促震动,殷天一移目光,是郭锡枰发来的短信,“速来长河家园A座。”   长河家园A座?   殷天没吃早餐,又被这乌烟瘴气的坏境熏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一时间布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你说有没有种可能,这书是他给我的?他用快递做了个幌子,实际这本书就是从41号联排到了42号联排。”   “在没有定性前,什么都有可能。他刻意接近,一路顺畅,结果太急功近利,步子迈大了,咔,扯了,你生气,往后退,他急了,逼你出现。”老莫吃完了三明治,又灌了两口牛奶,“那这简单啊,你直接顺着后退的劲儿给他来个欲擒故纵呗。”   殷天套毛衣,穿风衣,整理背包,速度快得像个军人。   囫囵扎了个马尾,冲镜子抹了个牛血红的双唇,抿了抿,像刚吃完人,“欲擒故纵不是我风格,擒贼擒王才是。”   她在玄关穿靴,拉开大门,新鲜空气一倒灌,她深吸了好几口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把阳台门打开,大门打开,通风!对流知道吗对流,你自己呆着也不怕中毒了!”她老妈子一样地絮叨,“东西理一理,垃圾扔一扔,甭12个男人,你就踏踏实实找一个男人,好好管管你这癞样!”   长河家园在淮江市的外沿东南角,离中心老城挺远。   殷天的的士像条逆流而上的鲑鱼,在东曦即驾中奋勇争先。   殷天看着侯琢发来的信息。   他们在威山走访邱辉的同时,技术队在淮江确定了死者身份。   张美霖,退役芭蕾舞演员,现Danceholic少年芭蕾舞团的首席讲师。   住在长河家园A座1301室。   昨日队员们走访了与她相关的学生家庭,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张美霖之所以退役,是腿部出现了伤疾,无法面对高压的舞台训练,只能退居二线,主要服务于中产阶级以上家庭的孩子。   她很富有,家中布置的异常豪横。   灯饰考究,艺术风格浓郁,处处彰显著价格不菲。   化妆品、洗漱用品、厨房餐具、散物摆设皆为小众的进口货。   柜子里的衣着色泽很饱满,清一色的大牌秀款,她似乎极热衷于长裙,有流苏、亮片、蕾丝、甚至还有18世纪,华丽繁缛的英法高腰礼裙。   客厅中央有一副硕大的肖像:   张美霖穿着湖蓝色的欧式刺绣长裙,在初雪飘渺的黑夜,走出伦敦西区的Her Majesty\'s Theatre 。   身侧车如游龙,灯如河,熙熙攘攘,在幽黑与明亮间,似一朵娇艳的蓝铃花,含苞欲放。   殷天立在客厅中央静静看着,若不是这画勾出记忆,她几乎都忘了自己也曾在西区出现过,泪流满脸地看了场《歌剧魅影》。   侯琢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茫然回头,“愣什么呢,她家里有套男人的东西,但没指纹,也没采集到其他信息,现在挺多单身女性都会在门口放双男人的鞋,窗台挂着男人的衣物,这样比较安全。”   “邻里怎么说?”殷天最后留恋地看了眼剧院,踱步往门外走。   “说是听到过她跟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在争吵,看年龄可能是她母亲,但也没瞧清楚。”   “一梯两户,好房子啊。”殷天站在楼道里,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开了。   一中年女人似是没料到走廊有人,惊得向后退步。   面色踌躇一番后,避着殷天眼神又上前迈了一步,最终还是怯怯收回,摁了关门键。   电梯门合上后,一直没动,不上也不下。   殷天等了半分钟,探身摁键,梯门从新打开,“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们说?”   女人攥着手腕,低眉思虑了一会才走出电梯,“张老师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是这样,我住18楼,我女儿上三年级,她形体不太好,驼背,我听隔壁说,13楼有个芭蕾舞女老师,以前拿过很多奖,我那天就来找她。”   女人蹙眉回忆,“我下来后站在楼道里听到了很大的争吵声,我本来想算了,但……唉我这人纠结得很,就还是敲门了,进门的时候,卧室门很用力的关上,感觉很愤怒,等我打听完课程,等电梯的时候,屋里又开始吵起来,电梯门关时,我,我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女人有些懊悔,“我没当回事,我吵架也摔东西,但我昨儿听到有人在传张老师出事了,我就想,会不会是……”   “男的女的?”侯琢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   “女的,声音有些老。”   殷天突然插话,“你邻居男的女的?”   “男的,他是做文物修复的。”   “文物修复?那这会应该在家啊,侯哥,你盯这儿,我去看下。”   殷天上了1802室,打量着楼道环境,随后敲响了门。   一个盘发男人端着咖啡出来,彬彬有礼地笑着,“有事吗?”   殷天亮出证件,“淮阳分局刑警,向您打听个事儿,怎么称呼?”   “免贵姓高,高烨。”他微微一侧身,让殷天进屋,“不好意思啊警官,屋里有些乱。”   殷天一进门就看出硕大的工作台是石库门门板改造而成,她敲了敲,竖起拇指,“好品味。”   “谢谢,要咖啡吗?”高烨很热情,殷天摇头拒绝后,他继续坚持,“不麻烦,咖啡机还没停呢。”   殷天随着他脚步来到厨房,倚着门口看到了那本《善恶的彼岸》,吐口而出,“出于爱所做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善恶的彼岸。”   高烨笑了,颇为惊喜地看她一眼,随即打了两个喷嚏。   咖啡机轰轰运作,高烨抬手示歉,“不好意思,我有鼻炎。”   殷天接过意式浓缩,打量着客厅,文玩满目,溢满着岁月的芳华。   电视里放着黑白电影《愤怒的公牛》。   这是个怀旧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13层的张女士是芭蕾舞演员?”   “我看过她演出。”   “认识?”   高烨点头,“认识,不熟,她是跳白天鹅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眼神其实很凌厉。有一次我陪朋友去看,黑天鹅的AB角都没法上场,最后让她顶替,那天晚上的掌声格外热烈,那种感觉,就像是,她为黑天鹅而生。”   殷天漫不经心地听着,踮了踮脚,突然俯身用手掌触摸着地毯,“新买的?”   “对。”   “现在手工的波斯地毯什么价位?”   “这一款两万六。”   “她跟你熟吗?”   高烨又打了两个喷嚏,“她看过我展览,我是国美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老师,她看展时我们聊过两句,楼下也碰到过,都住在A座,碰到是很容易的事,她怎么了?昨天就有警察在13层。”   殷天至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她一会跪地上扒地毯,一会摸石库门的门板,一会给民国瓷碗拍照,“你很关注她啊。”   “是,我……”高烨腼腆笑了,“我想让她做我女朋友,但还没到那步,我约了她两次,没约出去,她……她好像有些事,有些奇怪。”   “怎么说?”   “我托莫斯科的朋友买了一双芭蕾舞鞋,我拿给她的时候,她家里只有一个人,但她摆了两副筷子,两个碗,菜量也是两个人的,米饭上插了三只烟,最有意思的是她的反应。”   “什么反应?”   “一点都不遮掩,稀松平常,反倒显得我小题大做。”   “你喜欢她的眼睛吗?”   高烨愣怔一下,不知殷天为什么这么问,“我没有过多注意。”   “你想让她成为你女朋友,那就说明你对她是有原始欲|望的,那她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脚,”高烨也很坦诚,“里子是畸形的,但面子是完美的。”   “所以才会送鞋,好,谢谢配合,“殷天一口气喝了浓缩,苦得似啮檗吞针,疯狂吐舌,“很美味,谢谢啊。”   殷天开门走到楼道,停了步子侧脸回望,她如狼似虎的眼睛第一次正式落在高烨脸上。   “高先生,门第托洛萨的圣血香水,是以‘让人头晕的重口前调’为卖点,有种匕首泡在血液里的刺鼻金属味,甚至可以说,是打开了吸血鬼的冰箱,腥得让人反胃。你既然有鼻炎,为什么还用这么刺激的香水?这种张扬和疯癫,跟你和你的布置格格不入,”殷天皮笑肉不笑,“你真是个矛盾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抽王八   淮阳分局一层卫生间内。   殷天愣怔地看着手里的一沓照片, 目色惊乱,翻得越来越快,看得越来越快。   张乙安负手在她身边踱步, 突然想到什么, 眼神扫向隔间。   她从右至左, 伸手一探,第一间没人, 再推第二扇, 没人。   “在这里闹是他不对,骂也骂了, 这么频繁的联系就一定是有急事, 这不能与‘他当初不接你电话’相提并论。我们到了这个年龄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即便是力不从心, 他也发动身边的战友,通宵把76页的英文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出来,他的语言能力你不是不知道, 垫底的。两天了,血压都下不来, 他在示好, 用他的身体在向你低头,你是不是该给他个台阶。”   老殷是一个看到英文就横眉竖眼的人。   翻译76页近乎于学术报告的英文,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他做到了。   他甚至不敢在家里翻译, 怕被起夜的张乙安发现。   他挤到老余家, 在杂物挨挨挤挤的狭缝中, 俩人坐在整理箱上埋首于词典中。   老余拿出孙子的电子词典, 用粗指头笨拙的按下一个个字母, 熬到凌晨四点时,老殷的眼睛因长久地注视而疼痛,手指揉搓后滚下一串泪。   他越翻译越气,气自己没用,是长虫吃蟾蜍,动作太慢!   殷天能料想到,她揉着酸涩的鼻头故作淡然,将照片揣进风衣大兜,“他在哪儿呢?”   普希金餐厅开了24年,离淮阳分局不远。   整个餐厅都隐蔽在地下室里,需要老客或周边居民的指路才能抵达。   老殷是那儿的常客。   餐厅装潢是地道的俄式风格,复古浓郁且线条刚烈。穿着民族服饰的服务员穿梭其中,传递着特色菜肴。中间的吧台错落有致地放置着一瓶瓶伏特加。   七八台电视各自播放着苏联歌曲及老电影片段。   落座的食客三三五五颇多高龄的老人,皱纹乱颤的脸上笑容灿烂。   老殷正守着红菜汤和黑色粗麦面包等着两人,在到殷天出现的刹那,不由长吁。   暖黄的灯晕下,汤底的色泽油红发亮,他也不自觉地明朗起来。   殷天也不含糊,坐下就吃,又加了好几道硬菜,“跑了一上午,早上没吃饭。”   她泡着面包,嘬了半碗汤,才把照片放桌子上,看着老殷,“除了这份报告,还有什么发现?”   老殷摇头,“暂时没有,我和你小妈一直在想他跟这案子的关联,要么直接,要么间接。直接关系:凶手的人,或者桑家的人;间接就不好判断,有很多可能的方向。”   张乙安吃着奶油烤杂拌,“他年纪轻,99年也就是个孩子,可能是父辈跟这个案子有瓜葛。”   “他查过我,知道爸心思重还让他去拿东西,材料放的位置也很明显,但又裹了层英文,看上去没那么刻意。但毋庸置疑,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也猜测我们会有这样一场谈话,甚至这个餐厅,都有可能已经被人盯梢。”   阿成在不远处摸了摸鼻子,大快朵颐地吃着脆皮猪肘。   “我们怎么判定他是恶意还是善意?如果他对天儿下手怎么办?”张乙安惶惶不安。   “怕什么?俩警察一法医还怕摁不住他?”   “那么多年,投入上百警力,我看你们也没摁住41号的凶手。上嘴皮挨天,下嘴皮贴地,还是那么大的口。”   张乙安在桌下踢了脚殷天,殷天兀的闭嘴,偷瞄了眼老殷。   老殷对她的奚落早已处之绰然,摆了摆手,“我现在觉得,他查你,因为你是个很好的切入口,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语言,思维也相仿,敏感,聪明,他是专门负责刑辩的律师,磨练出了一套自己的善恶准则,还别说,你俩真挺像。”   殷天嫌弃撇嘴,闷头吃瓦罐牛肉。   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眉放下叉子,“一个人在最脆弱时的呓语常常归于本能,我在灼烧止血的时候,他人已经迷糊了,可还是让我别怕。就好像知道我当初是一个人面对着死亡,他心疼那个时候的我。”   “你知道人体最软的地方吗?”张乙指着耳朵,“是耳骨,女人也是,听情话的时候最动容,他在从最柔软的地方下刀。”   殷天寂了片刻,眨巴眼睛,起了玩心,“一会我起身,小妈你负责东边,爸你看西边。”   在老殷的颔首下,殷天猛地起身离座。   老殷秃鹫般的目光跟阿成撞了个正着,阿成一怔,忙低头喝汤。   “露尾巴了。”老殷兴致勃勃地举起黄油鸡腿,觉得这顿饭吃得太值!   殷天结账回来后,演出已经开始,俄国演员唱着苏联老歌在餐厅中穿行表演。   餐厅喧嚣热烈,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食客们亢奋地抚掌跟唱。   掌声重重叠叠满地滚,转着圈儿的轰向屋顶。   殷天目光悠远,越过老殷,越过手风琴乐手,越过舞蹈,越过阿成……   她在放空斟酌。   明艳的莫斯科少女在餐桌间旋转,红色刺绣的长裙随着舞者的旋转所延展。   她越转越快,像一块油红的的画布,一顶油红的伞。   “咚”一声巨响,老旧的俄式座钟发出厚重的报时声。   殷天将叉子狠狠戳进瓦罐里的牛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会会他。”   殷天吃猛了,还撑。   目送老殷和张乙安坐上的士离开后,她遛弯回的分局。   路过小卖部买了瓶酸梅汤,又加了根烟,可算压下了肉的肥腻。   刚步入行政区域,一大纸箱直接怼进她怀里,胃部被狠狠一碾压,差点呕出来。   顾大姐眉开眼笑,“上去吧,去你心心念念的岗位发光发热,我们这儿老气横秋,土都埋半截了。”   殷天还恶心着,脑子也尽想着对策。顾大姐嘴又快,冲锋枪似的,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顾大姐看她傻站着懵懵然,把调令往纸箱上一拍,“可喜可贺,可不用跟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在这瞎耗了!”   殷天一目十行,惊诧在原地,这是老殷松口了!   她难以置信地读了好几遍,喜悦感油然而生,两眼都放光,眼皮一抬就瞧见顾大姐黑锅一样的脸,忙颇为遗憾的谄媚,“怎么会?这儿才是警界力量之基石。”   “狗屁,咱都是敞亮人,甭说有的没的,我心堵你也心堵。天天猫这屁事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这要不知道的都以为行政圈了只猪在养呢,赶紧上楼,赶紧!五楼的正道之光等着你!你霍活儿他们去!”   顾大姐连推带攘把她轰了出去,殷天喜笑颜开,“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顾大姐一脸不耐,“父女债父女债,真是来向你爸讨债的,出外勤要注意安全,听见没有!不然到时候缺胳膊断腿,还得来我这报到。”   “是是是,您最刀子嘴豆腐心,”殷天收了玩世不恭,“我知道自己混,我也知道您在照顾我,谢谢您。”   “小没良心,知道就好!”顾大姐“嘭”地关门,长吁一气回到工位给老殷发信息:明明是条龙,非被你捂着当一条虫养,现在我可算解放了,我儿子出国时我也慌,没事,习惯就好,她抱着你,只能背对世界,她只有背对你了,才能迎向世界。   殷天在刑侦区域的工位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在侯琢旁边。   郭锡枰在办公室一眼就能瞧见她的风吹草动,这是特意安排的。   老殷苦口婆心,说自己就这么一个闺女,思维跳脱得比野驴都莽撞,最好能盯死她,甭让她乱蹦跶。   随着殷天的出现,问候声逐一响起。   侯琢起哄起到一半,郭锡枰从走廊进来,眼皮懒懒一抬,算是跟她打了招呼。   所有人麻利地拿着笔和本去了会议室,开始案情讨论会。   这次会议的重点,是张美霖的家庭及男女关系。   殷天提到了18层的高烨,讲了大致情况,国美校方证实了他的教师身份,两人交集不深,但爱好匹配度较高,高烨存在单恋张美霖的情况。   一张张嘴吐露着零散信息,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地拼凑成这个芭蕾舞老师的短促一生。   她像个修女,像个隐士。   不止拒绝过高烨,还拒绝过单身的富豪家长,拒绝过舞团的精干董事。   殷天强调了高烨当时的见闻,只有一人在家,却多备了碗筷和菜肴,米饭上插着香烟。   这是典型的祭奠行为,她应该是长期沉浸在某人离世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侯琢也提出了相应论调,跟她产生激烈争吵的是她大姨。   张美霖父母过世得早,她大姨抚养了她一段时间,后来被过继到母方的亲戚名下,给个守寡却富足的女人当女儿,从此跟父方亲朋断了联系。   姨妈村里建房,缺钱缺得紧,这次来淮江借钱,却遭了拒绝,气不过,砸了张美霖的半个家。   倒不至于杀人。   大姨一听到她死讯,整个人都木了,老树一般,在分局呆坐了一下午,哭得嚎天嚎地,不像是演的。   她也提到了,张美霖近期似乎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常在凌晨做饭,半夜哭泣。   疑点重重,郭锡枰重新布置了任务,每个人领了命令开始各司其职。   殷天还有些恍惚,上一次在这会议室,还是偷摸做贼般的在白板上画人,现在一顿饭的功夫,她竟然可以光明正大的穿梭其间了。   她兴奋地在会议室门口进了出,出了进。   像个绿头苍蝇,要说无序吧也有序,就是晃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被郭锡枰打过防预针,知道她是淮阳的“刘疯子”,大家埋头理事,学习着见怪不怪。   殷天本来想下班去找米和,但她忍住了。   有城府者藏才隐德,触斗蛮争中最重要的就是拿捏机缘。   殷天一心扑工作,又走访了两次高烨,灌下三杯意式浓缩,睁了两个晚上的眼睛。   第三日,她觉得瓜熟蒂落,火候到了。   晚上8点30分,殷天风尘仆仆去了惠爱医院。   米和不在病房,邻床老头说他要了个轮椅,估计现在在天台看云呢,说他好小子,留洋回来整得挺浪漫,以后跟着他的姑娘有福喽。   夜色深沉,流云被霓虹映染。   天台上,米和脊背挺拔坐于幽黑中,轻轻浅笑,和煦中传递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   殷天推开天台的铁门,一手拎塑料椅,一手提长礼盒。   精品系列6瓶一箱,56度,淮江自产的老白干。   她拖着椅子停在米和身后,颇有嚣张气势,“玩个游戏吧和律,抽王八。”   她把米和的轮椅转过来,身子一前倾,压迫感骤然激增。   她双掌把着扶手,居高临下地睥睨,“谁输谁说真心话,不说也行,输一次脱一件,脱干净为止,我看这也没摄像头,又安全又隐蔽。”   殷天迅猛地把礼盒拆开,3瓶揽给自己,3瓶推进米和怀里,冲他粲然一笑。   像个癞霸王看上了谁家的乖巧小媳妇,“来吧和律,酒壮怂人胆,喝了能打虎。咱今儿晚上不抽个你死我活,谁都别下这天台。”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是不是玩不起!   论抽王八, 殷天是老手。   果不其然,开局大吉。   一局,殷天胜。   她笑嘻嘻, “你父母呢?”   米和咕嘟了一口老白干, 呛得直咳, 腰脊都打弯了,“一个去世, 一个在国外。”   殷天笑容蓦地一僵, “对不起。”   米和冷淡摇头,“我还小, 没什么感觉。”   殷天被他那淡漠样子搅得有些心神不安, 二局不利,米和胜。   “为什么才来看我?”他蹙眉轻问, 说不出的落寞。   眼神似一池莲,似一弯柳,荡着波澜, 温情地看她,“是因为我打开了你的一点心房, 让你产生了防御机制, 你在怕我对吗?”   殷天几乎要被那眼神沉溺住,好在大脑没宕机,及时支配着手指狠狠掐向自己大腿。   钝痛让她瞬间清醒, 殷天面不改色地噙笑, “工作忙——”   “——你在躲我。”米和斩钉截铁地打断, 目色炯炯, 逼迫着她予以回视。   殷天微微窘迫, 避开那目光, 她已好久没认真凝视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是胡志鑫带给她的后遗症。   越是温存,越有妖魔做祟,最后都归于那两个黑黢黢的眼洞,让人望而生畏。   “你自己说的,要说真心话。”米和的声音越来越轻。   殷天脑子乱糟,三下五除二把风衣脱了扔一边。   寒风一凛,她忙嘬了口酒暖身,老白干往天灵一冲,半清醒半迷蒙,还没怎么喝就有些醉了。   三局,米和胜。   “你早上吃面包的时候,抹什么酱?草莓酱,菠萝酱还是蓝莓酱?”   “草莓酱。”   四局,殷天胜。   “为什么入住41号?”   “我喜欢那房子。”   五局,殷天胜。   “为什么喜欢?”   “它让我有理由生活在这里。”   六局,殷天胜。   “什么理由?”   米和不说话了。   “什么理由?”   他窸窸窣窣地开始解病号服,像是手笨,解半天才松了一颗纽扣。   殷天直接上手把它扯了下来,“老爷们他妈这么磨叽!”   米和里面穿了件白T,人也素净,皎皎似清月。   殷天眼睛一眯,目光在衣服和他脸上兜兜绕绕,看了半晌兀的笑了“长得可真好看。”   他温驯一笑,像只无害的绵羊。   七局,米和胜。   “我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如果你找到了,找到了那个凶手,你……”   “我会不会杀了他?”   米和又灌了一口酒,轻轻颔首。   “那个人是你父亲吗?”   米和骇住,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急忙摇头。   “那你这么在意这个答案干什么?我杀不杀,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不止一次觉得,”米和看向老城星罗棋布的霓虹,缓缓开腔,“你之所以选择当警察,就是在等那一天,你要用你自己的方式方法,你会“正当防卫”地杀了他,越是这个职业,越知道怎么脱罪。”   秋风飒飒,殷天的长发被吹得肆意纷飞   但她心如磐石,往下沉坠,在昏暗中像尊静止的坐佛。直勾勾地瞪着酒,一仰而尽。   她两手并用将高领薄毛衣脱了,里面是件藏蓝色的打底衫,完好地衬托出她玲珑身材。   米和一点也不想看脱衣,他希望她铿锵有力地回答,她不会这么做,她会把凶手送去法办。   可他凭什么这么要求她,他不是也没把米卓交给警方吗。   牌局在此时似乎已成了一种摆设。   两股力量相互翻搅纠缠,刚柔并济地争锋相对。   殷天一输再输,米和的问题也愈发匕首投枪。   终于,他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对桑国巍是好玩伴的的友谊,还是真正男女情的萌芽?”   殷天“噌”得起身,面如死灰。   这全是老莫查到的,他拿不定答案,亲自来求解了!   殷天火气炸燃,闪电般地掐住他脖颈。   她双目灼着火,随着气力愈加蛮横,米和难受地大口喘息,他的腿也有些吃痛,但他攥着扶手强忍,温顺且坚韧地看着她,喉头费力地哼问,“是哪种?”   殷天被这声问话陡然惊醒,一甩手,向后猛退了两步。   米和扶住脖子,苟延残喘的叹息。   玩不下去了,她认输,她认输行了吧!   桑国巍是她的逆鳞,桑家是她的逆鳞,谁碰谁死!   殷天全然没了心思,俯身拿风衣和毛衣,她劲儿很大,手机在甩荡中从兜里跌落,掉在了轮椅的右轮下。   殷天面色铁青,再次探身。   不知怎地,一缕长发卡在了轮椅座位的内侧,身子一抬,一揪,刺骨的疼痛传来。   她直接半跌进米和怀里,胸膛挨着他双腿,她又闻到那股清苦的味道,没来由的开始心慌,越慌手越抖,越抖扯得越紧。   米和整张脸憋得红通通,想帮她忙,可黑漆漆地又看不清,把殷天拽得更疼,那片头皮都开始麻痹。   “轻点,你轻点。”   殷天只能跪地,匍匐在他腿上,内心万马奔腾!   她今儿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又有邪又有煞,把她克得死死的。   “你拿手机打灯,我来解。” 他声音又沙又涩。   阴影的纵横,白酒的熏脑让米和根本看不清那缕发丝,只觉得它一会顺时针缠着,一会又逆时针绕着。   他身子越俯越低,两颗头几乎相依在一起。   米和双唇偶尔摩挲着她的长发,居然是浓郁的檀香,像是被寺庙清心寡欲地熏染过,是佛陀的味道,他心一下静了,手也停了,“小天。”   殷天还在摸索手机,手忙脚乱地开电筒,她头发被揪着,脑袋只能僵硬地支棱着,凭感觉摁着电筒按键。   米和的手从绕发丝的零件轻轻移到她脸上,抚摸着,殷天觉得面颊一烫,下意识撇头想躲。   可她近乎被钉在了轮椅上,无法挪移。   米和的胸膛有一股火。   灿若繁星、茫茫流云都是他的心里话,他想抱紧这个时常暴跳如雷,满脑子机关算尽的女人。   幽雅的吻落在她发间,低沉清冽的声音随之而来,“我没有恶意,从来都没有,别躲我,小天,别躲我。”   殷天孤寂惯了,面对这莫名的认真只觉得寒毛卓竖,她头是动不了,但她手能动!   殷天张牙舞爪地甩臂抓住米和头发,是短茬,不好抓,只能退而求其次拽他衣领,“演!接着给老子演深情!你个瞎扯淡的老骗子!”   两人麻花一样扭成一股绳,米和的短T在殷天的鹰爪下成了皱巴的破布。   “你们干什么呢——!”   米和猛然抬头,殷天猝然回头!   只觉得头皮火辣一灼,那撮头发被连根拔起,她眼泪当即就滚了出来,鼻涕也往下淌,一张脸湿漉漉的,怎么看怎么浮想联翩。   陈护士是个胖姑娘,这一嗓子都嗥出了回音。   她震惊地看着两人,平时人模狗样,大晚上在这莺燕!   这是哪儿!这是她心中神圣不可亵渎的圣地!救死扶伤的圣地!   陈护士二话没说就报了警。   她身后是拿着材料,呆若木鸡的侯琢,傻了愣了,一时没能阻止她。   住院部一层。   老殷和张乙安提着水果和牛肉粥在等电梯,张乙安嚼着口香糖,满脸狐疑,“她也没说她今儿来啊,早知道要来,我就不吃蒜了,你也不提前跟我说。”   老殷刚要接茬,门口闯进一气喘吁吁的派出所片警。   梯门一开,片警鱼一样滑溜进去,迅速摁了8层。   老殷眼皮一跳,侧脸看张乙安,张乙安也正惴惴不安地看他,两人心脏同时一提,完了。   8层的休息区热闹极了,小护士里三层外三层。   米和是住院部的知名人物,她们都想知道,是谁癞蟾蜍想吃天鹅肉。   桌上6瓶老白干,空了4瓶。   殷天一手风衣一手薄毛衣,阴黑着一张脸,脸上泪痕尤在,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米和坐在轮椅上拿着病号服,T恤皱兮兮,衣领有开裂的迹象,裤子正面堆着殷天的眼泪和鼻涕,泅湿了一大片,他也倒不忌讳,大咧咧敞着。   张乙安知道殷天是个不开花的老铁树,最厌恶谈情说爱,可这景象太扎眼太突兀。   她显然没做好准备,惊诧地看向老殷,老殷面色如常,他关注的是殷天的眼泪。   谁把他的宝贝疙瘩,把他的冲锋衣给惹哭了!   片警自从知晓了老殷和殷天的身份后变得局促不安,也似乎看出了两位当事人的关系不一般,似是别扭的未公开的情侣,“那个,米先生,能说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吗?陈护士说你受制于殷警……殷女士。”   “她……”米和像是难以启齿。   “她怎么了?”   “她让我脱|衣服。”   小护士们“哄”地炸了,叽叽喳喳叫嚷不停;侯琢匪夷所思,张着嘴跟一智障似的;张乙安挑眉憋笑;片警清了清嗓子,最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老殷。   陈护士可不怕殷天身份,直接掸开了米和的病号服,提溜起来向众人展示。   上面崩掉了两个扣子。   侯琢没管住嘴,脱口而出,“啧,手真重。”   陈护士哼声,“120一件。”   “殷警官……要玩抽王八,输了就要脱衣服,我手气不好,可殷警官不依不饶,然后,”米和状似无意地抬了抬头,所有人的目光刹那汇聚在他脖间的红痕。   侯琢倒吸一气,老殷眼皮直跳,张乙安臊得慌,撇头没脸看,最尴尬的还是片警,他真后悔自己嘴快脚快,不然这出警哪儿轮得到他。   “是不是玩不起!”殷天背着众人咬牙切齿,没出声,拿口型耍狠。   米和垂头丧气,憋屈中带着些孤立无援地意味,“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殷警官也一定不是故意的,都是酒不好,酒嘛,伤身伤心,勾人勾欲。”   片警忙接话,“对对,所以咱们这次吧,主要以批评教育为主。我看殷警……殷女士也深刻了解了问题的严重性,既然和解了,那就不打扰了。”   殷天咧嘴僵笑,死死盯米和,“好,我一定不负众望,好好改正,好好做人。”   片警离开后,张乙安和侯琢把米和推回病床。   老殷打量着殷天的泪痕,“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没事吧?”   殷天面无表情地摇头,她摁了电梯键,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老殷看着她腮上的肌肉一条条绽开,牙齿“咯咯”地碾咬,终于忍不住了,脚跟一错,猛然扭身,雷厉风行地冲向病房。   她一把推开侯琢,直接把半坐的米和摁倒在床。   狠戾乖张地吻了上去,恨不得用尽全身蛮力。   把病房里的俩老头吓得“腾”地坐起,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怎么怎么着?怎么还亲上了,不是,不是,不是说不是女朋友嘛!”   殷天咬破了米和下唇,吸着血腥,肆无忌惮地圈绕着他的舌头。   像即将被风干的吸血鬼拥有着求生的狂热,少顷,两人唇畔都挂下一串血花。   这哪儿是亲?这分明就是啃食!   殷天把米和的嘴唇咬得稀烂,像僵尸吞人的灾难电影,两个人满嘴都是血,淋淋漓漓。   她直起身子,拿薄毛衣一擦,半张脸都是斑驳的污红,眼睛淬了毒,阴恶地锁住他。   米和流了眼泪,安静地像个死人,他想去拉殷天手臂,被她大力甩开。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老殷老神在在地笑了,他了解自家闺女。   她急眼了,真正的恼羞成怒了,这小子,要完蛋喽!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我就是她   耍猴儿不怕人多, 看戏不嫌事大。   殷天还没出医院大门,孙苏祺的短信就追了过来:【有脸说我是老色匹,你半斤八两好不好, 咱俩一蚂蚱, 一蝗虫, 往后谁也甭嫌弃谁!】   侯琢是淮阳分局里最大的嘴,能气吞山河, 只要让他知道了, 全局皆知。   孙苏祺也不是省油的灯,摇头晃脑从解剖室出来, 囫囵吞了个山楂糕, 手机打给老莫,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她们这仨闺蜜, 最热衷给彼此使绊子。   车子还没驶进虹场路,殷天就接到了老莫电话,伴随一声响亮的口哨, 她笑得肆无忌惮。   “您可真能耐啊殷小天!诶,你在我这一早就想好了是吧, ‘擒贼擒王’打得是这主意啊, 要不怎么说嫌弃我只敢看12个男的,还是你勇,实践出真知!谁之前说智者不入爱河, 单身修仙, 法力无边的!你就装吧你个酒蒙子, 还天台!你要真想在那儿你倒是锁门啊你个祖宗!”   老莫激动得语无伦次, 乌啦啦的大嗓门嚷得满车都是回响, 吐沫星子简直溢出屏幕。   张乙安笑得前仰后合, 老殷低哼哼地乐。   殷天拿湿纸巾擦嘴,又拿水杯漱口,吐了半袋子血水,“黑灯瞎火能瞧见什么!”   老莫一愣,“我靠,老城区的靡靡霓虹满足不了你了是吧,给你能的,有本事你戴个挖矿的探照灯,能把那崽子的眼睛晃瞎。”   “我说的是护士,护士!黑灯瞎火能瞧见什么!”   “瞧你扒他裤子啊!”   “孙苏祺这个王八蛋,我没扒——!”   “扒没扒你自己心里清楚!”   殷天一口气没跟上来,咳得满脸青红,像个圆嘟嘟的小蛇果。   “你和那姓米的,挺有意思啊,你俩这是啥,强盗碰上贼爷爷,黑吃黑!人家的‘黑吃黑’就一比喻,你倒好,你真下死口,直接把人咬吐血了,你好歹做个人吧!”   张乙安推波助澜,“你要真想谈恋爱,你跟我们说,我给你介绍,没必要憋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上嘴啃,臊死人了!这是多大的火气,等回去我给你泡龙胆草,还有什么来着,夏,夏什么?”   老莫在电话那头一阵怪笑,古里古怪地接茬,“夏枯草,黄连。”   “对对对,”张乙安接着数落,“撇开这个不说,你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下多大血本,小侯都看懵了,俩眼睛抻得跟突眼症似的,你这也怪不得别人说,你要怕说就别做,影响多不好,他现在工位是不是在你旁边,你明儿上班别阴人家啊,每个单位都有长舌头,正常。”   “主要吧,”老莫接着和稀泥,烦得殷天把电话扔了,身子一斜一躺,索性揣着手睡觉。   这一睡,彻底乱了生物钟,直接导致她本就稀薄的睡眠荡然无存。   凌晨3点只能在庭院里干瞪眼。   老殷起夜,看床上没人,便寻到了吊椅处。   冷峭的秋风刮得树杈呜咽,草垛里虫鸣唧唧,毛骨悚然的曲调若隐若现。   殷天搭着披肩盘腿坐在那儿看枫叶锈红,轻飘飘地乱转,像极了游戏尘寰中束手就困的无望人生。   她看得痴迷,嘴里哼得动情,像是演绎着情深意切的丧礼之乐,来祭奠往故。   她唱着唱着,落下眼泪。   老殷咳嗽一声,她也没回头,哼完了才开腔,“我问他有没有听过这调子,他说那是亚利桑那州的鬼民谣,是敬拜亡灵,诅咒生者的巫歌,每一个唱响这首歌的人,会携带着黑鸦之翼,山羊之骨,命脉之血向恶魔献祭,以自身寿命换取仇敌凋亡。桑珏究竟惹了什么人,让对方怀着必死的信念杀之而后快。”   “他们在资本扩张期间行事很疯狂,他是个护犊子的人,把所有的善意都留在了这里,”老殷并排坐在吊椅上,指着41号,“留给巍子、淼淼、阿绒、还有你。他对外是条‘疯狗’,被他踩进牢狱,濒临破产的人太多了,最辉煌的时候他几乎垄断了半个沙头角,千百个敌人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不是针对他呢?”殷天搂紧披肩,跟随着老殷的目光悲戚地望向黢黑的41号,“不是商业纷争,而是生死矛盾。米和问我,问我到了那一天,见到凶手的那一天,我会不会公报私仇。我那时就在想,回家路上想,现在还在想,我究竟有多恨他,是不是恨到愿意唱响这首歌。”   张乙安端着牛奶也来到一层,静静立在风铃下看着两人。   殷天吸了吸鼻子,“然后意识到,这20年,我一直被这事摁在泥潭里,上不上,下不下,没处使力,你们拉我,可我太沉了,沉得把你们往下拽,咱仨不得不抱在泥团里喝浆。我没有正常的情绪泄口,又没本事,可心还高,只能拉踩你们,说你们也废物。”   “这就是一个律师的杀伤力,你太傲慢,轻敌了,你是纸老虎,他是真狮子,每个问题都往你心窝子里扎,这就叫诛心。”   “还好,知道的不晚。”张乙安把牛奶递给殷天,“上去躺会,睡不着让身子歇歇也好,你不用那么大心理负担,我们心甘情愿,我生不了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殷天接过牛奶,半张脸都埋进杯里,她双肩细微地颤着,过了半天才瓮声瓮气,“我知道。”   张乙安胡噜着她的头发笑了,殷天一喝完就把杯子塞她怀里,低头落荒而逃。   老殷抓住张乙安的手,小声比划,“害羞了。”   张乙安也眼眶湿濡,满腹忐忑,“那个米和太危险了,我怕她抑郁症反复。”   老殷摇头,“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调理系统,不会再伤自己,但情绪还得泄,所以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对方,我们只能希望那小子,自求多福。”   一个失眠,一个梦魇。   米和狰狞哭唧了整整一夜,他梦见了自己,父亲和母亲。   他好久都没梦见过他们,桑国巍是殷天的逆鳞,而他父母,是他的逆鳞。   殷天第一个问题,就绞了他的心。   米和从小继承了米家祖辈们对医学敏感聪慧的资质,且性情随母亲蔡榕榕一致,和煦且宽厚。   在魔都生活了4年后,随父母轮渡返回港岛的米家。   从此进入一个全新世界,大量素未谋面的亲朋涌入进他生活。   在四五岁的认知里,他最喜爱祖母乔茵娜脖子上硕圆的珍珠项链;   会每夜临睡前缠着叔爷爷米隋讲他和奶奶张疏颖在耶鲁的疯狂留学生活;   会和祖父米嵘靳在天星小轮里吃菠萝油,喝鸳鸯;   会在赛马日,躲着母亲蔡榕榕,选择牌号帮父亲米卓赌马;   或是夏天偷偷躲进祖父在都爹利街的法医室,不仅能摸摸祖父常用的刀具,还能被漂亮的护士姐姐们挨个亲一口。   早慧的他感受到父亲和其他家人的隔阂。   所以整个童年时期,他都自发地承担着沟通桥梁的作用。   1997年港岛回归,9岁的米和和祖父站在金紫荆花广场看国旗徐徐升起,米嵘靳首次向他说起自己曾在首都医科大学的过往。   在祖父眼里,米和身上的特质太贴合医者身份,虽然没有父亲极致的聪慧,但他本质里拥有着对司法和医学的敬畏之心。   然而那一年立冬日。   他母亲蔡榕榕出门后一直没有归家,24小时后,警署以失踪立案。   米和沉浸在束手无措的悲痛里,而更让他惊慌不定的,是父亲的反应:整整28天,米卓以癔症般的意志力走完了整个新界和九龙岛的大道小巷。   米卓会死死抱着他藏身在柜子里,或是阴蔽的角落,浴室间,走廊尽头,电梯里……   父亲面目蜡黄,反反复复地覆在他耳边呢喃:榕榕快跑,榕榕你快跑。   他吓得嚎啕大哭,迅速地消瘦下去。   他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家族引以为傲的医学实际上一无是处。   三个月后,蔡榕榕被肢解的尸体找到,父亲也终于放开了他。   米卓用枯瘦的手以一种珍贵神圣地姿态捧过母亲高度腐烂已无法辨认的头颅。   那一瞬间,他喷薄出与父亲一致的情感冲动:好想……杀人啊。   母亲死后,父亲变得很封闭,冷漠,怨恨。   他避开儿子的拥抱,家族的劝慰,投身进警署的侦查和私下寻访。   米和在接近父亲时,常会听见他快速呢喃着古怪深奥的英文长句子。   后来才知道,这是黑皮书里记载的杀人方法。   1998年米卓被报复欲望折磨地死去活来,再一次被祖父锁入了阁楼。   米和对家族的做法嗤之以鼻:一群顶级的医者拥有着最好的理论,最好的实践,最好的刀法,却废物一样地无计可施,他们救不了他父亲,永远只会叫,不会做!   1998年12月10日,他父亲收到了线报,得知了凶手的消息,疯狂地用头颅撞门。   那天长辈们都外出了,家中只有米和,他死寂地站在门外,听骨头与楠木碰撞的闷响和父亲绝望的呜咽,他泪流满面,然后,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门。   他的父亲,在警方到达前,在嘹亮的歌剧声中,以虐杀和跪地处决的方式残杀了凶手。   从此,不知所踪。   他为什么要死死的抓住殷天。   米和缓缓睁眼,积蓄在眼窝里的泪潸然淌下,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被极致的仇恨所折磨,丧失了一切求神拜佛的原始冲动,他们自救,而后磕磕绊绊地自愈,成长。他们是对照的影子,达到了高度一致,是张瑾澜口中坚韧不屈,爬出深渊的“幸存者”。   鬼知道当他在美国了解到殷天所遭遇的一切,他几乎是捂脸嚎啕,他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只是无人可依托。   他的嘴唇摸了药膏还是疼,都是口子,虽然凝结的快,但豁口会随着微张而重新破裂。   嘴里还是殷天的味道,她的长发覆盖在他脸上,又是檀香又是白干,像是菩萨在畅饮。   对,菩萨,就是菩萨。   她成了他的菩萨,他的药,从此,求神有了意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我喜欢他   殷天的自愈能力出类拔萃, 回被窝里看了半小时黑皮书后,先前的矫情无影无踪。   她不想让老殷和张乙安知道这书的存在,便裁了一大卷礼品纸, 包了个花里胡哨的书皮。   越扎根黑皮书的内容, 越是心惊肉跳。   她需要大量外国文献和学术材料的佐证, 才能看懂它的深邃渊博。   晦涩的拉丁文、荷兰文、法文注解如天书般阻挠着她。   她只能效仿前几日的老殷,一个词汇一个词汇查询, 仿佛一个英语学渣, 在抓耳挠腮地做雅思习题,通篇都是黑糊糊的毛毛虫, 看久了, 还蠕动,还乱爬, 当她闭上眼,它们就成了嗡嗡舞动的蚊蝇,横七竖八, 毫无章法。   可这也让她兴奋,似是回到研究生时期, 被陆海翻江的学识所包囊, 满载着浓厚的安全感。   窗外开始窸窣落雨,“啪|啪”敲她小窗。   秋雨知寒,次日要添衣了。   她熄灯睡下, 黑皮书放在枕畔, 乱风吹拂下, 它似有了魔法生命。   “哗啦啦”开始热闹地翻页, 一会又戛然而止, 不再动弹, 反反复复都在那页停下,像是静候来人阅读。   那一页的纸张被摩挲得尤其破烂,污黄中全是密麻的蝇头小字,稍大的花体英文像是标题,写着“血液的秘密”。   清晨5点45,小雨还在淅沥。   水漫漫氤氲着,连带着天也阴涩。   张乙安在厨房里煎面包片,老殷穿着短雨靴扎在后院的泥泞中扯生菜。   富华家园的业主们不止热衷于花卉比拼,还痴迷于菜圃的种植,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殷天每日进厨房都能看见从邻里小院里易物回来的鸭蛋、苹果、豆角、山楂、洋葱……   琳琅满目。   “天儿——!下楼!”张乙安拿着锅铲冲二层叫嚷。   毛巾裹着湿发,殷天顶着一头酷似法国贵族的“冲天”发型,冒着一身奔腾的热气,从二楼晃荡下来,刚到一层就被老殷叫住,塞了满怀的果蔬,只能扯平睡袍,兜进厨房。   餐桌上放着她百吃不厌的草莓酱。   殷天一愕,触电般想起了米和昨夜的提问,吃面包爱抹什么酱。   真是快怄死了,怎么就这么愚直!怎么就实话实说!   规则是什么,规则就是个屁!鹬蚌相争最忌露底儿!   殷天拉开冰箱要拿蓝莓酱,结果门内侧,清一色整整六瓶全是草莓酱。   为什么这么爱吃,她怔怔瞪眼思索,想了半天才悟过来,因为那块从马德里带回来的蛋糕。   那块本应该落入桑家和她的肚腹里,结果却滑进了凶手的胃囊中,那块她心心念念,点缀着草莓的巴斯克蛋糕。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对这水果存在着一种病态的执着。   殷天索然无味起来。   狗一样叼走一片面包,没蘸果酱,冲张乙安含糊解释,“队里有事。”   她头发没吹,妆也没化,仓促换了身衣服,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快得让张乙安来不及做反应,“吹头发呀,湿头发淋雨感冒!”等她追出去时,殷天已冒雨进了停车场。老殷从后院跨步到前院,“甭管了,大清早烧屁|股,她王八肚上插鸡毛,龟心似箭。”   “不会又去医院吧?”张乙安心里发怵,实在预判不了这孩子的行动轨迹。   老殷把满满一盆朝天椒递过去,“你能跟她一辈子?”他踮脚遥看一眼餐桌,又是面包,顿时泄气了,嘴一垮,“也就你惯她,天天面包面包,我就喜欢吃包子大饼,也不见你给我烙。”   张乙安瞪他一眼,“爱吃不吃。”   她扭身回屋,力气转大了,朝天椒天女散花地满地落,老殷跟在她屁|股后头捡了一路。   殷天开着小MINI,准备去换个口味,来份“录口供”。   淮阳分局路口,有对外省来的小夫妻,风雨无阻地卖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   加里脊,加肠,加辣条,这三合一款式是警局老爷们的最爱。   大约是前年,妻子去医院产检,丈夫正在摊饼,城管来了。   丈夫拉着摊位撒腿就跑,孙苏祺正等灌饼呢,她抠嗖惯了,给了钱,绝不能弃饼不顾。   于是分局门口出现了一道诡异且闹腾的风景线:丈夫在前头疯跑,孙苏祺在后头狂追,后面还跟着俩不离不弃的城管。   那蛋清一会滚右,一会滚左,倒是摊得越来越匀称。   大清早就极速短跑,孙苏祺气急了,停下步子,“啪”得一展警官证,火气十足地冲城管嚷,“瞎追什么!录口供呢!看把我们的人吓的!”   从那以后,“录口供”成了淮阳分局对这夫妻摊档心照不宣的守护,无人再敢来造次。   妻子临盆时,顾大姐还送了虎头帽和虎头鞋,胖丫头长得喜庆,常睡在母亲的背兜里,也不哭也不闹,孙苏祺还买过尿不湿和奶瓶呢。   “这么早啊,殷警官。”   今儿妻子没在,是丈夫管摊,殷天要了豆浆和灌饼加里脊。   抿一口热浆驱寒,浓浓的大枣味充盈舌尖,殷天有些惊喜,“红枣的?”   丈夫憨然一笑,“我媳妇说,天凉啦,给女同志们准备点大枣,补气养血。”   “阿珍呢?”   “孩子昨晚有点发烧,带她挂号去了。”   “天凉了是要小心,注意保暖,”殷天趁他忙碌,往钱筐里多放了五十块。   分局五层的走廊尽头,拉开铁门有个露台,连着消防梯。   外勤常去那儿来根烟,或是聚众早餐,插科打诨。   隔着八丈远,殷天就听见侯琢正绘声绘色描述着惠爱医院里旖旎的风光。   她听得津津有味,在侯琢的表述中,给她加了份粗鲁,加了份旖旎,加了份放肆。   三合一依旧是老爷们喜欢的腔调,大家反响热烈,有人起哄,有人戏谑,有人褒奖……   有人一拉门,就对上了殷天似笑非笑的眼睛。   骤然间,7个男人鸦雀无声,更有甚者还来不及收回讪笑。   侯琢一抬头,吓得肝直颤,差点咬着舌头,立马哭丧起一张脸。   殷天往露台边儿走,老爷们满是敬畏,纷纷让道。   她斜靠着栏杆,把烟往嘴里一含。   侯琢手臂攥着火机,贼有眼力见儿的向前一伸,“啪唧”打火。   “怎么办,就是喜欢,”殷天淡淡一笑,“特喜欢,不然能这么上赶子吗,也是一时糊涂,没把持住。”   烟雾混沌了她的面容,殷天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栏杆,似个眉眼弯弯的多情浪子。   她习惯拇指和食指掐烟,配着姣好容貌,行云举止,又像个清贵少爷,蟾宫折桂,裘马轻狂。   还像什么?   侯琢思考了半天,像西方老电影里的古怪绅士,人前文质彬彬,人后血满双掌。   一时间,小露台竟有了种扬眉吐气的怪异氛围。   西城有刘疯婆坐镇,老爷们干劲十足,天天“喊打喊杀”。   侯琢最瞧不上他们,跟群土匪似的,一点不斯文,一点不讲究。   现在好了,他们淮阳出了个殷疯子,可算势均力敌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叫她一声老大,声音都到嗓子眼了。   “砰!”一声巨响,郭锡枰一脚踹开铁门,双眉拧成个死疙瘩,恶狠狠环顾着每张脸。   侯琢瞬间怂了,将那“老大”咽了回去。   “动机找到了是吧?案子破了是吧?嫌疑人抓到了是吧?他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个个闲出屁了是吧——!”   小露台顿时如鸟兽散。   殷天赶紧再嘬两口,刚要走被郭锡枰抬脚挡住,“把你尾巴收干净点,我可不想男女间那点破事被人指着鼻子说三道四。”   “谁传了?”殷天嗤之以鼻,轻飘飘开腔,“这样,您也甭气,他们也有缝,也有不清白的,你‘抓’个最看不顺眼的,七分真三分假,让侯哥把消息一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信息战呗,拉踩呗,谁不会啊,干|他娘的。”   这话把郭锡枰噎得死死的,他躁郁地挥了挥手,让她赶紧滚蛋。   张美霖的案子渐渐有了眉目,有目击者到分局报案,说是看到有个戴帽的男人凌晨四点骑自行车在福林旅馆后巷出现过,记忆犹新是因为那人把一硕大的行李箱放在车筐上,一手摁着箱,一手握着柄,跟耍杂技似的。   走访了环卫工人,的确有人看见,“有,有有,我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应该是个男人,经过了……东经消防队,然后往妇幼保健院那个方向去了。”   殷天去了趟东经消防队,找值班站岗的队员询问,调了监控,果不其然。   几条街的录像一汇总,全员瞪了一天一夜没睡觉,可算把男人抛尸的路径还原出来。   太奇怪了!   一个谨慎到在现场不留有任何痕迹的凶手,竟然选用这么高风险的抛尸手法,很难不让人怀疑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刻意误导。   侯琢去了淮江市“春燕”牌自行车总店,根据维修专家们对监控图像的判断,调取了这款车型所有的购买记录。   殷天觉得这是大海捞针,不确定性太强,几经易手,偷了卖了都有可能,这线索太过纷杂。   她把凶手行为一简化,觉得要么是没汽车,要么是住得近,要么是汽车转自行车,掩人耳目,又或者是有什么特殊涵义,让凶犯想要一种象征意义的仪式感。   春华路是个三岔口,两侧都有死角,且窄巷多,棋盘似的,极难排查,找不到凶手骑车的源头,只能看到他由一小巷拐进了春华路。   殷天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凶手从那小街窜出,途径了美食街,消防队,生活区,街边市场,妇幼保健院,福林旅馆……   她在没有重物的压制下,按著录像里凶手的速度,骑了整整40分钟,闷了一头热汗。   以“没车住得近”这第一种缘由,郭锡枰画出了凶手可能居住的面积半径,外勤开始走访。   殷天领了指标,速战速决。办完最后一家,手机闹钟响了,她想起来,今儿米和出院,她要去接他。   “你认真的?”侯琢从逼仄的楼道下来,一副难以置信。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他,因为他不喜欢我,做笔录不给我面子,我因爱生恨啊,”殷天心安理得,“得接啊,追求呗,疯狂刷存在呗,要是他还不喜欢,就把他绑起来,反正就住我家隔壁,我也方便金屋藏娇。”   侯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事儿她能干出来。   殷天把自己都说信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头,“喜欢,我真喜欢他,巨喜欢。”   她把侯琢撇小区里,驾车去了惠爱,等绿灯时专门抹了粉底,盘了发。   驶进医院的停车场,小MINI好巧不巧就停在了阿广的对面,阿广忙一歪身,卧倒在副驾上。   他几乎没认出她,铁锈红的风衣,慵懒的法式盘发,双唇水水润润似颗浆果,通身被浓烈的深红映衬得雪白,修长的脖颈透着纤滑之美。   “疯狗”差婆成了亭亭美人。   阿成一拍大腿,黄大仙祠,灵验,真灵验!霍道长的和合符,有功效,真有功效!   他得成人之美啊,合上电脑就给米和发信息:看到差婆,先撤。   想了想不对,打破惊喜最让人厌烦,他忙删了文字,悄咪|咪扬长而去。   他没看到,面无表情的殷天顶着双漠然且憎恶的眸子,一遍遍做着心理建设,“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她踱进电梯时,终于能自然地流露出欢喜与狂热,殷天似个妖精,冲着镜面的梯门咯咯直笑,“怎么办,我好喜欢他呀。”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和律的两副面孔   病房没人, 天台没人,殷天一头扎进男厕所。   水台边,米和正摇摇晃晃地趴池洗头。   他站不稳, 又是屈膝又是躬背, 伤腿还打着石膏, 只能向外岔开,支棱着, 简直就是个粗糙版得“叶问蹲”。   平衡力也不胜其任, 那条没事的腿半蹲着颤抖,片刻后小抖成大抖, 最后整个身子晃得风雨飘摇。听见身后的响动, 大喜,以为是阿广, 如释重负,“怎么才来?”他抓住来人小臂,可对方纤纤细细。   不是阿广。   米和猛地抬头看镜, 一愣,又一窒, 他怎么都没想到是殷天。   洗发水迷了眼, 蜇得辣疼,他两眼泪汪汪,可依旧虚眯着不愿闭合, 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她是如此盛放, 红得深沉热烈, 白得稀薄纯粹。   米和因惊艳而愣怔, 瞧了好半天。   实在是眼睛疼似针扎, 不得不用水冲洗,才兀的放开她小臂。   一遍遍揉搓双眼,他无措极了,眼看着身子又要歪倒,他死死抠住水台边沿,不想自己太过狼狈。   殷天转身离开,米和僵直的身子这才松弛下来,他站定长吁,任由泡沫淋淌。   洗手台热水哗哗,此刻竟有了云迷雾锁的轻烟,米和双手全力撑台,脑袋无力垂落,满身萧索。   见殷天,他全然没准备好。   殷天去拿轮椅和毛巾,跟病房里的俩老头打招呼。   老头现在看她的目光又敬又怯,忙堆起脸褶子笑着回礼,他俩刚刚还说到她。   “小和命好,瘸一次还能白捞一媳妇。”   “那样的媳妇你敢要,那是啥,饿虎扑食,小和那是块肉,meat,移动的meat!”   酷似福娃的陈护士进来拿米和的轮椅,压根儿没认出殷天,待反应过来才惊退一步。   讶异中裹了层薄薄的嫉妒与自惭,却用义愤填膺来强撑,“你怎么还来!”   殷天恶劣地笑了,“我跟他是肇事者和被肇事者的关系,绑一起的,时间久了,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其他关系。你也甭在这给我甩脸子,自己喜欢就去追啊,挤兑我干吗。”   陈护士涨红了脸,嚅嗫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恨恨跺脚,“病号服120你还没赔呢!”   殷天从风衣内兜摸半天,抽出两百,整齐码好叠成四折,轻轻塞进她衣兜。   俩老头抻脖子看得聚精会神,只见殷天食指和中指掸了掸陈护士服,十足的恶人痞笑,“不用找了,请陈护士喝茶。我的男人,我自己照顾就好。”   殷天回到厕所,把米和摁进轮椅,泡沫已淌进后背,沾湿了病服与T恤。   索性都脱了,殷天麻利地帮他擦身,米和乖顺得一言不发,也不看她,任由摆布。   殷天又折返病房拿上衣,怕米和感冒,匆匆去,匆匆来。   “诶这是男厕所,姑娘,这男厕所。”   “我不瞎,”殷天瞟老头一眼,手上不停活,给米和套短T,套卫衣,拿毛巾胡噜他的短发茬,“我要让他去女厕所洗,合适吗?”   “不合适,可你在这也不合适啊。”   殷天幽幽笑了,目光如刃,从老头面颊缓缓划到他胸脯,再划到肚腹,最后停在裤衩中间,简直是要开肠破肚,“您都这把年龄了,我放着年轻的不看,看您的,您自己觉得合适吗?”   “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老头急了,做势要上前,却被一旁的高个病友强行拽住。   高个的看见了,看见轮椅上的清朗男人慢慢回头,双眸凌厉阴鸷,坚定森冷,像浸泡在穷途中的凶兵恶鬼。他是做心理咨询的,他见过那样的眼神,只有从事见血生意的人,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厕所没了旁人,殷天大胆起来。   米和只觉得一道火辣目光,明目张胆地烧灼着自己,往日一定会沾沾自喜,可他现在只想逃离。   殷天身子愈发近,目光愈发烫。   米和本能地向后仰躲,却被她伸手托头截了去路。   双唇贴双唇。   米和伤口已结痂,疤痕纵横,嘴角还是烂的,抹了透明药膏。   殷天小舌一卷,麻酥酥滑过,“薄荷味,好香。”品了品味道,觉得没尝够,大力吸吮起来。   好不容易结起的红痂再次破裂。   草莓浆果的唇釉和浓血的铁锈腥混淆,扭成了感情的绳索,相互依存,彼此倚赖。   这是什么味道,是草莓奉献于大地,风干、狞烂、腐朽、最后纠合为一体。   殷天像个山野精怪,白瓷皮肤,红装素裹,银铃般嘻嘻笑,“我能再亲你一下吗?不行也没关系的。”不等他回复,她又倾覆而来,舔嗦着米和滚动的喉结。   呼吸粗砺,双眼迷蒙。   米和一把攥紧殷天的腰身狠狠揉掐,掰正她脑袋,报复性地咬她双唇,“你不用装得喜欢我,”他不敢咬重,情感博弈中,最先动情者,最易大败亏输。   米和一把推开她,“不就是想知道我是谁,跟灭门案有什么关系,不用在这演以身相许。”   “那不行,”殷天蹲地,抱住他双腿,可怜巴巴瘪嘴,眼中瞬时充盈出大汩热泪,“全局的人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撂挑子,我很难做的。”   她还抽噎,还打起了哭嗝。   米和气得眼前发黑,所有的自持和从容烟消云散,当个屁的警察,这演技,冲刺百花奖吧!   刚才的老头不依不饶,举报了殷天,护士来男厕赶人。   米和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殷天风驰电掣地办理好出院手续。   小包小包拎着背着,推着轮椅下到停车场,连抱带拽地将米和安放在后排。   恍如隔世啊,他摩挲着座椅,上一次瘫躺在这疼得剖心挖骨。   他几乎是舍了半条腿才跟她产生这种深刻交集。   殷天开车收敛了很多,米和背靠左侧车门,两条腿横陈在座椅上,稳稳当当。   好久没领略街市繁华,小食店重三叠四,人影憧憧。   米和饿了,肚子咕咕叫,一声比一声清脆。   “中午没吃饭?”   “嘴疼。”   殷天一打方向,拐进辅路,停车回头看他嘴巴,简直惨不忍睹,血糊糊,又红又肿。   “等着!”   她进了便利店,“您好,来份关东煮:海带、虾丸、北海香菇丸、腐皮鲜虾卷、海胆仙桃、萝卜、鱼籽福袋,加份乌冬面。麻烦您把所有丸子、萝卜和福袋都切小点,我牙口不好。”   窗外团团乌云开始集结,将天压得黢黑。   淮江从这周开始进入雨季,两天一场小,三天一场大。   一声炸雷,殷天本能一激灵,忙攥紧风衣。   二十年的老毛病了,畏惧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只有进入了密闭空间,才能心安神泰。   端着饭盒匆匆跑出,走下台阶一抬眼,就瞧见斜对街的五金店走出来一熟悉身影。   殷天一怔,习惯性追去,跑了两步才意识到手上的乌冬面,忙钻进后排塞进米和手里,“先吃着,等我一会。”   她顶着闷雷,压着惶恐,不动声色地急步穿越车流。   这一片都是苍蝇馆子,正是下班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米和费力扭头,追随着她逆流人群的身影,当预判出她所跟踪的人时,双目一锐,骇然大惊!   他手忙脚乱地下移车窗,冲她背影高喊,“小天!小天!殷天——!”   车笛人鸣,冲散了他声音。   米和焦心,“Fuck!”   他挣扎着掏手机,想给殷天打电话,两只手都在抖,面目乍然煞白,强摁着太阳穴,逼迫自己安定,可精干的脑子突然宕机,静了很长时间,才有回光返照之迹。   两手准备,得做两手准备!   愤恨地重捶伤腿后,米和拨通了阿广电话,“定位高烨信号,现在就过去,如果对殷天下手,就做掉他,阿成会帮你洗地,我联系回收站。”   阿广起先茫然,而后明白过来,“他不会这么冲动。”   米和提声,“你忘了孙耀明怎么死的吗!”   跟踪跟死的。   高烨常年佩带刀|具,但殷天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店铺前,殷天身姿轻巧,鳗鱼一样滑溜,她跟得很紧。   高烨揣兜经过一家理发店,眼睛瞥向店门口旋转的圆柱霓虹玻璃上,玻璃影射出殷天。   他突然转进一狭小巷子。   殷天亦步亦趋。   面店里,阿广飞速地打开电脑,输入代码信息,高烨的定位开始显现。   所幸自己肚子饿,决定回家前饱餐一顿,也所幸这面店离医院不远,离高烨不远。   殷天的手机信号也出现在屏幕中。   两人一前一后在小巷内,的确符合跟踪关系。   阿广仓促离开面馆,刚要上车,喇叭想起,阿成骑着摩托出现,扔给他头盔。   马达一阵轰鸣,“继承者”像条狂猛的黑王蛇急速奔驰,恨不得骨腾肉飞。   阿成是从良的飞车党成员,参加过四届港岛越野摩托大师赛,捧过三樽金杯。   米和看着手机上传输过来的实时信号,惊厥不定。   高烨从窄巷跑出,进入交汇的长椿街,险些跟一电瓶车相撞,大爷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老不死的。”高烨啐了口痰。   殷天听到动静,快步跟进,在拐角处举刀防备。   当刀尖指向长椿街时,已空无一人。   美工刀是现买的。   自孙耀明出事后,张乙安常年对着老殷絮叨,“只要跟踪,把刀带着,没有就去现买!”   她听多就记住了。   阿广和阿成兵分两路,准备堵死高烨。   高烨甩出一把长刀,停在长椿街和柳耘道的交界。   殷天细碎的脚步款款而来,没有很快也并非慢步,像是随时都在戒备。   阿广敲开民居楼二层,带着口罩和墨镜一亮证件。   60多岁的酒蒙子两眼花花,一听要“征用此地”便热情招呼,还举着冰啤问他要不要。   客厅窗户正对着柳耘道,阿广拧上消|音|器,拎枪轻架在窗栅栏的缝隙间,定定瞄准高烨的太阳穴。   阿成也就位了,他在长椿街第二个交界口拎枪stand by。   耳机内传来米和声音,他终于平复了紧张,变得清清淡淡,“只要举刀就击毙,我管他是谁的人。”   殷天知道高烨就在那拐角处,她屏吸靠近,脑子却走马灯似的想起了孙耀明和孙小海。   她有些后悔了,现在掉头她不甘心,可向前一步,会有无尽风险。   老殷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菀冬,第二个祥林嫂。   他能熬过去的,他一定能熬过去,他有张乙安,他不是一个人。   殷天心一横,向外迈步。   她是前年泰拳王的入室弟子,师父传授的杀招比比皆是,就用横撞膝击肋。   在她出招瞬间,对方也动了,一道高硕的黑影向她疾扑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疯了的哈士奇   一方出泰拳, 横撞膝击肋。一方出马伽术,顶肘击喉。   两人撞做一团,又趔趄得迅速后退, 如临大敌, 待看清楚对方样貌, 皆是失惊满满。   “殷警官!怎么是你!”   “巧了不是!”   两人粗气大喘,都挂着过于浮夸的笑脸。   阿广手心全是汗, 他看见最后一刻高烨收刀了, 原地蹦了十几下高抬腿,而后直冲殷天, 比了个没使力的招式, 仿佛在演绎一出“撞个满怀”。   可他不敢大意,怕高烨袖中藏刀, 捅殷天肚腹,他几乎都要扣动扳机了,好在两人一撞就弹开, 殷天安然无恙。   阿成没好到哪儿去,亦是一阵后怕。   “我来找砑石, ”高烨看她茫然, 比划着解释,“就是一种鹅卵石,用来碾压裱件的背面, 这样书画作品一展开才会很光滑密实。五金店的伙计给了我这是地址, 丁弄5排3栋, 我兜半天了, 都没找到, 然后就听一脚步老跟着我, 我这不停下看看是谁?”   “嗐,这误会大了。我瞧一人影窜得快,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老觉得有人猫这墙角,这不就松了松筋骨,不好意思啊,没伤着吧?”   “没事,我劲儿也大了,您没事吧。诶,那……那人找着了吗?”   “没啊,呲溜一下没影了,现在的犯匪都厉害,能上天能遁地,就是苦了我们,得把天上的拽下来,海里的捞上来,好在我们死轴儿,又葛儿,还嘚儿,一个个死心眼,只要犯了事,都摁铁窗里蹲着。”   不屑的神色转瞬即逝,高烨谦逊颔首,“殷警官辛苦,淮江的治安真是靠你们,才一点点好起来。那不耽误您时间了,我还得接着找找。”   “去问问老人,菜市场商贩,这片的土著。不然干瞪眼,甲乙丙丁戊的,不好找。”   殷天笑着告别,转脸就阴涩,快得像戏法。   高烨也半斤八两。   米和心里矛来盾去,猫爪一样道道见血,他两眼巴望着,身子僵得像块冰。   窗户大开,狂风飒飒,他被浮土吹迷了眼,死劲揉,终于盼到一抹深红从巷中翩然而出。   他几乎喜极而泣,可一颗心还是提溜得老高,“看车!”他喊。   殷天面无表情时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劲儿,让他放心不下,恨不得事事亲为。   他自己都没发现,座位的漆皮被他抓损,他的腰腹因长时间用力扭结而疼得无法动弹。   高烨隐在巷口,森然地看着殷天进了五金店,这是在证实他言辞的准确性。   他目光寻寻觅觅,跟随着殷天上了小MINI,车里好像还有个人,背对着,他掏出纸,记下了车牌。   终于安然归来。   米和盯着她,只觉得看不够,盯着她开门,盯着她从自己手中收了餐盒,盯着她扔垃圾,盯着她看自己,盯着她坐上主驾发动车子。   “高烨记了牌号。”耳中传来阿成声音。   米和置若罔闻,手掌轻贴在主驾的椅背上,“小天。”   “嗯?”   “面咸了。”   殷天撇嘴不答腔。   米和见她默默,继而奋进,“谢谢。”   “客气。”   他用纤长手指在椅背画圈,“谢谢。”   “客气。”   “谢谢。”   “客气!”   两人开始了拉锯。   “谢谢。”   “你有完没完?”   “谢谢你那天送我去医院。”   殷天点烟,不小心熏了眼睛,半眯着后视镜,看他一眼,“不然呢,埋了吗?”   “小天。”   “嗯?”   “少抽点。”   “嗯。”殷天打开车窗散味,   “小天。”   “嗯?”她压火。   “谢谢你回来……”他喃喃,可天上闷雷一滚一炸,她半个字都没听清。   “大点声,祖宗!”   “小天!”他极其配合   “干什么!”她忍无可忍。   “你亲我了!”   “对!亲你怎么了!”   两人开始在车里吼叫,纵使没了雷,也不减音量,跟俩捶胸的猩猩在山头对唱似的。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没有!”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   “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你要——”   “——你要再搁这废话,滚蛋!听得懂吗!滚蛋!给老子滚回去——!”   两人喊得面红耳赤,幽怨可怖的手机铃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殷天明显还有嚷完,最后几个字卡在嗓子眼,呛得她直咳。   米和在后排摇头晃脑,傻子般笑得花枝乱颤。   他就是想听她声音,哪有人骂人这么好听的,像黄鹂鸣翠柳。   电话是侯琢打的,估计是张美霖的案子,殷天摁了车载功放,粗声粗气,哑嗓接听。   “嚯,怎么了这是,感冒了?”   “没事,怎么了?   “张美霖监控有线索,咱长河家园碰,还是局里碰?”   “局里,你等我20分钟。”   殷天在路口掉头,“我回一趟局里,然后咱再回去。”   米和憨头憨脑,“都听你的。”   怕他再废话连篇,殷天赶忙摁了CD,朴实率真的乡野民谣娓娓而来。   她真是低估了对方的战斗力,全然没料到,米和孜孜不倦,喊了一路的话。殷天觉得他疯了,像只癫狂的哈士奇,如果不是因为有椅背隔着,他甚至能伸舌舔死她。   深恶痛绝,忍无可忍!   殷天在淮阳分局的路口停车,暴躁地甩开后门,爬进去攥他衣领,掐紧他面颊,“能不能他妈闭嘴,能不能好好坐车!”   米和打了个嗝,眉眼弯弯地想抱她,短发茬来回蹭她锁骨,像是撒娇,像是委屈。   痒得殷天直缩脖子,赶紧向后退,退猛了,脑袋磕车顶上,疼得闷哼。   米和鼓起嘴要给她呼呼,被殷天的大掌扇了回去。   她捂着头忿恨地进了分局,侯琢就在一层大厅,见她来了,把手机一递。   视频里是楼道的垃圾桶,一只素手发狠地拆解着零食。   一小袋一小袋进口饼干被张美霖捏得稀碎,大力掷向黑洞般的大桶。   她速度越来越快,披头散发地跟自己较劲,情绪一次次积压。   她突然拿起玩具车长礼盒狠戾地砸向垃圾桶边沿,一下复一下。   纸盒破裂,塑料破裂,车体破裂,一地的狼藉。   张美霖面无表情的脸撑不起过重的悲伤,眼眶里晃着泪水,抖着下颚。   装鲈鱼的袋子从手中脱落拍到地上,鱼儿翻跳着,口和鳃垂死地一张一翕。   最后她双膝不支,发颤得厉害,缓缓闭眼靠墙,垂着眼皮,透着怠倦与无望。   监控里的内容震慑人心,那种发狠来自于无尽绝望的煎熬。   殷天连看了两遍,一时怔忪,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呢喃,“她扔的什么?”殷天将进度条往回拉,放大图像。   侯琢凑过来研究,“像是车模。”   “红色大型车模,消防车啊?”殷天在网站搜寻,果然,找到了一致的包装。   侯琢咂摸,“又是零食又是车模,全砸了,她是不是厌恶教学的孩子?”   殷天再看视频,张美玲通身悲戚,靠着墙,将头大力地向后撞去。   机械地一下复一下,像是有鬼拽着她头发磕墙,让人毛骨悚然。   “有没有走访过校区和她住宅周边的心理咨询室,或是医院的心理科。”   “不止是咨询室,”郭锡枰拿着材料过来,“对消防车这么失态,长时间不动炉灶,怕火,大姨的口供她半夜把自己泡水里哭,饭桌上的碗插着三根烟,能想到什么?”   侯琢抓耳挠腮,“一次火警,消防员救了她,没救她男朋友。”   殷天摇头凝思,“还有另一种可能,”她跟郭锡枰异口同声,“消防员就是她男朋友,没能从火里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插烟的?”   “三个月前。”   “调三个月前牺牲的消防队员和火灾罹难人员,咱两条路走。”   等殷天回到车内,已经21点。米和用卫衣帽子枕着,靠窗睡着了。   还是安静让人心悦,殷天看了良久。   米和睡不安稳,似是感受到探究的目光,眨动眸子悠悠转醒,看到殷天有些惊喜,奶声奶气地,“你回来了。”   殷天哼声,“嗯。”   “我饿了,还想上厕所。”   “憋得住吗?”殷天翻出个空水瓶给他。   米和哀怨接住,瞪着瓶口,“瞧不起谁呢。”   “那再憋会,回去上。”   闪电劈了半边天,折腾了多时,暴雨还是翻腾下来,雨幕一样倾泻。   寒气一浪浪,路灯稀微。   牛油果小MINI简直就是个和煦温柔的避难所,殷天这次不敢再造次。   慢吞吞的龟速驰行,小舟一般载着两人安然归家。   老殷和张乙安打着伞,在41号联排门口等他们。   等车到了,老殷指挥,“往前,往前停,停咱家,”他示意殷天开车窗,探头看米和状况,“我和你小妈想了想,小和一个人住,腿瘸着不方便,反正咱家也有客房,过来住还能相互照应。”   老殷朝她挤眉弄眼,殷天明白了,“你自己定,住我们家,还是住你自己家。”   米和朝老殷谄媚地笑,“那就麻烦殷叔和张姨了。”   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里搬,木地板湿漉漉几滩水。   米和踉跄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搂紧殷天,像是失而复得,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   “就一会,就抱一会,”他将脸埋进她发间,拼命吸嗅。   袅袅檀香,撞钟的深山古刹,鎏金铜瓦,披衣的菩萨慈眉善目,说观世自在。   他的心绪这才安宁,傍晚的跟踪,他是真怕,怕她浑身窟窿,横死在长巷,那他又会被投入苦海,茫茫生死,劫难无涯。   张乙安和老殷对视一眼,她没张嘴,声音从牙缝往外呲,“真谈了?”   老殷嗤鼻,“年轻人你管哩,俩都爱演,演去呗。”   邻里老谢家养了只德牧,每晚9点45分必出门排泄。   经过42号院,看大伞下,一男人搂抱着殷天,二老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呦,喜事将近啊!”   老殷大嗓门一通嚷,“近了近了,下个月就结!”   殷天炸毛,米和低沉沉地笑。   米和手机一震,他箍着殷天看信息。   是高烨发来的:谢谢提醒。   米和下巴摩挲着她长发,回复: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他向上移信息,上一条是傍晚发的,“别动刀,她是警察,动了费事,不好收尾。”   米和截图上传,随后删除。   他这才放开殷天,额头贴额头,双掌抚弄着她面颊,“你听好小天,桑国巍和胡志鑫能给你的,我能给,他们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的眼睛,要学会看见我,只看见我。”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猛火中的天鹅   安方心理咨询室离长河家园不远。   方小萍是首席心理医师, 材优干济,张美霖的刁钻病情在她的善治善能下几乎平复如故。   她今早一个头两个大,在停车场耽搁了很久, 跟丈夫吵得天翻地覆, 都是功成名就的社会人士, 谁都不想去儿子的家长会丢人现眼。   她余火未消,电梯又在修理, 恼得她端着咖啡, 提着公文包,杀气腾腾往5层跑。   8点29分了, 她是个强迫症, 可不想为这种破事坏了她不迟到的规矩。   一进门,殷天和侯琢就迎了上去, 身份一亮,“淮阳分局刑警,向你打听一下张美霖女士在这里的治疗情况。”   方小萍很冲, “我们有保密——”   “——我知道,”殷天脾气更臭, “张女士被谋杀了, 抽真空装袋,被塞进行李箱面目全非,现在就在解刨室里躺着呢, 我们对隐私没兴趣, 只负责破案抓人, 方医生要么配合, 半个小时就能完成, 要么等我们拿搜查令, 把这儿翻个底儿朝天,时间差打一来回,延误抓捕,这后果不轻的。”   方小萍脸色惊变,愣怔了半晌,像是没明白,一遍遍回溯殷天的话。   身子虚空地飘着,好半天才落地,声音都在发紧,“您跟我来吧。”   进了档案室,她翻出张美霖的治疗册,“你们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精神变故,她在这里的治疗情况,还有,麻烦你想一下她有没有在治疗过程中,提及可疑的人或事?”   方小萍抽出一张A4照片,上面是张美霖摆出的沙盘样貌,“她有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除了闪回,幻觉,还有意识性分离障碍,这是她第一次来时,完成的沙盘。”   静谧悠远的蓝。   藏蓝的房子、黛蓝的树、幽蓝的月亮、冰蓝的裙、湖蓝的书包、宝蓝的花……   方小萍嗟叹,“她全挑了蓝色,因为这是——”   “——海的颜色。”   “对,她不要透明的一滴两滴水,那不够,她要湖泊,要汪洋,她甚至问我有没有海啸。她怕红,畏惧黄,所有炽热的颜色,她都很抵触。”   “火,”殷天喃喃,“那会让她想到火。”   侯琢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报纸展开,标题粗黑。   【7月21日20点48分,淮江市霄秧大厦21层起火,救援中,东经消防队中队长武仕肖受伤,后经抢救无效牺牲】   方小萍眼睛扫视着,又拿出一张照片,“她病情最重的时候,会24小时吟诵这首诗。”   笔记本字迹缭乱,密密麻麻,殷天贴着眼方能辨认,“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神雕,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这是一首俄国诗歌,《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武队长牺牲后,因为噩梦缠身,她拒绝睡觉,她喝高浓度的咖啡,时常伴随心悸和亢奋,她有过把自己一宿一宿泡在浴缸里的体验,警觉性增高,没有办法进入社会,无法面对朝气艳丽的颜色,在反复多次的创伤再体验后,她进入到麻木阶段,反应迟钝,疏远人际关系。但这所有的情况全部都在药物和我的治疗下,逐渐好转,通过了心理评估。”   “有没有提到过除了武队长之外的男人?”   “没有,她甚至没有过提武队长,是我根据她的长期反应一点一点推演出来的,这份报纸我太熟了,我也买过,我在催眠治疗中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做引导,让她尽快从麻木状态剥离出来,之后才证实,他们是一对爱人。”   殷天脚步不停地往外走,“打扰了,方医生。”   侯琢紧跟,“谢谢配合。”   电梯坏了,她和侯琢急步下楼。   他们9点30还约了张美霖的前同事林雪,地点在世纪长鑫购物中心,从这过去至少40分钟,时间快来不及了。   下到3层,高跟鞋“哒哒哒”在他们身后高歌,方小萍追了下来,“殷警官,殷警官!一定要抓到凶手好吗,”她眼眶微红,“我非常厌恶我现在的婚姻关系,但每次在治疗她时,都会令我动容,她有很强的厌世情绪,她甚至想过殉情,如今社会,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男女,披荆斩棘,不求回报地厮守。我很喜欢她,因为不止是我在治疗她,她也在治愈我,所以请你们给予他们最后的体面。”   殷天眸光清浅,淡然一笑,“会的。”   路况拥堵如长龙。   侯琢按上了警笛灯,在公交道上飞驰。殷天闭目养神。   自从知道殷天神鬼一般的车技后,郭锡枰就在队里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她碰局里的任何车。   世纪长鑫购物中心的四层,囊括了孩子们所有的兴趣班,林雪在那儿教芭蕾。   她和张美霖曾就职于同一舞团,一个跳首席,一个是普通舞者。   本来没什么交集,但住得近,一来二去,开始相互搭顺风车。   他们进咖啡馆时,林雪已等了一会儿,鼻头红红,夹着根细长的女烟,很消瘦。   殷天和侯琢一落座,林雪就掐灭烟,含了颗薄荷糖,神色空寡,“喝什么,我来请。”   “有规矩,不合适,我们自己来,”侯琢起身点单,他知道殷天喝摩卡,糖能多就多,嗜糖如命。   林雪不再扮客气,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推给殷天。   照片是个狭小房间,所有带着尖锐棱角的家具都用厚实的工业塑料泡沫死死捆住。   没有镜子、剪刀、笔……没有一切可以伤人伤己的工具及潜在利器。连窗户都被人封住焊住,房间呈现着一种圆滑之美。   “阿美在他离开后有自杀倾向,所以我把她带回我家里,我妈没工作,能看着她。”   “武仕肖出事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在,那天是我开车,开到南里东路时她状态就不太对,按着心脏,哭也哭不出来,就干嚎,突然只见崩溃,说要去霄秧大厦。我跟她做了五年同事,从没见过她这样,像鬼上身。我按她要求拐去霄秧,还有一个路口,红灯,她等不了,开了车门就跑。我怕她出意外,就把车停路边。然后才知道她看了突发新闻,霄秧大厦有消防员坠楼。”   林雪突然不说话了,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对街的私人小店密密匝匝,挨家挨户陪衬得极不协调。   怎么描述呢,怎么描述都无法说全那夜的惊怖和张美霖的万念俱灰。   她一路狂奔,冲到了霄秧大厦楼下,消防车、救护车“呼啦啦”全响着,“武仕肖呢,你们队长呢!”张美霖扒着救护车,扯着受伤的队员。   队员支支吾吾,泪水滚滚。   她像是明白了,可又像没全明白,辗转在一辆辆车间决骤,惊起了树上的鸟雀,惊起了地上的狗吠,踏碎了一地月光。   “武仕肖!武仕肖!武仕肖——!你们队长呢!说话啊!”   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看见成百成千的围观人群和高耸的黑烟浓云,共同分泌出红色的黏液,开始无限延伸。   一只只车灯,鬼火似的,形影不离。   连着天地的火红液体像汽油,窜起猛火烈焰,蔓延出街道,蔓延上墙体,蔓延过消防车,蔓延过她自己,张美霖带着疯癫一次复一次地冲击着警察们的阻拦,“我是他爱人,我是他爱人啊!”   “真像啊,真像一只不屈于命运的天鹅,用尽全身力气,高嗥了一声,‘武仕肖你这个骗子!’就昏死过去。”林雪用纸巾掩泪,擦得小心翼翼,自嘲一笑,“等会还有课,眼线不能花。”   “武仕肖摔下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21层啊,跟肉饼一样。”   林雪一口气喝完咖啡,又要了冰水,她说话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有时候吧,缘分来了压都压不住。一个去上班,一个休假休息,就在长河家园附近的那个菜市场救了同一只猫。他家条件不好,阿美怕他有负担,就说和我在长河合租的房子,穿着LV的鞋说那是A货,因为要教家境不错的孩子才买的。”   她又一口气咕嘟完冰水,要了杯橙汁,“他把存折和银行卡都给了阿美,也不知道她怎么看上的,长得痞里痞气,五大三粗,一笑,右边嘴角斜得比左边大,脸上还有伤,瞧着邪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阿美从没说过他职业,两人站一块就是天鹅配黑熊。”   “她喜欢他什么?”   “两个都是孤儿,都疼过,百家饭吃过,委屈都受过。阿美被束缚,被教化,武仕肖是什么?是蛮荒和自由,是西部世界,乖乖女都会很向往的。”林雪喝完橙汁,揣好手机起身,“她给武仕肖买了最好的墓地,42万,在善宝山墓园,我要去上课了。”   善宝山墓园,殷天不陌生。   孙队去世时,她参与了整个殡葬流程,孙小海没出现,她是最小年龄的,受了惊吓也要强忍。   墓园门口有花店,殷天买了两束白菊。   武仕肖的墓碑被打理的很干净,照片狡黠,的确高大壮实。   小雏菊全部萎谢了,但被规整地放在一角,白玉香炉一尘不染,果然昂贵有昂贵的服务。   “赴汤蹈火,竭诚为民。”殷天躬身把菊花放在墓前。   后续的新闻有详细报道,武仕肖是被气浪直接掀出窗外,而后坠楼身亡。   “武仕肖,张美霖,你们在一起了。”殷天哑嗓一笑。   侯琢挠着头,闷闷跟着殷天走。   他此时不太敢说话,殷天身上凝结着一股粘稠的悲怆,一到这种时候,他就嘴笨,不知该怎么安慰人。   穿过两个园区,殷天去看孙耀明,她示意侯琢滚远点,别妨碍自己。   拍了拍墓碑,像是拍抚故人的肩头。   “孙叔,小海恋爱了,眼光挺牛,直接盯上了刑侦口的刘队长,不过能不能把人拿下来,还得看造化。我爸常念叨您,说你们当年多勇多猛,都是铮铮汉子!……哦对,东池的澡堂子和卤煮没了,我爸已经不愿去那儿了,姚队也没再去,四大金刚成了仨,干啥都没劲。姚队当局长了您知道吗?年轻的时候就绞尽脑汁想着往上爬,真爬上去了,也就那样。都老了,谢顶的谢顶,白头的白头,就您还是那模样,贼精神。”   殷天鼻子酸涩,抬眼看天,她说不下去了,泪花在眼眶内积聚得太快,可她实在不想哭。   放了盒烟,匆匆走了。   两人去了善宝山陵园管理中心,找到了当时接待张美霖的工作人员,“下葬的时候除了骨灰,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工作人员笃定点头,“有,我还有印象的,有一对戒指,一双全新的红色的芭蕾舞鞋,用一个锦盒装着,张女士买的是双|穴墓地,她说她以后的骨灰也会放进来,所以空间比较大,所以她放的东西也很多,好像除了这些,还有一件男士的衣服,上面是那种自己拿油彩,彩笔画的图案。”   侯琢接着询问,殷天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出了管理中心又折返回去,“张美霖去世之后骨灰是直接拿到你们这吗?需要开什么证明吗?   “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身份证,你和死者的关系证明。”   “我没有关系证明,跟她不熟。”   “张女士是去世……”   “是。”   接待员一怔,恍惚脱口,“生死有命。”   殷天还要问,郭锡枰来电话了。   武仕肖知道张美霖喜欢古物件,专程去陈家园抓耳挠腮的让人淘了一破损的民国瓷碗,恨不得交了半年的工资,穷得只敢吃食堂,吃窝窝榨菜,他还专门去了趟国美看修复的展览,联系上了策展人,并让他对瓷碗进行了修复。   “你知道那人,你跟他聊了几次。”   “高烨。”   殷天想起那个满是血花的旅馆房间,颅内滚烫欲裂,有些难以自持,“还记得我当时说,她颈动脉被割断,却没有往门口和窗口逃生,而是走向了电视柜,因为那里有她在意的东西。碗!因为碗在那儿,武仕肖花了半年工资买的碗在那里,她要拿到那个碗!”   那是一只天鹅的浴血之路,去守护爱人想给予她的一点珍贵。   殷天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滚下一行哀哀之泪。   作者有话说:   此章节请配合23章一同食用,阅读完37,再看23,情感能最大化澎湃。   下章开始,会在作话放小剧场,想看谁的,请在评论区留言。 第38章   隐秘的血液   夜幕笼垂, 镂月裁云。   殷天回家时已是凌晨3点。   两队人马重返福林宾馆,一队负责室外天台,一队房间走廊, 地毯式搜寻着蛛丝马迹。   最后在天台的水箱右侧发现了半枚足迹, 在宾馆的床头柜与大床缝隙发现了细小毛发。   技术队连夜对比化验。   外勤一个个累得五迷三道, 被郭锡枰强制下令休息。   殷天在玄关脱靴,累得弯不下腰, 坐在地上缓了良久, 心里憋屈得很。   爬起来蹑手蹑脚看了眼客房里熟睡的米和,这客房招待过孙苏祺、老莫、张瑾澜、姚队……被张乙安装饰得很独特, 还是亚马逊丛林风, 摆放着及人高的灌木和食人族面具,还有色彩各异的捕梦网。   幽黑中, 米和睡不安稳,像是被梦魇掌控,手指紧抠床沿, 额上的豆大汗珠汩汩冒着,他吞音嚅嗫, “……妈……妈……快走……爸, 不要……”。   殷天倾听好久,才清楚那些含混中的吐字。   这几日的信息量太大,悲楚太深, 张美霖在死亡中的羽衣蹁跹撼动了太多人。   几个小时前孙苏祺提着工具箱在旅馆污褐的血泊中泪流满面。   每个人都不说话, 无声无息, 愈是沉默, 愈是有种拔山扛鼎的压迫之感。   殷天疲累到剥离了往日的尖锐层, 她柔软下来, 轻轻抚触着米和紧锁的眉头。   等到他呼吸平复,才恍恍上楼,无边的饥饿感猖獗地叫嚣,胃囊空落得发疼,她攥着胃撑到二层的冰箱前,掏出面包大口咀嚼起来,奶油冻得硬邦邦,她不管不顾,吃得又邋遢又急促。   她看到里侧有半块糯米糕和黄桃燕麦酸奶,心上大喜,伸手去掏,不知被什么尖锐物体扎了指头,当即冒出血珠。   她嘬着食指趴下身看,在中层隔栏正下方竟然有把剪子!   用胶布贴在那层挡板的背面顶部。   老殷听到耗子似的窸窸窣窣,出来一看,“怎么才回来?”   殷天匪夷所思,“这谁放的,有病吧!”   老殷白她一眼,“你懂个屁!这叫防范于未然,卫生间我放了棒球棍,你枕头底下我放了把雕刻刀,还有鱼缸的沙子里,有把菜刀。”   “一瘸子能打得过谁!看见蚊子就拔剑,你也不嫌闪着腰,”殷天掏出糯米糕啃,“小妈跆拳道黑带,我泰拳职业选手教大的,您老四大金刚的擒拿王,你自己说说谁更想拿刀自保,甭说米和,郭锡枰来了有啥妄念他都得残废,你这……”   老殷看她甩脾气回屋,“恃大而不戒,则轻敌而屡败,这都是血泪教训!要不要给你做点热的?”房门“砰”地关上,予以他答复。   殷天瘫躺在床,懒得卸妆,一翻身,胳膊压在了黑皮书上。   她强迫自己闭眼休憩,可过度劳累引发了更严重的失眠。   满腹消极,她挣扎着坐起,解下盘发,无力地垂着头,从发间缝隙窥视着对面的41号联排。   黑天墨地,寒鸦纵横。   石火光阴,跳丸日月。   她开了夜灯,索性看起黑皮书,支棱起双腿去拿电脑和新买的拉丁语词典。   书本是摊开的,就从这一页看吧。   随着明晰词汇涵义,了解句法结构,殷天的神色愈发震悚。   看到心惊胆战处,她“噌”地起立,上唇抖下唇,心脏恨不得撞击出肋骨,在胸间嗡嗡大震,“艹……这他妈什么东西……”   这一页的内容并不多,她颤着手,捶着脑,重新组织语言,誊写在白纸上,将黑皮书往被窝里一塞,抓着纸页飞奔下楼,门一甩,狂奔向停车场。   凌晨4点40分,逼仄老旧的走廊。   殷天猛敲孙苏祺家门,“师姐开门!我知道你在!郭锡枰你给我开门!”   这大刀剁菜般的捶门让一向浅眠的郭锡枰猝然睁眼,吓一嘚瑟,孙苏祺在他怀里懵懵然,“谁,谁来了?”   “郭锡枰你给我起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殷天在门外扯嗓嗥叫,“甭躲,赶紧麻溜的!”   整一层楼都被这遐想翩翩的语言震醒了,不知多少只耳朵贴在了大门上,也有胆子肥硕的,轻轻掩开条门缝,贼溜溜的浑浊老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裤子呢,”郭锡枰满房间找裤|衩,把地上的女士打底衫扔给孙苏祺,转悠两圈终于在哈士奇的狗窝里瞥见了内|裤,他骂咧一声,直接套了外裤。   “孙苏祺——!开门——!”殷天在门外大嚷。   “这他妈究竟谁是队长!”郭锡枰在门内怒叱。   大门终于敞开,郭锡枰黑着脸把她揪进来。   殷天不看他,捏着皱巴的A4纸,亢奋地往床上扑,“骨髓骨髓骨髓!师姐!骨髓!”   孙苏祺露出个脑袋,藏在被窝里穿衣。   殷天这才慢腾腾反应过来,“你俩不是冷战吗?”   孙苏祺的眼睛比在福林宾馆还红还肿,她吸了吸鼻子,“张美霖告诉我,人活在世要及时行乐。”   殷天把纸塞孙苏祺手里,“如果一个凶手曾经接受过骨髓移植,并在犯罪现场只留下了血液,那么警方的DNA对比结果将是他的骨髓捐赠人!这是真的吗!”   郭锡枰一激灵,愣怔地看着殷天。   孙苏祺直接蹦起来,两腿光溜溜,“我怎么没想到!是,是这样!他血液的DNA会和捐赠人相符!”她一把抱住殷天,“血液会存在一致的可能,但体|液、口水、皮肤碎屑或毛发所含的DNA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才会把现场清扫得这么干净!”   郭锡枰给孙苏祺找睡裤,“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99年的尾随杀人案可能真的不是邱辉干的,真正犯案的凶手是接受了他的骨髓移植,也就是这次的凶手!”   “咱们有高烨的DNA吗?”孙苏祺站床上穿睡裤,兴奋得蠢蠢欲动。   殷天愕了半秒,蹦起来,“有有有!他跟我在巷子里撞一块了,我大衣上有!”说罢就往门外冲。   郭锡枰追出来,他没|穿上衣。   看戏的老头老太倒吸一气,只见男人一把抓住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接触皮肤后又厌恶地闪电般收回。啧啧,这匪夷所思的拉扯,这充满张力的人物关系,好戏一串串,血压高了也值!   “开车一起走,兜到你家,你把衣服拿上咱直接回局里。”   殷天在楼下的路灯连抽了两根烟,才后知后觉。   黑皮书不仅佐证了“帽针”的存在,推动了41号灭门案的证据链完整,又在这节骨眼上,告知了隐秘的血液关系。   太可疑了,可疑,像是有人在幕后操纵。   而她就是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遵循着对方所期待的流程。   米和,有可能是米和吗?   她烦躁得直踢草垛,太阳穴突突跳痛,她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眼前尽是重影。   不应该吃冰凉的糯米糕,不易消化的后果就是胃部疼得更厉害了,她包里常年携带胃药,现下没带包,她疼得受不了,给孙苏祺发信息,让她拿一盒下来。   已经上电梯的孙苏祺看到短信,又折返拿药粒和热水。   温热一落肠胃,殷天才逐渐舒缓,窝在后排睡着了。   副驾的孙苏祺扭着腰把大衣盖她身上,低声叨叨,“27岁就开始胃溃疡,真是嫌命长,有这么作践自己的吗。”她瞪一眼郭锡枰,“你给我好好吃饭听见没,不然我给你妈打小报告,让她出山治你。”   郭锡枰腆着脸笑,“知道了知道了。”   淮阳分局3层,技术部热火朝天,轮班的外勤也在这儿发光发热。   小白因眼睛干涩而闭紧双眸,复而睁眼瞪着桌上一盆盆绿植。康子塞一口泡面凝神在电脑前筛选新闻。老孔四仰八叉地瘫睡在椅中,鼾声如雷。俞哥在远处不胜其烦,施施然走来,拿着一书夹子,往他鼻上一夹,老孔猝然惊醒。   孙苏祺果然在殷天铁锈红的风衣上找到了高烨的皮屑组织。   康子敲开法医办公室,把一摞打印的信息递给郭锡枰,“理出来了一条线,高烨有个妹妹高灿,死于一次民居楼大火,当时情况失控,楼体有坍塌风险,负责现场调度的消防领导担心燃气引爆,所以暂时召回了楼内的队员,武仕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背着一老太太,没救成里屋的高灿。”   郭锡枰把威山的小周炮轰醒,逼着他立刻查取邱辉的医疗档案。   不出所料,邱辉曾在淮江市打工过三年,做了很多公益,在三家医院都有献血记录,还有一次骨髓移植,就在惠爱医院。   图穷匕见,得以拨云窥日。   真相一逼近,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殷天和郭锡枰匆匆去了惠爱调记录。   档案室分里外两间,郭锡枰跟护士在里间翻阅。   殷天端着咖啡在外间跟小周发信息,突然耳朵耸动,听到了一熟悉的电子音。   她探身一望,身穿白大褂的庄郁匆匆经过,正和一女医生交流着患者病情。   殷天有些惊喜,揣好手机,悄然尾随到卫生间,在她跟女医生分道扬镳时,上前蒙住她眼,凶巴巴道,“猜猜我是谁?”   庄郁吓一跳,没辨认出声音,回头一瞧是披头散发的殷天,愣住,“你怎么在这?”   “来查点事,”殷天嬉皮笑脸,“啥时候回来的,培训的咋样?”   “跟拉磨的驴一样累,”庄郁没好气,顺手帮她捋了捋头发,“老陈说你来找过我。”   “昂对,想问你点事儿,”殷天刚要提那诡异的曲调,不知为何兀的停住,咧嘴一笑,“瞧我这记性,事赶事,脑子就是浆糊,忙忘了。”   白炽灯刺眼,她眼睛酸涩,用力一眨,眼泪就流下来。   “着急走吗?”庄郁给她纸巾,殷天摇头擦脸,“还得一会。”   “那你等我会。”她大步流星,回办公室拿了瓶眼药水,绑头的皮筋和八宝粥。   可赶到档案室时,殷天已经走了。   “他们查了什么?”庄郁把八宝粥给了小护士。   “一份骨髓移植的老档案,他们跟崔老师打了招呼,把档案拿走了。”   “谁的档案?”   “高……好像叫高烨吧。”   “有说什么案子吗?”   “没有,哦,提了一嘴我听见了,”小护士鬼鬼祟祟地将头靠近庄郁,“说是杀人呢!”   “哎呦吓死人了,”小姑娘脸色白了两度,“好在现在都有天眼,逃不掉,不然真得人人自危。”   “总有漏网之鱼命不该绝,”庄郁双手插兜,慈眉善目,笑得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对吧。”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剧场的小剧场】   米糯糯3岁生日当天,殷天空降到西京市当陂南分局的刑侦副队。   没过上生日,米糯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殷端着蛋糕看不下去了,“行了别演了,你妈已经挂电话了。”   米糯糯嗷嗷一收势,树袋熊一样挂米和身上嘻嘻,“爸爸我要吃那个,烫烫,你先吹吹。”   殷天这次挂职,是为升任淮阳分局刑侦队长铺路。   两年忙死忙活,没进家门。   工作完满的当夜,跨市赶回虹场路42号睡得昏天黑地,整整一天半没睁眼,四仰八叉,蓬头垢面。   米糯糯怯生生站在房间门口,看到米和来了,气得直鼓嘴,一哼鼻子,冒出两个鼻涕泡,“这个阿姨为什么睡在你床上!妈妈知道了,又得往死里凑你!”   “你好好看看那是谁。”   米糯糯瞪着大眼,在被褥间看到了脚踝的长疤,兴奋地一吸气,鼻涕泡“啪嗒”破了。   “妈妈——!”他一个飞扑,骑到殷天身上。   殷天本能挥臂格挡,米糯糯一个后空翻飞甩出去,眼看就要大头栽地,米和丢魂丧胆,膝盖一磕滑跪过去死死搂住,暴怒,“殷小天——!”   殷天也吓懵了,愣愣瞌瞌抓着头发,“艹,我忘了,我有孩子。” 第39章   殷天坠楼   殷天和郭锡枰回局的空档, 法医中心的比对结果也出来了。   从床头柜缝隙提取的毛发组织与高烨相符。   老邱带俩新兵蛋子,于一天前开始在长河家园蹲守。   技术队藏踪匿迹,摸黑在走廊装了监控, 24小时实时监视。   长河家园共有9个出口, 底层商铺4个, 地下停车场2个,东门、南门和西门3个。   抓捕方案注定复杂多变, 灵活性和不确定性太强。   殷天边吃馄饨, 边在白板前阐述高烨的室内布局。   鉴于凶犯作案手法极其恶劣,刑局下达命令, 此次抓捕行动, 以郭锡枰七中队为首,二中队六中队打辅, 全员配枪,特警一队备勤待命。   枪房管理员胡思达给了殷天一把9|2|式手|枪,殷天一摸, “用不惯,给我大黑星。”   胡思达一愣, 收枪回库房, 拿出大黑星装子弹,“来,5|4|式, 两排弹匣, 16发子|弹, 签字。”   杀伤力大, 后座力也大。   殷天神色淡淡, 把大黑星揣枪套里, 嚼着槟榔拿皮筋扎马尾,悠哉悠哉离开。   胡思达瞥她一眼,他记忆力出众,这小姑娘从文职转外勤,今儿是头次配枪出勤。   去枪房领枪的警员比比皆是。   有些人走个过场,只做装饰,怎么领出去,再怎么送回来,比如侯琢,比如小白。   但有些人,是从一开始就打算使用的,他们手不抖,心不颤,司空见惯,在抓捕过程中随时做开枪准备,比如郭锡枰,比如殷天。   此时谁都没料到,抓捕的过程会一波三折。   高烨早已绸缪桑土,掐着点请君入瓮。   殷天接米和出院那天还是大意了,那次长巷跟踪让高烨醍醐灌顶,警方迟早会向他磨刀霍霍。   先是走廊的摄像头被几个追逐玩弹弓的孩子蓄意破坏。   而后黑口罩黑帽黑风衣的1号高烨从底商东门出行,同一时间,白口罩白帽白风衣的2号高烨从家园南门拎包离开。   在警员们的奋力追捕中,3号高烨和4号高烨分别从停车场东门和家园西门拖箱而去。   原本一绳蚂蚱的抓捕队伍瞬间被瓦解消融,分散在整片区域。   A座的货梯正在维修,郭锡枰和殷天坐客梯直奔18楼。   行驶到15和16层之间,梯厢一个卡顿,带着火星子急坠两层。   殷天反应快,迅速摁亮了所有楼层键。情势紧迫,时间逼人,郭锡枰用力掰开了梯门,他们停在12与13层之间,三分之二是12层墙体,三分之一是可攀爬到13层的小洞。   郭锡枰踩着水泥墙向上登高,边往外窜边扭身扩大梯门的宽度。   刚爬出去,梯厢一阵晃荡,又下坠少许,小洞更瘪了。   殷天稳住心神,抓着墙体蹬腿向上,电梯再次摇摆,轰轰鸣叫,缆绳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郭锡枰气都不敢喘,一手拽她皮带,一手扯她衣襟,直接将人硬生生拔了出来。   电梯几乎是擦着殷天的后脚跟向下疾落,半晌后,震耳欲聋。   大黑星也没那么好运,在拉扯过程中跌落。   两人匍匐在13层定神,气息如牛。   歇了片刻开始爬楼。   高烨家门没锁,大张着,空无一人。   石库门的门板长桌上放着一邀请函: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殷天从厨房拿了把尖刀防身,“在天台,他说过最喜欢在那儿看日出。”   抓捕过程的鸡飞狗跳已反馈给邢局,他黑着脸在长河家园下车,目光锐扫着6个哭爹喊娘的假高烨,“小郭他们人呢?”   “往天台去了,消防已经在路上。”   天沉沉云低低,是风暴的前兆。   高烨立在天台的水箱右侧,背影深重,神色黯然。   “吱嘎”一声,天台的铁门被推开,郭锡枰出现在门里,拎枪而行,殷天紧随其后。   两人都看见了高烨,郭锡枰行正面,殷天绕背面。   高烨的灰旧风衣被狂风扇打的“啪|啪”直响。   殷天的马尾被劲风抛向空中,三人都呈现着肃杀之意。   三足鼎立。   高烨突然低头笑了。   “笑什么?”   “像不像TVB,天台上拿枪对着,一个老鬼和一个警察,”高烨回头看殷天,“你要是不在就更像了。你们说武仕肖从21层摔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想张美霖吗?”   高烨双目流光溢彩,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突然毫无预兆地冲向郭锡枰,郭锡枰举枪击向他右肩,可高烨像是不知疼痛,直接铲腿一绞,郭锡枰顺势一个翻滚,枪落在了别处,两个男人武斗起来,见招拆招。   一个垫步弹腿,高不过腰,专攻下盘要害;一个含胸收腹,右臂防守,左掌击喉。   一个后顶肘击捶肋骨,扭身直拳推鼻;一个闪身防守,横轴击头,抓双肩撞腹。   殷天要速战速决,她眼疾手拾起郭锡枰配枪,对准高烨左肩。   刚要扣动扳机,高烨箍紧郭锡枰,一个蹬腿冲力,两人连滚了几个大圈,从天台一翻而下。   殷天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几乎是不管不顾扑向边沿,攥住郭锡枰手腕。   整个身子歪斜在台阶上,右手抓着郭锡枰,左手把着台阶边沿。   高烨死死箍着郭锡枰腰腹,跟个秤砣似的向下坠。   太重了,殷天肩负着两个高壮的男人。   她脖颈的青筋寸寸乍现,咬腮咬牙,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   “放手!”   “不放!”   她远眺楼底,车辆和行人蝼蚁般穿行游走,消防员正火速给救生垫充气。   她几乎不敢想象郭锡枰坠地的惨状,绝不能,绝不能一手创设出下一对武仕肖和张美霖。   郭锡枰看不见气垫,他也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把殷天连带下去,“放手,你撑不住的!”   殷天青筋乍现,可她自有一股胆气,倔驴一样死扛着。   “放手!”   “不放!”   “殷天你给我放手——!”   “不放!”坚持太繁难了,殷天憋出了泪,左手五指在毛糙的水泥板上抠得溢血。   “放手!”   “郭锡枰你给老子闭嘴!”   “放啊。”郭锡枰扭动手腕。   “我不放——!孙苏祺会杀了我!”   “她不会。”   “她会!”殷天哭嚷,“她怀孕了她怀孕了,我他妈我死了,你也不能死你明白吗!”   郭锡枰浑身一激灵,震悚地看着她。   高烨疯疯癫癫地哼笑,抽出腰间匕首,往郭锡枰小腹猛扎一刀,再一拧,迅速拔|出后,四指并一排,像一铲刀再次戳进那伤口,又钻又扯。   郭锡枰疼得摘胆剜心,像是肝肠被寸寸撕裂,全身寒毛卓立,心脏生猛地上蹿下跳,给他面庞镀了层乳白的油彩,鬼脸一张,他死死咬牙闷哼,双眼赤红地看着殷天,“你跟她说——   “我不跟她说!你活着自己说!”殷天此刻恨得想掏枪毙了高烨。   伤口是个窟窿,“哗哗”漏血,殷天甚至能听见肠子的摩挲。   她的指甲已经抠进了郭锡枰手腕的肉中。   她快撑不住了,救生气垫!救生气垫啊,他妈什么时候能好!   终于,被汗水浸濡的眼睛看到了消防员的指示,就在高烨要捅第二刀时,殷天当机立断松了左手。   若明若暗的天际间,三人齐齐坠楼!   极速的骤降让郭锡枰眼前灰蒙,又冷又累,他把殷天死死护在怀里。   他想到了谁?   原来真的会想到孙苏祺,想到她终于松口跟自己谈婚论嫁。   她怀孕有了孩子,他最喜欢孩子,虎头虎脑,烂漫天真。   郭锡枰笑了,笑得眉飞色舞,血沫从喉头“噗噗”喷出,似尘似沙,浮于空中,点点绽成花。   溅了殷天一脸,糊了眼睛,可她还是大睁眸子,用力摁住他伤口。   高烨跟他们分开了。   一片惊呼声中,三人准确无误地扎进救生气垫里。   七中队和二中队一拥而上,摁住了依旧顽抗的高烨。   郭锡枰已陷入昏迷,被六中队和救护员细心转移。   全身筋骨都移了位,殷天疼得发懵,踉踉跄跄从气垫中滑出,双目压着火,趔趄地冲向高烨。   她满脑子都是跌落过程中,郭锡枰呛咳的低语,“我要是过不去了,你顾着她一点,她听你的。”   她抢了侯琢的配枪抵在高烨额头,殷天青面獠牙,亦是癫狂的盛怒模样。   她几乎说不出话,哆嗦着,低咆着,枪口压得高烨眉间皮肤都起了褶皱。   这是违规操作要记大过,侯琢格挡住殷天,忙往地上扳枪。   康子利落地摁住她,可又不敢用力,怕她跌落时有内伤形成。   殷天趴在地上恶毒地盯着高烨。   高烨还在晃脑疯笑,“殷警官,你想到了谁啊,想到了谁!武仕肖没垫子,肉泥一样拍地上,‘啪唧——’好痛快啊!张美霖又柔又软,香喷喷啊,霜打得红柿子,甜透了!”他狼突鸱张,两胳膊虽被扭着,右肩汩汩冒血,但他精力茂盛,一扇一扇,似鼓吹着胜利号角的麻雀,咧着大嘴嘿嘿叫,“你执法的,你毙不了我!”   邢局急步走来,他刚目送昏死的郭锡枰离开,携着一股雷霆之怒。   手指稳厚得一发力,直接将高烨的左肩骨一碾一扳,胳膊瞬间脱臼,像个闹钟的摆锤,晃过来,荡过去。   高烨疼得直蹦,“警察打——!”话没喊完,被二中队的狠人张峰直接卸了下巴。   邢局背着手看楼看云,就是不看张峰的行为,鼻头一哼,“还愣着干什么,带走啊!”   殷天脑子几乎是空白的,粗气乱喘地看着高烨被压上警车,随行的医护人员对他进行检查,但他极不配合,泥鳅一样乱扭。   “郭锡枰,”殷天翻身躺在地上,没了任何力气,“他扎了郭锡枰一刀!”   侯琢触电般一悚,康子也白了脸,他们全顾着高烨,定睛一打眼,才看见殷天黑色的防弹衣上全是血污。   左手手掌全蹭烂了,指关节伤得最重,能隐隐见骨,正无意识地微微抽搐。   三个人的重量都依托在她这只手上,殷天已经感受不到五指的存在。   老殷收到风,从公安大火急火燎往长河家园赶。   一下车就瞧见侯琢背着殷天撒丫子往救护车上冲,吓得他一蹒跚,差点坐地上。   “天儿——!”老殷连滚带爬上了救护车,拍着侯琢,“你忙你的,我跟着。”   “没事,爸我没事,郭锡枰的血,都是他的。”殷天脑袋一阵恶心,天旋地转,蓦地侧身,“哇哇”吐起来,边吐边挥手,“没事,充其量就一脑震荡,哕——”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爸爸们的关爱   沈兰芳是法医中心的定海神针, 即将退休。   满脑子都是去地中海旅游,哼着小曲愉悦地收拾着桌面。   “沈老师,沈老师您来一下, 孙姐在茶水间摔了!”   沈兰芳惊得撇下书籍往门外跑, 她是中心内唯一知道孙苏祺怀孕的人。   “我要去医院, 我要去医院……去医院……我要去医院……”孙苏祺已经魔怔了。   花妹和勤勤根本架不住她,她整个身子沉甸甸向下坠。   沈兰芳一进来, 孙苏祺就扑过去, “……去医院,我要去医院……”   她刚要问什么医院, 走廊就传来暴怒的嚷声, “高烨那王八蛋把郭队捅了,拽着他从23层往下跳!”   沈兰芳懵了半晌才镇定下来, 抓住孙苏祺双臂,“你站起来,站起来我才能带你去医院!”   孙苏祺双拳使劲, 支棱起两条腿,浑身抖得飘摇, 像腿疾伤残的人趔趄迈步, “咣”一声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胡逾!胡逾!把胡逾叫过来背人!”   胡逾是刚分到他们这儿的病理研究生,人高马大, 背着孙苏祺一个猛扎, 向停车场冲去。   整个分局1层到7层已然炸锅, 全员沸腾, 都在念叨, 都在叱骂, 都在保佑。   胡逾一脚油门踩下去,一甩盘子,警车急转离驰停车场。   沈兰芳在后排紧紧搂着孙苏祺,在她耳边低语宽慰,“你要坚强你要撑住,你是妈妈了,你要撑住,你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警车似花豹,游刃有余地疾速穿梭在三个车道间,卯劲超越着前车。   速度越来越快,沈兰芳五指攥着车把手,另外五指摸索着安全带,她得给孙苏祺系上,可她的拉扯和扣入因车身的摇晃而倍增困难,“稳着点胡逾,都别慌!”   导航的提示音实时播报,离惠爱医院还有10.3公里。   殷天此刻在惠爱医院的二层影像科做脑部CT。   老殷蹲走廊里用力眨眼,眼眶湿漉漉不舒服,面颊犹有泪痕的印记,他抓耳挠腮地编辑信息。   删除,打字,再删除,他胳膊哆嗦,老是摁错,费了半天劲才发送出去。   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信息。   馄饨摊塑料桌上的手机亮起信息。   市级公安大会的演讲台上手机亮起信息。   地铁通道里,在转播球赛的手机亮起信息。   ……   “艹!”躺在床上敷面膜的老莫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撩开面膜套上帽衫往外跑,一出门又给冻了回来,随手抓了件薄羽绒,在楼道中急奔。   露天馄饨摊,一对中年男女瞧了信息,骇然一叫。   女人从皮包里抓出一把零散硬币,男人喝着最后一口馄饨汤,扔下碗。   手拉手向着对街的地铁站狂奔。   淮江市局正在开“全面深化公安改革推进会”,严处正发表讲话,一瞥手机,当即起身,“抱歉,天大的事儿,老蔡先说,不用等我。”他步履急遽地跑出会议厅,秘书小楼忙跟了出去。   西装革履的老头在“广渠楼外”地铁站的通道里“吭哧吭哧”慢跑,一步一喘爬上长窄楼梯。   姚太太端着炸酱面走出厨房,看见丈夫正穿呢子大衣,“不是中午在家吃吗?”   姚局头也不抬地穿鞋,“天儿出事了,抓捕过程中从23楼摔了下来。”   面碗应声而落,一地黑糊糊的炸酱,“多少层!你……她,我跟你一块去!”姚太太把围裙一解一扔,顾不得地板狼藉,抓了大衣就蹬鞋。   那些跟殷天“脉脉相通”的长辈们从这城市的四面八方向惠爱医院迅速聚拢。   庄郁知道这事也呆滞了片刻,她跟神经外科的住院部打了招呼,占了个好床位,就匆匆赶来影像科,正好片子出来,她接过一看,没什么太大问题。   张乙安匆匆闯入,哭得全身乱颤,看着移动床板上昏迷的殷天,更是悲恸。   “张姨,张姨!没什么大问题,口服甲氧氯普胺片就成,您是学医的,不信您自己看。”庄郁把片子递过去,“我跟那边的主任打了招呼,病房已经安排好了,估计会住3到5天,有一个观察期。”   “小庄谢谢你啊。”   “没事,我也吓傻了,今早我才看见她,又累又饿,我就回办公室给她拿了罐粥,回来她已经走了,没事,万幸,正好趁这次住院,好好歇歇,调理调理身子,别太拼了。”   2层的老殷和张乙安终于安心落意。   然而4层的手术室大门依旧紧闭。   孙苏祺一直强忍着,逼迫自己不落泪,立在走廊中执拗地不肯坐下。   张瑾澜一遍遍安抚,沈兰芳柔声劝说,“去坐着,坐一会,一会就好了,没事的,你也听见了,他被殷天拉住了,掉在安全气垫上,没事的,他身子多硬朗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她仍旧执着。   瘦弱身板的力量一半压在张瑾澜身上,一半压在沈兰芳身上。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手术中”红字骤灭,大门终于张开。   陈铭摘下口罩,看着惊弓之鸟的三人,和煦一笑,“放心,没什么大碍,进行了肠修补,很顺利,就是失血过多,坠楼着地时导致了中度的脑震荡,肋骨有骨折,骨折端向外,所以产生了一个胸部血肿,不是很严重,药物跟踪治疗就可以,已经都处理好了,好好静养吧。”   孙苏祺懵懵懂懂,忘了道谢,傻愣愣站着,任两个长辈忙前忙后。   医生和护士把郭锡枰推出抢救室,转入住院部3层。   她神色空寡,机械地跟着病床进电梯。   目光平视,她不敢低眉看郭锡枰,她离病床很近,手指能触碰到他垂落的大掌。   孙苏祺死死攥住,温热的,鲜活的,不是解剖台上的冷冰冰,硬邦邦。   她的心脏开始抽疼,一下,一下,她慢慢驼背抵御疼痛。   原来过度艰深的感情真的会引起生理的疼痛。   这是不是表明,她一直都把他放在心尖上,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现在失而复得,才知道鱼水情深。   孙苏祺静止地站在病房门外,看着屋内护士和医生安顿着郭锡枰,嘱咐着张瑾澜和沈兰芳。   郭锡枰的腰部和腹部被厚厚的绷带裹着,还没从麻药中苏醒,迷迷糊糊,神情讷然。   孙苏祺艰难地扭过头,不忍卒睹这样的他。   她已经习惯他的没羞没臊,习惯他的聒噪婆妈,习惯他的嬉皮笑脸。   孙苏祺捂着嘴快步走向廊道尽头,窗外雨点窸窣。   霓虹初上的老街,马如游龙。   人影在流光溢彩中漫步、疾走、吃食、相谈……他们的脸在广告箱的折射下莹莹发光。   湿漉漉的地上映出另一个霓虹城市。   他拯救了多少生命,她复原了多少真相。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们都是最好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会安若泰山。   孙苏祺的眼泪终于决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嫁,出院她就嫁!生,必须生,她要子孙满堂,要源远流长,要没羞没臊跟他过一辈子!   住院部5层的走廊。   两个车轱辘“骨碌碌”地转。   一个戴棒球帽的疤脸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是个文质彬彬的寸头男人,两人停在康子面前,“您好,我是长阳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米和,这是我的名片。我也是此次案件高烨高先生的辩护律师,我想进去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况。”   康子打量著名片和男人,看了很久才开门放行。   对着轮椅背影哼声一笑,这就是他们殷狼崽强取豪夺的羊咩咩律师。   康子去打了热水,又上了个厕所,回来就听见高烨抽抽噎噎地哭泣。   一推门,病床上的高烨满面鲜血,米和在一侧正襟危坐,他眉峰一紧,“怎么回事?”   “可能是上厕所的时候摔了吧,谁知道呢。”   笑话,高烨两手被牢牢锁铐在病床栏杆上,只有他有钥匙,哪儿来的上厕所。   康子眯眼审视着米和人畜无害的表情,和他身后的疤脸男人,“我们要拍照取证,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不用那么麻烦,”米和摇摇晃晃站起来,阿成上前搀他,被他一把推开。   身子一躬,他上半身的重量全部压制在高烨左肩,再次提拳重击高烨血花一团的惨烈面部。   米和出拳极快,戾气又重,拳拳到肉,毫无保留。   血液黏唧唧,烂糊糊,都能勾芡了。   康子也不阻拦,拿出手机拍摄,米和把高烨的鼻骨打得歪曲。   高烨疼得直蹬腿,大嘴张着猛烈喘息,右肩的伤口火辣,可他顾不得了,他眼睛几乎出现了短暂的失明,鼻子又拧又拐,喷溅着鲜血,流向眼窝,眼窝蓄泪,两股液体蜿蜒相融,斑斑驳驳,狼藉不堪。   米和打过瘾了,抽了两张纸巾把手擦干净,有喷了点酒精|液,看了眼康子,斯文败类地笑起来,“医药费我出,鉴定费我出,”他掏出大衣兜里的录音笔,“这是刚才的录音,加上你的视频,你们拿捏我绰绰有余,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我和高先生有私仇,但公司指派的任务不得不完成,揾食(工作)嘛,总是不如人意。”   他声音轻飘飘,滑腻腻。   低头嘻嘻地看着高烨笑,满是关爱地抚摸着他额头,“你进来是对的,不然我真担心,我会一个不小心把他给打死了。”   抬起锋锐的眉眼,米和看向康子,“谢谢啊。”   康子当即也笑了,羊咩咩?侯琢这傻子竟然管他叫羊咩咩,诈傻扮懵,他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剧场的小剧场】   小学二年级作文比赛,米糯糯画着红脸蛋儿,深情并茂地上台演讲。   《我的爸爸妈妈》   我的爸爸是一名律师,我的妈妈是一名警察。   听我外公讲,他们第一次见面,我妈妈就把我爸爸撞进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爸爸,把屎把尿。   妈妈,还记得那个群星璀璨的夜晚吗?你们在天台上谈人生,谈理想。   爸爸,还记得那个闷雷滚滚的雨天吗?你们在卫生间里谈奋斗,谈事业。   你们成了坚定的革命战友,从此让这个家庭充满了力量和友爱。   啊爸爸,您头上有了银丝!啊妈妈,您脸上有了鱼尾纹。   你们对我的恩情比天高啊,比海深啊,我爱你们啊,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第41章   恋人的絮语   白雾重重叠叠, 在狭长的弄堂里蔓延,朔风从幽暗尽头带着烟尘滚滚而来。   殷天顶风回望,长发婆娑。   她迷失在这, 鬼打墙一般怎么都出不去。   撞了墙, 跑了巷, 瞧不清浮云与明月,只有黑黢黢的天网, 还有一豆孤灯, 在远处飘摇。   这里遗失了时间的概念,或许奔波了一日, 一个月, 许是一年。   她全身脱水般泄力,脑袋昏聩, 扶着青砖,一步一哀戚。   殷天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胡志鑫牺牲时, 她就沉迷于这样的境遇。   那时她不想走出来,在梦境中以主视角创建了一个繁杂的圆盘迷宫, 甚至封锁了所有出路。   她把心碎断肠, 狐兔之悲的哀伤情绪都堆放在这,以换取新生的机遇和意望。   这是她多年摸索出来的自愈方式。   可这里还有一个人在,从刚才就出现了, 她眯眼辨认了好久, 那人一瘸一拐, 是熟悉的身影。   她拔腿而追。   秃谢的弄堂在她眼前流动起来, 飞快的起伏, 像纵横奔泻的瀑布。   她几乎就要抓到他了, 在无穷无尽的狭巷中,那人身上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她全身又冷又湿,渴望和暖的温度。   地面突然传来啤酒瓶脆生生地滚动,由远至近,又戛然而止。   男人的脸突然近在咫尺,殷天一惊,破梦而出,猝然睁眼。   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人影,都是深灰素黑的大衣,紧紧围裹着她。   一口气没上来,殷天吓得重新合眼。   怎么就开追悼会了?!   不是没外伤吗,不就是吐了两次吗?内伤致死吗?肝脾破裂吗?   她满头惊雷,两耳嗡声大震。   还没来得及替自己惋惜,就听见姚局的大嗓直嚷嚷。   “天儿刚才是睁眼了吗?”   “睁了吗,没吧,脑震荡哪有这么快醒。”   “能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吧,免得起来就被你们当驴一样使唤。”   “你这什么话!我们敢吗,敢吗,你问问在场的,谁不是死乞白赖拦着她不让她进外勤的?”   “天儿就是上进心太强。”   “好孩子!”   “真是好孩子。”   “好警察!”   “人民的公仆。”   “比我家那死崽子强多了!”   “看我这苹果削得咋样?”   “你这削的,有我这梨好?”   “我的好。”   “我好!”   “你俩都好,你俩可闭嘴吧!”   “我在队里那会,你打听打听,可是北土一把刀。”   “是是是,你小李飞刀。”   “诶,小郭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在楼上病房,小孙和瑾澜陪着呢。”   “他俩结婚了吗?”   “谁俩?”   “小孙和小郭啊,你不知道吗?”   “没吧,没听说啊,要不是这次我都不知道他俩这关系,我还让我媳妇给小郭介绍对象呢。”   “你可别添乱,小孙好像怀孕了。”   “真的假的?!”   “你听谁说的。”   “你管嘞。”   “那太好了,小孙现在法医中心的中流砥柱呀,兰芳可喜欢她了。”   “我看兰芳也过来了。”   “局里可算有喜事了。”   “真好!又解决了一个大龄男青年。”   “我等会订束花送上去。”   “帮我也订一束。”   “我也要。”   “我也来束,大点的,别显得咱小气。”   “也甭太大,弄的跟花圈似的。”   “严历你这张破嘴啊!”   “老邢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都揪疼,真的,这孩子真能耐,硬是撑到气垫起来。”   “可不是嘛!放右手就行了,还放左手。”   “要不是她跟着下来,能脑震荡吗!”   “要不是她跟着下来,小郭肋骨能骨折吗!”   “你踩我干嘛?本来就是,所以这是什么,这就是义气,侠胆!危机时刻绝不丢下战友!自损八百也绝不松手!”   “有担当啊。”   “以后是个好领导!”   “真是好孩子。”   “好警察!”   “人民的公仆!”   “比我家那死崽子强太多!”   ……   喋喋不休的百舌之音啊,又烦冗又亲切。   殷天眼睛咧开条缝,低哑开嗓,“吵死了。”   “天儿醒了——!”   “哎呦我的天儿啊——可醒啦——!”   “她说啥?”   “说你真吵!”   “我刚才都没说话。”   “都闭嘴好吧一群老爷们,叨叨叨叨,比老太太的嘴都絮叨!”最后还是姚太太的震山吼魄力十足,病房瞬间鸦雀无声。   她挤到殷天枕畔,“醒了就好,头晕不晕,难不难受,来,先把药吃了,饿不饿,想不想喝汤,我打了点聚海楼的海带排骨汤,你最喜欢的。”   “对,赶紧吃药,赶紧喝汤,别让大人担心,我一进来看殷田民那架势,还以为你没了呢。”   殷天“噗嗤“笑了。   “还笑!吓死你爹和你妈了知道吗!”   殷天笑得舒畅,笑得幸福,笑得呲牙咧嘴,一脸红艳艳,停都停不下来,“咯咯”不止。   “这孩子,”姚局身子后仰,跟一众密友打着眼神,牙缝里吐声,“不会摔傻了吧。”   病房里有一人格格不入,她给自己叫了份炸鸡。   在小沙发上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嘎吱嘎吱”旁若无人。   落日就在她身后,她人是金灿灿的,炸鸡也金灿灿冒光。   外酥里嫩,香气灼鼻!   殷天微微侧头,凶神恶煞盯着炸鸡和那张油嘴。   看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有气无力地指着老莫,“滚——”,随即嘴一瘪,哭出声来,“我想吃炸鸡……”   一众平日里威厉的长辈们同时软了身段,柔声附和,“吃吃吃!吃吃吃!现在就买,最近的炸鸡店哪儿呢,我去买,谁开车谁去买,吃多少?三盒?三盒够吗?那五盒!……”   殷天又笑了,眉飞色舞,趾高气昂,像个臭屁哄哄的稚儿冲老莫炫耀抬眉。   晚上9点30分。   沈兰芳和张瑾澜才与孙苏祺告别,两人疲惫不堪,替郭锡枰备齐了所有的生活用品。   他病房在701,是个单间,窗户朝西。   对面的嘉华大厦灯火灼灼,顶层的霓虹光芒在病房打下一片苋红色,像干竭的鲜血。   让床上的郭锡枰通体都包裹着浓烈的燥热色彩。   他睁开眼时与殷天的反应如出一辙,吓得直吸气。   郭锡枰只看到了花,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香气浓郁到刺鼻的地步。   完了,这是在开追悼会,终究还是没能熬过。   孙苏祺拿着产检报告进屋,看他迷瞪着眼,一脸心如死灰,愕了几秒,惊喜地向前一扑,“你醒了?”   郭锡枰心尖一跳,呆呆看她,半晌后笑得连眼睛都没了。   孙苏祺似小鸡啄米,一捣一捣,在他脸上疯狂地亲。   郭锡枰头也晕,胸也疼,能把人看出两个脑袋,他压着酸涩的痛意,捉住孙苏祺的手,“你没有事要跟我说吗?”   他声音轻微,孙苏祺趴在他枕畔,咬他耳垂,“我刚把婚纱给订了,选来选去,眼都花了。   郭锡枰眼睛骨碌碌转,盯着她,“嫁啦?”   孙苏祺老脸一红,把脑袋埋他颈窝里蹭。   郭锡枰麻酥酥,想笑又怕胸腔抽疼,只能回蹭她,“还有呢?”   “我们可能要搬家了,去你那住。”她眼睛亮堂堂,黑豆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你那住得宽敞。”   “为什么要宽敞?”郭锡枰的大掌摩挲她手指,还不老实的挠她掌心。   “因为我那不够住。”孙苏祺痒得甩手,被他死死箍紧。   “为什么不够住?”   “因为我有宝宝了。”她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嘴唇,“咱们的宝宝。”   “不够。”   “什么不够。”   “亲的不够,”郭锡枰含住她嘴唇,轻轻吸吮,“我下来的时候想的真的是你,满脑子都是你,真的都是你,”他眼睛蒙了层雾水,幽幽看她,“我就想啊,这次要能活下来,就把你绑身边,你要不愿意嫁,那我嫁你也成。”   “哎呦呦呦呦呦呦呦!”老莫斜靠在房门上一脸酸唧唧。   孙苏祺拿起床头柜一次性纸杯扔了过去,“滚——!莫挨老娘,老娘把男人呢!”   郭锡枰喉头滚出一串笑声,侧头看老莫,“殷天呢,殷天没事吧?”   老莫晃了晃手里的三份炸鸡,“她能有什么事儿啊,生龙活虎呢,金主的爸爸们大方,买了十盒炸鸡。我怕你们饿着,上来送三盒。还有这花都是爸爸们送的。”   郭锡枰听得云里雾里。   孙苏祺小声解释,“就是西城的姚局,部|委的严处,还有北土的雷局,其他我都不认识,他们刚才都来过了,都是看着殷天长大的长辈。”   “她这么有背景呢?”郭锡枰骇然。   “你不知道吗?我每次看你对她横眉竖眼的,还想说你胆儿可真肥,是个铮铮汉子。”   “完了,彻底得罪了,”郭锡枰咂舌,用鼻尖碰扫孙苏祺的鼻尖,像是玩上了瘾,“高烨呢?”   “5楼看着呢,邢局把审讯交给了二中队,啧啧,二中队啊,都是铁腕啊,他准是故意的,他今儿过来看你的时候,都哭了。”   郭锡枰心不在焉,蹭完鼻头,开始蹭额头,片刻不让孙苏祺离身,“你真嫁我,说话算数,不能我好了你就反悔。”   “出院咱就结,我已经让沈老师问酒店去了,她说她女儿结婚的酒席就办得特好。”   老莫看不下去,抖落一层鸡皮疙瘩,讪讪下楼。   她今晚自告奋勇留下陪殷天,把张乙安和老殷都轰了回去。   年纪大了熬不住,别再拖累出其他毛病。   殷天正百无聊赖,在床上干瞪眼,想着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被大惊小怪的看护。   手机被没收,没电视,没卷宗,没黑皮书,还熄灯让她早睡。   她闲得发慌,在床上燥得蹬腿。   病房门被悄悄推开,轮椅轱辘轱辘转进来,又把门轻轻闭合。   殷天不动了,侧头看着来人,幽暗中,米和无声无息地移到她枕畔,垂头不语。   窗外霓虹粼粼,水波一般给房间注入了灵动,让殷天又想起那无边无垠的弄堂和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像是较劲儿地攀比着持久耐力,最后还是殷天败下阵来。   “你当了高烨的辩护律师。”   “嗯。”米和轻哼。   “你把他打了。”   “嗯。”   “把头抬起来。”   米和蔫蔫抬头,眼中蓄满了泪。   “哭个屁啊,又没死!”殷天最看不上他蔫了吧唧的样子。   米和拿指头戳着她粽子般的左手,“疼不疼?”   “疼。”   “我也疼,”他委屈巴巴,眼皮一耷,泪水流了下来。   米和将脑袋枕在她小臂上,好半天才闷闷说,“你能不能在最危险的时候,顾惜你自己。”   “我就是想试试,摔下去的时候会想到谁?”   “那你想到了谁?”   “我以为我会想到桑国巍,想到胡志鑫,想老殷,想张乙安,可我在那时……”   米和抬头盯住她,心脏跳得砰砰,她语言的卡顿给了他莫名地妄念,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你想到了我,是不是?”   殷天没说话,微微避开他火亮的眸子,侧头到另一边。   “你不愿意说,那我说,”米和两手捧着她脸,“我听到你坠楼的时候,眼前发黑,然后想到了我母亲,我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她,她墓地里的身子至今都是残缺的,我父亲发了疯,抱着她的头哀嚎了很多天,我就在旁边站着看,我上去捏她的手,好冷啊。”   米和双掌颤着抖着,让她的面颊也有了起伏。   殷天第一次看丽嘉到他如此凄怆,讷讷愣住。   “我怕你也这么冷,我怎么捂都捂不回来。”米和泣不成声。   殷天忙搂住他,缓缓拍他肩背。   “你吓死我了,小天……真的吓死我了。”米和全身战栗,死死回搂着她,“我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办,我不能跟我父亲一样,他心里生了魔,我不能这样,我得是个太阳,我得温温热热,才能捂暖你,才能愈合你……才能让你看见我。”   米和涕泗滂沱。   殷天潸然泪下。   “不是只有你疼,不是只有你经历过,我一样的,我跟你一样的,我懂的,你尖锐你的柔软,我真的懂的……你看看我……”   “我在摔下来的时候,”殷天满脸爬泪,覆在他耳边,“我没有想到你,我看到了你,我真的看到你踩着七彩云霞来救我,紫霞仙子说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她。那我在濒死之际看到了你,你救不了我,跟我一起摔了下去,到死都拉着我看着我,说小天别怕,我就想,你啊,你是不是就是我的意中人。”   米和哭得更凶,他蛮横地吻上殷天,几乎情难自控。   老莫一推门,就见一庞然黑影窝在床头,还有抽抽噎噎的啜泣,吓一大跳。   她猛地开灯,傻了几秒,又猛地闭灯,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出了病房,顺手关门。   整整一晚,她都孤苦伶仃地抱膝坐长椅上哀叹,“男人,嘁,男人!”   她一会满脸不屑,一会瘪嘴哭丧,“不就是男人吗,嘁,男人……啊——”她嗥一嗓子,扯着头皮,“为啥子,为啥子就我没得……一点都不公平……”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Faith auntie的建议   凌晨5点20分, 米和孤身立在惠爱医院的天台,带着忧悒久久凝视着一片片流过的烟霞。   凛冽的晨风拂过大衣,他点了支烟, 一口接一口, 抽得极快, 消化着刚才和高烨的对话。   “你想打无罪辩护,凭什么!”   “无罪辩护换老卓的行踪, 打不打, 你自己选。”   交换的条件太诱人,他依违两可。   找了那么多年都无法把控他父亲的踪迹, 别人却了如指掌, 多可笑。   米和躁急地拿拐杖点地,点出了《行星组曲》的节奏, 越点越激昂,越点越焦炙。   节律错乱之时,他猛地抬起左腿将拐杖一磕为二, 甩在一边,拿出手机拨号, “Faith auntie(菲丝姨妈), 我今晚回家。”   米和撂挑子不干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时,病房里的审讯依旧如火如荼,二中队最擅长玩“凌迟”, 打拉锯战, 活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又臭又长, 牵扯着高烨的所有心力。   他们已大致还原出他的人生轨迹, 包括他与武仕肖、张美霖的对立关系。   可高烨就是咬紧牙关, 死不承认。   没了律师的保驾护航,他只能装聋作哑,两天都没休息好,面色呈现着猪肝一样的绛红,萎靡不振,邢局过来审了一次,嘱咐张峰,“掐好分寸,别过火。”   二中队的副队长丁一远暂代了郭锡枰的要务,他初来乍到,公事公办,也知道体恤队员,颇得好评。   侯琢这两日午休时都会来看殷天,顺带告诉她案情的进展。   结果殷天听得心不在焉,老莫倒是聚精会神,成了一惊一乍的捧哏。   在这鼎沸的氛围下,侯琢说得手舞足蹈,心潮澎湃。   殷天面无表情看老莫一眼,她哪是想听故事,她是想男人想疯了,饥不择食,看上了侯琢这只憨猴子。   老殷把虹场路41号灭门案的所有卷宗和材料都搬到了惠爱,殷天这才同意踏实养病。   奋笔疾书了一上午,水也没喝,药也没吃,完全浸|浴在逻辑的一遍遍推演中。   突然手机一震,她猝然抬头,脖颈“咯哒”一声,她捂着脖子哀嚎。   是米和发来的信息:我回港岛两天,你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不要熬夜。   殷天扫了一眼就没再理会,继续当书箱里的耗子,咬文嚼字。   米和一直在等她回复,直至登机也没消息,说不失落是假,患得患失是真。   他觉得自己走岔了,像个情爱里的痴愚者,扮演着闭眼撞南墙的执拗角色。可这本不是他的初心,一个立志于理智至上的人,最怕出现当前的处境。   米和想起那夜他声泪俱下的自我剖析,面颊一热。   他相信那个时候殷天是赤诚的,动情的,两颗心的触碰腼腆又敦恳,质朴且柔媚。她哭得梨花带雨,似一池春水,米和摩挲着双唇,那春水凉凉,微波潺潺,最易让人执迷不悟。   中午12点10分。   老莫提着两份毛血旺套餐进病房,那不是给殷天的,那是给侯琢的。   侯琢急吼吼穿过门诊大楼,朝住院部狂奔,先去郭锡枰那报个道,再跑到殷天病房说书。   这叫什么,这叫牛郎会织女!   她住的这病房叫什么,叫喜鹊的桥!   殷天最后烦得窝在护士站里写报告。   屋里的两人愣是没发觉,言笑晏晏,夸夸其谈。   老莫娇羞一笑,“哎呀琢哥,我拧不开瓶盖。”   “呵——tui!”殷天|朝垃圾桶鄙弃地啐了口痰,他妈是谁蹦迪的时候,拿门牙当开瓶器,一口咕嘟完五瓶啤的,再咕嘟俩可乐,喝完嗝也不打,屁也不放,跟一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最后还是孙苏祺看不过眼,把老莫和侯琢给轰了出去。   殷天看着她拿来的怀孕B超单,充满了新奇,将裹成粽子的左手轻轻搭在她肚子上。   孙苏祺郑重其事地介绍,“小郭子,这是你殷妈妈,你得好好谢谢她这只手,要不是它给了你爸第二次命,你就丧父了知道吗?万一以后你妈改嫁,你后爸对你不好,那日子水生火热,焦头烂额,说不定你还得天天挨揍,所以这相当于救了你的小命,以后得给你殷妈妈养老送终,听见没!”   殷天皱着脸,“这样,以郭锡枰为轴心,半径二十米你画个圆,甭出那圈,出了那圈你多少有点病。”   “小师妹啊……”   “祖宗啊,我报告就差500多字了,让我一口气写完吧,给我个痛快吧!”   殷天在床上泥鳅一样扭,卷宗摊了一床一地一桌。   她无意一侧头,对上了桑国巍的照片,心里“咯噔”,鬼使神差地用手挡住了他眼睛。   孙苏祺看到她这一举动,眯眼惑然,“你……愧疚?”   殷天刚要打马虎眼。   孙苏祺古怪一笑,“你变心了?你对别人动心了。”   飞机穿过云端。   平流层的阳光明媚,云海瑰丽。   三个小时后,米和抵达了港岛的赤鱲角国际机场。   熟悉的空气,熟悉的湿热,还有熟悉的Faith auntie,永远姿容美艳。   “Faith auntie!”米和兴冲冲奔出去,夸张地抱起她连转两圈。   Faith尖叫连连,大笑着,“Put me down……Put me down!(放我下来)。   Faith姨妈是米和叔叔的太太,两人没有子嗣,把他当半个儿子养。   她是港岛第二大音乐平台的首席财务官,这是副业,主业则是修林顿医院的临床心理学教授。   米和坐上她的小跑,贴着窗看倒退的逼仄摊档。   Faith会议不断,手机视频正在开总监会,几方声音争执不停。   大约就是某个项目在上线之前,因广告位设计的问题,销售与产品运营产生了较大分歧。   销售总监怒不可遏,质疑公司的营收部门为什么没有话语权,反而产品运营可以不停试错。   米和听了一路,烦躁渐起,频频看向手机,食指关节频频敲窗。   Faith讶异地看他一眼,她印象里,Hugh永远不显山不露水,和气一团。   米和这一次归家,显然突破了她以往认知。   他换着坐姿,撑过七八个红绿灯,终于忍无可忍,不耐地抢下电话。   “眼下这个阶段,广告商才是真金白银供养你们的人。艺术依附在商业环境当中,商业以捐助人身份出现,这是传统,需要争执这么长时间吗?我写论文的时候循环播放了3000首摇滚,Faith热衷古典乐,但凡音乐厅有演出,场场必看。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养音乐!商业本身的残酷性赋予了音乐价值属性,阳春白雪为什么偏好上流社会,这就是生存残酷性的对冲!”   Faith挑眉,觉得新奇。   上庭辩护的咄咄竟然延伸到了生活领域,看来有人在改变他呀。   “我不建议在这个阶段做任何理想主义的实验,就算把所有服务要素都贴到品牌上,那资源呢,资源跟不上怎么办!对家一手遮天,你们拿到手的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还想来实验性举措,逼死了讨钱的,谁来买单,刚到温饱线,你们就要造飞机!”   销售总监拍着桌叫好。   Faith大笑起来,冲着手机,“这是我请来的adviser(顾问),I have the same idea as his.(我的意见与他一样)   她把手机一扔,“没有工作,没有会议,你要陪我这个老年人好好快乐一天!”   Faith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先去老凤祥酒楼用餐,再去逛他曾经最爱的大馆,然后去黄大仙祠请愿,晚上在康华大戏院看戏。   Faith专程回家了一趟,打扮得很隆重,穿了身黑色镶金的长礼服,米和也西装革履。   演出一如既往地振奋,米和在淮江还没看过任何演出,总觉得没人交流,会意兴阑珊。   Faith叽叽喳喳,八卦着乐手和演员们的情情爱爱。   走进长窄街巷中,星罗棋布的广告牌繁星般熠熠,米和一个深呼吸,贪婪地吸嗅着中环深夜的气息,这才是家的味道,儿时的惊惧烙刻在他身上,可即便这样,他依旧热爱这里。   “要不要跟以前一样?”Faith脱下高跟鞋,端出起跑的架势,她嫌长裙阻碍了速度,“嘶”一声裂响,豪宕地将礼裙撕到大腿处。   “Three……two……one……Go!”   她拎着高跟鞋赤脚狂奔起来,无视周遭的匪夷目光。米和岂能落后,一瘸一拐,拔腿冲刺。   一条窄巷子连着另一条窄巷子。   两人的身影游过目迷五色地灯箱,冲向海岸。   Faith吹了个口哨,她兴奋极了,好久没这么释放重压,觉得此刻自己就是片柳叶,是抹云,轻轻一吹,便能驰骋天空,又像在摇篮里,被母亲所珍护,东摇西荡,反正是最安逸的模样。   米和拽着领带喘息,他腿伤疼得厉害,可却也淋漓尽致。   Faith跑得太投入,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的瘸腿。   天星小轮在海中沉浮。   海风带着微腥扑面而来,米和坐在围栏上喝着贩卖机里的啤酒,Faith倚着石椅看他。   两人身后是港岛中环摩天轮和笙歌鼎沸的嘉年华小游乐场。   维港两岸流光溢彩,映衬着两人一同斑斓。   “白天的会议你情绪焦躁,晚上演出坐立不安,伴随高度警觉,跑步过程中,运动僵硬,肌肉紧张,有气促窒息感,是焦虑症典型的行为症状,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Faith auntie,女人的眼睛一定不要太毒,不然就不可爱了。”米和一个三分球,酒瓶进了垃圾桶。   “没有人会做无缘无故的事,你没有打给你uncle,而是打给了我。”   “daddy以前有个老客,杀了人,他知道daddy行踪,要我做无罪辩护来换取信息。”   “有什么问题?”   “我在追一个女孩,是侦办这个案子的差人(警察),他拒捕期间,致使她从23层坠落。”   “但你好像没有那么悲伤。”   “她没事。甚至更好,我和她感情近了。”   Faith了然了。   “你想让我给你答案,那我就引导你找出答案,你daddy同她,边个(谁)更重要?”   “不一样的,他只是知道daddy行踪。”   Faith纠正,“有踪迹才能找到人,等同一样。”   米和缄默不语。   “Hugh,你心里已经知道答案,daddy只有一个,但出现在你生命里的女人可以有很多个。”   “她不一样。”   米和神色复杂,深深吸气,长久的隐忍化作一声叹息,飘散在维港的风中。   “如果你很坚定的选她,你不会回来,你站在这,忍受我这个婆妈的长辈一整天,就说明你自己也不确定,在跟你daddy比起来,她是不是那么重要。”   Faith目色深邃,静静看他,“我生命最爱的那个男人,一直都不是你的Berg uncle(柏格叔叔),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米和缓缓颔首。   “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你弃医无非是觉得我们的平庸无法治愈你daddy,但你现在就能治愈他吗?如果他有一天被认定是guilty(有罪的),你帮他做无罪辩护,他就真的innocence(无罪)了吗?”   米和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   Faith扶着栏杆,远眺海面。   “你从事这个事业最初的原动力就是帮恶人脱罪,它跟正义分道扬镳,如果你钟意的这个女孩崇尚绝对正义,那不如早死早托生,但如果,她的正义也摇摆不定,那你可以再搏一搏,这就是我今晚给出的建议。Hugh,你远远没有你daddy对你母亲的那种情深,你用温驯待人掩饰着疏离封闭,你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长阳没有打不赢的官司   “长阳律师事务所?”张乙安在浴室里给殷天搓背, 她病房里5天没洗澡,都快馊了霉了,“怎么说呢, 老城有句话, 叫‘皮黑进长阳, 白着出来’。”   老莫刷着牙,把新买的精油香氛递给张乙安, “那就是凶犯的澡堂子, ”她“噗噗”喷着牙膏沫,含含糊糊, “只要钱给够, 能把一身罪洗得干干净净。”   她今晚拎包入住虹场路42号,美名曰做殷天早睡早起不失眠的监督人。   实则是聊聊她侯哥的警队日常, 再瞧瞧万能的黑皮书究竟是什么模样。   瞥了眼洗澡的殷天,真是瘦骨嶙峋。   肋骨根根清晰,大有高于皮肉的架势, 都快脱相了。   老莫咂舌,这身子当时究竟是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才能撑起三个人的平安。   殷天的长期失眠, 成了张乙安的心病。   沈兰芳跟她推荐了陈忠堂,张乙安挂了号,这周末就带她去看中医。   “米和回来没联系你吗?”   “没。”殷天全身被精油裹得香喷喷, 正拿护发素捋头发, 一抓落发一大把, 张乙安看得直蹙眉。   “你知道他是怎么被挖过去的吗?”卫生间里开着浴霸, 暖融融, 老莫觉得舒服, 索性把马桶盖一压,翘着二郎腿坐上面唠,“他从耶鲁回来先在老昌盛干了一年,其中一次对垒直接把长阳的律师打得丢盔卸甲,那之后,他就被长阳高层给惦记上了,要人,老昌盛不给。狼吃肉狗吃屎,长阳直接把老昌盛压破产,底价收购。米和在长阳,手腕狠,心思细,长阳砸出一个团队协作他,所有条件全部满足,其中就包括一次性购付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所以他不是租户,他是业主。”   “我倒是好奇他这个无罪辩护准备怎么打。”殷天冲洗好了,张乙安用大浴巾给她裹得严严实实,“脑袋刚好,别再感冒了。”   “他现在还住这吗?”   “从港岛回来就搬回去了,还带了点礼物给我和你爸,昨儿我起夜往那边一看,灯火通明,好多人,来来往往。”   老莫癞兮兮给殷天递睡衣,“男人啊,情绪到了抱着你哭生哭死,扭脸就玩挺尸,跟个没事人一样,信息不发,电话不打,要不还是老话精辟,男人,”她抖了抖殷天的睡裤,“是这个,女人才是手足。”   张乙安疑忌,“什么哭生哭死,我怎么不知道。”   老莫大惊,“您不知道,妈呀,俩人抱一起啃啊,嗷嗷哭啊,哭得都快咽气了。”   张乙安瞠目看向殷天,殷天神色寡淡拿起吹风机,“你信啊?别听她满嘴放屁。”   凌晨2点02分,参星横斜。   愈是夜深愈是头脑清明,殷天绕开四仰八叉,鼾声如雷的老莫,下楼去厨房。   隔壁的41号果真如张乙安所说,华灯绽放。   七八个男男女女围拢在客厅,长桌上铺满了图纸材料,一沓堆一沓。   她还看见了两块白板,上面文字密麻。   殷天端着水杯立在窗前,于幽暗中静谧地看着他们。   多少年了,这栋房子终于重新展露出亮堂堂的生机,那些光芒金子般星星落落,八岁以前,她就是在这温情的长河里感受着生长的乐趣。   好怀念,好痴迷,她轻轻触着玻璃,勾勒着房屋的轮廓。   好鲜艳,好烦嚣,她画着画着,“咯咯”笑起来。   对面有个女职员发现了她,忙将窗帘一拉。光泽瞬间潜藏起来,温柔也熄灭了。   殷天的脸渐渐凉下来,眸子染了层霜。   她从睡衣兜里拿出了桑国巍的照片,轻轻贴在胸口,压声呢喃,“明天,明天批示就会下来,我一定把他绳之以法,巍子,你要是投胎了,就好好生活,要是成了孤魂野鬼,我就把他送给你打牙祭。”   对面的窗帘又被拉开,米和出现在落地窗前,岑寂地看着她。   殷天把照片揣好,撕开袋子开始咀嚼面包,她吞咽的尤其慢,一双眼幽幽暗暗,直视着他。   谁也没动。   “巍子,”她吞了一大口奶油,依旧死盯着米和,“生日快乐。”   次日清晨,小雨婆娑。   张乙安不让殷天开车,指派老殷去送,抓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头晕,别死撑,立刻打报告,小妈去接你。”   老殷把车停在对街,殷天哼着歌跟“录口供”夫妻打招呼,阿珍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俩“三合一”,“殷警官,您真是个英雄!”   殷天被她夸得懵头转向,进了分局大楼,热烈地掌声差点将她掀出去。   两束鲜花塞进她胸前,无数双手在她眼前张牙舞爪,相互交叠,它们握住她掌心,拽住她手腕,抓住她小臂,一张张脸笑得热情又奔放。   顾大姐最夸张,扭着胯哭嗥着奔来,大掌劈向她干瘦的肩膀,直接把人窝进自己怀中。   花束瞬间瘪了,里脊从灌饼里挤压出来,殷天丧着脸,憋得喘不上气。   关键时刻,还是丁一远的咳嗽解救了她,“怎么样,能出勤吗?”   殷天挥臂一通挣扎,“能,我能!”   丁一远驾车,她坐副驾,侯琢坐后排,三人一头扎向西山外。   “诶你追人家,那人家一举一动你不得上心吗?”侯琢扒着殷天车背,“长阳最喜欢出幺蛾子,咱们之前抓一入室抢劫的,逮进来,放出去,逮进来,放出去,最后人干干净净。这次更过分,还开棺挖坟,要不你把羊咩咩摁着打一顿,让他投诚吧。”   丁一远看她一脸恍惚,笑着解释,“长阳的和律负责高烨的案子,他们今早驱车去了青松峡,青松峡是高灿老家,康子带信回来,说他们扛着锄头镰刀,掘地挖坟去了。”   “呵,“殷天嗤笑,“这是给老高家塞了多少钱,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我听说你在追和律啊,我跟他打过两次交道,这人很难缠的,看着温文尔雅,一肚子坏水,小心被他带沟里,你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也得有这能耐!”   “有想过来二中队吗?”   “诶诶诶诶,”侯琢急了,“怎么还挖墙脚呢,”他从后一把搂住殷天肩膀,“别以为我们郭队躺医院,你们就能把我们殷哥拐走。”   “殷哥?” 殷天打掉他手,   侯琢亢奋地烫屁|股,一点不老实,“对!从今儿起,七中队全体同仁尊您一声‘殷哥’。”   山上浓雾漫漫,一条铁道延伸至尽头。   尽头黑黢黢,阴气腾腾。   丁一远摁下车窗,问一挑担的老翁。   老翁一回头,三人皆是一怔,那浑浊的老眼蒙了层白翳,几乎瞧不见眼珠子。   “老人家,这什么地方?”   “魁山岭啊。”   “那请问青松峡怎么走?”   “小姑娘,魁山岭东边嘛就是青松峡,青松峡的树嘛是娃娃树,小娃娃们埋里头,一到夜里,娃娃哭,树也哭,哇哇大哭。别怕别怕,唱唱摇篮曲,一唱,娃娃就笑喽。”   三人面面相觑。   只能沿着山路继续开,可这小路诡异,越开越窄,最后像是被铡刀切断,在泥泞和土堆中戛然而止。   只能下车行走,殷天想掏手机导航,没信号。   只能蹙眉识别路标,看看木牌,又看看幽黑无尽的浓雾。   丁一远和侯琢擦着她肩膀向前走,两人速度奇快,恨不得飞跑奔腾,一头扎进了白雾中。   殷天冲侯琢背影喊,“还有多远?”   浓雾中半天没响动。   殷天没来由地一慌,忙跟上去。   一棵棵树杈剐蹭着她,每个小树干都有吊牌。   上面写著名字——张梓娟、谢二宝、小丫头,大虎……   殷天有些畏怯,脚步提速,最后跑起来,越跑越怕,越怕越跑。   跑了很久,终于!   在水雾中看到两个身影立在前方,一动不动背对着她。   殷天不敢大喘,挪步往前探,“侯琢?丁队?”   突然她背后伸出一只手,大力拽住她,“干吗呢!一个劲儿往前冲,叫你你也不答,魔怔啦!”   殷天悚然回头,是气喘吁吁的侯琢和丁一远。   殷天只觉得全身寒毛卓立,狰狞回看,雾中已空无一物!   一道闷雷滚过。   天上黑云翻腾,瞬间蔓延而至,密集的雨柱随即砸落。   三人抱头蹿进一废弃隧道,一回头,隧道口已宛如水帘洞。   殷天此时有着强烈的惴惴不安,丁一远接收到她的情绪,把身上的薄羽绒脱了裹她身上,“山里凉。”   “我靠!”侯琢目瞪口呆指着隧道另一侧,那里滴雨未落,光华盎然。   以隧道中央为界,天空一半艳阳高照,一半暴雨倾盆,弥合得天衣无缝,玄妙诡谲。   殷天心一紧,“赶紧走!”   三人向着晴朗处奔走,可地上湿濡。   侯琢脚下一滑,向前栽倒,他抓住丁一远支撑自己,不想丁一远被他一带,身子猛地歪斜,撞到殷天后腰,殷天身子一仰,三人齐刷刷滚下山坡。   两人都知道殷天的脑震荡,侯琢搂着她,丁一远抱着他俩,又穿着一身黑。   远看就是一硕大的煤球滚得地动山摇。   也不知翻腾了多久,三人自一大石上弹射出去,齐齐栽进一片泥塘里。   愣怔地坐在水浆中半天没回过神。   烟尘散去,他们眼前浮现出一张张土黄沟壑的脸,乌泱泱的一群村民正黑脸怒视着他们。   成片的坟穴土包在村民身后,纸钱花飞蝶舞。   “你们从山里来?”一个村长模样的谢顶男人匆匆走进,大动肝火地拍腿,“请神的日子,这是请神的日子啊,你们亵渎神明,山神驾到啊山神驾到,你们撞了山神的去路!带灾呦——!”   丁一远帮殷天擦面颊,殷天喝了一肚子泥水,正往外吐,侯琢拍她后背。   村长看三人毫无抱愧,骂咧咧就要动锄头。   丁一远从内兜掏出警官证一展,“嚷什么!警察!”   殷天耳尖,听到了远处讥讽的笑声,抬眼一望。   一辆黑色SUV,昨夜拉窗帘的女人倚在车门上,她身侧站着米和,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丁一远。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黑心王八   丁一远、殷天和侯琢成了过年时庙会捏的泥塑娃娃。   唯一不同的, 是庙会泥娃,灰身子点缀彩衣,瞧着喜庆, 而他们, 通身裹昏灰, 瞧着丧气。   康子是一早驾车,死皮赖脸跟着米和队伍上山的, 刚监视完他们开棺掘坟, 就听见山侧有响动,看着“唔哑唔哑”三个人, 抱团儿从林间滚落, 像个瘪气的皮球,蹦啊跳啊, 最后砸进泥塘。   他定睛一看,竟是丁队!   再一瞧,侯琢!   最后一个是喷泉一样往外吐泥水的殷天。   他吓得拔腿冲过去捞人。   殷天被这么一压一甩, 浑身散架,抬眼看人。全都瞧不清五官, 黑压灰, 灰抑白,白挤黑,像个调色盘。   片刻后恍惚觉得有人在擦拭自己面颊, 很执拗地想擦干净, 可事与愿违。   对方也不急躁, 一寸寸清理, 这让她想起了固执的孙耀明, 一点点拔除她脸上积结的血块。   远处传来哼笑, 她两眼无神地望过去,凭着轮廓猜测,知道了那是谁。   收回目光,她身子一斜就歪进了丁一远的怀里。   醋厂里冒烟,酸气冲天。   如她所愿,米和眼神似刀似斧,柄柄往丁一远身上扎砍。   康子提前跟村民打过交道,知道青松峡奉养山神,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请神日,最讲香火因缘。   他为人油滑,忙向村长道了歉。   三人一身泥污,想借地儿洗澡。丁一远和侯琢无所谓,可他们忧心殷天。   衣服湿透贴身,山林阴寒,再一招风,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可不能再躺平进医院了。   村民们熟视无睹,避之若浼,都不愿借水房。   最后还是一80多岁的阿婆,看殷天摇摇欲坠,动了怜惜的心肠。   她把四人领到自家水房内的一口大锅前,指了指殷天“呶,你在这洗,”又指指屋外的灶口,“让你哥兄弟在那烧。”   “靠,铁锅炖自己啊!”侯琢呆若木鸡。   殷天冷得觳觫,脚底板直窜凉气,她上牙“哒哒”打下牙,顾不得设施简陋,老老实实等在锅边。   康子提水,丁队加柴,侯琢煽火,三人忙得热火朝天。   水渐渐温热起来,殷天关上门,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扶着灶边迈进大锅里蹲着,“冷冷冷……”   丁一远的脸被煤灰熏黑,流着泪埋头添柴,侯琢闷头摇扇,呛得直咳。   半晌后,终于是舒畅的热温,殷天缩着身子洗脸洗头。   “殷哥,凉不凉,要不再来点火。”   “来。”   “现在呢,现在可以了吗!”   “再来点。”   米和已采集好了所有高灿的信息,本应下山。   可他赖着不走,借了个民居后,安置好团队,就跟到了阿婆的水房,看到三个男人灰头土脸地蹲地生火。   殷天回复他们时鼻音很重,像是要感冒。   米和心下一揪,向着房门走去,还离得老远,就被丁一远的目光剐停。   “和律,不合适吧,大庭广众下犯流|氓罪啊。”   “我们——”   “——甭你们我们,你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不熟!听见吗!”   丁一远拿着柴火棍起身,甩了甩冒火星的棍头,双目兀的锋锐,“她是好警察,我们都替她爱惜羽毛,你们长阳甭想拿她开刀,我见识过你们断章取义的本事,”他机敏地环顾着周遭,“怎么,想进去拍裸|照,以后拿捏威胁啊,今儿你们若是谁想靠近她,除非淮阳警察全他妈死绝了,明白了吗!”   “我没有——”   “——你有,你们都有,你们长阳能把一个刑警逼得辞职,逼得跳楼,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能耐,”丁一远食指狠狠戳这米和肩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是怎么‘杀’了我的搭档,所以规矩点,不然我下半辈子,什么事都不干,就只招呼你们。”   殷天一脸酣畅,裹着阿婆的花棉衣出来,跟一小老太太似的。   侯琢噗嗤笑了,“殷哥,这样才对啊,多接地气,别老在神坛上挂着,没事都下来走走。”   换了水,侯琢第二个去洗。   殷天坐屋外小板凳上看之前的笔录,“时间对不上啊,丁队你看这,她父母说她从来都是放学就回家,可这一户提到看见她背书包回来时,正在放《插秧大队》。镇上的中学5点放学,她回到家5点45分,《插秧大队》播放的时间,”殷天举起手机,上面是电视剧当年播放的卫视时间表,“是8点05分。还有这儿,还有第三页,第八页,都有矛盾,她父母没一句实话。”   等丁一远洗完后。   康子和侯琢留下来整理水房,然后去开棺现场查看高灿尸表。   殷天和丁一远则去了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那妇人正在扫鸡舍,“对头,她回来地晚,留在镇上去录像厅看录像,她跟那个放映员谈朋友,天天说要做明星,嘴巴涂成大红色,天天不三不四,这种女女孩子丢死人喽,她父母,”妇人拍了拍脸,“这里没光,骂也没用,打也没有,有一天晚上,直接跑出去不回来啦,哎呦,脏死了!”   问了一大圈,相差无几。   他俩兜到了高灿家。   高灿的房间紧锁,瞎了只眼的母亲,枯发灰白,手腕哆嗦着开锁,“我身子不好的,陪不了,你们自己看。”   房门推开的瞬间,殷天终于知道她名声劣迹的原因了。   人都喜欢排除异己。   高灿的喜好与青松峡民风格格不入。她的衣柜,门板张贴着九十|年代的明星海报,床头摆着时尚公仔,虽结满尘土蛛丝,但依稀能看出是流行风格的设计。   床下一排色泽夸张的高跟小凉鞋,殷天拿自己的脚做比对。   这约莫是高灿高中时穿的鞋,被养护的很好。   天天踩着它们爬山路进乡镇去学校,殷天笑了,好爱美的姑娘。   高灿还用红色的帘幔遮住了床体,时间一久,成了铁锈颜色,的确有一种欧式堡垒的没落质感。   殷天的太阳穴开始跳疼,她轻轻揉搓,在高灿和她父母的房间里频繁穿梭,看了四五次,才终于找到别扭的地方。   这里的床具都是一户姓朱的人家打制而成,他们喜欢在床内囤物,所以大床本身就是个硕大的箱囊,做贴地设计。   但高灿屋内的不一样,她的床有欧式花纹,高高悬地。   殷天爬伏下去,边看边摸索。   突然她身子停住了,不动了,脖子诡异地扭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色骇然起来。   丁一远忙把她揪出来,看她惊惧模样,忙自己俯下身,却被殷天一拽,“把床翻过来,翻过来才能看清。”   两人竭尽全力,才倒翻床板。   丁一远看到的刹那,怛然失色。   床板的背面钉着一幅老旧巨大的画作。   画上一个蓝衣男孩面无表情盯着他们,旁边是个及肩高的诡异木偶娃娃,眼睛似两个幽幽黑洞,男孩身后是扇落地窗,黢黑一片,弯月下,11只形态各异的白惨手掌或抚摸或拍打,齐齐出现在男孩身后。   “这是《迪奥的世界》,美|国画家比尔斯托纳姆在1972年画的,是一幅闹鬼图,传说看到的人或解读过它的都会死于非命。”   “谁会在自己床板下钉个这样的鬼画,天天背对背贴着。”   “这画在西方,是有诅咒效力的。”殷天用手轻轻触了触画布,“谁会用这种方式去怨咒一个高中女孩。”   “叫侯琢回来提取指纹吧。”   殷天的脑袋愈加抽疼,像被反复碾轧,捣碎。   这种疼痛传至她眉眼,她鼻骨,半张脸都感觉被重锤击打,她身子趔趄一晃,忙抓住椅背强忍,装作无事。   天渐渐暗沉。   村长架不住他们身份的威慑,勉强安排了一间小房,里面堆放杂物,只有一个长炕,连桌椅都没有。   反观对面长阳休憩的屋子,正喜滋滋地被招待,村长杀了只鸡,爆炒后送来,还拎了两壶自家酿的糯米酒。   尸表检查和墓穴勘查都完成了,他们将画作打包,准备拉回分局入库。   四人懒得看对面的载歌载舞,各自抱着泡面往山林里走。   选了个避风的石堆旁,吃着聊着。   丁一远目光悠远,看着被浓雾隐遁的山体,“你相信山神吗?”   殷天正埋头吃呢,见半晌没人回复,抬头一看,丁一远正瞧着她,她这才知道,是在问她。   又嚼了两口,灌了半桶汤,她擦了擦嘴,“我10岁看《托垃》,那是犹|太教的诫命与教义,也看《楞严经》、《法华经》,看《新约圣|经》,还有道家的《玉皇经》,那时候一个人守着一栋房子,无事可做只能看书。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穹窿浩浩,宇宙无垠,不是肉眼凡胎能解析,能明确的。”   “我相信磁场,相信有人有鬼,”她吃完了,用叉子扒拉着泥里的蚯蚓玩,“我邻居被灭门后的很多年,我都保持着跟他们对话的习惯,我不知道除了他们还能跟谁说。存在即合理,人做每一件事都会给予它合理性,所以我就告诉自己,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见,但看不见不等同不存在。”   康子点头,“我认同啊,每次进解剖室,都觉得膈应,感觉有东西在看我,我就把这个认定是亡者对咱们工作的期盼,只有水落石出,才能彻底安息。”   殷天想起身纾解闷意,不料一抬臀就天旋地转,胃囊倒流,刚吃的方便面全吐了出来。   侯琢吓傻了,忙拍她肩背。   丁一远看她面颊两坨红晕,心下一惊,捂上她额头。   果然,在发烧!   丁一远威严一喝,“回城!”   侯琢背着她跑向小屋,越背越不是滋味,“康子,咱以后好好监督殷哥吃饭吧,这也太瘦太轻了!”   米和虽跟团队吃喝打闹,但余光一直锁着远处四人吃饭的石堆,现下侯琢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殷天的脑袋沉沉,就垂在一侧。   他猝然起身,撒腿向他们跑去。   丁一远斜身一挡,“不合适,和律。”   “她怎么了?”米和死死攥他胳膊,想冲撞他的拦截,“我问你她怎么了!”   “不用你担心,我们现在就带她回去。”   米和吁气做深呼吸,扭头看向浓雾,“没有人引导你们出不了这个山,天黑迷了道更危险,我现在去找药,尽量撑到天亮再下山。”   丁一远甩开他手,“我凭什么信你。”   “你告诉我她什么症状!”   “发烧,头晕,应该是脑震荡没有康复完好,又滚下山。”   米和脑子一炸,阴寒地看他一眼,扭身向村长家疾跑。   半个小时后,带回来一袋子药浆药丸,那是他挨家挨户敲门买来的。   可丁一远还是不让他进屋。   “你让我进去看她一眼!”米和脖颈的青筋乍现,已是震怒之兆。   康子一言不发,直接将门板踹紧。   米和一肚子火无处卸,在门口站了半天,愣是用鞋头把门侧的墙皮全磕了下来。   他不死心,要再接再厉。   殷天的房间有个气窗,高高悬着,没踩踏物。   凌晨2点,米和抱着被子开始翻窗,他“吭呲吭呲”爬得一头汗。   不是他摔,就是被子掉,反反复复,焦头烂额。   终于看见了殷天,睡在床炕的最里端,可能是吃了敏使朗,眩晕的症状减轻了许多,睡得还算安稳,但可能是药物副作用,让她肠胃不适,边睡边打嗝。   米和看得心焦,一个重心不稳,又栽了下去。   丁一远看着卷宗,侯琢正跟老莫聊天,康子把记事本架腿上,正写着什么。   三人都没睡,围着殷天坐,就听见外面一口一个“shit”和“fuck”。   当米和终于抱着被子,半跨着坐在窗户上时。   三个老爷们就立在气窗下,桀骜不驯地抱臂仰视着他,六只眼森森然。   米和上不上,下不下,但他把狼狈掩饰得很好,双目只锁着殷天。   丁一远似大哥,康子似老二,侯琢似三哥,他们狼犬般,持之以恒地戒备着米和。   沉默游戏最终没坚持太久。   丁一远先出声,“不合适吧,知法守法好公民,和律,翻墙头啊。”   康子奚落一笑,把房门一开,“进屋跳窗,门路不对啊和律。”   他“嘭”得再甩上大门,“有道你不会好好走。”   炕上的殷天被惊动了,“哼”了两声,扭过头继续睡去。   他们没被子,三人把毛衣和外套全都盖在她身上,裹得跟个千层面似的。   “咱殷哥淮阳分局一枝花——”侯琢向上一跳,生猛地把米和的被子拽下来,“——可不能被吃煤的乌龟给叼了。”   “吃煤的乌龟?”康子有些惑然。   丁一远抬眉,轻佻地看着米和,咧嘴一笑,“黑心王八呗。”。   米和再一次被残暴驱逐,他垂头丧气,也没再折腾。   三匹狼一夜没睡,算是相安无事。   凌晨4点30分,东曦即驾,微光浮浅。   侯琢背着殷天一开门,就被一横呈在地上的庞然大物绊倒,要不是丁一远扶得快,直接就趴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是睡眼惺忪的米和,被他这么一踢,正揉着眼飞快爬起。   “真是韭|菜割头不死心啊。”侯琢猛退一步,让位给丁一远。   丁队两臂一抬,直接将米和推攘出去。   身子趔趄向后,眼看就要仰倒。   丁一远又一把抓住他臂膀,让米和稳当停住,“和律,别让我们难做。”   “让我看她一眼。”   “也别让你团队难做。”   米和微微侧头,团队里的男女都立在篱笆院中静默地望着他。   “她身子没好全你们就带她出勤。”米和咬牙。   “这是她的选择,我们这个职业,没有后退,只有前进。”   “你让我看她一眼!”米和听见殷天咳嗽,急了,想冲破防线,却被丁一远狠狠压制。   “和律,你应该知道,殷天这种性格的女孩在警队是很吃香的,我特想把她挖到二中队,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我丁一远喜欢的,一定会好好珍惜。我听说她在追你啊,但你玩砸了兄弟,你这身份,这官司,你那些肮脏手段,她还没见识过,我一定会把她带到旁听席,让她看看你是怎么一口一口吃下这人血馒头的,这官司赢不赢,你都输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濒死体验   丁一远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 身后的三人都听见了。   康子和侯琢露出不可名状的神色,谁说殷哥吃香,他们怎么不知道, 那就是座山雕, 所有人都要退避三舍好不好。   米和脸色泛着失常的葱白, 他注意到殷天挂下来的手臂,她指尖抖得很厉害。米和心似铁板上的活鱼虾, 被炙烤难耐, 烫得发疼!   他再次挣扎着想靠近殷天,被丁一远一绞一绊, 直接摁进了泥里。   一个针管药剂从他身上掉落, 滚在地上,米和像是怕被发现, 忙攥进袖里。   “配不上,就甭强求,跌份儿知道吗!”丁一远做过5年的卧底警察, 自有一股凶蛮的匪气,“就算殷警官看不上我, 我官威压一压, 做个大哥还是可以的,”他回头瞪侯琢,“愣着干什么, 走啊!”   米和气得直抖, “你们做兄妹, 你们熟吗?关系好吗!”   他趴在地上伸手要去拽侯琢裤脚, “小天!”   没抓住, 米和爬起来就要追。   被丁一远拎起, 一璇,搡到门框上,“戏过了,和律,装他妈什么深情!”   他膝盖一顶,米和肚腹疼得移位,重新跌在地上闷哼。   下山的路不好走,丁一远像是憋着火,开得极快。   康子坐副驾,颠得直抖|臀,殷天蜷在后排,枕着侯琢的腿。   虽然做了防颠措施,可她脑袋依旧昏沉,食管逆气而上,越来越恶心。   殷天抓着塑料袋,时刻准备着。不止胃囊,胸口更憋屈,水浊鱼噞,像被重物一厘厘碾压。   “那个……丁队啊,”侯琢小心翼翼瞄后视镜,“那个……我听小白说,您不是已经成家了吗?”   “嗯,就是看不上那小子。”丁一远粗声粗气。   侯琢心里落下大石,“您说得那叫一个真啊。”   丁一远笑,“怎么,这么担心我把你们殷哥拉二中队去,二中队好哇,升职升得快,过半年,就不能叫她殷哥了,得叫殷叔。”   殷天听得乐呵,笑得花枝乱颤。   但很快,她全身觳觫起来,眼皮一翻,开始大幅度的癫痫,口吐白沫伴随着呼吸困难。   这症状来得太突然,侯琢顿时傻眼,“殷天!”   康子猛地回头,看她这模样,也是一怔。   丁一远一个急拐,终于冲下山,他铁青着脸加速。   殷天拽着侯琢衣袖,喷着白沫,“药……药不对……药……”   药不对?!   “怎么可能!怎么会药不对!包装没有破,我看的说明书,没错的!我给你吃的呀……”   侯琢吓得话都不利落了,震惊地摁着她。   殷天的痉挛太严重,手脚乱踹乱打,像个疯癫的精神病人,力气奇大,“呵呵”怪叫着。   她拽着侯琢的衣袖,看着手里扯下的衣服绒毛。   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眼眶青灰,眸子开始讷讷无光。   侯琢抱着她头,“快点阿,殷哥不行了,她不行了。”   丁一远咬紧腮帮,康子寻找着最近的医院,设定导航。   “去惠爱,”丁一远把导航关了,“把灯安上!”   康子探身伸臂,放置警示灯。   “没时间了丁队!”侯琢大嗥,“她坚持不住的,来不及了!”   他拿纸巾兜着白沫,情绪亦快崩溃。   “去惠爱——!跟淳队说,清老城的路!”   “丁队!”康子侧身看后排,殷天四肢扭成怪诞的姿态,僵硬地惊厥,他看得心惊肉跳,“来不及了!丁队!”。   半梦半醒之间,混沌未凿之中。   殷天站在高烨家门口,徨徨走进长河家园A座1802室。   暴雨倾盆,轰雷掣电,雨水疯狂地浇窗,打得玻璃“啪|啪”山响。   她走过高烨的客厅,像走过历史长河,鼻尖是陈腐的老旧滋味。   无知无觉,她摇摇晃晃来到卧室。   机械地拉开衣柜,清一色的素色毛衣、衬衫和西装……她抚摸上去,线丝纤维在她指尖舞蹈。   她痴迷地看着,还未瞧清,身子被猛地甩出窗外。   雨已停,日光大晒,流金铄石。   她身姿轻捷,似朵蒲公英飞旋,在街头游荡,便利店,童装店,母婴店,药材店……   她踮脚就能腾飞,浮在上空,被朔风卷入福林宾馆。   殷天目睹着张美霖被高烨压制在床上,哭得肝胆俱裂。   高烨拽着她头发,将她脸怼近平板电脑,武仕肖坠楼的新闻视频在一遍遍循环播放。   4遍。   7遍。   12遍。   21遍。   “啊——!”张美霖嘶声哭嚷,恨不得挖下自己双眼。   高烨怕惊动旁人,紧紧将她脑袋箍在他怀里。   孙苏祺说过,张美霖面部有被闷捂的痕迹,所以才会被烟头烫的面目全非。   鼻子,呼吸,纤维……   殷天双眼猛地大睁,呲牙咧嘴,手臂乱飞抓挠着侯琢,“鼻腔……鼻……”   侯琢贴近她,“什么?”   “张……鼻腔……”   她难受得整个胸膛向上弓起,想尖叫,却被扼住喉咙,呆滞的眼神布满惊恐。   她又变成了高灿,在爆裂窒息的火场里。   看着武仕肖背起一老太,叫不叫呢,叫不叫?她很认真地思考这问题,如果呼救,他就会发现她,会搏命救她,履行一个消防员的职责。   可她已经无望了,不能再添一条无辜人命,不能再沉溺于罪海之中。   她看着那抹橙黄远去,轻轻吟诵,“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神雕,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殷天被那种无欲无求的平静折磨得伤心欲绝,这就是心如死灰,归于永恒地安谧吗。   一个人,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浓烈的坦然和镇静。   殷天突然悲戚地哭号,她自身承受不住,这是与她截然相反地处理方式。   “你们做兄妹,你们熟吗?关系好吗!”   谁在说话,好熟悉的声音。   “你们熟吗,关系好吗!”那声音穿云破雾,震得她两耳嗡鸣。   你们熟吗?关系好吗?   你们熟吗!关系好吗!   殷天脑中嘭炸,是米和,是米和。   兄妹,兄妹……他在传递信息!在告诉他们长阳的第一步棋:没有犯罪动机,因为兄妹关系恶劣,高烨不存在报复杀人的可能!   车子飞驰进惠爱医院。   丁一远抱着她下车,殷天手指如鸡爪,抓着他手腕,“高……兄妹关系有……问题,不……呵……好!”   她开始大喘,模样诡异且骇人,已经快无法呼吸。   好冷。   孤零零站在尘雾慢慢的虹场路,她眼前的光亮在逐一熄灭,好冷!   混沌中,她看见:   桑国巍张牙舞爪,“你骗人,你都没送我生日礼物!”   桑淼淼胡噜她脑袋,“这次比赛有奖金,想吃什么,走着!次次都第一,没劲儿!我爸说这就叫孤独求败,站得高贼寂寞啊!唉……”   叶绒给她蛋糕,“吃完这一块,要好好刷牙,牙好了牙白了,小姑娘以后谈恋爱才能甜甜的。”   殷天恍惚着笑,她面庞开始虚肿,脸色徐徐青白。   胡志鑫把手递给她,“不怕,跳下来,我接着你,我们永远陪着你。”   米和丢魂丧胆地冲进急诊区。   被康子和侯琢拼死拦住。   “丁一远——!”他撕心裂肺地叫,甩出一个东西,丁一远眼疾手快跳起来接住,一个扭身将肾上腺素扎进殷天胸口。   康子和侯琢同时愣怔。   米和连滚带爬地扑向床板,“小天看着我,别睡,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他柔声细语地呼唤,“我在,我在,没事的……”   “呵——“殷天猝然仰脖,大张着嘴开始喘嘘,瞠目瞪着虚空的一处。   “小天,小天我在,不怕,咱们不怕。”   殷天哼声嚅嗫,米和覆上耳朵,她声音幽幽,“走……走……不能看见……”   米和大震,抖着唇,呆若木鸡地看她,“你……”   殷天眼神没法聚焦,但米和就是知道她看得见自己,她嘴一咧,似笑非笑,“……走啊……”   米和双唇打颤想努力挤个笑容,眼眶却泄了心思,泪水奔涌,将额头贴在她下颚,“对不起。”   庄郁急促而来,招呼两个实习生将她病床推进急救室,回头看了眼米和,“放心。”   丁一远揪着米和进了楼梯间,将他重重磕在墙上,“你怎么说的,你说那个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会口吐白沫,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她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他狠戾挥拳,米和没躲,结结实实挨着,“我他妈竟然相信了你!你们害死了老吴,我他妈竟然还相信!”   张乙安闯进来,一巴掌扇在米和脸上,“你跟我们保证过的!我给她做了过敏源测试,不会出任何问题!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米和跌坐在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用手摁着眼睛,“她猜出来了,她让我走,不能让团队的人看见,她猜出来我们要做什么。”   米和抹了泪,缓缓起身,强迫自己镇定从容,“接着扮吧,不然药白吃了,罪也白受了。”   “你还要利用她。”张乙安双眸阴翳。   “对,要利用,她愿意的。”米和擦去唇角血珠,眼神清冷,“你知道她在23层抓郭锡枰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吗?她说‘我他妈我死了,你也不能死你明白吗!’”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孙苏祺怀孕了,”米和兀的笑了,“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她了吧,你们只看到她身上的刺,只有我看见了她的柔软,你们如果从小经历了那样的伤害,不见得做得会比她好。她会疼,会孤独,会坚强,会掩饰,会渴望被关怀,会期待有人踩着七彩祥云豁命救她……”   张乙安把脸撇开,用手掌掩泪。   丁一远背过身,拉开窗户,掏烟点火,一言不发。   “我也有一句话放这,”米和看着张乙安,“我他妈我死了,我也不会让她死。”   “米和,她8岁时喜欢桑国巍,桑国巍死了,她把心关了。胡志鑫追了她很多年,她才重新敞开,可还是很遗憾。”   张乙安两腿发虚,靠住墙,“如果你把她的心给攻占下来,那么请你往后做每一件事都备好后路,你必须要事事无虞,必须要长命百岁,在外面受了伤快死了,都得给我们爬回来!”   张乙安很少声嘶力竭,她泪水滚滚,掩住眼睛,“不然她就完了,她真的会完了,她没有我们想象的坚强,她会完蛋的。”   老殷背着手在楼道口一直听着,寂寂无声地看着急救室方向。   作者有话说: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祝大家节日快乐!   全订的宝子们评论区吱一声,下红包暴雨! 第46章   她该死的   米和从港岛回淮江市的当晚, 拎着俩番茄,一土豆,半个洋葱, 半根胡萝卜, 一斤牛肉牛腩, 一盒黄油,一瓶黑胡椒和粗盐走出自家的41号联排。   他趿着人字拖一瘸一拐, 披了件松垮的开衫, 脖上夹着手机。   faith untie的嗓音依旧洋溢着无边热情,“怎么样, 选择题做好了吗?”   米和挠了挠眉, 他手指之前碰过洋葱,鼻子又敏感, 熏出两个震天的喷嚏,“我食量大,喂不饱, 心地贪,都想要。”吸着鼻子, 提了提睡裤, 摁响了42号联排的门铃。   “进——!门没关!”   门虚掩着,米和一推门就看见张乙安端着啤酒酱鸡翅和油爆虾上桌。   丁一远拿着碗筷僵在原地,一张威利大脸在橘色光晕下黑乎乎, 红彤彤, 不善地戒备着他。   米和对42号的布局熟门熟路, 住了两天, 处处透着惬意和随便。   像是主人招待客人, 恣意地朝丁一远挥了挥手, 进了厨房就套上围裙,“还用锅吗?”   “你用,我这都好了。”张乙安好奇他做什么,探头探脑围观。   “小天晚上吃什么?”米和手起刀落,一切一磨,把牛肉切出一个个四方小砖。   老殷端出羊肉包,“她姚叔姚姨陪着呢,吃得比咱好。”   米和溺爱一笑,他刀工娴熟,身形舒展,游刃有余,牛肉粒整齐排队,张乙安越看越满意,冲老殷欣喜眨眼。   “你到底要做什么?”丁一远狞恶的重磕碗筷。   “我会把药剂封在胶囊里,我要丁警官确保殷警官服用下去。”   丁一远一窒,盯着老殷,“师父您信他?长阳都是吃人的鬼!风高放火,月黑杀人。”   米和不置可否,将牛肉放进冷锅中熬煮,随着水温滚滚,血末积聚沉浮。   他细心撇去,捞出后放进高压锅,定了40分钟的闹铃   “我会挨家挨户敲门讨药,这样青松岭的村民都可以做证,殷警官服用的药物是由我经手。她出了事,我嫌疑最大,所以请丁队长务必亲自跑一趟长阳,逮捕我。”   丁一远迷糊了,蹙眉思疑,“你想做什么?”   米和炒起面粉,刮沙一样,微黄之后收火装盘,“在我离开长阳的那一刻起,舆论战就会引|爆,媒体将多渠道关注高烨此次的案件。高烨在国美学院的风评很好,长阳一吹风,学生掩不住怒火,就会群起激奋。”   他把番茄上锅蒸煮,开始快速行刀,洋葱、土豆、胡萝卜都化整为零,“长阳最擅打什么,最擅长‘义战’,‘惑战’和‘理战’,他们会放大我被抓捕的消息和律团群龙无首的局面,捏造出警方为了破案不择手段的‘事实’。”   米和神色冷淡,像在述说天气般平常,“这个时候阿冉会接替我当辩护律师,走第一步:以兄妹关系为切入点,阐述高烨没有作案动机。”   丁一远没想到他这般诚恳模样,会和盘托出,一时怔营。   米和将手撑在膝盖处,揉了揉,往地上跺了跺。   在港岛跑得太猛,从膝盖到伤处凝成了个铁疙瘩,隐隐僵疼,他瘸腿一步步往桌边蹦,老殷忙扶住他。   张乙安进屋把腿伤的药膏拿出来,“那我们需要做什么?”   米和把裤子掀到伤处,大力揉搓,“我需要殷警官在发作时,丁警官确保她必须进入惠爱医院,庄郁庄主任会接手治疗。因为这种药剂对身体无大伤,但我要得出轻微伤害的结果,这份证明,她会出。”   歇了歇,他重新蹦回灶前。   溶解的黄油金灿灿冒泡,所有切丁蔬菜入锅煸炒,以洋葱打头阵,西红柿负责出汁。   米和静静看着这一锅缤纷,“在青松岭,我会半夜来确认药剂成分是否合适,有没有出现其他病理反应。”他看着丁一远和和气气的笑,“我腿不好,丁队轻点踹,不然再伤一次,就真废了。”   “你要爬窗?”   “我的团队美名曰协作,不如说是不同阵营的高层放下来的眼睛,盯着我一坐一起,一言一动,放心,我不会允许她有任何闪失。”   牛肉连汤倒入锅中,开始“咕咕”炖煮,他守着锅,“请丁警官做好准备,因为长阳会匿名举报你公报私仇,警方在重压下,在没有绝对证据面前,我会被释放,会上庭辩护,会用精神疾病做主牌,听明白了吗?”   “匿名举报多此一举吧?”丁一远咬牙。   “拨云见日是要付出代价的。”   米和将炒好的面粉撒入锅中搅拌,“就像,我想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这么爱喝罗宋汤,我喝了三年喝吐了才知道,这是我母亲死前为他做的最后一道菜。‘喝吐了’就是代价,‘知道他们情比金坚’就是真相。”   “你们去青松岭干什么?”   “找点线索,无伤大雅不重要。”米和将汤勺递给张乙安,“我不饿,先回去了,还有十分钟关火就好,留一碗给小天吧,她爱喝。”   青松岭之行的清早,米和的眼皮一直在跳,他惶惶不安,专门请出了黄大仙,烧香磕头。   可千算万算,还是错算了。   殷天差点死在回市里的路上。   庄郁从急救室出来时,张乙安几乎站不住,被老殷紧紧箍在身侧。   孙苏祺听说了,白着脸慌慌张张下楼,也不敢问,只能攥紧张乙安寒凉的手掌。   庄郁把报告给米和,拍了拍张乙安臂膀,“情况已经稳定了,强心针打得很及时,按理说敏使朗和这药剂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反应,但她身子疲乏没好透,免疫力低,导致病毒催化了严重的呼吸道过敏,现在已经没事了,多补蛋白,静养,一定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老实就绑起来,保持睡眠充足,如果休息不好就直接吃思|诺思。”   丁一远这才松了口气,侧头剐着米和。   米和的手一直在打颤,怎么都停不下来,看到他投来的目光,忙移到背后藏起。   侯琢哭唧唧,他目睹了殷天的整个濒死状态,抹着泪听从她的猜测,去了趟高烨家,将衣柜里所有的毛织品打包。   康子只觉得后怕,他知道丁一远和米和在密谋联手什么,可他瞧不上这样的做法。   这不欺负人吗,要是出了意外,谁担责!   他瞪了眼丁一远,上楼跟郭锡枰汇报,而后将青松岭带回的证物交给技术队和法医中心。   临近黄昏时,沈兰芳在分局三层做了退休前的最后一场尸检。   果然在张美霖的鼻腔中发现了绒毛纤维,与高烨橱柜中的毛织衣物相符。   技术队在《迪奥的世界》上,查到了高灿母亲、父亲和高烨的指纹。   通过现场照片,确定坟墓里高灿的尸体已呈白骨化,没有过多异样,棺材有破损痕迹,不排除人为暴力的损毁。   晚上9点,米和还蹲守在医院,陪高烨做精神鉴定。   这一日走走停停,他腿伤的疼痛越来越严峻,索性买了根拐杖,一扭一扭。   高烨的鼻子做了修复,用纱布裹着,双颊大面积挫伤,看得惨不忍睹。   两人并肩坐着,米和点了根烟放他嘴里。   高烨这几日憋坏了,瘪着腮帮子死劲嘬。   米和看他受窘,嘲弄地失笑,“为什么捅郭锡枰?”   “每个人都是有词汇禁忌的,”高烨一说话满脸疼,只能哼话,“‘软|蛋,怀孕,幸福,美满这些都是我的禁区,”他装疯卖傻地轻笑,“你应该谢谢我,不然怎么知道她掉下去的时候想的是你。”   两人沉默着。   走廊昏黑,只有两盏破败的小灯,因线路不稳“吱吱”叫。   高烨掐着烟屁股,“你爸头发全白了,”他比划着,“这边,后面,全白了,跟你一样,剃了个寸头。”   “他一次都没有联系我。”   “不会回来的,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会回来,这儿没什么值得留恋,他把上辈子给了蔡榕榕,把下辈子奉献给了我们,你知道庄郁叫他什么吗?”高烨似是想到什么,有些动容,眼眶湿红起来,“她叫他父亲。”   米和惆怅闭眼,后脑轻轻靠墙,落满萧森。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   “你后悔大包大揽吗?   高烨摇头,“我见过跟灿儿很像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有新生活,可她嘴巴不对,她嘴巴很干裂,不滋润,像麦子割完的麦茬。我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就知道不是她。”   他虚空地盯着一处,“她回不来了,你父亲跟我说,她永远都回不来了,她偷鸡摸狗,污秽无耻,上不了天堂,只能在地狱受苦,可他人即地狱,我也在受苦,我救不了她。”   康子上了楼梯,从走廊尽头疾步而来。   米和拔下他嘴角的烟。   高烨眯眼看他,目光细长,能抵人心。   他看了很久,想要一点点透析出米和父亲的面容轮廓,“自古以来,双面间谍的下场都不太好。”   米和温吞一笑,“谈不上,除了捅郭锡枰的那刀,你什么都没做错,张美霖,她该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米和真正的“杀人”底牌   为了避开蛇蝎团队的监视, 米和无法出入殷天的病房。   好在庄郁了解他的花花肠子,让张乙安把人领回去,在家静养。   这给了米和发挥的余地, 越挫越勇, 效仿罗密欧夜爬小楼。   他戴着护膝, 颤颤巍巍似个老头,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他的协调性缺斤少两, 与行云流水的体态简直分道扬镳,既笨拙又沉重。   摔了两次, 跌了一屁|股泥, 还坐断了老殷最爱的罗斯绣球花。   终于,蹭到了二楼, 一条腿踩在空调机上,另一条腿挂窗边,上半身前倾着往里栽。   房间开着壁灯, 幽幽暗暗。   殷天缩在床上,因为太瘦, 只有一浅浅的小鼓包。   老殷进屋关灯, 往窗户一瞥,吓得趔趄后退,踩到了身后的张乙安。   张乙安疼得脚趾抠地, 差点飞泪, 恨恨一捶他肩背, 压声骂, “作死啊!”   看他硬直不动, 探身一望, 亦是愕然。   米和正单腿挂窗户上,两臂慌张挥舞,瞪着他们,白毛衣白睡裤,简直就是一搁浅的天山雪蛤。   城隍庙里的小鬼,干瞪眼不开腔。   三个鬼,六只眼,苦苦僵持着。   半晌,在米和快要支撑不住时。   老殷低咳一声,眼睛瞟天瞧地,身子缓缓后拱,和张乙安亦步亦趋地退出房间,轻掩上门。   米和裤子脏,坐地上。他家教严苛,外裤脏裤不能上床。他捏着僵硬的膝盖,背靠床侧。   殷天就蜷在他身后,他甚至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   米和翻看着她做的笔记,上面标注着拉丁语和荷兰语,有些用法和词性标错了,他一一修正。   凌晨3点,殷天开始辗转反侧,眉峰蹙紧睡不平定,有转醒的趋势。   她临睡前服用了思诺思,如此强效都无法根治睡眠质量。   米和心疼地侧过身,帮她揉太阳穴,低吟着拉丁美洲的童谣,他嗓音踏实温厚,曲调澄澈。   可殷天还是醒了,双目微茫,有些迷糊,“你怎么在这?”   “我进局子前,想看看你。”   殷天脑子迟钝,反应了半天,“你们在密谋什么?”   “这些单词的词性错了,”米和捏了捏她脸,“我都给改过来了,你有不会的直接问我,我是活字典。”   “那黑皮书跟你……”   米和两手捂住她耳朵,“睡觉睡觉,要静养,不然殷叔和张姨会把我轰出去。”   他腿麻了,换个坐姿,疼得呲牙咧嘴。   “怎么了?”殷天傻愣愣看着。   “腿有些疼,爬上来的时候摔了两跤,屁|股也疼。”   殷天往里挪了挪,“你上来坐。”   米和诧异看她,定了两秒摇头,“裤子脏。”他移了位置,侧坐床下,傻笑地灼灼看她。   殷天被看毛了,下意识侧头躲避。   “小天,我想抱抱你”   殷天沉默不语,脑子灰蒙蒙,看米和有俩鼻子,她想上手捏捏看哪个是真的,可胳膊沉得下坠,动不了。   “就抱一下,”米和蹭过来,“抱一下,好不好?”他双手环住她,但没收紧,还在等她回复。   “嗯。”殷天哼声。   米和眼睛刹那绽放流光,兴高采烈地搂住,面颊埋入她发间,“好香。”   “小天。”   “嗯。”   “小天。”   “嗯。”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有兄弟姐妹,哥哥可以给妹妹买洋娃娃,姐姐能带弟弟去玩弹珠。”   “嗯。”   “那以后要两个好不好。”   殷天哼了半个“嗯”,声音戛然而止。   米和得了便宜,笑得摇头晃脑。   “你都敢给我下|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你怎么不说要一足球队。”   “那也可以。”   殷天笑了,又慢慢拢住笑意,“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嗯,我知道的,”米和抚摩她眼角,“你能看见我就好。”   “有点……困。”殷天恍恍,眼皮有些粘连。   “你还没说好不好呢?”   “什么……好不好?”   “生一个叫糯米,再生一个叫团子,糯米团子,你最喜欢吃糯米团子,好不好。”   “有病。”   “好不好?”米和极有耐性,慢慢哄,“好不好嗯?”   “有……”   “好不好,”他蹭着她额头,等了半天没声音,低头一看,殷天已经睡着。   米和哑然失笑,捂着膝盖起身。   熬到清晨5点30分,翻译了20多页拉丁文和荷兰文,将纸张整整齐齐夹进黑皮书。   他腿越来越疼,不敢再翻墙,决定从正门走。   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对着她的鼻尖和额头亲了又亲。   次日上午9点20分,西装革履的米和慵慵懒懒刷卡进平安大厦。   16层至23层都是长阳律所的地界,他办公室在20层。   米和困得两眼酸麻,公文包都没放,直奔茶水间。   背靠落地窗,身后是流光溢彩的万丈高空,米和悠悠然等着咖啡,跟进来的职员们热情招呼。   还未踏进办公室。   电梯间就喧闹起来,丁一远带着一队人横冲直撞。   前台服务的姑娘拦得满头大汗,眼神示意另一位女职员。   女职员小跑到前厅的办公台,摸向桌子背面,摁了黑色按钮。   21层的技术防御部门当即收到警报,一边将情况反馈给23层的董事厅,一边调度了20层所有监控,开启音画录制模式。   米和的助理律师阿冉也找了个刁钻位置,打开手机开始录像。   丁一远声色洪亮,“米和,你涉嫌一起药物投毒案,请跟我们回淮江分局配合调查。”   米和抬眉,喝了口摩卡,“投毒,什么时候?”   “11月29号晚上8点42分,青松岭界桥村。”   “弄错了吧警官,我明明是在救那位女警官。”   米和被带走时,不知被谁绊了一脚。   踉跄几步差点栽倒在地,起来时满脸通红,一身狼狈。   长阳的应急预案和危机公关几乎到了剑及履及的神速地步。   米和前脚刚走,阿冉就将视频传到内网,技术部员工便开始各司其职,3分钟内完成了剪切与再录制。   他们将丰厚的照片和影像资料打包发往公关部。   公关部核对检查后,按照已然设定好的AB计划,配备新闻稿,分别向报刊、杂志、无线电、电视和国际互联网输送材料。   网上论坛的人员已经就位,根据拟定好的不同阵营,时刻蓄势待发。   也就是说在米和下电梯,坐上警车的那一瞬间,所有传播媒体已经完成准备工作,即将开始第一波预热。   20分钟后,一张张报纸在轮转机上快速印刷,版面是米和跌倒抬身的尴尬身影。   报纸快速叠加,身影快速叠加。   网络媒体的页面铺天盖地:   “长阳律师事务所新秀律师面临投毒指控!”   “福林宾馆杀人案,长阳律所与警方的再对决,谁胜谁负?”   “长阳秀出底线,所中律师竟痛伤警务人员。”   “福林杀人案始末解析,你所不知道的走廊最后一间房。”   “不道德的辩护?刑辩律师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办案不力的作秀行为,是否是一种目标转移?”   ……   1个小时后。   长阳律师事务所谢长君副总在平安大厦会议厅召开新闻会。   67岁的女人一头爽利的灰白卷发,“米和律师是长阳律师事务所著重培养的刑辩律师,他们团队于11月29日晚在青松岭界桥村采集福林旅馆嫌疑人的生活信息时,被警方指控药物投毒。当时一名在场的女警员出现了严重的身体不适,米和律师本着人道主义关怀,挨家挨户敲门讨药,所有行为举止不存在半点隐匿,我们正在和受伤女警取得联系,也支持做药物对比以证真相清白。我们理解公安机构逢案必破的决心,但如果这是一起针对事件,我们表示遗憾,并会用法律手段维护良善,维护公义,维护司法。”   2个小时后。   国美文物修复专业的学生开始哄闹,很快蔓延至全校。   高烨风评极好,与学生关系融洽,学术水准巧夺天工。   他话很少,有种天然地讷讷,很好说话。   旷课了撒个娇,不及格哭一场,总能让他心软,被开玩笑后还会脸红,是系里公认的国宝级老师。   艺术学生表达自己的愤怒很独树一帜,他们在图书馆前的广场石砖上,画出了长宽15米的高烨面部油画,而后开始签名静|坐。   蜂拥而至的媒体舌灿莲花,再一次引|爆了舆论高|潮。   不利于警方的言论越来越繁多,越来越偏激。   淮江市民沸沸扬扬,认定警方出于破案压力,好大喜功,故而刻意扣留辩方律师,导致律团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作为此次投毒事件的中心人物,殷天却没有受到媒体的任何叨扰。   仿佛有人下了噤声令,将她隔绝在外,安然保护。   可她总觉得惴惴不安,焦虑莫名。   张乙安和老殷这两日都没出门,专门盯住她,调理饮食和睡眠,不让她过度接触舆论的风言雾语。   淮江市经过了一夜的望风捕影,一夜的口耳相承,一夜的遗闻琐事,终于迎来开庭。   米和还被扣留在淮阳分局,这次由他的助理律师阿冉进行上庭辩护。   殷天想去,被张乙安拦下,只能打电话给康子,听现场音。   好在他坐第一排,各路声音清晰可闻。   阿冉的辩护思路的确如米和所说,主打“兄妹关系恶劣”。   “这些照片和结论由惠爱医院和淮江市鉴定中心提供。高烨六岁后暂居青松岭界桥村的叔叔高泱家,根据村民与酒铺老板所说,高泱有酗酒家暴的习惯。高烨在高泱家生活了8年,有被虐待的迹象,腿骨骨折后没有进行妥善处理,至今仍可见错位,背部同样有大量暗沉伤疤,后脖颈出有夹剪创,这说明了什么,请大家想象一下高泱的行为,他拿剪刀从高烨的脖子后方开始剪他的脑袋,当即血流如注。之后被村民和婶婶送到卫生站医治。这就是童年时期,高烨的生长环境,他宁可留校打扫操场和全年级班级的卫生,也不愿提前回家,这是他当年班主任的证词……”   殷天看着米和整理的拉丁语词汇和句子,断断续续的听。   米和的字很好看,力透纸背,颜筋柳骨。   “为什么对高灿怀有这么大的恨意?”   “她脏。”   “什么意思?”   “她要钱买零食,买口红,买小玩意儿,谁给她钱,她跟谁走。她喜欢国外的小摆件,小公主人偶,摆在屋里。”   “谁送的。”   “很多人,有男孩也有男人。我婶婶说她是公主的心,下人的命。”   “通过物流和交易记录,这些洋气的摆件都是外贸货,由多名不同的男性,分别在不同年份送给高灿。”   “你跟她同校,你们一起上下学吗?”   “没有,我不敢跟她有太多交集,她心情不好会哭闹,哭闹后我叔叔就会认定是我在欺负他,会打得比平常更厉害。”   “童年创伤如影随形,导致即便到今日,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依旧不是很好,这是从前年7月2号至今,安方心理咨询室的就诊及病情记录,我当事人一直在积极接受心理治疗。”   殷天顿然一怔。   安方心理咨询室?   张美霖就诊的安方心理咨询室?!   手机里的辩护在持续进行,可殷天却心不在焉起来。   “高灿离世期间,高烨在杜伦大学学习,我们拿到了校方出示的证明,高烨面对高灿死亡,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没有打听过任何火灾现场救援的细节。武仕肖唯一一次与高烨有交集,是一个瓷碗修复……”   殷天挂了康子的电话,绞尽脑汁地回忆方小萍的说辞,“武队长牺牲后,因为噩梦缠身,她喝高浓度的咖啡,时常伴随心悸和亢奋,她有过把自己一宿一宿泡在浴缸里的体验,警觉性增高,没有办法进入社会,无法面对朝气艳丽的颜色,在反复多次的创伤再体验后,她进入到麻木阶段,反应迟钝,疏远人际关系,但这所有的情况全部都在药物和我的治疗下,逐渐好转,通过了心理评估。”   哪里能成为切入口?   殷天大力揉捏着太阳穴,哪里,哪里,哪里?   她脑中闪过方小萍的脸,闪过字迹缭乱的《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闪过张美霖纯蓝色的沙盘,闪过她当时的心理评估测试……   殷天猝然停住,日期,测试日期。   时间永远是揭露一切牛鬼蛇神的万|能|钥|匙   她给小白打去电话,“白儿,帮我盯一下上个月15号下午2点之前,张美霖是否离开长河家园,步行和驾车都可能,她那时零社交,大概率从家直线到咨询室参加2点半的评估测试。”   “得嘞殷哥,我现在就调。”   1小时后,电话震动。   殷天从床上一跃而起,以为小白有了进展,结果一看,是侯琢发来的信息:督导组找丁队谈话了,启动了自查程序,有人匿名举报他公报私仇。   长阳真是什么都不耽误!   殷天刚要回复,小白的电话打进来,“殷哥,张美霖的确出门了,1点27出的长河家园,经过底商,穿过榆林路,进了菜市场,2点37分出的菜市场,直接回家,到家时间3点10分,之后几个监控都过了遍,没有再出门。”   “截图发我。”   果然,方小萍有鬼,安方咨询室有鬼!   殷天穿着毛衣,蹑手蹑脚下楼,她必须要走一趟安方心理。   可张乙安和老殷管得紧,跟蹲局子似的。   她穿过客厅,没人,穿过前厅,没人。   正心花怒地推大门呢,张乙安迎面提着邻居刚送的萝卜进院,“去哪儿?”   “出去一趟,不是去局里。”殷天心虚地脚掌碾地。   “想去看他就直说。”   “看谁?啊,不是,我去一趟长河家园附近的心理咨询室,有些线索对不上,挺急的。”   “你自己?”张乙安看她点头,“行,我跟你一块去。”   殷天询问了咨询室前台,确定了方小萍的下班时间。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5点50分顺利将她堵住。   殷天让张乙安先进屋,自己入门时把锁扣一掰,谁都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方小萍脸色兀的一僵,“殷警官有什么事吗?”   “这是你上次提到张美霖通过心里评估测验的时间,这是她出现在长河家园附近菜市场的监控画面时间,我想请教一下方医生,一个在买虾买肉买牛肉的张美霖是如何完成这份手写的答题评估?”   殷天看她沉默,“方医生想好再回答,是实话实说,还是等着吊销执照,您自己选。”   方小萍长叹一气,“不止你觉得奇怪,那时我也觉得奇怪,其实你查第二天的监控就能看到,这份评估测试是她16号下午完成的,在写时间时她没有犹豫,直接写了15号,我想可能是记错了日期。”   “她本来应该哪一天治疗?”   “15号,但她提前两天变更了时间,改成了16号。”   张乙安在一侧突然出声,“我能看一下16号咨询室的访者名单吗?”   殷天一扬眉,默契地冲张乙安笑。   果不其然,来访者里出现了高烨的名字。   “高烨高先生是谁的病患。   “我同事,但他已经下班了。”   “我要这三个月内咨询室里所有的监控画面和高烨的病例建档材料,现在就要。”   晚上9点半,飘起牛毛细雨。   康子、侯琢和小白陆续到虹场路42号联排集合。   他们没有把安方的监控透露给二中队,而是自备电脑上殷天家熬大夜。   难得热闹,老殷大展身手给他们备宵夜,裹着羽绒服在院里烧烤。   炙烤的炊烟滚滚,飘香十里,前后左右的邻里受不住了,纷纷冒雨前来求食。   四人连轴转了两天,累得一个个萎靡不正,胡茬都扎人。   期间张乙安摁着殷天去睡觉,为了不耽误进度,她让老殷也加入进来。   他们找到了三段可疑录像。   第一段是张美霖曾在两个月前偷偷潜入档案室,20分钟后从里面出来,将笔和记事本放入包内。   第二段则充满着戏剧性,张美霖心不在焉地等在休息区,目光徘徊着2号诊室。   她频频看表,等到咨询时间快结束时,飞快起身走向饮品区。   5分钟后,高烨捏着一次性杯子出2诊室,张美霖掸了掸裙子装作不经意路过。   她刻意撞了高烨,不想撞狠了,自己也没站稳,高烨一把扶住她,张美霖掩面哭泣,视频里的高烨显得有些无措,向前台要了纸巾,安抚着她。   第三段是近期,张美霖和高烨像在争论什么,张美霖一侧头发现了摄像头,她迅速抓住高烨走向监控死角。   “天啊。”侯琢一时有些懵然,揉着青黑的眼圈,“这……这咋……”   “不是高烨在接近张美霖,”殷天刚点上烟就被张乙安给掐了,“而是张美霖一直在接近高烨。”   康子看了眼手机问殷天,“去庭审吗,米和今儿上午出来的,现在开庭了,咱过去能瞧见。”   殷天看了眼张乙安。   张乙安大手一挥,“小琢,把你殷哥看好了,怎么送去的,再怎么接回来。”   “得令,走吧殷哥,看你的羊咩咩去。”   迟到了。   殷天厚着脸皮进了审厅,猫着腰坐最后一排。   孙苏祺和郭锡枰也来了,殷天坐孙苏祺旁边,郭锡枰坐着轮椅,几日不见,清瘦了很多。   米和还没开始辩护,像是本着“沉默是金”的木头人,纹丝不动。   无视检察官的天花乱坠和层层证据的叠加,看着照片但笑不语。   在审判长最后一次询问是否要发言时,米和才姗姗起身。   “我不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抓着我的当事人不放,我想说的很简单,”他遥控着屏幕,照片资料鱼贯而出,“这是案发当日,魁山岭和青松峡交界处的小食店,街边摄像头所拍摄到的我当事人,他点了一份牛肉拉面、芹菜腐竹和凉拌土豆丝。这是进青松峡的高速行驶记录,我当事人穿过青松峡,在畴辛休息站停靠加油,半小时后抵达青松岭。”   他一张张讲解,最后放了段界桥村祭祀舞的影像。   “这张照片,这些录像都有我当事人的身影,他是两手扛旗的人,在界桥村的语境里,他是当夜唯一不能带面具,需要直面山神的领路人。我想问,一个远在青松岭参加祭祀活动的主领人,是如何在98公里外的福林旅馆完成杀人行为。我有理由怀疑此次案件中警察的办案手段和明知证据链缺失的情况下,违背司法公正,生拉硬拽,拼凑出不实事实,甚至对我当事人存在暴力逼供行为,以上。”   丁一远的脸在米和提到“牛肉拉面”时就一度度灰黑下来,显然没想到他出的牌。   郭锡枰也怔怔然。   孙苏祺从张乙安那知道了米和与他们同心同德的立场,现在亦是傻眼。   殷天却低头笑了。   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他做了那么多前缀,都是刀子,都是为了更好的烘托舆论,发酵舆情。   让它迸发出更葱郁更蓬勃的姿态,以此达到赢得官司的最终目的。   他从未跟任何人保持过一条心,也从未亮出过真正的底牌。   这个男人把他们都耍了,可他或许真的没有错。   米和在庭上茕茕孑立,目光清安,像旁观世事的修行者。   若要问殷天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真正动心了,大约便是此时。   她眸子越过幢幢人影,与他相对。   米和单刀直入地端视着她,透着蠢蠢欲动的攻占和脉脉压制的情愫。   殷天的笑越发浓烈,掩着唇,肆无忌惮地乐呵了好久。   拍了拍郭锡枰,把整理好的材料一递,“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剧场的小剧场】   高二的米糯糯早恋了,被班主任逼着叫家长。   他女朋友是隔壁文科班的班长,也被要求叫家长。      米和火急火燎赶到学校门口时,一不小心追尾了。   他忙下车道歉,对方是对夫妻,女的矜贵,男的威厉。   教养都很好,客气地处理后,相互留了联系方式。      等米和进办公室时,米糯糯垂头丧气,他旁边站了个高挑的女孩,扎着马尾英姿飒爽。   米和目光再移过去,一愣,正是那对夫妻,瞧见他也是愕然。      那天的办公室,硬是没给两个班主任任何发挥的余地。   三个家长聊得热火朝天,恨不得当场结拜。      回家的路上,米和斜眼看米糯糯,“怎么喜欢上的?”   “她看不惯高年级男生欺负低年级,上去把他们给揍了,当时就觉得,哪儿有姑娘打架这么好看的,嗨说了您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就是这么看上你妈的。”   米糯糯挑眉,“那咱是真爷儿俩!那……妈是什么时候看上您的呀?”   米和一愣,琢磨了半天,他答不上来,因为殷天从没说过。      那天夜里,米和凶狠地咄咄逼问,用尽了律师尔虞我诈的盘问手段。   殷天在生完米糯糯后睡眠开始恢复正常,生完米团子后更是嗜睡。   米和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似百只蚊蝇齐齐飞舞。      烦,烦死了!吵,吵死了!真的是吵死了!没完了!有完没完了!   殷天拽着米和滚下床,一屁股坐他肚子上,擦着嘴角的口水,“忘了,忘了!老子他妈忘了!”   米和委屈地哽咽,“你就是不爱我。”      门外,老殷看米糯糯,米糯糯看米团子,米团子看张乙安。   “劝吗?”   “劝得动吗?”   “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救了连你一块揍你信吗?   “我信。”   四人做鸟兽散。      次日,米和躺床上直哼哼,虚得一茬茬冷汗,请了一天的假。   米糯糯进来看笑话。   米和恨恨,“笑什么笑!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儿!” 第48章   撒旦的符号   庭审结束后, 孙苏祺推着郭锡枰来殷天家蹭饭。   她在水池洗菜择菜,张乙安肉类摆盘,老殷按着包装说明翻炒着火锅底料。   三人占着厨房, 只留下殷天和郭锡枰这俩伤员在沙发上, 别扭地大眼瞪小眼。   火热地辣气冲天, 老殷止不住地打震天喷嚏,如雷贯耳。   张乙安摁开油烟机, “不是说你行嘛, 你行哪去了!”   老殷涕泗横流,“我按着步骤来的, 是你有问题, 买这么辣!咱家一伤员,一脑子有问题的, 一孕妇,还有咱俩土埋半截的,怎么吃!”   孙苏祺笑嘻嘻探头看炒锅, “我买的,我最爱变态辣, 情不自禁就选了它。”   老殷回头瞪她, “你揣着崽呢……酸……”他想着一词儿,可几个喷嚏出去,脑子给辣忘了。   “酸儿辣女!”张乙安激动起来, “肯定是小姑娘, 哎呦, 小棉袄好, 小棉袄最贴心!”   老殷捏着鼻子, 哼声瞥客厅, “长歪了就成冲锋衣了!”   殷天正挖着酸奶跟郭锡枰讨论高烨呢,冲着厨房撇嘴,“我听得见。”   张乙安呛咳抹泪,“你俩明儿领证,可得把东西备齐了,什么时候拍婚照?哎呀,不知道现在那家还在不在,就那家,”她拿胳膊怼老殷,“小庄带咱去的那家,我觉得挺好。”   “您跟他说,”孙苏祺说着就来气,“死活不愿意拍,说拍那玩意儿一点意义都没有。”   老殷压声,“你啊,你跟他说,不拍就不结。”   郭锡枰正扒开心果跟殷天讨论张美霖呢,冲着厨房瞪目,“我听得见!”   厨房里的三人顿时乐不可支。   老殷炒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张乙安看不下去了,“来来来,铲子给我,你过来弄肉。”   殷天有些心猿意马,频频回首看41号联排。   黑灯瞎火,像个黑黢黢伏地的大妖怪。   米和没回来,她出法院的时候,听到长阳团队要拉他聚餐。   鸳鸯火锅上了桌,团团热气熏着餐桌吊灯,太辣了,殷天都怕灯泡炸了。   孙苏祺哈气直喘,闷下一瓶瓶桃汁。   老殷顶着香肠唇呼哧呼哧,张乙安还算稳重,她母亲是半个川府人。   五人泪流满面地举杯。   梨花带雨地说祝福词。   如泣如诉地涮菜。   殷天和郭锡枰尝了两口就被强行遏制,只被允许吃清汤寡水的三鲜锅。   旁边有个粉色蛋糕,被分解地异常残酷,像是直接用手挖的。   这是孙苏祺的战绩,一手饮料,一手挖蛋糕解辣,急急往嘴里填,吃得一脸一嘴脏兮兮。   郭锡枰是个十足的爹系男友,她嘴脏一次,他擦一次。   老殷觉得是时候了,捏着一团东西伸向郭锡枰,“来,拿着。”   一展开,是双红艳艳的长袜,脚底的地方缝着个丑陋的小人。   殷天和孙苏祺没忍住,先是窸窸窣窣憋笑,再是前仰后合地喷笑,笑得郭锡枰一张脸五彩斑斓。   老殷瞪她们一眼,“懂什么,人怕本命年,老怕两道坎,都是真|理!”   他指着郭锡枰的肚腹,“就是没穿才出的事儿!”   殷天大叫,“丑死了!能打胜仗那都得流血流汗,一破袜子有什么用。啊咱郭队前头冲锋陷阵呢,一撩裤子,黑色运动鞋配一红色大长袜,那场面真是……”。   孙苏祺捂着脸浑身直颤。   郭锡枰古怪地抽嘴,“谢谢殷老,我喜欢。”   老殷得意地看了眼张乙安,“我就说我眼光好,肯定喜欢,应该把另外两个款式也买了。”   殷天啃着土豆片,不怀好意地对郭锡枰眨眼,“喜欢就穿,明儿就穿,领证嘛,大喜!”   “来来来,祝咱们小郭和苏祺新婚快乐!平平安安生下个健康聪明的宝宝!”张乙安举杯。   一时觥筹交错,人欢马叫。   屋中热气腾腾,熙熙融融。   42号的嘈杂喧嚣,对比着41号的万籁俱寂。   一团漆黑中,米和萧瑟地坐在空无一物的餐桌前。   艳羡地看着殷家谑浪笑敖的热闹。   他还没吃饭,肚子咕咕。   他没有套着面具去参加鼠目獐头,油油腻腻的饭局。   都说父母是挡在孩子与死亡之间的一道山脉。   当山脉崩塌,便会开始直面死亡的生涯。   二十多年,他顽钝固执地寻找米卓,其实就想像她们那样吃一顿饭。   不然便是个孤儿,是无根浮萍。   有时他不愿回家,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吃着路边的炒面炒饭,没有人期盼他归家,所以在哪儿都一样。   米和酸楚地凝视着殷天的一颦一笑。   殷天笑时,他也笑,殷天佯装恼怒时,他也吹胡子瞪眼。   模仿得入了迷,他徐徐起身,静默地立在窗前描摹她轮廓,捏着马克笔认真且执意。   “爱情使人心的憧憬升华到至善之境。”这是米卓跟蔡榕榕求婚时说得拉丁语誓言。   米和在殷天的小像旁,用英文写下,“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爱情的黑夜有中午的阳光。”   他轻轻抚摩,充满柔情蜜意。   隔壁又传来叠叠哄笑。   张乙安拿筷子敲盘,“你呢,苏祺跟你同龄的,又有娃又结婚,你自己能不能上点心,王阿姨都抱上二孙了,天天跳操的时候就数她嚷得最大声。”   殷天死猪不怕开水烫,癞兮兮地抬眼,“又不是她自己生的,有什么好得瑟的!”   郭锡枰正喝汽水呢,被她这话呛得咳嗽连连。   捂住肚子笑,又疼得眉头打皱,一张脸融了三四层心情。   “以后离这种老太太远点,拿别人东西嘚瑟,不上道!下次我给您掏钱去迪拜扫街,您就这么嘚瑟,”她当即换了种腔调,模仿着张乙安的细嗓,一把拽住孙苏祺,“哎呀,孙阿姨啊,好久都没见啦。”   孙苏祺咧出个趾高气扬,“哎呀,是殷阿姨,去哪里啦,哎呦好羡慕你的,没什么事做,我那两个小鬼头,管都管不过来。”   “侬知道LV哇,迪奥,香奈儿,纪什么梵希,芬什么迪,哎呦漂亮的来——!”殷天七上八下舞着筷涮毛肚,“我女儿给我买了两个,那里的人出门不是遛狗哒,人家是溜狮子,开车的时候人坐在前排,狮子嘛坐在后排哒。”   孙苏祺一脸浮夸地忧虑,“啊?不会被吃掉哒?”   老殷没忍住,双肩抽搐地闷笑,张乙安在桌下踢他一脚。   “怎么会,听话得来!我还在那里请了洋老师,画油画,潜水,还开赛车哒,我拿了赛车的证书哦!哎呦我心疼的呀,这得多少钱?我女儿说了,挣钱就是给我花的!干嘛天天想着带孩子,哎呦累得腰也疼,眼也花,万一带不好,还被说,不公平的呀!都忙活一辈子了,要享福哒!殷天猛一拍桌,恢复以往豪迈,“您就跟她这么嘚瑟。”   张乙安一摊手,“两个包,油画课,潜水课,赛车课,迪拜豪华游,是吧?来,拿钱。”   一桌子人终于不再强忍,抚掌大笑。   殷天吃瘪地看张乙安,“这就是种比喻小妈,文学修辞。”   余光有影子恍动,她飞驰捕捉,瞥向41号,一黑影迅速掩到窗帘后。   即便再快,她还是认出来了。   殷天定了定神,变得勤快起来。   不动声色地涮牛肉、涮虾滑、涮豆皮、涮羊肉、涮撒尿牛丸、涮土豆片……   装了满满一碗,她拿两瓶饮料挡着碗,谁都没看见。   瞧着张瑾澜差不多要登门了,殷天起身,“我吃多了,遛弯去迎张教。”   她顺手又藏了瓶北冰洋,裹着大衣往外走。   出了院子,鬼鬼祟祟地回头张望,身子一避,闪进了41号院。   她还是不敢轻易踏入这地界,双拳捏紧,后牙啮咬,火速地敲门。   米和开了门,殷天也没看他,开始掏大衣。   掏了半天扯出来一瓶汽水,又掏半天,举出来一个碗,“趁热吃。”   似是毫无留恋,送完就缩脖子抬脚走。   米和讶异地看着一手汽水,一手菜肴,“小天!”   殷天停下来没回头,凶巴巴,“干吗?”   米和笑得像个天真孩童,“你怎么知道我饿啊?”   殷天强行压下躁急,点了根烟,想说又没说,踩着一地枯碎的黄叶径直离开。   张瑾澜的车已经拐进虹场路,她抬手一拦,窝了进去,“去长河家园。”   张瑾澜匪夷所思,“我是过来吃饭的。”   殷天拉下安全带,叼着烟眯眼看她,“你是人民公仆,心灵卫士,是过来破案的,长河家园!”   八街九陌,华灯恍恍。   梧桐大道的落叶裹地,铺就着一条色泽丰润的黄金之路。   “我看了高烨的病例,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伴有双相情感障碍,低落和高涨的反复交替比其他病患更加频繁,他一直通过服用药物来抑制,恢复的还算不错。张美霖不止在咨询室刻意制造相识的机会,她在生活里也跟踪过他两次。”   张瑾澜红灯刹车,“你想让我怎么查?”   殷天拉开大衣散味,里面全是浓呛的红油味,“我想知道一个近乎重度抑郁的女人,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康复吗?”   “不可能。”张瑾澜斩钉截铁。   “我也这么认为。”   推开张美霖家门,殷天直奔卫生间,“就从这儿开始,每个人的笔录里都提到她会一夜夜泡在冷水里,会做两人份的饭菜,会在饭上插三根香烟。”   殷天迈进浴缸,躺了下去。   张瑾澜观察着卫生间的布局,和洗手台上的化妆品,“有强迫症,一丝不苟,红色的瓶子会用蓝纸包住,畏惧明亮。”   殷天以卧在浴缸中的视角打量周遭,左边、右边无异样,前边、后边无异样。   上边、下边无……   殷天仰着的头突然不动了,凝睇了很久,手背揉了揉眼,爬起来接着看。   “张瑾澜!”她提声一喝。   张瑾澜双眸顺着她目光向上一抬,亦是惊诧,那是一个手绘且粗糙的六芒星。   殷天扯进来两把椅子,相互搀扶着攀爬。   她用小指轻轻一刮,一闻,是陈旧的褐色黏血,不是笔画的,是有人拿鲜血涂绘出来的。   “坦陀罗教派,见未来,知过往。”   “还有一种说法,正三角为阳,反三角为阴,代表生命轮回。”   殷突然想起什么,“祭台,祭台,六芒星……”她手脚并用地冲进客厅,看到了餐桌摆放的位置,眼睛乍然亮堂起来。   “笔笔笔,我要笔。”她又奔进书房,扯了张白纸画起来,“三个月前楼下的住户说楼上每到夜晚就会摆弄家具,很吵。”   殷天根据家里的房间布局,画出草图,再相互连接每个房间的中心点。   不是六芒星!   是一个扭曲的五芒星!   殷天惊怖地看着张瑾澜,“怎么会?”   张瑾澜抚摸着餐桌,“它在正中央,那三根香烟不是缅怀。”   殷天突然跪倒在地,爬到餐桌下,鼻尖飘来一阵恶臭,忙捂鼻退出。   两人把长桌翻过来,背面雕刻着黑色曼陀罗的图案,在凹凸不平的花朵上画着一个硕大的五芒星,污浊不堪,同样是血迹所绘。   有别于卫生间具有庇佑功效的六芒星,这五芒星处处透着诡怪。   中间还画着个布偶娃娃,娃娃又脏又小,脖子挂着字迹模糊的吊牌,额头有朵黑色曼陀罗。   殷天拉着张瑾澜进书房,她第一次来就觉察到奇怪,书柜里的书太拥挤了。   扒开第一排,里面才逐一显现出厚重的圣典,录像带,照片资料……   打开DVD机,放上光盘,画质很粗糙,视频是在一间老旧地破房内。   房中摆着五芒星法阵,法阵中央的祭坛上端坐着一个布偶娃娃,正是张美霖餐桌背面的模样。   五个长袍兜帽的人进入房间,各自盘坐在五芒星法阵的五个顶点上,怀中拥着小鼓。   代表着灵、水、火、地、风。   一个长发的红裙女人把满满一桶血浆倒入祭坛前的透明玻璃缸内。   “噗通、噗通……”缸内有物体翻腾,殷天眯眼盯着,“哗啦——”红血中闪过一只人手!   屋内开始响起女性的高腔吟唱,五个兜帽人影开始同时击鼓,动作僵硬像牵线木偶。   红裙女人手持单面手鼓,腰间系古铜铃铛,口中颂唱着,音律时急时缓,诡谲空灵。   殷天有些惶恐,下意识靠向张瑾澜,步子还没挪,影像就戛然而至。   张瑾澜同样震撼,颤着手拿出第二张光碟。   这一次画质清晰了很多,拍摄地点是张美霖家。   殷天迅速搜寻着拍摄位置。   电视机里出现张美霖跟随红衣女人学习耍鼓的过程。   她跳跃,旋转,上下翻飞,全情投入到这场咒术之中,粗鄙且癫狂。   殷天几乎停了呼吸,上牙打下牙,“她根本没有好转,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她在学习招魂,在招武仕肖的魂!”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殷天和张瑾澜在福林旅馆208房间住了一晚。   从来没有人点名道姓要住凶宅, 老板娘愕了好久,盯着殷天一拍桌,“你是那个警察, 吃瓜子的那个。”   办理好入住。   张瑾澜细嚼慢咽地啃着玉米, 在走廊回老殷电话, “我本来是过来吃饭的,什么密谋, 密谋什么密谋, 她穿着拖鞋当程咬金,直接杀出来把我给劫了。也好, 跟我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当散心了,明儿我再送她回去, 都跟你们说了,不要看太紧,物极必反。”   张瑾澜进屋时, 殷天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冲着凿烂的墙壁抽烟。   她哀容锁面, 眼泪直流。   自从离开张美霖家, 就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盯着那墙壁看了太久,张瑾澜迷糊入睡时已是11点,可她还是未动, 像个伶仃地石雕。   左侧的床头灯没灭, 鸭黄的光晕笼着她, 凸显了面黄肌瘦的憔悴。   整整两包烟一根不剩, 屋子里能腾云驾雾。   殷天站起来时, 屁股和腿都是麻的, 腰也酸楚,她僵硬地拖着身子进卫生间洗澡。   水“哗哗”到一半,门外阵阵嘈杂,似是有男女的言谈。   她关了花洒,倾耳听了半晌,是高烨,竟是高烨的声音。   殷天升起了一身寒颤,怕张瑾澜有危险,顾不得擦水,囫囵套上衣裤就开门冲出。   在张瑾澜躺着的床上。   张美霖正捧着Pad,看着新闻视频中武仕肖从21层抛物线般地砸落在地面。   每一遍结束,她都会执拗地把进度条拉回到开头,有着凄入肝脾的契而不舍。   4遍。   12遍。   17遍。   25遍。   张美霖看到最后想挖了眼睛,她歇斯底里地哭嗥。   整张脸蒙着水雾,青白的指骨已经逼向眼眶。   高烨一把扔开Pad,抱住她,   张美霖攥紧他毛衣大口吸嗅,全身痉挛一样抖抖瑟瑟。   殷天静默地看着,一头湿漉的长发漓漓淌水,浇透了她整个后背。   可她无动于衷。   张美霖发现自己指尖抠进了他毛衣,忙急促推开,从包里拿出酒精,小心地擦拭着指甲缝隙,“对不起,我就是想,想再疼一疼,人死了,就没感觉了,”她泣不成声,“对不起,让你这么做对不起,高烨,对不起。”   高烨走到电视柜前穿上厚实地墨绿色雨衣。   殷天注意到这个时候墙体已经被凿得面目全非。   张美霖掏出一瓶香水,往空中痴迷地喷施,“这个叫解|放橘郡,代表着自由奔放,生机勃勃。我的自由啊和我的生机,都是他给予的,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做只麻雀,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不是天鹅,我一点都不喜欢天鹅。”   张美霖慢慢起身,涕零如雨地看着高烨,“您搬运我的时候,能不能请您骑车,经过东经消防队,我想最后一次贴过他生活的地方。”   高烨颔首,走回床畔立在她身后,一把尖刀从她耳侧探上前,“后悔还来得及。”   张美霖摩挲着面颊笑了,“我要再熬下去,就越来越难看了,他还没见过我跳舞呢,不能太丑的过去。”   高烨猛地闭眼,泼辣一割。   张美霖疼得彻心彻骨,可她一脸静穆,强忍着没有叫出声。眼前灰蒙蒙落雪,冷得啼饥号寒,再红通通烧滚,烫得皮肉卷边。   飞溅的血迹和组织喷到了殷天脸上。   她两腮紧咬,难以置信地向后退,撞到门框上   张美霖挣扎地向前走,踩出一串血脚印,走到房间中央“啪”地双膝跪地,下意识捂住脖子。   她爬起来,又摔倒,爬来,再摔……   高烨不忍看,想上前搀扶。   张美霖“呵呵”斥退,“别动!别动……不要留下……对你不利的证据!”   高烨攥着刀,双目惊跳地看她背影。刀锋割破他食指,也不觉痛楚。   张美霖的脖子像张咧开的血盆大口,她疼得站不稳,可还是坚韧地回头望他,“你帮了我,你让我上了天堂……高烨,你是个很柔软的人,可为什么对她这么坚硬,你听不见她的哭声吗……”   张美霖流逝着生命,双目讷然起来,低声呢喃,“风能听见,车子能听见,太骑寺的钟声能听见,青松岭的娃娃树能听见……我也能听见,可你为什么听不见……或许听得见呢,是你,自己遮住了耳朵……”   高烨被她的话震得荡魂摄魄,缓缓滚下一行泪。   张美霖凄婉地傻笑起来,“不要哭,不要怕,不要躲,有一个人爱你……很好的……谢谢你啊……谢谢……”   张美霖轰然似断线木偶砸在殷天脚边。   殷天一屁股跌地,颤着胳膊向她摸去,张美霖如沙如沫,被朔风一卷碎在云雾中。   房中只有沉睡的张瑾澜和半面烂糟糟的破墙。   殷天怔在原地良久,缄默地看墙体被凿碎的边沿,突然旋风般地往楼下跑,戛然而止停在前台,“我要榔头。”   老板娘瞪眼,“做啥子?”   殷天拍下警官证,“给我榔头!”   老板娘看她满脸泪痕,双眼灼红,一身的漠然和阴狠,只觉得那气势有股泰山压顶的凌厉,只能去工具房给她一把。   殷天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报警了。   一榔头下去,闷声巨震,墙面皲裂!   张瑾澜猝然惊醒。   气势浑厚,殷天抡开膀子凿着旁边的白墙。   她面颊抽紧,浑身都绷着劲儿,像一张蓄满能量的长弓。   一下一下,地动山摇。   “谁啊,大晚上施工,让不让人睡觉了!”   “怎么回事啊?”   “还有孩子,明儿一早去挂号,搞什么呀!”   一盏盏灯亮起,一扇扇门拉开,一个个孩子哭得滋哇乱叫。   有男人满走廊寻找着声源,最后停在208门口前拍门。   殷天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忧愁如山,苦闷似海。   左手用了太强劲地力道,开始战栗,可她咬牙不停歇,侈侈不休。   墙灰簌簌扑落,染得她满头白雪。   走廊人群里披着军大衣的女人突然怪叫,“别敲你别敲,208,这是208,我听打扫卫生的说这房间死过人哒,就是前段时间!”   “那不是谣言吗?”   “死了的,我也听说了,说特别惨,脸都没有了,来了好多好多警察。”   “哎呦嘎吓人啊!”   “真的,那个血啊淹过脚面哩,说是为了毁尸灭迹,把墙都打烂了。”   话音刚落,又一阵地动山摇。   敲门的男人畏怯地缩回手。   张瑾澜准备出门解释。   “吱嘎”一声,门拉开小缝,她刚要踱步。   “鬼啊!”走廊先是静谧片刻,而后哀嚎一片,个个抱头鼠窜。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的致歉声此起彼伏。   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张瑾澜说了情况。   小伙子愣头青,一听可能有新证据出现,蠢蠢欲动就要帮手,被张瑾澜拦下,“小周是吧,你去外面守着,她一会就好。”   殷天眼睛被蒙了灰,她停下揉眼,可抡锤声没有歇息。   在她的一侧,张美霖穿着一身雨衣,听着窗外的装修声,每一次电锯电焊,她就抓紧凿打。   1个小时后。   殷天躬身喘息,右手抓着左手,可没用,胳膊还是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   张瑾澜靠着窗,骇然地几乎说不出话。   两面墙凿锤得一摸一样!   “方小萍说张美霖是左撇子,为了掩饰,她或许会用右手。我惯用右手,所以用左手,力道,方向,高度,这都不可能是一个一米八六的男性所完成的。张美霖,是张美霖,是她雇凶杀人。”   “你是说,是她雇的高烨,杀了她自己。”   “《海德堡要理问答》,或生或死,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不是属于我的,乃是属于我们信实的救主基|督耶|稣。一个虔诚的教徒不允许被自|杀,她想上天堂,因为武仕肖是火海里逆行的英雄,他在天堂!”   “这倒是可以理解。”张瑾澜轻轻一叹。   “她试了所有方法,还是没有自愈,没有成为幸存者,”殷天颤栗着看着两掌,也有些魔怔,“如果,如果我当年跟她一样怯弱,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你身边有很多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救治你,虽然你一直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就好比你和老殷异地而居,虽然不见面,但你知道这个人存在,存在即是一种力量!什么叫孤家寡人,”张瑾澜指着那面墙,“张美霖才是,没有人会用力地探测她内心的悲喜,没有人会去知疼着热地问候,在她的语境里,树尚且扎根,可她却无法脚踏这片大地,来去赤条,时间久了,她坚信自己是该死的。”   殷天不声不吭地摸烟,被张瑾澜一把扯下,“非得抽个肺癌晚期才罢休是吧。”   “不是,我只是……”殷天向上抬眼,“我只是不想哭,我好难过啊……”   次日下午,七中队在长河家园逮捕了高烨。   他重新入座淮阳分局的07审讯室,米和也紧跟而来。   两人都翘着二郎腿,指尖轻一下重一下敲击着桌面,异常松弛。   侯琢神色冷峻,“今早在福林旅馆的顶层水箱里找到了这个,你看看眼不眼熟?”   高烨不说话,只邪性地笑。   殷天推门而入,“你先出去,我来吧。”   米和清楚自己身份,他一向把事业和生活分割地透彻,眉目冷淡地扬笑,“也好,殷警官明事理,不会拿着个三无证据来诈我们。”   殷天轻轻笑,她左手掌扎着绷带,有呛人的红花油味。   夜里没睡,有些疲颓,嘴里嚼着槟榔,漫不经心地看着高烨,“甭紧张,咱就唠唠,我先开头,说错了你指出来。”   “严重的暴力倾向或多或少来自于家族遗传,又因为童年创伤患有躁郁症,在安方接受心理咨询的治疗,安方之前,你一直在淮医三院就诊。完美无瑕的学术简历和性|情伪装,让你顺利进入国美教学,很受学生们的喜爱,充实的,有温度的,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欣喜学生们的撒娇,沉迷于他们依赖你的样子。”   殷天把监控的照片拿出来,“这是张美霖第一次跟踪你,这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在第五次之后你们开始保持联系,她频繁的接触你是因为她翻看过你的病例。她是老板,要找一个可靠的员工,完成任务,你们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高烨目光虚空,似听非听。   的确,他很早就察觉到张美霖的刻意接近,他按兵不动,等着她先亮相。   那是个暴雨天,黑云低压,让人气息奄奄,他们从心理咨询室回来,张美霖邀请他进屋喝茶。   两人都淋了雨,她眼睛刚哭完还是肿的,瓮声瓮气给了他一条新毛巾。   她是冲泡奶茶的高手,锡兰高地红茶配牛乳,高烨一口下去,温热四通八达。   张美霖看他喝得惬意,将一个硕大的旅行包提到茶几边。   高烨一眼就看出那是一袋子钱。   果不其然,张美霖顾不上抿茶,就往桌上一沓沓垒钱,砌成了一面红墙,她嫌不够,还掏出两张银行卡,“这是200万现金,两张卡一共690万,是我现在所有的积蓄,我想……我想请您帮我,”张美霖的泪又滚出来,她快速抹去,“帮我杀一个人。”   “谁?”高烨沉沉开口。   她把一个女人跳舞的肖像照推了过去。   高烨举起相片,让女人的脸和张美霖的脸齐平,是一摸一样的面容。   他嗤然一笑,“你有个同胞姐们?”   “是我,我想请您杀了我。”   高烨猛地蹿起,大步走向门外。   张美霖心急如焚,“高灿!”   高烨听到这名字,霍地转身,凶横地盯着她,“你叫谁!”   “那种感觉您懂的,您明明就懂的,您为什么装不懂!”张美霖已经太有没有安眠,她神经极度衰弱,萎靡不正却凭借一股强韧硬撑,她抽出一沓高灿照片捏在手里,“我收集了好久,才找到这些照片,这都是跟她谈过恋爱的男人,这个男人,你看他眼睛像不像你。这个,鼻子是不是相似,这个,这个下巴一样吧,这个男人的耳垂有一颗痣!”   张美霖支棱着双腿走到墙边,一把拽下一面黑绸,“高烨——!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黑绸飘落,高烨看向墙面的刹那魂惊胆落!   那是用不同男人的五官拼凑出来的他的照片!   高烨牙都快咬碎,冲冠眦裂,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他扑向张美霖,掐着她细瘦的脖颈,“你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理解这种感受的,”张美霖声泪俱下,“你懂的,即便你伤害她,欺|辱她,可在她眼里你是救她命的人啊!”   “闭嘴!”   “因为你挡在她和她父亲之间,她减轻了伤痛,是你救了她,你是光啊,是她生命里的光啊!”   “闭嘴——!”高烨狂暴地加大手劲儿。   张美霖气咽声细,“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高烨大惊,她哀泣的模样勾魂,像极了那夜心如死灰的高灿。   他骤然松手。   张美霖却不肯放过他,上前一步,“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是祭坛。”   高烨震悚着后退。   张美霖再逼一步,“一座神雕,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高烨狰狞灰败,蹙眉看着她,张美霖枯瘦的手指抓住他两臂。   “《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她到最后已经不想自欺欺人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你不是真实的,你或许只是她重创下产生的自我保护机制,她从绝望到无望,你知道这种过程多漫长吗?我以为我能熬过去,三个多月了,一天比一天疯狂……”她声音渐渐轻微,“武仕肖如果看见了她,豁出命都会救她,她离那个老太太这么近,是她自己放弃了,她放弃了,她让浓烟烫进她的食道,烫毁了她的灵魂,高烨,她放弃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越是欲盖弥彰, 越是拳拳之枕   “一个即将要面临死亡的女人会做什么,大概率会把武仕肖走过的路重走一遍,完成最后的祭奠, 武仕肖最爱东湖路的鑫鑫早餐, 很好打听, 我们调取了路口的监控,那里有你和张美霖吃包子的身影, 谈笑风生, 很和谐,甚至很温情。”   淮阳分局的中控室里, 功放着07号审讯室的问话, 邢局、二中队和七中队都在。   殷天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个剐断了七情六欲的老尼, 或是个无情的登天仙子。   昨夜耗费了她太多心神和悲喜,今日只觉得老形苦心。   张美霖和高灿用一种极致地,鬼斧神工般地执着向她展现着鱼水情深的悲壮和厚重。   这般劳苦, 这般折磨。   殷天咂着菊|花枸杞,她对情爱的畏惧突如其来, 甚至开始有些生|理上的抵触。   高烨歪头笑, 低垂着眉眼,沉浸在鲜活的记忆里。   鑫鑫早餐店的包子可真难吃,他咬了一口就难以下咽, 还是喝着胡辣汤才勉强送进食道。   “怎么了?”张美霖那天穿着高领毛衣, 黑色阔腿裤, 这份贵气在油腻的脏摊里显得扎眼。   她太瘦, 走起路来裤子像两柄凛冽的黑幡, 虎虎生风。   “太油了。”高烨轻笑。   张美霖倒是尽兴, 笑得愉悦,“我和他都爱大肥肉,别看我瘦,以前舞团里最能吃的就是我,还不长胖,她们可嫉妒了!”   张美霖嘴巴油乎乎,亮晶晶,充满着澄澈地剔透。   那一餐她吃了很多,像是想把之前没品尝过的种类都雨露均沾一遍。   去东湖公园喂鸽子的路上,她频频打饱嗝儿,捂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咯咯”笑了一路。   到了湖边,高烨被她指派去买鸟食。   小袋的3块钱,大袋5块钱。   他不屑于这种稚嫩地游戏,只买了一袋。   回来的时候,看到张美霖对着鸽群发愣。   她看看白鸽,又看看他,“有一个女孩,她看电视知道国外的教堂外有好多鸽子,就跑到县城的公园里喂它们,她觉得这样就好像去了那间大教堂,你会不会觉得她很傻?”   高烨心不在焉地颔首。   张美霖摇头,“可我觉得好浪漫啊,她是真的相信她这么做,就会离她热爱的地方近一些。”她将鸟食重新塞回高烨手里,“你试试。”   “这也是你和武仕肖做的?”他不信。   张美霖蹦起身,抓着手臂拽他起来,“你可真磨叽!”   高烨觉得傻气,不想配合。可张美霖力气奇大,拉着他满湖边疯跑。   云朵般挨挤的鸽群受惊腾飞,一片片扑腾着翅膀,白茫茫,灰茫茫……张美霖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挥挡,哈哈大笑,转身对着天空是以缅想,“嘻嘻”一笑,扬声大喊,“你看到了吗?”   那时的他们已经把杀人计划拟定好了,张美霖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   她在208房间住了两日,第一日孤身凿墙,让高烨回青松岭参加山神祭祀活。   第二日中午,他从后窗攀返。   他们商定用真空和温度来混淆尸斑的产生速度。   张美霖谈论这些事时有种不容忽视的平稳和强大。   像是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整个人显现着回光返照的明亮和动容。   她指着餐桌背面的五芒星,“我有好几次想他想疯了,就把它翻过来,踩在中间跳舞,一跳就跳一宿。他是逆行的英雄,天堂有他的位置,而我,受过生活的苦,所以帮过很多我自认为需要帮助的人,我也应该上天堂的,我不能下地狱。”   高烨把玩着修复好的瓷碗,指导着她如何应对心理评估测试,“答题的时候不要从自己的感受出发,你要形成一个上帝视角,纵观全局,让它以一个干净的,没有遭遇过伤痛的正常人,来替你发声。”   张美霖仔细端视着碗底,“这个碗,真的值半年积蓄吗?”   高烨一窒,缓缓点头。   “说实话。”   “被骗了。”   “其实也没有,”张美霖爱不释手把它贴于心脏,“我喜欢,我喜欢的就是最贵最好的。”   高烨主动谈起高灿是在“一日之约”的晚上,走出火锅店,将薄荷糖含进嘴里,“她很喜欢洋气的东西,喜欢就上手摸,反复摸,没少挨店家的骂,从小就这样,我有时候在想,她如果不生活在农村,接受系统的美学教育,她会闯出一片天。她是个很虔诚的人,亲情伤得她体无完肤,她很虔诚,友情孤孤零零,也很虔诚,爱情……”他在路灯下点烟,双眸有些无所适从,火光左右撺动,竟让他花了眼,“爱情……也很虔诚。”   张美霖深吸一口凉气,豪迈地拍他,面容灵动地跳跃,“她有没有看过芭蕾,那边就是我的舞蹈教室,我给她跳一次好不好?”   那是张美霖人生中最后一次舞蹈,黑灯瞎火中,悲戚且温雅地演绎着《天鹅之死》。   徘徊、振翅、旋转,匐地……   可张美霖是亢奋的,癫狂的,她扭动着双臂,磅礴出一种生命的旺盛与热忱。   高烨所认识的张美霖是怒放的,在一天时间里浓缩出了太多喜眉笑眼,有嘻嘻、有咯咯、有哈哈……   所以当天鹅倒下,紧绷的身子突然卸力,这死亡之态扎进了他的心房。   幽黑中,那天鹅的头颅有了燃燃火光。   烟炎张天,滚滚浓烟中闪现出了高灿孩童般的面庞。   她现在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炙烤和烧灼有没有让她面目全非,他也不知道。   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张肉嘟嘟的笑颜,“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呀。”   “高烨。”   “高烨。”   “高烨!”   高烨愕然回神,他想起来,自己还在审讯室,这一群为了赶业绩的警察如狼似虎地咬着他不放。   他低垂双颊,掌中握着一次性纸杯,一口水都没有喝,掩饰着胸膛下的波涛骇浪。   殷天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侧的大兜掏出了一本古旧的碎花册子,“你还记得你在法庭上怎么说高灿的吗?你说她脏,她要钱买零食,买口红,买小玩意儿,谁给她钱,她跟谁走。她喜欢国外的小摆件,是公主的心,下人的命。”   “我们对一个人的了解永远只专注于我们想专注的那个维度,”殷天举起册子,“张美霖这么了解高灿,因为她请了私家侦探,在没有看这个册子之前,她跟你的想法或许一样,是个不体面的女孩子,但看完这册子后,她显然动容了,这上面有她的DNA和她的泪水。我选了几节她落泪的片段,你听一听,或许可以帮你有效的回忆。”   “殷警官,这跟本案没有直接关系吧。”米和起身示意高烨离开。   “坐下——!”殷天一声低沉的暴喝。   米和膝盖一软,差点跪地上。   不止是他,中控室的所有警员都被那威厉大喝给震住了,邢局吓了个激灵,忙摸鼻子掩饰。   殷天清嗓,“9月3日,阴,亲爱的,让我们坐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个饱儿,即使在短暂的一瞥中,我也能听到情感掀起的风暴。现在看到这样的文摘就会流泪,可能是因为你的眼睛,充满了对我的厌恶,即便在床上,你都是厌恶地说着最美的情话,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把你的眼睛遮起来,因为16岁的我已经能辨别真心和假意。”   殷天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高烨,翻页,“11月25日,晴,翻了好多旅游手册,都没有详细地记录杜伦,只知道杜伦大教堂和城堡是世界上最美的哥特式教堂,看电视剧里,会有好多白鸽在教堂前飞,不知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太想念,我今天去镇上的公园喂白鸽了,他们很喜欢吃稻米,我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在那,好像就真的听见了钟声,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我听见了你日日能听见的声音。”   高烨愣住,身子渐渐在凝窒,双目惊骇地盯着纸杯的边沿。   大教堂前的白鸽,张美霖说过。   她说那女孩好浪漫,因为她是真的相信她这么做,就会离她热爱的地方近一些。”   高烨的呼吸变了速,他现在才明白,张美霖说的那句“你看见了吗?”并不是指武仕肖。   她是在问高灿,她要让她看见,这个狠毒又笨拙的男人终于做了一件与她相交集的事情。   米和和殷天同时注意到他的反常。   米和拍他肩背,用粤语提示他冷静。   殷天接着阅读,“2月3日,雨,今天去洗衣房工作,干洗了一条裙子,裙子的主人好漂亮,她说这条裙子是在比斯特买的,我问她比斯特在哪儿,她说在英国,我眼睛一下亮了,问她你知道杜伦吗,我哥哥在杜伦上大学,她竟然知道,她说她去过那里的东方博物馆,真好,我又知道了一个景点。”   “7月22日,雨,今天遇到一个小朋友找不到家长,陪了她两个小时,我不敢去警局,他们会抓我抓陈思敏,我只能陪着她在原地,她眼睛大大的,鼻子很挺拔,有点小男孩的样子,嘴巴薄,一出汗刘海就能会黏到脑门上,她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手可麻了,不想放,如果,如果我的孩子也这么好看多好啊,是女孩最好,女孩像爸爸,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地看见你。”   “10月4日,阴,这一次被判了421天,我把杂志上杜伦的照片带了进来,狱友问我这是哪里,我说我有个在杜伦的朋友,她们嬉笑说不只是朋友吧,我说就是朋友啊,他们不信,说我撒谎,一个留学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偷鸡摸狗的人做朋友。我和他们吵了起来,我说了杜伦大教堂和东方博物馆,胡瑞雪最刁钻,她问我你读什么专业,我答不上来,他们叫了我一晚上的骗子。”   “6月12日,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轻轻的抚摸,我觉得我熟悉他的指纹和感受,翻过身子想看清楚,却是一团模糊。我的变老让我一瞬间忘记了你的模样,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跟我照相,现在回过头来看,青松岭那是我最漂亮的样子。”   “7月18日,阴,谢于明翻了我的日记,把我打了一顿,现在眼睛都是花的,他问我你是谁,我怎么说呢,我都不记得你的样子,还怎么好意思说我认识你。”   “7月23日,我被打断了两条肋骨,有些想你。”   “7月26,我的杜伦画报被谢于明撕了,我忍着疼把他耳朵咬掉了一块,他打掉了两颗牙,其中一颗是门牙,我更丑了。”   “7月29日,谁来救救我,谁可以来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尘埃落定   高灿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写了一手好字, 也很爱美,殷天看过她照片,的确很美。   她出生在青松岭界桥村, 是酒腻子高泱的女儿。   酒糟炒鸡蛋, 吵个稀巴烂, 从她3岁记事起,父亲只要摆着摇晃的步子进门, 天空都会炸雷, 轰隆隆,轰隆隆……   即便母亲把她推到桌下, 她也会被那雷声拖出来, 那时她眼前会有闪电,卒然一道黄色, 有时是绿色,有时泛白,伴随着她面颊与身体火辣的疼痛。   过了很长时间, 她才知道。   那不是雷声,是父亲的嗓门, 那也不是闪电, 是每一次敲击脑袋产生的生理疼痛反应。   5岁那年中秋,高灿手脚并用地在暴雨泥泞中狂奔,看不清眼前的路, 只知道跌撞地奔跑。   雷声豁命地撵着她, 突然, 她听到了更为惨烈的哭嗥, 那声音如钟, “嗡”一下击中了她的脑门, 将她按在土坡的泥浆中。   阿妈要死了,阿妈要死了!   高灿大哭着往回跑,烂泥中小脚一滑,身子一仰滚进了土坑,被树杈刺穿了小腿。   那一夜,她伤了一条腿,母亲瞎了一只眼。   众人把母女连夜送到卫生站,她母亲攥着眼珠子在病床上蚂蚱一样的蹦跳和扭动,“给我安回去,给我安回去啊!”   她的父亲在家里呼呼大睡,是被村长用拐杖打醒的。   第二天站在村里的广场念检讨,依旧晕晕乎乎,读错了好多字。有村民笑出声,这笑声似掌声,越来越密集,烘热着高泱。   他像个跳梁小丑耍起了酒疯,谩骂着高灿这个赔钱货。   谩骂着她婆娘在床上像条腊肉,干柴又乏味!   那时高灿6岁,在一次次驯服的暴力压制中,浑身充斥着卑顺的奴|性。   为了缓和父母情感,左右逢源地撒谎,跟父亲说妈妈最爱你,跟母亲说爸爸不想打你的,只是酒喝多了,不是爸爸的错,是酒的错。   她讨好,摇尾乞怜,也会梨花带雨地博取同情,有时想睡一个安稳觉,会向村长的太太下跪,求她收留自己一晚,她有着这个年龄层没有的机灵与微贱。   10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高烨,欢欢喜喜。   赤脚跑到村口,将捏在手里的糍米糕怯生生递了出去。   高烨的目光从烂稀稀的糕点移到这个豆芽菜的脸上。   枯瘦,眼神虚晃,耳朵有个大豁口,正谄媚地冲着他笑,一咧嘴,少了四颗牙。   好丑的女孩,他下意识后退,这让高灿有些手足无措,“很好吃的,真的。”   她抬手啃了一口,满嘴黏腻,高烨索性低下头,满眼厌恶。   高烨第一次挨打,像是受到了暴风的洗礼,充满了惊愕与畏缩。   他以为这只是偶一为之,不想是家常便饭。   高灿母亲自从瞎了只眼后,索性将另一只也闭上。   她很庆幸来了个小鬼头,一物换一物,自己终于不用再挨打了。   她的沉默助长了高泱的气焰,每到半夜活像个舞台上的戏疯子,愈加卖力,愈加酣畅淋漓。   高烨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他恨透了叔叔,恨透了婶子,甚至恨透了父母,如果大巴没有侧翻,没有猝然离世,他就不会身处魔窟,像狗一样卑贱与无措。   高烨挨打不叫唤,这无法让高泱产生胜利的愉悦,便会遭来更严酷的锤打。   什么时候恨意达到了顶峰,大约是高泱拿剪子想剪断他脖颈那次。   当生命受到威逼,自我保护机制的齿轮终于启动,开始疯狂运转。   无法对抗强者,那便怨憎弱者,他盯上了高灿,什么样的伤害最磅礴,最惊心动魄,最能让一个女孩生不如死。   他用甜言蜜语让一个从小极度缺爱的女孩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用人性最原始的欲|望驱动,让女孩感受到了春雨芳华的漫灌。   那年高灿14岁,躺在谷仓里高高砌起的谷堆上,静静看着高烨套上衣裤,那时的高烨很俊朗,很高大,背影阔绰。   她抓了一把谷子“劈劈啪|啪”放在嘴里咬。   夕阳照着她,金色的谷子金色的她,这给了她一种昂贵的解读,近乎于神圣。   这让她在成年后喜欢穿戴金饰,买不起真的,就攒钱买镀金,镀金买不起,就买廉价货。   她贪恋着他,常在谷堆中热烈地拥抱他,绞缠他。   呱呱坠地后,她一直承受着肢体的扇打和拖拽,只有在这,才是灵与肉的欢愉。   她那天离开谷仓时看到了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相依相偎。   一只是藏青色,上面散着红色的珠光波点,另一只雪白。他们很大很美丽,流连在花蜜间你追我赶,一会叠住身子齐头并进,一会磨肩相依,你碰碰我,我挨挨你。   高灿看得泪流满面,白的是她,青色的是高烨,   这两只蝶千里迢迢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金色的谷仓前,就是来传递情爱的伟大,她想抚摸它们,想激动地亲吻它们。   这一年的初秋,高灿怀孕了,兴冲冲地在回村路上堵住高烨,握着他手掌贴在肚皮上,“你听,仔细听,听见了什么?”   “什么?”   “有没有听见,爸爸,爸爸……”   高灿稚嫩地脸上闪现着神母的光芒。   高烨的脸却幽黑下来,“多久了?”   高灿错愕他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抱住肚子后退。   高烨契而不舍,“多久了?”   她抿嘴不答,被高烨一把拽下裙子。   大掌摩挲着她肚皮,越揉越快,越揉越使劲,“多久了?”   高灿扭身挣扎,“你弄疼我了!”   高烨狠狠一挥拳打在她肚脐上,“咱们家的血都有病,你爸是个打人的疯子,我爸是个短命鬼,你跟你的堂哥滥情,生出来的孩子只会有一个眼睛,一个鼻子,两张嘴……”   高灿抱着肚子哭叫,躺在地上求饶,眼看高烨要抬脚踹她肚子,连忙翻身用背部去承受,“它不是怪物,是我的娃娃,我的好娃娃,也是你的娃娃。”   高烨鼻尖哼出冷笑,“我喜欢我的美术老师,长发像瀑布,眼睛像小鹿,鼻子和嘴巴像古代的仕女图,身上永远有种柑橘的清香,”高烨踢翻她肩膀,球鞋终于踩在了她的肚子上,“你像什么,乱麻一样,可你脖子好看,像她,我杀不了高泱,就只能玩你,正好脖子像,我摸着,掐着都舒服,都过瘾。”   高灿捂着耳朵爬起来,跌跌撞撞一边跑一遍穿裙子,一个重心不稳,跌下了土坡。   高烨蹙眉看着她骨碌碌滚下去,掸了掸身上的土灰,若无其事的回村。   高灿是被砍柴的老蒋头发现的,两条大腿鲜血汩汩,吓得老头撒丫子往村口跑,离老远就喊,“高泱,高泱!你女儿死在林里喽!”   高泱倒在门槛,脸上两坨灼红,醉得直哼哼。   高灿的母亲拔腿往林里疯跑,背着女儿就往卫生所里冲。她眼睛越发浑浊,又是夜间,只能依稀辨认方向,摔了一身泥,跑掉了两只鞋。   “大出血,孩子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母亲如遭雷劈,呆傻地瞪着医生蔑视的眼神。   “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家长怎么管的?”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她拽着尚在昏迷的高灿,左右开弓地扇她面颊,“谁的,是谁的你个浪|货!”   高灿被打醒了,死死咬唇,只落泪,不开口。   医生拦不住,干脆就不拦了。   高烨站在诊所门口喝着可乐,看着婶子手里攥着把菜刀,披头散发的冲出来。   她手心全是汗,滑溜溜,抓不住刀柄,像握了跳活鱼,样子很奇怪。   “你是不是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是谁!”她抓着高烨肩膀,长指甲抠得他生疼,“你是不是知道,他威胁你不能说是不是,那你不说,你指,你给我指出来!”   现在知道睁眼着急了,他还以为他这个婶子是全瞎呢。   “我没看清,好多人,我不知道是谁的?”   婶子怪叫一声,高烨像没看到,“她怕挨打,躲出去住别人家,人家凭什么让她住啊。我跟她说过不要这样,可她说,她就喜欢这样,喜欢那些男人摸她。”   高烨摸着后脖的伤疤,恶毒地看着婶子那两只浑浊的老眼痛惜起来,憎恨起来,把菜刀甩地上,“作孽啊,作孽啊!”   村里的风言风语是脚踏车挂飞轮,快上加快。   高家名声尽毁,高灿名声尽毁。   高烨在美术老师的帮助下转学了,他靠打零工、当模特攒了不少钱,走得悄无声息。   高灿回来找不到他,情绪终于全面崩盘。   抽烟染头,逃课打架,跟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去舞厅蹦恰恰,她疯狂扭动着胯,跳得不伦不类,可男人就喜欢她这野劲儿。   她耳根子依旧疲软,依旧热衷于甜言蜜语。   她的爱情热烈似飞蛾,一头猛扎进大火,向死而生,兜转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固执地印证她不是一无是处。   中专没考上,她当了录像厅的售票员。   磕着瓜子,满脸怏怏,她对自己厌恶透了。   她上网吧查诅咒的故事,看到了《迪奥的世界》,找到打印社,花巨资裱起来,钉在自己的床板下,无所不用其极地咒怨着肮脏的自己。   录像厅倒闭后,她开始酗酒,在不入流的娱乐场所卖酒,“以前痛恨,可现在我知道了,酒真是个好东西!”   啤酒女|郎高灿有个独门绝技,一口气灌一瓶酒,不停歇只用5秒。   有时候遇上老板捧场,指明要她表演,她能灌61瓶不停歇。   老板看她迷瞪的模样哈哈大笑,钱一扬,铺了满地,不是一百一张,是十元一张。   她跪着爬着钻桌子底下捡钱,一窝肚子,咕噜噜的液体在里面撞击打晃,高灿忍着恶心捡起130块钱,最后被姐妹们架去卫生间吐得地动山摇。   第二日她喜滋滋去书店的旅游专栏,看有没有英国的旅游手册,再看手册里有没有杜伦,如果有,她能欢畅好几天。   她依旧热烈地爱着高烨,甚至因为他的出国,那种魂牵梦绕更加抓心挠肺。   她睡不着,就在阳台上哼歌跳恰恰,她听说国外有很多小酒馆,里面的人都爱这么跳。   高灿什么工作都干,旅馆保洁,环卫工人,后厨服务生,家政,烧烤摊、煎饼摊、鱼档的售卖员,足浴店小妹……她的脖子不再鲜嫩光滑,或者说她整个人都皱了,被污浊的菜汁残羹给煮皱了,手上全是海货的咸腥。   她遇上了一个酷似高烨的男人,不止会偷心,他手把手教高灿如何不劳而获,用不义之财给她买护肤品,给她买金项链。高灿感动得五体投地,把他当作又一个神明。   她就这样,一进宫,释放,二进宫,释放,三进宫,释放……   她的人生烂糟糟,没救了。   可这是谁的错呢,是她的,她执拗的认为,这都是她的错。   殷天事无巨细地讲,侯琢进来给她添了两次茶水。   讲到最后,殷天自己都开始恍惚起来,这个女孩的一生好冗长,好疲惫,好迷惑。   她至始至终都没看高烨,也没看米和。   此时此刻,她烦透了情爱,对着摄像头打一手势,这是让丁一远来替换她。   殷天头重脚轻地出来,扶着墙喘了半天,最后冲进卫生间,“哇”得哕了一马桶。   吐到最后两眼冒金星,胃囊一茬茬,海浪一样涌疼,她攥着肚子坐地上了,眼泪止不住地流。   卫生间里没人,她扶着隔板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像是听见了动静,米和鬼鬼祟祟推门探头。   见她一脸青白地跌在地上,忙扑了过去,目光上上下下一巡,抚住她面颊,“怎么了?”   “疼……”   “哪儿疼?”   “这儿。”她摁了摁肚子。   “早餐午饭都没吃?”   “不想吃。”休息不好,又积淤了太多情感的沧桑浑厚。   殷天再次感受到一阵缺氧的反胃,趴在马桶上“嗷嗷”,出来的全是胆汁。   米和一脸焦炙,架着她起身,帮她漱口。   走廊传来侯琢的问询,“米和呢?”   “这儿!”他大喊。   丁一远一把推开门,看米和搂抱着殷天,“过分了啊!都不分场合了现在!”   “还不过来扶着!”米和喝声。   他这才看见殷天两腿颤颤,脸如白浆。   殷天摆手,“我要出去透气,我没事,我就是缺氧,低血糖……”   丁一远这段时间准备植树造林,正在戒烟,掏出根棒棒糖就往她嘴里塞,“行了我扶她出去,高烨认罪了,和律,你现在任务很重啊,三罪并罚,袭警伤警,杀张美霖,还有早年的跟踪尾随杀人……你们一一给他辩吧,我们不奉陪了。”   米和一窒,有些难以置信,觉得丁一远在诈他,刚要抬脚去找高烨,被殷天喊住,“张美霖有些材料,在华辛的周律师那。”   米和垂眼,胡噜她脑袋,“我打的电话你要接,短信要回,不然我会很担心,听见没有?”   丁一远不乐意了,“你俩现在穿一个裤衩。”   “一码归一码。”殷天嘬着糖,长叹一气,“知道为什么这么容易攻破吗?因为他到今儿,也没找到自己的归处,这儿,”她指了指心脏,“这儿是空的,你只要把这填满了,他就老实了。”   “殷警官!”   审讯室外的走廊,高烨带着手铐喊住她,“其实我出国前见过她一面,头发染得跟鸡毛掸子似的,嘴里叼着烟,谈吐很粗鲁,我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说话的了,只记得她当时很粗鄙,你在读日记的时候我甚至不觉得那是她写的,你能把那本日记给我吗?”   殷天给侯琢使了个眼色,侯琢把日记拿来。   “这是证物,你现在拿不了,但你可以看一下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是新笔迹,高烨认出来,这是张美霖的字:   希望有一日,他能窥你一二,知你情深。   “这个东西迟早都是你的,就像她对你的感情,不论迟早,都在那里。”   “和律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高烨挑眉看米和,继而看殷天。   米和脸色黑沉,殷天却笑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秘密,他还可爱吗?”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你不止相亲, 你还跑路!   当高烨被捕的消息还没出警局,华辛的周律就致电了米和,“张女士在我这儿留了部分材料, 可能会对高烨高先生的减刑有帮助, 我们也会跟法院和警方交涉, 根据张女士的遗嘱,她希望由高先生亲自完成她的入殓和封墓。”   米和有些讶异张美霖对高烨持续的保驾护航。   看来这官司也并非想象中那般焦头烂额。   片刻后, 手机有文件传来, 米和垂头一扫,上面阐明了张美霖的离世是由强烈的主观意愿推动, 对执行人高烨存在长期的威逼利诱, 希望检察院和法院酌情考虑,辨明主次, 正视求死行为,纸张下端还附带着张美霖的签名和身份|证复印件。   高烨听到这消息,低低哑哑笑了声, “这女人又周全,又可怕, 以后要娶, 千万不能娶这样的女人过活,处好了一往情深,处不好阴间喝汤。”   殷天还在小天台透风呢, 被邢局叫到了办公室。   邢局正吃着盒饭, 豆角茄子配红烧排骨, 他给殷天也打了一份, 毛血旺套餐加海带排骨汤。   “人是铁, 饭是钢, 不吃抖三抖!”他招手让殷天坐对面,“你爸50多岁胃出毛病,你倒好,哪哪儿都不服输!你要倒岗位上了,宏图大业怎么办?咋发光,咋发热,吃!”   殷天确实饿极了,刚才那小块面包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开了盖,火急火燎就要吞鸭血和毛肚。   邢局敲筷子,“先喝汤,先暖胃。”   看她老实扒了饭喝了汤,他躬身从抽屉里拿出文件袋,“虹场路41号的重启调查上头批了,下周一你和郭锡枰来跟进,小郭还没好透,你先顶着。”   殷天大喜,伸手就要抓袋子,“为什么下周一,我明儿就可以。”   邢局一把拽住,“队里给你批了假,休到这周日!”   殷天急了,“我好了,全好了!”   “要么不跟进,要么周一来跟进,你自己选!”邢局提声,“毛毛躁躁地,提前说好了,有任何调查,任何抓捕行动,向我申请、申请、申请!”他粗厚的指头戳着桌面,“但凡要是敢私自行动,有越轨行为,我立马移交给二中队,亲自给你办停职!”   殷天瞬间缩脖,挤出个谄媚笑容,“周一周一,我现在就休,好好休,一定申请,好好申请,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栽培和厚爱!”   这整整一下午:   殷天兴高采烈,顶着一头浓烈的辣油味穿梭在5层,忙碌各种手续和报告。   孙苏祺来3层欢送沈兰芳,吃了退休大蛋糕,她现在又迷上了酸辣,中心的老人说这是双生子要来凑个“好”。   高烨在审讯室里交代了犯案和抛尸的所有细枝末节,像是从高灿的日记中找到了灵感,开始磕磕绊绊表达自我感受。   米和静默地听,到最后索性闭眼,可手里的笔不停歇,脑中快速构建起辩护的框架和要点。   丁一远的自查已经完毕,督查组发现他曾经参与的1011特大持枪抢劫案中,被当时的队长秦海春刻意针对,甚至在抓捕环节中因枪支配备不齐,险遭凶者袭击。面对督查的三次问询会议,丁一远一笑置之,“都过去了。”   督查组长勃然大怒,“过去?怎么过去,这是严重的性质错误!是背后捅刀!公安干警本就是刀尖上行走,没死在与罪恶抗击中,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是什么?是警界的奇耻大辱!”   秦海春被停职查办的消息一放出,殷天就明白了。   丁一远被匿名举报这步棋,是米和的福利大放送,两人从一开始就“画虎谋皮”,谁也不吃亏。   心思太过缜密的男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他还是个律师,最知如何避罪,这样的男人娶回来,处好了是上风上水,处不好,命都没有。   殷天回家路上满脑子都是这奇思妙想,直到九记馄饨铺才回过神。   她摇头晃脑想把这可笑的心思甩出脑仁。   李辰光正从店外搬汽水,一抬头就瞧见殷天在等红灯之际,蹦迪一样地颠脑袋。   感概警局压力真是大,好好一姑娘,整天五迷三道的。   进了玄关还没脱大衣,殷天又闻到一股浓郁的毛血旺,再喜欢也不能连着吃,腻得慌。   客厅闹哄哄,她跨进去一看,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正摊放在地。   老莫花蝴蝶一样乱飞,一会拿化妆棉,一会拿防嗮,一会拿一次性浴缸垫……   殷天用脚踢了踢行李箱,“这不我箱子吗?什么阵仗?”   “老邢跟你说了吧,休假到这周日,”老殷抬了抬老花镜,在电脑上订机票,“正好通行证还没过期,你俩去澳|门耍两天。”   “我明早去趟善宝山看武仕肖和张美霖。”   张乙安端上刚烙好的土家饼,“那正好,不用纠结了,就订下午3点20那班,早上不用赶,从善宝山出来跟吴家吃个饭,再去机场。”   “吴家?”   “吴家老大从意大利毕业回来了,他妈可喜欢你了,非得约着中午吃顿饭。”   “不是,”殷天匪夷所思,“相亲啊,你们是真不怕你们那什么姐妹兄弟的友谊被我现场嚯嚯没吗?”   “能重新立案是我向上面递了话,你要不想做,也可以不做。”   殷天抬脚就踹行李箱,箱子东碰西撞,铲倒了花盅,“威胁我那么多年,有用吗?”   张乙安忙好脾气劝,“天儿,男孩的妈妈是我的发小,也是最好的闺蜜,当初是她死活劝我别嫁你爸的,挺多年了,我一直想告诉她,这么多年在这个家,我过得很开心很知足,当初的决定也没做错。”   “听听,这就是说话的艺术,”殷天瞪着老殷,一把搂住张乙安,“去,不能让她小看了咱家,必须给咱小妈长长脸。”   张乙安笑得舒畅,晚上八点后拉着老莫扎进衣帽间。   一件件衣服挨个试,每件都挺喜欢,每件都不满意,像个即将春游的激动女孩。   月影婆娑,轻雾笼地。   到了夜半,老莫鸠占鹊巢,四仰八叉睡在殷天房内。   殷天裹着棉被窝在后院的摇椅上,定神望月。   老殷从黢黑中破雾而来,缓缓坐在她身侧,“这是那间公寓的钥匙,那房子现在在你的名下,你1岁多的时候去住过,现在估计都忘了,这是地址。”   殷天接过钥|匙,是欧洲古堡的镂空花纹老钥|匙,长得胡里花哨,“告利亚施利华街二道3C……”她就着月光仔细辨认纸条。   “你妈当时买这房子的时候我不同意,你知道她怎么说的?”   “我用我自己的钱,跟你又没有关系。”殷天头也没抬,本能地脱口而出。   老殷一怔,愕然瞪她,闪过了一丝无可名状地惶恐,紧紧盯着,像是从她脸上窥见了妻子的暗影。   殷天看他神色也愣了,“我妈也这么说的?”   “嗯……”老殷有气无力,半晌没缓过神,“为了这话,我气得在宿舍住了一个多月,想听你妈服软,可你妈是那种离了我也能活得很好的人,”他干笑两声,“胜负欲甚至让我在那时逼问你母亲,珠宝和我掉水里,你救哪个?”   殷天噗嗤大乐,“您真幼稚啊,还用问吗肯定是珠宝,简直自取其辱。”   “如果有一天,米和和你这身警服掉水里,你捞哪个?”   “这能一样吗?一个是人,一个是衣服。”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衣服。”   “你看,跟你妈一丘之貉。”老殷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到了那之后,替我买束白蔷薇,放在客厅右侧柜子上的留声机旁。”   老殷起身踱了两步,回头看她,“你对那小子上心了,我提他名字你竟然没反驳。”   殷天刚要申辩,被他打断,“你母亲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即使生病的时候,也是个斗士。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斗士是很有魅力的,我当初怎样痴迷你母亲,自然就会有人痴迷于现在的你。”   “他跟你不一样,他死心眼。”   “我……”老殷无力辩驳,“我知道……我娶你小妈,伤了你心。”   “谈不上,”殷天赤诚抬眼,“我也是离了您能生活的很好的人,所以您的身边站着谁,对我的影响都不大。就男女婚姻而言,张乙安的确比楼俞绮更适合您。”   老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头有些发红发酸,他把一直捏在掌中的照片放她怀里。   照片中,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站在一栋老房前打着大哥大,眉眼疏离,充满锐气。   她长得极美,尤物一般。   四分瑰丽,六分飒爽,在幽暗的梧桐落叶中有着熠熠发光的璀璨。   殷天看入迷了,半晌后五味杂陈地搓脸,垂头哼唧着满怀悲戚,“我真是个残次品……”   次日小雨如酥。   殷天起了大早,一推窗就起了躁意,她最烦这样的天,打伞没必要,不打伞又粘一头水。   心情郁结得很,她一脚踏进善宝山墓园门口的花店。   挑了半天,拼了两大束鲜艳的花色,跟参加婚礼似的,恨不得披红挂绿。   “您是祭拜吧?”老板娘剔牙往旁边一指,“挑白菊和□□。”   “这个怎么了?”殷天蹙眉,最烦旁人指手画脚,倔脾气“噌”得冒火,“我们就喜欢热闹,热情,洋溢似火,你拜还是我拜,你管我呢!”   老板娘啐出团肉丝,赶紧收钱把这煞神送走,朝她背影一撇嘴,“真晦气!”   殷天听力卓绝,恶狠狠一回头,“你更晦气!”   她凶神恶煞进了“英雄冢”,遥遥看到孙耀明的墓前一脑袋忽上忽下。   真是大清早不痛快,先撞恶人再撞鬼!   殷天气焰更盛,顺手捡起一粗枝奔过去,到跟前却戛然而止。   那飘忽的脑袋竟是索然流泪的孙小海,正疯了一样地趴地磕头。   殷天从未瞧过他这般模样,忙拽他起来,孙小海一抬脸,满额的泥血。   “你疯了!”殷天摸兜没找到纸巾,孙小海无所谓地拿袖子蹭,粗鲁地蹭左蹭右。   烂皮更严重了,刚擦完就重新冒血珠。   孙小海目色恹恹,看了眼殷天,弯腰从布兜掏出一盒手撕鸡和两盒水果,   殷天抓他手腕,“你怎么回事?跟你妈闹别扭了?”   孙小海罕言寡语,当哑巴。   “说话!再不开口,我就给刘秀锳打电话,你知道我干的出来!”   “没事,我就是想我爸了。”   孙小海似是很久没张嘴,嘴皮粘连在一起,喉咙也涩然,他挺了挺肩背,眼泪流下来,“姐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会,求你了。”   殷天突然上前,倾身用力抱住他,“别跟我玩这种推人的马戏,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孙小海憋了憋,忍了忍,终于溃堤,趴在她肩膀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使劲儿哭,哭痛快了就好了。”   “姐……姐,我没辙了……”   善宝山的墓园规划出了六个板块,“英雄冢”接近大门口。   所有步入陵园的人都会望见英雄的故里,而武仕肖所在的京贵园在最里侧。   米和陪同高烨来祭拜两人。   他们身前两名警员,身侧两名警员,身后两名警员,皆是配枪跟随。   米和依稀听闻几缕哭声在空中排荡,寻着声源望去,脚步一窒。   他看见殷天紧紧搂抱着一男人,正轻声细语,充满溺爱地安抚,像个慈悲的母亲照拂儿女。   那是米和从未见过的神采,他有些茫然。   一股股酸胀似团团棉花,转眼就在他胸口沟满壕平,难掩黯然,他撇开眼,可大脑和心房都把持不住,叫嚣着她此刻的笑颜和那亲昵的拥抱姿势。   米和死死咬唇,觉得憋闷,重重捶了两下心口,鼓嘴吐息。   高烨顺着他目光望去,哼笑,“那是英雄冢,保不齐谁家家属,跟她从小玩大的,她发小的醋你也吃,港岛醋王啊你。”   米和虽不想承认,但这话说完,他妒意淡了浅了。   凝神盯了半天,认出那是孙耀明的儿子,顿时云开见日,和煦的笑容重爬嘴角。   高烨揶揄坏笑,“你也快完蛋了。”   拥抱和哭泣慢慢抑制住了孙小海的哀颓,殷天这才放开他,“你跟刘队怎么样?”   “上下级,隔壁部门领导,正常样子呗,还能怎样?”   殷天撕开花束的包装纸,散在石碑上,“没再联系?”   孙小海避而不谈,从布兜里拉出条烟,“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我就去见,见完了,成不成都让女方来说,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十全十美的儿子,在别人眼里百无一是,谁都瞧不上。”   孙小海的谈吐充斥着大量的自贬,眉眼也堆满悒郁。   他认真拆烟,拆成盒,再拆成支,点了两根,一根含嘴里,一根插香炉。   他以前从不抽烟的,殷天知道,“我认识一挺好的心理医生,你要不找她扔扔垃圾?”   他轻烟吐雾,耸了耸肩,“已经在看了,知道病得不清。每次看到别人拒绝我,我妈不服输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特痛快,你跟你爸当年抗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更尖锐,不像你们黏黏糊糊,跟鼻涕似的。我们那会就差动手了,热战不行冷战,冷战熬烦了再热战。那时候劝架的人多,我俩都人来疯,越劝越闹。”   “能闹起来也行啊,”孙小海戚然一笑,“我现在回家,每天在车库看俩小时手机,有时干脆睡一觉,有时发呆,不想回去,所有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相同的脸,相同的絮叨,相同的期盼,相同的眼神……”   “哭有个屁用,抽烟有个屁用!”殷天一把抢下烟头,碾了,“正路走不通,歪门邪道不会啊!”   “什么意思,姐你有招了是不是?”   “谈一个啊,谈一个你妈最喜欢的,你和那姑娘签个合约,她做事你给钱,让她可劲儿闹,可劲儿作,闹到你妈什么时候觉得刘队真不错,再停!”   孙小海愣愣瞌瞌,眼神虚虚晃晃,评估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待思维转了一圈,双眸终于亮了,乍现出光明而坚贞的华彩,他粲然大笑,手足无措,拍着脑门原地打转,继而高举殷天,“我怎么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姐!你是我亲姐!”   孙小海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留下一地狼藉。   “孙叔啊,“殷天蹲地上给他收尾,“您呢,多入入王姨的梦,念叨念叨,好好劝劝,子女有子女命,甭天天拽着不放,要么把自己折腾疯,要么把孩子折腾疯,何必的,几个月不见,烟都抽上了。”   整理完孙耀明的墓碑,她有些饿了,掏出能量棒开始啃食。   自从昨儿张乙安听说她低血糖,晚饭后当即拉着老莫,开车到隔街的超市买能量棒,六个口味,一口味一箱,一共六箱。今早出门,在她衣兜、裤兜里各塞了两根。   殷天还没走到京贵园,就看到了警察站岗。   踮脚探头一望,武仕肖和张美霖的墓前站着高烨和米和,两人都是黑色高领毛衣,黑色呢子大衣,背影寒峭,也儒雅风流。   不便打扰,她悄然离去。   把剩下那花束重新立在孙耀明坟头,“好事成双,您多保佑,41号灭门案能在我们这代彻底终结。”   张美霖的照片已经拓了上去,是黑白肖像照,美得惊心动魄。   高烨看着照片,咧嘴一笑,“鬼机灵麻雀,斜眼黑猩猩,真般配!”   “人家是人民英雄。”米和心不在焉,频频往“英雄冢”的方向出神。   “你父亲在巴拿马做了一单很大的生意,让人眼红了。”   米和这才回魂,蹙眉看他,“什么生意?”   高烨摇头,“不清楚,但肯定是平了地头蛇的利益,能撬动利益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买卖。他只能藏得更深,我最后一次跟他聊天,他ID在马来的亚罗士打,那是一周前的定位,现在有没有挪地儿我不敢保证。”   “具体位置?”   “丹绒鲁海滩,卡威旅馆。他精神状态不错,至少我听到的声音不错,像是在吃饭点餐,还问服务员有没有最辣的酱汁。”高烨望着婆娑小雨升起的漫漫轻雾,“不用帮我辩护了,做老师是我父亲的梦想,我也交差了,可以画句号了。”   “你在捅郭锡枰那一刀时,就想画句号,你跟张美霖是一样的。”   “从小我就没什么共情能力,即便到现在,我也感受不到她滚下山时的那种心情。她离世我也没感觉。只是有一天,在杜伦的古董店里,我看到了一张东方面孔一闪而过,很像她,不知怎的我就追过去,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店主在擦银饰,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孩,他说没有,我就走到刚才看到她的地方,就那一瞬间,我眼泪下来了,毫无征兆,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张美霖跟我说,高灿在我心里的重量没那么轻,可能是吧。”   离开墓园时,阳光撕裂了濛濛小雨,开始占据主导,英雄冢的一座座坟坻被金光万缕所包囊,亮晶晶,湿漉漉,济济跄跄,庄严若神。   米和心下空唠,坐在警车后排给殷天发信息:在哪儿,一起吃饭?   没有回复。   他契而不舍:有家店新开的,口碑不错,去尝尝?   还是没有回复。   他再接再励:我想陪你吃饭。   依旧没有回复。   警车慢慢向老城驶去,红灯一停,高烨漫不经心地一望。   就看到聚海楼门口,殷天搂着张乙安,笑得花枝乱颤,她对面是个高大男人,有些腼腆,中间立着个大笑的妇人,正热忱得介绍彼此,老殷和一中年男士单立在一侧,聊得开怀。   高烨敲了敲窗,身子往后避让,“这是亲家见面了。”   米和一侧头就瞧见男人拿出个礼盒,抽出条围巾,面红耳赤地给殷天戴上。   那妇人高兴极了,左看喜欢,右看也喜欢,撩了撩她耳侧的头发,给她佩戴上一对耳钉。   “啧啧,下聘礼喽。”   米和所有的表情都僵滞了,惊愕失色地瞪着殷天绚烂的笑容。   “你能忍?”   “周警官我要下车,”他呼吸匆促,“接下来的辩护阿冉会跟进,会确保你减五年以上的刑期。”   五年刑期?前排的警察同时挑眉,阴恶地回头看一眼米和,摁开了保险。   米和出车时绊了一跤,差点栽在路肩上。   这与孙小海的拥铱誮抱截然不同,米和清楚这是次相亲宴,那男人带着一种笨拙的欢喜。   只有笃爱,才会愚拙。   米和心鼓大捶,砰砰直震,接着给殷天发信息。   饭店门口,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又揣回兜里,接着跟吴家言笑晏晏。   吴家夫人和张乙安走在后面,用力一推儿子,吴淮中奔了两步跟殷天并肩,极有绅士风度的拉开玻璃门,殷天对他粲然一笑,有别于以往笑容,这次愈加灿烂,有着不一样的亲昵感。   她脸都要笑僵了,盼着这饭局赶紧结束。   米和的信息跟催命一样,她想回又没寻到空,这会正是大家表现柔情蜜意的时候。   一街之隔,那笑容刺痛了米和,他失魂落魄地站着。   殷天从未对他展露过那样的笑容,胸中的棉花已被旺火烧得焦黑,他脸阴戚戚,连呼吸都滞缓起来,突然觉得委屈,憋闷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不死心,又拨了电话。   鬼哭狼嚎的铃声哼唱起来,殷天吓一跳,忙把手伸进衣兜,不动声色地关了机。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米和举着手机,呆笨地看着他们进了聚海楼,只觉一盆冰寒之水从头浸到脚,冷得透骨。   他想拔腿追去,可脚掌生根,理智尚有残存,不能把她置于尴尬处境,决不能伤她一厘一毫。   米和进了家便利超市,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聚海楼。   他没食欲,但又不能平白干坐着,他买了碗关东煮,温温热热,食材玲琅满目。   这扑鼻香气,让他想起殷天载他出院时的体贴,也是这样一碗,被她切得细小,方便入口。   那是多大的一次危机,他的心脏就卡在喉咙里,栗栗危惧。   他真怕高烨了结了她,那个疯子做了出来。   可她平安回来了,他四肢终于不再僵持,脑子也终于鲜活,他无法卸去这激越的狂喜,于是哭爹喊娘了一路,被她揍了也开心。   还有,还有火锅那次,他在一团漆黑的41号孤身望着灯火灼灼的42号,双目皆是艳羡。   也是她,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他的饥饿与落寞。   米和舍不得吃那碗火锅,慢慢悠悠吞咽了一晚上。   很辣,辣出了眼泪,很香,香出了不寻常的心思。   时光难耐,1个小时,2个小时,怎么还吃不完。   米和坐立难安,索性到外面抽烟,他没什么烟瘾,只有最心烦的时候才一解躁郁。   春兰包厢里,殷天揉捏着面颊,谁来救救她,谁来都可以。   吴家夫人拉着她,恨不得解剖了自己的儿子,从满月到成|人,事无巨细。   2岁的怪癖是什么,4岁的糗事是什么,6岁的喜好是什么……   吴淮中几次打断,脸红得像个虾米,小心翼翼地窥着殷天脸色。   殷天一会嘻嘻,一会咯咯,一会呵呵,一会哈哈……笑到最后胃也抽搐,肠子也打结,硬生生地翻起了恶心。   老殷看不下去了,忙说时间不等人,还要赶飞机,这才止住了吴家夫人的殷勤。   殷天如蒙大赦,终于热烈地看向老殷,眼神满是感激涕零。   这灼热目光差点让老殷飞泪。   那么多年了,他闺女冷冷淡淡,恃才傲物,最瞧不上他这个爹,如今可算是正视了一回,老殷瞬间扬眉吐气,腰板都直了。   殷天下电梯时,米和接到了阿冉的电话。   是对接高烨案子的事宜,米和没怠慢,事无巨细地讲解,也就没注意殷天上了出租车。   等他挂断电话,门口只剩下老殷和张乙安,中年男人和妇人,依旧聊得火热。   唯独缺了两位主角。   米和闪过一瞬无措,他错过时间,不知殷天去处,气得牙痒。   打电话过去,还是关机。   他跟着老殷和张乙安回到富华家园。   等啊等,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殷天归家,手机就是个摆设,依旧滋哇乱叫着“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米和所有的耐性和谦逊都磨完了,终于拍案而起。   敲响42号联排的大门,“张姨,我找一下殷天。”   张乙安一愣,“天儿没跟你说吗,她旅游去了,局里给她批了假。”   “她一个人吗?”   “不是啊,跟朋友,俩人。”   米和脑袋当即一炸,想起那男人体贴热切,羞涩温润的笑容,眼睛乐得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们还拥抱了,拥抱得爽朗欢畅,这一茬茬举动都让他妒火中烧,又委屈又气,特别是那笑容,带着真心的欢喜,扎得他浑身冒汗地疼。   “去哪儿了?”他哆嗦着嗓子。   “澳门。”张乙安看他脸色葱白,想摸他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米和撒腿往家里冲,几乎是横冲直撞。   “殷小天,殷小天你给我等着,”他恶狠狠耍横,从衣帽间拎出个双肩背,“你不止相亲,你还跑路!还搂搂抱抱!”   米和鼻子哼哼,眼泪差点落下来,身子又发冷,又僵硬。   像是回到孩提时代的至暗时刻,看着母亲污浊的头颅和残肢,榕榕没了,母亲不要他了。   看着父亲疯魔地撞门撞墙,他轻轻拉开,米卓就像一阵风,一阵雨,一阵云,飘飘渺渺,转瞬即逝,等他跌跌撞撞跑向大门时,米卓也没了,父亲不要他了。   “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小天是我的……”他深呼气,慢吐息,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又拨了电话,还是关机。   黑森林钟开始报时,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   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幽暗之中,米和嘴一瘪,抱着双肩包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像个迷路孩童,悬心吊胆。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追“妻”   晚上6点40, 飞机降落在金湾。   一出舱,迎面扑来了与朔北霄壤之别的温润黏湿。   老莫做了攻略,坐快线到北山站, 再转207路至拱北口岸总站。   约莫1小时29分钟。   殷天懒得提溜着箱子上上下下, 她没吃航空餐, 就等着过关去大三巴番茄屋吃葡国菜。   便当机立断排进的士的长队中。   一上车就抢过老莫的MINI PAD,接着玩小人国环球冒险。   她历经重重艰险, 死活卡在大战猿人的42关。   屏幕上两个卡通小人, 身子干瘦,顶着硕大脑袋, 是殷天和老莫翻白眼吐舌的大头照。   两人配合默契, 一会儿殷天掉古蜥蜴地穴里,老莫抛麻绳。   一会老莫摔亚马逊河网中, 殷天在岸上用鱼钩拽着她向前冲,后面是千军万马的食人鱼。   上龙潭下虎穴,行了千百里。   不知怎么, 老莫的大头开始变得虚虚渺渺,小鹿眼成了温润眸子, 小葱鼻成了刀刃挺拔的伏犀鼻, 大红嘴成了清凉薄唇,五官一撮合,竟凝成了米和的模样。   在猿人的追逐下, 举起长矛和她背贴背地战斗。   殷天几乎能感触到对方脊梁笃厚的力量, 烫得她浑身娇软,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猛一激灵, “噌”地坐直身子。   心蹦得比羚羊都高腾, 重重下落时, 碾着她胃直哆嗦,慌得她差点把PAD给扔了。   这动静惊到了老莫,狐疑看她一眼。   殷天这才想起手机没开,也一直没回他消息。   刚开机就到了拱北口岸,结账、搬行李、拿通行证……殷天又把米和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关继续打的,俩人都饿得肚子高叫,此起彼伏二重唱,催着司机火速前往连安后巷富安大厦。   车子在羊肠鸟道中飞驰。   大榕树槃根错节,老花墙陆离斑驳,南欧的风情万种在黑夜里徐徐盛放。   老莫没来过澳门。   殷天来过,1岁多被母亲抱着来参展,可这姹紫嫣红的记忆早已沉底。   今儿故地重游,这城市愈发慵懒了。   像个蛾眉曼睩,赤唇蓬发,夹着细长烟斗的风韵女人,招摇过市地对她们笑。   一盘葡式咖喱崩沙牛肉配猪仔包,一盆葡汁海鲜饭,一份薯丝炒马介休,一杯百香果葡式汽水,一杯菠萝葡式汽水,两份木糠布甸。   老莫和殷天自菜品端上来后便再没抬头,像两只饿急了的非洲斑鬣狗,吃得风驰电掣,恨不得直接卷舌吞肚,忽略碾磨这一环节,边吃还边唠叨:   “好!好吃!”   “好!牛肉好!”   “软烂。”   “这汁儿也香。”   “分量太足了。”   “哎呦这汽水味真正!”   “这个好吃,你嗦一个。”   “你拿个我的虾,贼新鲜,从小到大嘿,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海鲜饭!”   “诶你试试这鳕鱼,马介休,马介休,名儿挺有意思啊,葡语啊?”   “真值,得亏没在飞机上吃,不然真抓瞎……”   一网打尽,盘子锃亮,所有汤汁都被面包剐蹭地无影无踪。   两人餍足地躺靠在椅子上打嗝,把服务员阿妈都给看乐了。   老莫拍了拍肚皮,起身做了七八个深蹲,旁若无人地重新拿了份菜单,“老板,打包一份波尔图海鲜炒饭和薯茸忌廉焗龙利柳饭。”   一出番茄屋,温吞的冬风一掠,殷天困得两眼迷瞪起来,开着导航找她的房产。   老莫兴奋抖擞,路边发放的传单她挨个拿,全是酒吧和club的主题宣传。   “嚯!”她突然眉飞目舞地怪叫,“复古DISCO!清一色高个美妞,大波浪中分帅男,花衬衫喇叭裤搁那抖臀,你的菜啊天儿,去不!”   “不去,我要睡觉。”   “睡觉?你睡个给我看看,两片思诺思都镇定不了你,知道为啥老殷给你选的澳门,来来来,”老莫一把搂住她,“看看那边,金碧辉煌博|彩业,咱法制人员咱不碰,但这边,吃吃酒跳跳舞怎么了,强身健体怎么了,挖掘自我魅力怎么了?你是度假,不是修行!你瞅瞅,就今儿晚上这一场,只此一场,”老莫看她还在动摇,甩出杀手锏,“来都来了——!”   殷天刹那心动。   她上次蹦迪还是研究生期间和胡志鑫去的。   当时两人做课题做得快崩裂了,忍无可忍去蹦了一夜,跟穷汉捡了狗头金似的,乐疯了。   次日神清气爽参加学术研讨会议联赛,瞪着火红的眼睛上台演讲,简直超常发挥,口若悬河。   捧了个市级金奖回校。   殷天一点头,老莫就畅快了,火急火燎催她去酒店放行李。   七颠八倒绕过密麻的街巷后,两人站在了告利亚施立华街二道3C的小院门口。   这是栋小联排老洋房,遍地红艳艳地塔索花,诡秘,风霜,饱有异域之美。   老莫瞠目结舌,“你在澳门还有房!”   “我妈,我亲妈的,她做珠宝生意,是90年代这儿拍卖和策展的赞助商,所以就买了这二手房,之前的业主是对葡萄牙老夫妻,回国养老就转给我妈了。”   所有家具和地面都被细致地铺盖上白布,黝黑中像连绵地雪堆,这一团团,那一窝窝。   内置像是有人定期清扫,没有太多蜘蛛网尘。   殷天怕浮灰飞满天,蹑手蹑脚,轻轻收拢绸布。   大致理了一番,没上二楼,就拾掇了一层的主次卧。   “嚯!这是阿姨啊!这也……”老莫吹一口哨,扒着碎花的乌木照片墙,“这也太好看了,这是被下了降|头才能嫁给你爸吧。”   殷天笑得狼心狗肺,“我看了我妈的珠宝设计图,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   “老殷咋说?”   “老殷救过小楼同志,从此心心念念,小楼同志层次高啊,看不上满脑子算计的精英阶层,反倒觉得老殷踏实,于是看似权衡利弊,实际都不过脑子,一个是真敢嫁,一个也是真敢娶,我就成了那个结晶。”   老莫听得嘎嘎笑,打开衣柜,瞬间失了表情管理。   打眼过去满目珠玑,皆是复古的锦罗玉衣。   她再次歪头打量殷天,一嘴脸的嫌弃,“你妈的穿搭你也真是半点没遗传上。”   殷天同样讶异不止,随即蠢蠢欲动,“天赐咱一柜子战服,走着!”   老莫套上红花衬衫,配油绿牛仔喇叭裤。   殷天宝蓝花格子,配鸭黄牛仔喇叭裤。   俩人都脚蹬一双赭色鳄鱼皮鞋。   头发一烫一卷,一高马尾,一蓬松散。   红唇一涂,眼线一描,夸诞的大环一穿耳,活脱脱80年代街边痞子青年。   Cupa Club在地下二层。   走廊上三三两两,抹着发胶的飞机头,手提卡带机,小卷波浪头斜挎小珠包,垫肩条纹大西服,顶着厚重烟熏,手举大哥大……仿佛置身八十年代港督沙头角的激情商战岁月。   殷天和老莫一挑眉,同时推开了地下厂房的乐池大门。   骇浪的音乐近乎掀翻两人。   流光目眩神摇,大屏放着《Hollywood East Star Trax—东方好莱坞明星舞会》的《荷东》舞曲,穿插着80年代的娱乐盛景。   毛孔绽放,心率负荷,热血沸腾。   舞台上的女孩面孔极小,隐藏在蓬松波浪的卷发里。   她身形纤瘦,却有着移山跨海的兴旺能量,RAP随着鼓点击打在观众心上。   欢呼声咆哮着她的名字,殷天和老莫虽不认识,但一点不影响情绪的癫狂。   吉他手突然摘下口罩,主唱拽着他衣襟热吻上去,场面的嚎叫近乎失控,两人一松口,开始了更燃爆现场的说唱,热浪掀天,恨不得地动山摇!   酒水一入喉,情绪一延展,殷天所有的感官都被激活,随着狂热的节奏呐喊沸腾。   曲风一转,大屏开始放昆汀的《低俗小说》,兔宝宝餐厅里,乌玛和约翰的扭扭舞卒然再现。   整个厂房的男女心心相印,默契神会地沉腰,集体扭腿。   老莫激动地差点飙泪,“昆汀啊!我艹昆汀啊!老娘的最爱啊!”   她跳得最忘情,屈膝垫脚,打着响指晃脑摆胸,划水舞臂。   殷天力争上游,虚眯着眼,剪刀手一遍遍掠过面颊。   几百件花衬衫,几百条喇叭裤,齐齐抖着胯,贴身着后退,前移。   人潮汹涌中,殷天的脊骨涌着酣畅的热血,她在闪烁发光的脸庞间意会到了极致的自在,那是她多年紧绷人生所没有涉足过的潇洒与酣畅。   她习惯了个体的肆意,而非群体的狂欢。   她在滚滚斑斓的氛围里热泪盈眶,情不自禁。   米和刚刚入关。   踏进澳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殷天电话,终于不关机,可依旧无人接听。   阿成边看球赛边实时连接,“小差婆现在在Cupa,哇嘿,好飞好浪的那里。你到老拿区之后,从哪吒庙斜巷穿过去,老虎街走到底,右拐左手边酒店后巷,一扇红门进,往下走两层,穿过一片管道就是了。”   米和往Cupa去。   殷天和老莫从Cupa出。   两人准备蹿吧,老莫跟侍寝翻牌似的,对着传单挑挑拣拣。   最后拽着她去了JOJO House,那里正举行胡子party。   进场时手腕上盖一黑蝙蝠的印戳。   殷天选了个八字胡,老莫粘了个阴阳胡,跟衣着相得益彰。   与Cupa不同,JOJO较小而隐蔽,有个重金属朋克乐队,清一色全是女人。   几十个酒客“疯疯癫癫”,嚎叫又痴狂。   老莫身材好,小电臀抖得旁人心颤魂飞。   被个女鼓手看上了,下台给了她两张酒水折扣卷。   殷天对着酒单研究半天,点了特调的Screw Driver。   老莫撇嘴乐,“你说你进来你点个红粉佳人,天使之吻,纯真玛丽啊,谁一上来整个‘螺丝起子’。您好,我要夏威夷酷乐,”她对酒保粲然一笑,“我就喜欢红樱桃和凤梨片。”   两人倚着吧台,被白发男人行云流水的调酒身法给镇住了。   一杯下肚,殷天竟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滋味。   有点铜锈,亦有书墨风雅,坚劲流利,遒劲酣畅,像呷了口黝黑的液态金属。   这酒后劲大,她魂颠梦倒起来,像漂浮于半空。   轻,轻得很,似叶小扁舟,鳞波闪闪中左摆右荡,能看见金蓝色的星云和斑斓长河。   她痴迷的看着,心境竟抵达了绿藤树蔓丛生的幽境中,清凉,深奥,凛然,英锐……   殷天上瘾了,喝了一杯又一杯,Grasshopper绿色蚂蚱、Stinger醉汉、Rusty Nail锈钉子、Salty Dog咸狗……   老莫也不甘示弱,灌下Lady Be Good贤妻良母,Rattlesnake响尾蛇,Honeyed Apples甜苹果,Fever狂热……   天地成了流动的荧光液体,所有的静物都鲜活曼妙起来,抖擞地舒展着。   椅子在跃动,桌子在腾飞,像迪士尼的动画电影,侃侃而谈做着自我介绍。   镜子也跑来凑热闹,像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照耀着殷天红润妖冶的面庞。   一睁一闭间,她的脸徐徐虚晃出米和的神韵,那双温润的眼睛她不会看错,就是米和,就在镜子里,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抓,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把老莫吓一跳,忙扶住她。   殷天晃着脑袋再看,消失了,镜子不动也不笑了,很是乏味,她瞬间没了兴致,吵吵着要去下一家。   米和背着双肩立在酒店后巷的红门,“我到Cupa了。”   阿成从球赛中挣脱,看了眼定位,“等会等会,什么时候出来的,不再Cupa了,现在的位置是白鸽巢前地,JOJO house!”   “换地了不早说!”米和一晚上积郁了太多杂火,全压在心下,再经时间一发酵,如今有了井喷的预兆。   “Sorry Sorry!我能看到你信号,直走行到底,右转,等下!她在动,从JOJO出来了,在往东,速度很快,进了十月初五马路。”   “什么路?”   “十月初五马路,向沙梨头海边……”   这家位于沙梨头的酒吧门面极其朴素,色彩黯淡,易被忽视。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破门匾上镌刻的纯正花体英文,让酒吧染了点洋味,写着“魔笛”。   一长发老外歪歪斜斜地走出酒吧,在门口点烟。   殷天一推门,羊头骨风铃低声荡漾。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而来,兀的都笑了,殷天和老莫的衣着简直像是这酒吧特聘的群演,气质如出一辙。   正宗的美式运动吧,有着西部特有的旷野风情。   老板在佩吉生活了22年,岩壁、峡谷、荒漠的粗粝皆融合室内的点点滴滴。   老莫已然显出了醉态,阴阳胡贴脑门上,腿直不起来,曲膝走。   反倒是殷天能打持久战,喝着龙舌兰,在镖盘前扔飞镖,一支支镖针勉勉强强地钉在最外圈。   最后一支脱手时,米和的脑袋乍然出现在镖盘上,殷天悍然大叫,骇得寒毛卓立。   惊了半个酒吧的人,她一脸忌惮,嘴唇打颤,眼里涌动着悚惶   老莫正和调酒的中葡混血帅哥比拼游戏呢,抿着接骨木花利口酒。   醉得快翻白眼了,也比那帅哥的笨手来得灵活。   殷天彻底没了心思,只觉得身子发寒,头重脚轻。   酒水在肚里乱晃,跟触礁似的“哐叽哐叽”,刺激出了她的饥饿。   走出“魔笛”透气,一撇脸看到了一孤巷尽头,有家晕染成昏黄色调的居酒屋。   海胆拌饭,不知为何,这四字蹦进了殷天脑海,肚子也“咕噜”应和。   薅着老莫进去,仿佛扎入了《深夜食堂》的置景拍摄地。   境遇一旦熙熙融融,惠风和畅,困意便浇头而下,老莫菜单还没看到第三行,就窝角落里睡着了。   五六个座位围拢着料理台,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包着头巾,正麻利地斜切三文鱼。   墙面贴满了老板亲自手绘,不怎么具备观赏性的浮世绘和今日特价餐单,最醒目的位置上张贴着“每逢周二周四,生啤酒半价”。   一个满脸涨红的老人最夺目,正执拗地摆弄着面前的花生米,旁边一滩碎壳,“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昨天两个剥出了五颗。多了就长的小,大的就颗数少,什么都是这样。”   殷天坐他旁边,点了一堆炙烤和海胆拌饭。   拿出手机一看,123条未读信息,当即呛了口波子汽水。   她一条条回,张乙安的,老殷的,孙苏祺,姚局的……   隔壁的老头像个醉酒的老神仙,揉搓着脑袋上的几根毛,用蹩脚的汉语嚷嚷,“漂亮的都不是我的,我的都是丑的,我的丑老婆不放开我,自由我是没有的!”   一对年轻情侣窸窸窣窣笑起来。   殷天没笑。   老头迷朦地看着她,用蹩脚的汉语问,“你没有听懂?”   殷天回以蹩脚的日语,“听懂了。”   老头打量着她面前的烧烤物,全是内脏,“嘎嘎”笑起来,“逃出来的,你也逃出来的,我也逃出来的,你逃出来吃内脏,你先生也不喜欢内脏的味道。”   殷天得意洋洋,“我没先生,我自由万岁!”   老头抑扬顿挫地唱起来,“大肠、小肠、肝脏脾肾胃!大肠、小肠、肝脏脾肾胃!……找个会品尝它们的男人,不会品尝它们的男人,很乏味!”   殷天递给老头一串大肠,“我是最幸福的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哗啦——”木门发出一声巨响。   “殷警官肠胃怎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   殷天又惊惧又迷离,吓出了一个震天的酒嗝。   她已经喝得两眼没法对焦,瞪着门口森森然的米和,瞪着瞪着就瞪成了斗鸡眼。   老头哈哈大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戏谑地挤眉弄眼,“你是最幸福的女人。”   殷天傻愣愣看了半晌,死劲儿摇头,以为米和会消失,可他还在,正阴鸷地盯着她。   她掐着自己的脸蛋儿,掐红了,米和还没消失,掐紫了,人还在。   她满脸不置信,抓住老头胳膊,“那有人?”   老头抬起红灿灿的脑袋,也盯了良久,认真笃定地一下下点头,下巴都撞到锁骨了,“有人。”   “是个男的?”   “男的。”   “头发很短。”   “很短。”   “个子很高。”   “比我高。”   “看着很凶?”   “凶。”   “你问他叫什么?”   “喂!你叫什么?”老头扯嗓问。   居酒屋一片死寂。   老板连海胆都不开了,几双眼疑三惑四地锁着米和。   米和愤愤睚眦,气得全身都在抖。   怎么能让她喝那么多酒,她大病初愈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双目冷峭,迸着杀人的精光。   他一张脸一张脸凝睇过去,虎视眈眈找着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   殷天坐不住了,“他没有回答?”   老头笃实,“没有!”   殷天“噌”得起立,起猛了,差点把椅子碰翻。   她探身拽住已昏睡的老莫,“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又看见米……米……了,完了,哪哪儿都是他……啥啥都有他!”   殷天抓着头发“嗷”一声蹲地上挠腮,满脸苦楚,“完了,完了,我要开花了!”   作者有话说:   前天和洁洁吃饭,她给殷天和米和起了个CP名:银河系夫妇   我觉挺好! 第54章   极乐之宴   米和走过去, 殷天背对着他蹲着,米和也蹲下来,殷天愣愣瞌瞌, 回头冲他比了个“嘘!”   “他……”殷天压声, 用手比划着, “门口那人……还没走。”   米和看着吧唧嘴磨牙的老莫,知道自己误会了。   恼羞的怨气轻了几许, 不动声色地看她, “你怕他。”   殷天使劲摇头,跟癫痫一样, 她发量多, 毛茸茸的头发上蹿下跳。   米和生怕她把脑袋晃掉了,忙抬手扶住, “那为什么?”   殷天用手抠地板,脑袋越垂越低,偶能听见啜泣, 再抬时眼眶蓄满了泪,“我不想喜欢他, 可我看镜子里是他, 飞镖盘里是他,刚才又看见他,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喜欢。”   米和心下一鞭鞭, 被抽得血淋淋。   他也有些哽咽, 喉头溢出的声音又沉又轻, “为什么不想喜欢他?”   殷天大豆一般的泪水滚滚往下落, 瘪着嘴哼唧, “喜欢他, 他就会死掉。”   米和一怔,明白了,眼泪当即顺流而下。   殷天像拉闸泄洪,委屈得哭声不绝,“我不想让他死掉,我喜欢他眼睛,最喜欢了。”   所以他不能变成胡志鑫,更不能变成桑国巍。   殷天一想到是米和烂稀稀的脸,眼眶剥离得只剩两个黑洞,身子被鱼龟啃噬得只剩缕缕肉条和白骨,她就铁块压身一般窒碍难行。   脑袋疼得炸裂,星星点点的碎片无一不叫嚣着他死亡的惨状,还有桑国巍濒死前滞缓地爬下楼梯,经历了几十年噩梦的搓磨,她尚能接受,可若换成米和,那双温润的眸子血糊糊地泻下红痕,她会疯,真的会疯,会疯,甚至可能会死……   殷天死死攥着头,涕泗横流,“我不能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不要伤害他,我很听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米和哭得整个肩都在颤抖。   一瓶瓶一杯杯一罐罐酒水终于让她卸去了所有防备,露出了真实的马脚。   那对年轻的情侣缓缓挪位,给哀颓的两人腾空间。   老头鼻头酸酸,踹了脚米和,待他回头,忙做了个拥抱的姿势,斩钉截铁,“抱她!”   米和跪在地上刚想拥住她,殷天霍然抬头,满脸鼻涕,“他走了,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老头叫唤,“你想让他回来吗?”   殷天点头,点了几下又茫然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拿起一壶滚水就要往嘴里灌,众人吓一跳,七手八脚地拦。   殷天惘然无知,“我特讨厌院里的一棵树,可老殷喜欢,姚叔就给我支了一阴招,让我每晚偷偷溜花园给它浇滚水,烫死了,不就没了吗?我开花,不怕,我浇它,浇死了就不开了,是不是这个理?”   老头汉语不好,好似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一个劲儿点头。   那对情侣眼疾手快,赶紧把他请出去。   米和气得眼前发黑,一把板正她的脸吻了上去,殷天捶他打他,他纹丝不动。   鼻涕黏糊糊脏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托着殷天的脑袋初浅入深,摩挲着齿龈,翻而着舌尖。   殷天感受到熟稔的触觉,脑中恍恍:他是真来了,是真的追到了澳门。   虎牙一咬,血腥漫漫,米和也不甘示弱,咬得比她还用力,豁劲儿吸吮着。   小情侣咯咯笑。   老头满脸驼红,扒着门偷看,猴屁股一样,嘻嘻哈哈。   老板无奈摇头,接着开海胆。   殷天麻酥酥站不住,身子疲软地往下坠,米和没挪嘴,扫开碗筷,把她抱台面上。   殷天轻飘飘在云间腾舞,又似沉甸甸在水中淹溺。   她搂紧米和像搂紧浮木,整个身子贴着黏着。   米和喘息炙热,青筋一寸寸隆动。   殷天的手不老实,他抓她手腕,枯枝一样的腕骨力气雄浑,变本加厉。   抚弄着抚弄着,米和清明的理智终于土崩瓦解。   老板没抬眼,轻轻一咳,指了指楼上。   米和扛着她上楼,扑在榻榻米的灯芯草上,“可以吗?”   殷天流着泪看他,无声无息。   “可以吗?”米和咬牙切齿,眼神似豺狼虎豹。   “我不想你死……”殷天打着哭嗝,亮晶晶的目光盈满着悲楚。   米和攥拳捶在她耳边,近乎嘶吼,“不怕,我拉着你一起。”   殷天板滞了片刻,因这话语有了喜热,人也鲜活起来,摸索着他皮带,要解开。   “可以吗?”   “明儿我要买蛋糕,上面写俩字,”殷天扯着他皮带眼头晃脑,“开|张快乐!”   她盈盈娇笑地攀附,双目盛意,怒放着馨香,像个水做的蝴蝶妖精。   有一双厚重的翅翼,挥张开,裹挟着无边的快乐,在煽动的瞬间流淌着花朵的蜜汁。   殷天全身的感官都热烘烘,暖洋洋,敏锐而激烈,鉴赏着被吃干榨净地雀跃。   那一刻,她看到了神明的璀璨。   这是什么,是什么,殷天说不清道不明,想起了孙苏祺,她描述过,这就是极乐之宴。   楼下众人贼兮兮地眉开眼笑。   楼上两人滑溜溜地朝云暮雨。   老莫醒来过一次,迷迷瞪瞪,满屋子寻摸着殷天。   问到老头,老头满身憾然,“自由道,风景好!这是你们诗人说的,不自由道,风景不好,这是我说的……唉!”他喟然而叹。   什么乱七八糟!   老莫转向老板,老板递给她一碗赤味噌,她咕噜着入喉,胃一暖,又开始犯困。   可能上厕所去了,殷天,老莫嗤鼻,谁能欺负她,她不把对方揍废了那都算没发挥好水平。   老莫搓搓鼻子,窝回墙角缩成团接着睡去。   米和餍足了,仰躺在榻榻米上。   殷天披头散发的毛绒大脑袋贴着他心口,听着蓬勃的跳跃:砰、砰、砰……   她心安神定地流着泪,流进米和的衬衣,缓缓泅入他肌肤。   米和轻轻拍抚,胡噜着她头顶,一会啄一口,一会呷一口,傻笑着。   殷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阿成回溯了她抵达澳门后的所有路径,告知了米和住宿的地址。   米和背着殷天,左臂夹着老莫,右手拎着老板打包的海胆饭,回到了老洋房。   他把老莫安置在次卧,殷天扶去主卧。   而后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毛巾,又去厨房点火烧水,最后陀螺般转到卫生间看热水器能否正常使用。   殷天一身虚汗,黏黏腻腻,她得洗澡。   水管长时间未用,一汩汩褐红色的泥水往外冒,米和坐马桶上放了一池又一池,才勉强清爽。   他点了根烟,静坐在明朗中,几乎已经忘了登机前抓心挠肝的痛楚与焦灼。   他和殷天融为一炉,密不可分地霎那,终于找到了磐石一般的勇气和镇定。   米和捂住脸,轻轻笑了,笑得春山如黛,笑得白雪皑皑。   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永远不会再是了,他稳稳抓住了她。   “mummy,我中意着一吕仔(女孩),好中意噶,我哋喺埋一齐喇(我们在一起了)。你如果睇(看)到,亦会钟意,”   米和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听见门外忽高忽低的曲调飘过,片刻后传来老莫的豪情壮语,“稳住!对面能送——!”   米和兀的起身,眸子一惊,这声音不在房内,而是在街道上!   他冲进次卧,果然一片空荡,无影无踪。   米和抓了钥匙出门,向着声源方向辨认。   老莫不知从哪儿找到一轮子半瘪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向前骑。   “莫羽彦!莫羽彦!”   米和跑着追,眼见越来越远,只好匆匆到路边寻车,也是运气好,有辆未锁的老爷单车,骑上去比跑还累。   他咬牙向着她的路径追去。   阿成刚才提过这女孩,是个小有名气的红客,殷天的密友,她帮她查过自己的身份和黑皮书的来路。   老莫扭头晃见米和的身影,尖声大笑着,有了比拼的肆意,撅着屁|股奋力加速。   轨迹左一下右一下,跟个不倒翁似的,看得米和心惊胆战。   “我烫,烫,烫,烫,烫,烫……看信号!看信号啊!河道小怪走位都比你好!”   她嘴里骂骂咧咧,米和全然听不懂。   老莫的车已经失衡,可她高举双手,振臂飞翔。   米和焦灼加速,可突然掉了链子,道路凹凸不平,米和连人带车铲向地面,他气急败坏,“莫羽彦!你给我停下来,莫羽彦!”   老莫发疯地,“……大炮借我玩玩!你他妈峡谷春游吗!给爸爸上去!给爸爸闪吧!”   一声声尖利的叫喊回荡在这片老房中,惊起一群灰鸽“噗噗”急飞,星星点点的灯火也逐一亮起。   老莫听见后方摔倒,回首定睛一看,忙扔下单车奔来。   可酒后身子迟缓,一脚踩在米和脚踝上,扑倒在他身侧,一脸天真,“你谁,看得眼熟!”   “谁家的人?有教养没教养?”一老头喊着澳门土语。   “骂谁呢你个老瘪……”老莫扭头指着亮灯的窗户就喊。   米和顾不得疼,一把捂住她嘴,连拉带拽地往洋房里搬。   此时的3C洋房里,阵阵鬼哭,段段狼嚎。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殷天拿着手机,跟着旋律,赤脚在沙发上蹦跳,时而破音,时而嘶吼,“……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都为梦中的明天。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好好一首历史壮哉之歌,被她嚎叫地撕心裂肺。   殷天忘我地跳上台面,用脚扫开琳琅满目的面膜、夜霜、眼霜……   盘腿坐下,面对搜罗来的瓶瓶罐罐开始熟练地调配,“威士忌两盎司!柠檬汁四分之三盎司!糖浆四分之三,”她火烧眉毛地寻找,“糖浆!我糖浆呢,糖浆咋没了!”   《世间始终你好》的旋律响起,她还不忘高喝,“呼!哈!”   神情间充满了豪迈之意,衣带被她打解开,挥旗一样乱舞,“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呼——!哈——!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呼——!哈——!”   她满屋乱窜着,“呼!哈……!”   两排自制的苏格兰威士忌酸酒,随着高|潮的音乐,被她一杯杯仰头而尽。   米和驮着老莫回来就看见这一幕,气得脑仁冲冠,差点咬着舌头。   两人各司其职,各领风|骚,熊孩子般,一遍遍挑战着他的底线。   他是个律师?   屁!   他是个爹!是个家政!是个保姆!焦心劳思,两头挂心,一辈子劳碌命!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骷髅与玫瑰   米和虎视眈眈地守着老莫入睡, 安顿好了依旧蹀躞不下,犹豫着是否要锁门。   殷天探头探脑看出苗头,“她晚上起夜的, 你不能憋死她。”   米和回客厅继续跟她张飞纫针, 两人大眼瞪小眼。   殷天依旧踩在台几上, 比他高出半个头,正居高临地睥睨, 带着漫不经心, 些许心虚,还有身子里蠕蠕而动的情愫, 她不可名状的柔软在肠胃中生根发芽, 比逻辑和理智更倚赖这个男人。   谁也不开口,一时寂寂然。   这气氛灼人。   殷天本能地撇头避讳, 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嘴里烟煴着威士忌,呼吸时悉数喷入米和的鼻息中。   他一脸愠色地把她抱下来, 找不到拖鞋,就让她踩在自己的脚面上。   殷天莫名涌上雀跃, 她灌了太多的酒, 思维早已杂沓,视觉早已异变。   她看那喉结像颗娇艳的樱桃,饱满鲜活, 便踮起脚就舔。   米和闪躲不及, 这弱势姿态当即激发出殷天更澎|湃的肆无忌惮, 啃起来, 嘬起来。   红色晕染得极快, 不稍片刻, 飞红出一朵桃花,在脖颈中|央,美得坦坦荡荡。   米和的脸愈发阴霾,无声地谴责着她酗酒过度。   压着欲|求的男人更是魅|惑,殷天抱住他,往他嘴边凑,还没碰到,猛地捂住嘴,“……不行,想吐……”   她刚才跟落油锅的虾公似的,蹦狠了,胃囊终于扛不住,波涛汹涌地逆流而上。   趴马桶吐了一茬茬,也不见好。   米和心疼她跪地上膝盖凉,索性坐地上,把她窝怀里。   殷天抱着马桶哕得天昏地暗。   米和把头埋进她后颈,沉浸在一抹檀香间,用以逃避酸酒的浊气。   “现在知道难受了。”   “哕——!”   “中午在聚海楼吃那么多,吃得开心啊?”   “哕——!”   “哪里有我好。”   “哕——!”   “五官都没长开,还是我好看。”   “哕——!”   “他个儿也没我高。”   “哕——!”   米和咬住她耳朵吹气,痒得殷天直缩脖子,“围巾丑死了。”   殷天一头虚汗,衣襟前落着星星点点的秽|物,也不见外,直直嵌进米和怀里,嘻嘻笑,“你看见了,吃醋了?”   “明明可以回短信,可以接电话,”米和帮她解扣子,他已放好了一池浴缸水,“你还——”   声音戛然而止,米和不再动弹,不再说话。   瞠着双温润眸子,惊悸地锁着她后背。   那是米和认知里所不能承受的瘦骨嶙峋。   居酒屋的榻榻米没有解衣,他只觉得殷天轻飘飘,像张纸片,像个稚童。   如今单刀直入的目击,目击她肋骨高突于皮肉,似个支架,似个长期饥火烧肠的难民。   米和连呼吸都凝滞了,他只在癌症患者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枯瘦,“你怎么……你怎么……”   他手指哆嗦着,轻轻触她皮肤,又火速弹开,大脑已丧失了所有的多谋善虑,嘴也不利落了。   这身皮骨,就是大皮裹着白骨。   没一点油水。   看似性子龙腾虎跃,看似身手飞鸿戏海。   不过是用执拗的精气神来掩盖她千疮百孔的健康。   米和几乎入定,沉溺进一种无望的哀悼之中。   心疼与恼怒三七开,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   米和火气猝然高涨,翻腾地烧得他两眼发黑,“你还喝酒,还喝!你还喝!”   他粗暴地将殷天摁腿上,重打着她屁股,“抽烟喝酒没一点节制!一天三包烟!一晚上红的白的啤的来回混,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殷天被打懵了,想反抗,可米和的情绪已完全崩溃。   声音绝望地像刀像斧,剐着她的手臂和后背,到处都血淋淋。   “为什么要自毁,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守着你护着你,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   米和动怒着,觳觫着。   殷天的枯骨骤然炸出他蒙眬已久的记忆,那是米卓在蔡榕榕离世后的模样,亦是这般惨不忍睹,看似有着无限茂密的精力,为他母亲的尸骨在岛屿间相互奔走。   他看着父亲一点点萎顿,一点点腐烂,一点点消逝……   然后成为他再也抓寻不到的一抹魅影。   “你要干什么!”米和攥紧她胳膊两侧,脸对脸地凝睇,“我们究竟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们足够爱你,我们需要你,让你绝了自毁倾向的心思!”   殷天赤条条,瘦骨棱棱,有些木讷,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自己瘦,可体检数据是健康的,张乙安也急切她的身体状况,她明白的,这无可厚非。   可米和的反应不一样,他是震怒的,痛不堪忍的。   殷天一时嚅嗫双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说话——!”他暴躁如雷。   米和没这么吼过她,殷天一激灵,闪过霎时的不安。   米和一看到这表情,当即就后悔了,他压火长吁,快速调整着状态。   而后迟缓地抱住她,双臂用力,严丝合缝地箍紧。   殷天静静蜷在他怀里,鹌鹑一样,缩着脑袋没再说话。   米和声音打颤,几乎在乞求,“不喝酒了好不好?”   殷天乖顺点头,声音哑哑,“不喝了。”   “不抽烟了好不好?”   “不抽了。”   也不知这乖忠是演的还是当真被他骇住了。   米和靠着墙壁,全身脱力,可还是死死钳着不放手,“答得这么轻易,撒谎……”   殷天歪头,挣扎斗争了良久,用手指比了个“一寸”,“那……我以后少喝一点,就这么点,以后也少抽,就抽一包。”   米和的思绪还未脱离她形销骨立的震撼,知道要对她的让步予以肯定,可他说不出口。   缄默地盘坐着,阖眼仰靠,像是睡着了。   殷天老老实实,闻着他一身清苦的滋味。   “不可以这么为所欲为,这么任性,”米和声若蚊蝇,低微地几乎听不见,“如果我今晚不来怎么办,你怎么回来,老莫是吧,她醉得跟个死人一样,你怎么抬?”   他缓缓睁眼,摩挲着殷天面颊,而后抓她手腕轻慢地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位置很重的,跟我心脏一样重,我是把你放进我整个人生规划里的,你的胃长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受不了高浓度酒精的刺激,你才多年轻,抽烟抽得比你那些队长都凶,他们尚且还知道要植树造林,要爱惜自己,爱惜伴侣……”   米和呼吸持重,“我想跟你有孩子……想跟你结婚,不止是男女朋友,还有妻子和孩子的母亲,我……,”他满脸懊悔,“我为什么没早点拦你……”   殷天只着了胸|衣。   南方的室内比室外严寒,虽有怀抱温着炖着,还是冷,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米和这才后知后觉,内疚得直蹙眉,将她放进浴缸。   刚要离开就被殷天拉住,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蒙着水雾抵|入人心,“我只是想放松,没想喝那么多。”   “我知道,”米和蹲下,柔声安抚,“是我刚才失控了,吓着你了。”   殷天摇头,闷闷开口,“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些话的,老殷想说,小妈也想说,可他们没敢,他们说一句我有十句等着他们,说了也白说,可你……”殷天抹着脸上的水,“可你一说,我就难受得厉害,喘不上气,你跟来我特高兴,真的,我今儿中午吃饭吃得不痛快,脸都笑僵了,我跟你在一起老哭,我以前不这样,可就是哭就是闹,我也觉得痛快。”   殷天酒气没散,难得糊涂,剖心窝说话,“我知道你是带着目的接近的,我也应该破解了再动心,所以有一天真撕破脸了,利用完了,你就悄默声儿的走,别再招惹我。”   米和站立着,殷天仰头仰得费劲,索性低垂头颅,“如果还演深情,还屡教不改,我睚眦必报的,这你知道,我把心剜了都会把你轰出去。”   米和心口重新注入了鲜活,像喝了口热粥,抵消了大半的颓唐。   她心里有他,她终于说出来了。   “高烨的暴力倾向来自于家族遗传,我的高祖母在跟我高祖父结婚前隐瞒了精神类疾病的家族病史,我父亲已证实遗传,我在没有遇到你之前,从没想过结婚,我甚至做了结|扎的准备。”   米和跪在浴缸前,赤诚地看着她,“因为我见过他疯癫的样子,我的家族是有病的,这种病痛我不想遗传到下一代,可我遇见了你。你虽然千疮百孔,可你积极,你勇敢,你明光烁亮,你身上有一切美好的,骄阳一样的标签,我就想,你这样的人,一定会破除我的不足,我都可以把自己管理的这么好,再经由你的血脉,他们一定是健康的。我越来越渴望孩子的模样,像一点你,像一点我。”   殷天泪流满面,米和帮她拭泪,“我们都是磕磕绊绊长大的,都在自我疗愈,自我成长,都见过这世界最阴暗和最光明,我们包容万象,知道生死之外无大事,我们这么出色,为什么不能携手同行。”   米和含笑坦然地递上手掌,等待着殷天的回握。   殷天猛地屏吸,仰进浴缸里。   她在水下睁眼看着米和,毛绒的密发海藻般交横不休,层层叠叠摆荡,娇滴滴,像个玫瑰妖精。   米和哼声笑了,翻入浴缸吻住她渡气。   成叠的浪花扑涌。   他一个侧身旋到缸底,破水而出后托住殷天。   贼兮兮覆到她耳边,“我怕你断片,录音了,别想明儿酒醒了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要不承认,我就在42号联排功放,让殷叔和张姨评评理。”   殷天噗嗤笑了,搂住他不紧不慢地蹭,满脸戏谑,“瞧把你能的,棺材头上放爆竹,吓死人”。   两人争着争着,都柔滑起来。   楚雨巫山,一场续一场。   门外走廊,是憋尿憋得五官变形的老莫,扭曲地夹着腿,听得惊魂不定!   好好的闺蜜之行,陡然变成情侣夜场,她气得牙酸,又懵然,抱着肚子愤恨地跺地。   跺地又有何用,卫生间里骷髅似玫瑰,米和正忙着采花蜜呢。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Zwarboek   米和抱着殷天走出老洋房时, 老莫终于得偿所愿,能一泻千里了。   她刀子一样的眼神飞射过去,米和无动于衷, 他对除了殷天的女人, 都怀有一种清冷的疏离。   穿过一地火红的塔索花, 两人拥坐在花园吊椅上。   身后是棵盘藤老树,枝叶离离矗矗, 全然盛放, 成了遮天的树伞,庇佑庭院   街面走过一长发赤脚的意大利女人, 拎着高跟鞋向两人投去一眼, 低头抽烟匆匆而过。   那霎间,米和神魂恍惚, 仿佛回到耶鲁的罗克特小宅。   折腾了大半宿,殷天终于疲顿,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他就这么拥着她坐了一夜。   殷天有几次幽幽转醒, 怕他久坐伤了肩颈,想扯他回屋睡。   眼一抬, 就看到他惘然且沉迷地望着自己, 轻柔地,沉静地,像水一般绵软与坚定。   “睡吧”米和出声宽慰, 他看一会黑皮书, 看一会她, 觉得时间稍纵即逝。   快4点的时候他给张乙安发信息, 讲了他追至澳门的始末, 最后提出要看殷天的体检报告。   枯瘦的身骨在今夜给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他担忧不止是营养不良、贫血、骨质酥松……   长久的高负荷工作必定会带来部分隐秘疾病的前兆。   殷天蹭着脑袋重新入睡,米和看着被花花绿绿包裹的黑皮书哭笑不得。   他拆下包装轻轻抚摩着封面,那是集血泪、荣光、救赎与罪恶共体的书籍,是米家祖辈们辉煌学术的见证与结晶。   它跳过了自然哲学、机能定位、神经生理学这些启蒙阶段。   直接从细胞神经理论开始整理记录。   他的第一任作者是米睿清。   米和该唤他一声老祖宗。   米睿清1842年出生于广府香山。   1856年,12岁的他前往澳门就读于马礼逊学校,并在11月,随校迁往香港。   1862年1月,经由布兰特夫妇资助,拿到了远赴美国求学的机会。   4月12日,米睿清抵达纽约,进入了马萨诸塞州孟松学校,并于1864年顺利毕业。   次年,他与未婚妻楼绒共赴英国爱丁堡大学学医,1867年冬,儿子米时督呱呱落地。   米睿清在获得学士学位的同时,留校医院实习了两年。   1872年获博士学位,而后举家返港。   夫妻二人共同供职于香港的伦敦会医院。   楼绒家世显赫,是清末医学大家楼氏的长女,父亲楼牧野是当时李总督的座上宾。   楼绒随丈夫在爱丁堡学习时,将杂乱的课堂笔记重新整理成册。   分为了解剖学、生理学和外科学三类,这便是黑皮书最初的形态,诞生于1866年。   在1866至1888年间,它是米睿清的医学笔记。   由楼绒记录,米睿清填补完成,部分专业术语用拉丁文及英文记载。   这些冗长的历史米和悉数于心,这是家族生生不已的传承,是他童年没完没了的睡前故事。   米睿清和楼绒的儿子叫米时督,是个含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   打小继承了父母在医学上的敏锐与聪慧,融汇着西方与东方的文化碰撞。   父母的课堂笔记是他整个青年时期的学习教材。   可他不满足于理论学识,常常西装笔挺地穿梭在香港博济医局、东华医院、西营盘医院、圣约翰救伤会、海关医务处……旁听旁看。   管家刘妈每日黄昏都会恭候在大门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怨,“少爷又血迹斑斑地回来了!”   1887年,20岁的米时督干了件大事。   他抗婚不娶,闹得满城风雨。   撇下了媒妁之言的未婚妻,握着一方船票,火急火燎地跟随父亲脚步,远赴爱丁堡大学,主攻临床医学。   他性子野,玩得开。   英国的留学浇溉着他的自由与放肆。   他被医学部的“剪刀手”CLUB戏称为“来自东方的手术疯子”。   米时督时常熬夜研读着学术理论,填充着父母的课堂笔记。   还热衷大量的实体解剖,凝练成实践经验,并成为了当时以严苛著称的希基教授最得意的门生。   1890年7月3日,布莱克福德郡发生命案。   米时督随教授进入警署协助医学检验,结识了比他大4岁的英国女探员Jefferson Williams,同时协助希基教授完成了英国医学界第一份病毒成瘾的病案研究。   Jefferson果敢干练,英姿飒爽。   完美符合了米时督对女性的所有幻想,他笨拙地坠入爱河,无视母亲的百般阻挠,苦追不休。   1年后春花烂漫时,他在爱丁堡的圣乔治西大教堂迎娶了Jefferson。   警察职业的英国妻子让课堂笔记又有趣起来,增加了大量猎奇的命案与欧洲繁复的刑侦手段。   夫妻俩常笑闹地在临街食铺打包芝士、牛肉和红酒,并在夜深人静时,就着美食与微光在阁楼书写笔记。   Jefferson的夫妻有荷兰血统,在一次醉酒狂欢后,他们将课堂笔记正式更名为“Zwarboek”,那是荷兰语的“黑皮书”,并提出了具有仪式感的家族理念:传承与超越。   1892年儿子米汝鑫在爱丁堡出生。   一家三口生活在皇家医院南侧的贝利斯道上。   1900年母亲楼绒病重。   33岁的米时督独自归国,在印度洋海域遭遇黑风暴,死于海难。   这本课堂笔记在1888至1910年期间,正式孵化成“Zwarboke”。   里面包含了米时督大量的实体解刨数据,并修改了父亲米睿清少许的错误比量。   新增了妻子Jefferson所记录的命案及欧洲警署大量的刑侦过程和手段。   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还有夫妻两人戏谑的美食食谱。   在米时督死亡后,Jefferson将刑侦实践学术化。   用英文和拉丁文在书中写下23篇关于医药、毒物、刑侦手段的论文。   Jefferson的字迹很缭乱,很难辨认,这是米和当初学习时最难攻克的板块。   他的祖父不厌其烦,恨不得重新誊抄了一份,手把手熏陶。   十几岁的孩童尚在懵懂,追求着玩耍的童心,可米和被硬性规定着背诵、研习、考核……   他时常想起那次车祸殷天对他的灼烧止血,老辣的手法,坚硬的心肠,果敢的作风。   便是那一刻恍惚中,他认定她是与他一般高度,符合家族采选,最终能并肩携手的人。   她冲破儿时创伤,成了一强大的幸存者,比他的老祖宗们都锋锐,都凶蛮。   米和一直想隐瞒家族的隐|性病史,可无论如何掩耳盗铃,它都窥觊在幽暗中,不生不灭。   那源于拥有汉英血统的米汝鑫。   他在父亲米时督去世后跟随母亲生活,在Jefferson的教育及引导下,对脑科学研究产生了浓厚兴趣。   1910年,18岁米汝鑫准备去伦敦大学学习神经科学“网状非特异系统兴奋水平所决定的唤醒状态”,Jefferson把黑皮书交予他,让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学习大脑意识功能。   大学时期的米汝鑫内向沉稳,却极其钟爱深夜在繁闹的酒馆角落阅读。   点一杯热红酒,记录着黑皮书。   他通过米时督曾经的文字,还原了模糊的父亲形象,并对素未谋面,在港生活的祖父母产生了浓烈的新奇。   1920年,28岁的米汝鑫博士毕业。   在祖父米睿清的再三催促中,他和母亲Jefferson一同归港,在宝云道英军医院供职。   1921年冬,他迎娶了香港博|彩大亨毕道海的长女毕伊依。   毕伊依曾留学法国和美国,集优雅与乖张的混合气质于一身。   她与米汝鑫碰撞出了激烈的情感火花,正因渴望和迷恋这种棋逢对手的两|性关系。   毕伊依向米汝鑫隐瞒了毕家具有精神疾病的家族病史。   1923年长子米隋出生。   1927年次子米嵘靳出生。   经米睿清,米时督,米汝鑫三代对东西方医学孜孜不倦的研究和家族扩张。   米家在香港医学界的地位居于榜首,又因独有的英国学术背景和血统而倍受港英官方的优待。   Zwarboke在1910至1940年期间,被修订的愈加厚实。   由米汝鑫新增了脑科学和视觉神经板块,占据了全书三分之一的厚度,并补充了大量香港医局医院的病案分析。   从那时起,鉴于对黑皮书的有效传承,家族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米家子孙需熟擅拉丁文。   长子和次子在父辈祖辈所营造的光环下孜孜成长。   两人在童年时就显现出高度一致的兴趣点:祖母Jefferson的刑侦笔记。   长子米隋对精神分析有独到的天赋,从小跟随母亲毕伊依出入奢华的交际圈。   优雅地站立在角落,安静地观察着到场的每一个人。   对比着长子喜爱出入繁华地,次子米嵘靳截然不同。   他对宝云道医院的停尸间和总警署的法医室情有独钟,因对刑事案件和法医学的高额敏锐度,一直颇受Jefferson的宠爱。   1941年12月7日,香港和平安闲。   米隋带米嵘靳窜酒吧跳爵士,约好了次日到新界村屋郊游。   圣诞将至,米家佣人摩肩接踵地搬运着欧洲冷杉树,手舞足蹈地张灯结彩。   管家庞氏还向毕伊依抱怨,这几日举行的防空演习简直就是场玩笑。   然而次日凌晨,飞机轰鸣滚滚,米家人被炸弹爆破和高射炮的还击声炸醒。   香港战役爆发。   在战斗机的掩护下,三十六架日军轻型轰炸机空袭了香港启德机场,九龙水上机场。   同一天日本还袭击了美国海空军事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惊惶中,祖母Jefferson 振臂高呼。   带领下着米家,从九龙岛轮渡至半山的鸣日别墅。   12月12日英军司令马尔比少将决定放弃九龙。   “半岛旅”撤回香港岛,九龙沦陷。   在全城急张拘诸,慌手慌脚中。   米汝鑫和毕伊依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在沦陷前以千金掷票。   将18岁的长子米隋和他青梅竹马的医药局富商张家三女张疏颖送离香港。   等17日再送次子米嵘靳时,日军已全面占领香港,他陪父母留在了港岛。   这是兄弟俩,人生轨道的彻底分离。   长子携带着黑皮书与未婚妻张疏颖告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仓促中将留学计划提前。   赴美耶鲁大学学习犯罪心理学。   但有碍于家族严苛的“学医”规定。   米隋临别时答应父亲,自己会辅修第二专业,临床心理学。   小情侣在规避了战争的耶鲁土地上,生活得自在愉悦。   他们轻而易举的掌握了专业知识,活跃在各大社团,米隋甚至被邀请加入精英势力的结盟体。   没有父亲的干预,他将大量时间投放在犯罪心理的学习上。   作为一门交叉性和边缘性的学科,米隋跟随着温贝里教授走访了17个安全级别中高级的州郡监狱,并于1947年以实地分析形式在里克斯岛监狱生活了8个月。   出狱后的第2个月,他与张疏颖举行婚礼。   米隋在婚礼中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手臂上还纹着监狱大佬们相送时,硬刻上去的象征罪犯高等阶级的诡秘纹身。   张疏颖穿着短裙婚纱,骑着哈雷摩托,在母校耶鲁成婚。   教授和社团成员组成了庞大的摩托队伍相送。   那座城在那天被马达轰轰所叨扰,杯觥交杂是两人的极致幸福。   1950年张疏颖因无法受孕,在毕伊依的劝导下返回香港。   次年米隋通过生物学、精神病学、脑电学所汇总的犯罪心理学学科,开始疑虑自己是否可能患有精神类疾病。   他越来越迷恋暴力与犯罪,迷恋黏稠的血液和乖张热烈的赤红氛围。   他意识到里克斯岛的监狱生活也许是病变的诱因。   在与父亲的电报往来中,他袒|露自己正处于极大的惊慌之中。   像被囚于莽海,锁于荒沙,四周沧渺,生不如死。   米汝鑫让其速回香港安养。   米隋敛了性子,放弃了博士学习,告别了恩师温贝里教授。   1951年,被家族医治得颇有成效的米隋,前往帝都,将黑皮书亲手交付给弟弟米嵘靳。   Zwarboek在1941至1951年期间:   由米隋记载了大量美国安全级别最高监狱的罪犯心理实录。   张疏颖也在书中完成了美|方调查支援科(BAU)的整套侧写笔记。   作为夫妻俩独有的小癖好,书中还记录了各类监狱和地下社团夸诞且诡秘的小道消息。   1947年罗芬公寓发生大火。   张疏颖冲破消防阻拦,攀爬至5层,将黑皮书抢救下来。   导致她右臂三度烫伤,黑皮书封底焦黑,永远镌刻住了她的血液。   对比着长子在耶鲁的自在求学。   次子米嵘靳则经历着日本统治时期的香港。   百业凋零,战战兢兢,唯毒|赌盛行。   日军更是在举行“入城式”后劫财抢色。   青年的米嵘靳奔赴在各个重创的社区医局中,帮助民众复元。   夜里常听见年轻的姑娘在三,四层楼的房顶上乱跑,瓦片被踩踏的碎响和姑娘们的惨叫惊心动魄。   他在贫瘠和死亡中第一次认知到自我的微渺。   1945年日本投降,英政府重新接收香港。   米嵘靳说服父亲,“医者不仅需救助生者,也需扶助死者”,从而表明了日后所求学的方向。   1949年,22岁的米嵘靳冲破家族的一切阻力。   在好友的辅助下,瞒天过海进入罗湖口岸,前往帝都医科大。   大学期间,他在《中华医学杂志》和《北平医刊》上连续发表学术论文。   1951年,成绩斐然的他终于获得父亲的谅解,拿到了家族授予的黑皮书。   他囊萤映雪,挑灯夜读,将两年所学所想,皆誊抄在书本中。   米嵘靳温厚感性,在面对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前,喜欢先听旁人讲尸身生前的过往。   大哭一场后穿戴医袍,双手合十祭拜。   他也常在夜间看哥哥米隋在耶鲁的笔记落泪,被放肆而华彩的留学生活所感染。   毕业后,米嵘靳留校任病理学助教。   1955年由校方派往德国维尔兹堡大学医学院学习,专攻法医学,后又在柏林法医研究所深造两年。   1959年获医学博士学位。   次年回香港受司法行政部委托,在都爹利街道筹建香港法医学研究所,并出任香港皇后大道警署首席法医。   1960年,他与留德同专业的上海女孩乔茵娜结婚。   1961年儿子米卓出生。   米嵘靳是见过殷天的。   2008年大地震,81岁的米嵘靳带领香港医学救济团队奔赴青川县,与当时的外围志愿者殷天产生过交集。   他或许记得她,又或许已遗忘。   米嵘靳一定未料到,那擦肩而过的瘦高女孩会成为他的孙媳,加入这个茂盛地家族   Zwarboek在1951至1976年期间:   由米嵘靳首次提出了“捍卫医学人文精神”,他将法学和医学作为互通桥梁。   记录了整整93页法医临床学、脑机接口、生物识别、病理解刨和法学笔记。   1960年,97岁的太|祖母Jefferson在香港宝云道英军医院去世。   死前再次传达了Zwarboek“传承与超越”的精神。   黑皮书以米睿清和楼绒起始,随着米家人奔波山海。   徜徉在爱丁堡、伦敦、耶鲁、帝都、维尔兹堡、都柏林……   它被添加和规整的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杂乱。   1963年由香港皇后大道鑫振书局加固和重塑。   米嵘靳的儿子米卓,亦是米和的父亲,从小就有别于旁人。   祖母毕伊依和叔叔米隋一直所压抑的暴戾在他身上尤为显著。   同时他所呈现的聪慧程度令人乍舌。   反社会人格障碍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高度的攻击性和抑郁。   终于,1976年,15岁的米卓在九龙迦密中学用掰断的塑料尺尖扎进了一个挑衅他的男生颈窝中。   男孩死亡。   米卓被警署带走。   对医学和生命的高度敬畏,渗入到每个米姓人的骨血里。   所以米汝鑫代表家族表决,不干涉,不纵容,接受司法的一切审判。   香港总督麦理浩勋爵感叹:米家尤敬法与医,在品格践行上非豪门,当贵族。   经过一系列的精神评估和司法程序判定后。   米卓被送往必列墟少年看守所C监区,刑期8年。   C监区是负责关押和治疗精神异常且未满18岁的青|少年|罪|犯。   失去自由,离开家族庇佑,又被强制治疗的米卓几近崩溃。   因叔叔米隋曾有过相似疾病,并得以完满医治,他被米汝鑫安排引导米卓恢复。   于是每周的探望中,米隋有计划地从黑皮书中挑选部分内容进行讲解。   大量专业知识的理解障碍让米卓著魔般阅读着相关书籍和文献。   他渐渐安静下来。   米卓极其聪慧,只要他愿意,没有人能够洞察他的伪装。   于是原本暴戾的2173犯人米卓被治疗的异常成功。   他按时吃药,高度自理,待人友善。   每天学习阅读画画,每次与主治医生谈话后的评级都是优秀。   一次查房的狱警看他笔下素描,精致诡异,便问是什么。   米卓轻轻一笑,“这是脑细胞产生反射弧的电性形态。”   1984年23岁的米卓刑满释放。   反社会人格在风平浪静的伪装下依旧汹涌。   迷恋暴力美学,热衷尸体形态,酷爱歌剧和奢华的交际圈。   上至米汝鑫,下至米隋、米嵘靳,都对他病变的状态束手无措。   在是否长久送至精神病院的讨论中,母亲乔茵娜建议,能否将他的暴力欲望引导至学术领域,学习攻击与暴力犯罪的神经心理学。   家族忧虑黑皮书在米卓手中会成为杀人利器,继而剥夺了他的所有权。   1986年初,米卓被送往乔茵娜在魔都徐汇区的独栋别墅里进行封闭式治疗和学习。   治疗他的是米嵘靳在帝都医科大的同窗好友——精神科专家蔡程志。   米卓在空荡的别墅里难耐。   家人远离,丧失黑皮书和药物副作用,激发着他绝望崩溃的体验。   他渐渐难以自控,日益消瘦,像个游荡的疯子在阁楼里唱歌剧,或是被绑缚在病床上沉默地流泪。   米卓很疑惑。   为什么自己的学习能力和性情状态已趋于平稳,却还是要遭受家族的放逐。   逐渐安静的米卓显现出高度抑郁的自残现象。   他长久浸泡在盐水中拒绝任何食物充饥,会沿着血管割蜿蜒精致的口子。   1987年冬,蔡程志的女儿蔡榕榕登门拜访,惊悸地见到了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米卓。   蔡榕榕是临床心理学的博士生,她强烈反对父亲的医治方案,并插手治疗。   她将米卓带离别墅,搬入她永安里3弄的老房子。   带着他频繁外出。   在外滩晒太阳,看建设到一半的东方明珠塔,两人争论着塔尖的形状。   蔡榕榕骑着凤凰自行车,驮着米卓去弄堂里吃生煎,买王家沙的小馄饨。   站在南京路天桥上喝可口可乐和雪碧。   圣诞节折扣狂欢日在大世界里血拼……   两年时间,米卓对蔡榕榕的情感亦妻亦母,愈加深厚。   在他的世界里,穿着明黄碎花呢子裙的蔡榕榕从天而降,从此,隆冬宛如春。   1989年,婚礼在上海举办,仪式只有蔡榕榕、米卓和牧师三人。   两人交换戒指和誓言后,蔡榕榕穿着婚纱骑着幸福牌街头大炮摩托,带着消瘦的米卓在天主教堂绕圈。   米卓痴迷地攥紧她,那是他枯乏生命力唯一的一抹亮色。   同年,儿子米和出生。   1991年,28岁的米卓带着岳父蔡程志,妻子蔡榕榕和儿子米和归港。   有感于这段不凡爱情。   母亲乔茵娜在维港边的半岛酒店为两人重新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面对近乎痊愈的米卓,米嵘靳内疚于儿子最绝望时未有相伴,正式将黑皮书交予米卓。   此后夫妻二人挑灯阅读。   记录下自己所研究的犯罪生物学理论、化学基础、人体基因及早期遗传学。   1997年夏,蔡榕榕失踪。   给米卓带来了颠覆性的摧毁。   三个月后她高度腐烂的部分尸块在弥敦道重庆大厦附近被发现。   米卓抱着她残缺的手臂和头颅彻底崩溃。   1998年冬,米卓在警员到达前,在嘹亮的歌剧中,以虐杀和跪地处决的方式残杀了凶手。   手段分别对应着黑皮书137页,155页和198页,皆来自于叔叔米隋在耶鲁所记录的监狱罪犯实例。   米卓带着黑皮书彻底隐匿,大海沉石。   1998至2016年这18年时间里,米卓栖息过上海永安里5弄地下室,日本新宿华人隆斋馆,法国14区盖特路布鲁涅公寓……   他给旁人截然不同的形象维度。   像一个孜孜不倦的老教授、诗人、落魄的商人、或是离异的失意者。   通过暗|网和黑色信息站点,频频打出了杀人交易的广告:   If you were fatally damaged,(你需要受过致命的伤害)   got through my verification,(你要通过我的识别)   and had a great fortune,(你要有一笔巨额财富)   you would receive a service of death.(就可以得到关于死亡的救助)   第一个通过黑色交易途径联系米卓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研究生庄郁;而后是生活在法国蒙马特的墨西哥站街女鲁娜;英国杜伦大学的高烨……   米卓根据黑皮书,以难易程度、手法方式、是否接受私人订制而设计出对等价位的方案。   他要救助每一个,当初如他一样死灰的受害者。   2014年随着身体状态逐渐落败,米卓将黑色交易名单匿名发给了耶鲁法学院的儿子米和。并于2016年,将黑皮书寄往移居淮江的米和。   Zwarboek在1998至2016年期间:   成为了受到重创的个人及家庭的福音书。   米卓将书中上千种救助方式,进行了戏剧性的修改与颠覆,成了决绝的杀人手段。   从1998年开始,黑皮书逐渐变得滚烫,纠结着罪恶,驰骋着鲜血,玩耍着人命。   米和的手像是被灼痛,瑟缩了一下。   他重新包上书皮,轻触着殷天的毛茸脑袋。   仿佛只有肌肤依附于她,他才会心定安落。   可新的问题出现了。   当他全身心地拥有了殷天,密密麻麻流泻在血脉里的恐惧便开始隐隐作祟。   如果……   如果有一天。   随着案件深入,她觉察到他父亲与庄郁的关系,知道他“知情者”的立场,那会是怎样的轰天震地,玉碎珠沉。   米和不敢想象,所以他第一时间把黑皮书交到了她手上。   狡兔三窟,他在疯狂摸索着自己的退路。   作者有话说:   昨儿夜里,老爻给我发了《披荆斩棘》的《袖手旁观》,着实惊艳。   4分28秒开始,林峰solo的状态,完美契合了我心中米和的模样【周柏豪微|博5分36秒那版】 第57章   谍中谍   张乙安醒得早, 4点50就看到了米和的短信。   天还灰蒙,她蹑手蹑脚进了书房翻箱倒柜,怕影响老殷睡眠, 关着房门。   柜子一层是历年来全家体检报告的归档处, 不知怎的, 就是找不到殷天9月的报告。   老殷寻着声响摸进来,睡眼惺忪地单腿套着睡裤, “找什么呢?”   淮江这几日阴雨, 朔风一吹,雨点撇得窗檐一滩滩湿漉, 也冻着了老殷, 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和要天儿的体检报告。”   “谁?”   张乙安向窗外41号联排的方向努嘴,“昨儿下午过来打听, 连夜就追去澳门了。”   “那要体检报告干吗?”老殷擤着鼻涕。   “你觉得呢?他俩那啥了。”   “哪啥?”老殷更懵。   “就那啥。”张乙安挤着眼睛抬眉。   “啥?”   张乙安沉默了,老殷霍地通晓。   只有看见过她闺女肋排一样的身材,才会疑心她的健康状况。   老殷血压“噌”地飙升, 头一晕,趔趄地就要向前栽。   张乙安吓坏了, 一把搀住, “早成年了,这不迟早的事儿嘛。”   “能一样吗?”老殷气急败坏,“多可疑的人啊!她这就是典型的玩菜了, 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看小和的感情不像假的。”张乙安把信息调出来给他看。   “不看!立场啊立场!”老殷鞭长莫及地戳她脑袋, “一个天儿, 一个你, 接下来再摆平我, 得, 一家子全阵亡了!”   澳门的3C老洋房,米和盘腿坐在主卧的LOUVRE地毯上,背靠大床,审视着一个个数据。   果然有贫血、轻微地骨质疏松、甲状腺结节、乳|腺增生、弥漫性胃黏膜黏液增多,病变处黏膜红白相间,这是典型的慢性胃炎……   艳阳穿透老盘树,在殷天面颊落下斑驳,星星点点,明媚错着幽黑。   她睫毛纤长,正衰微地跃动着,睡得很不安稳,突然全身一觳觫,猛地睁眼,一入目就是蹙眉的米和。   她喘息了好久,米和的焦灼都没有平复。   “怎么了?”她哑嗓问。   他欲言又止,半晌后轻轻摇头。   将手机的显示屏摁开,上面显示着11点28分,“恭喜,睡懒觉了。”   “有话直说,我不喜欢遮掩。”   “我……我没经你同意,看了你的体检报告。”   殷天兀的起身,她是个极度注重隐私和边界感的人,一张脸当即阴黑下来。   米和做了个安抚的姿态,徐徐握上她指尖,诚恳得生涩,“你别生气,我也不唠叨,我看你瘦成这样,一夜都睡不着。我昨天讲得很清楚,我也意识到,光靠你自己爱惜身子是不够的,我也有义务,有责任替你爱惜,你不耐烦也好,生气也好,我都希望你不要带情绪去抵触。你要重启41号灭门案,要彰善惩恶,要千里缉凶,所有的行为都得依附你的身体,健康就是本钱,对不对?”   殷天沉默。   “对不对?”米和好脾气地契而不舍。   殷天有些心虚,窥他一眼,缓缓颔首。   “那好,从今天开始,你的饮食我来负责可以吗?不能饥一顿饱一顿,要有规律,也不要随便吃冷餐,你已经是慢性胃炎了,不能再严重了,嗯?”   米和一拿鼻音说话就有种致命地性感,他自己不自知。   殷天听着耳朵都快受|孕了,没忍住,口水“哗啦”淌了出来。   她震惊地火速掩饰,一张脸烧得通红。   老莫一进屋看她这模样,也受了强劲震撼,呆若木鸡地瞪她。   米和连串的低沉笑音滚出喉头,胡噜着殷天头发,“刷牙洗脸,咱去吃好吃的。”   老莫锁着眉,“那……那啥意思,你俩去吃是……带我啊,还是不带我啊?”   “谁敢不带你。”殷天两腿酸麻,把手伸被窝里揉捏。   老莫瞪眼指米和,“他说的是咱,不是咱们!”   米和愣住,“有区别吗?”   老莫烦躁地摆手,“算了算了,港岛同志,没说一口塑料普通话已经很可贵了。”   待老莫一离开,米和慢慢贴近殷天,握住她大力捶敲的拳头,“不舒服啊?”   “酸得很。”   “那我下次轻点,”米和眉眼弯弯,笑着看她,“就是太瘦了,等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很舒服的。”   殷天一拳闷他心窝,“你臊不臊!”   米和捉住亲一口,把她提溜起来,殷天两|腿光|溜,米和手把手帮她穿牛仔裤。   老莫刚要进来问几点出发,一晃眼又自觉地走了出去。   实在忍无可忍,踱了半圈又走回来,“你瘫了呀?”   她全身摸电门似的抖鸡皮疙瘩,“你谈个恋爱你恶心死了,你血性呢,你方刚呢?搂着你洗澡,搂着你吐,搂你上厕所搂你穿鞋,你丫谈个恋爱谈成高位截瘫了是吧!”   米和置若罔闻,悄悄咬殷天耳朵,“她羡慕。”   殷天摇头,喃喃笑,“是嫉妒。”   老莫一口气没提上来,把自己呛着了,咳得地动山摇,眼泪都冒出来。   她哆嗦地指着两人说不出话,最后把地板跺得“哐哧哐哧”,含恨离去。   米和简直是活点地图,鼻子装了探测,专往好吃的地儿钻。   他对餐饮的管理一介入,殷天顿然老实了许多,吃得也荤素搭配。   少吃多餐,一天的量加起来比米和吃得都多。   大菜糕、瓦缸出|浴鸡、凤凰卷、太阳肠、虾片糯米鸡、明记牛杂、鲮鱼球、双蛋叉烧、安德鲁蛋挞、福龙特色焗鸭饭、长洲草莓糯米糍……   “你喂猪呢!”殷天嘴硬,吃得却心花怒放。   米和正咬着金马伦猪扒包,外酥里嫩,唇齿留香,他递给殷天,“吃一口,好吃。”   殷天探头一咬,一嘴金黄的屑末。   米和轻轻一揩,给她擦得一尘不染。   殷天觉得好吃,抢了过去,米和又排队去买瓦煲咖啡。   老莫垂头丧气,一会看看两人,一会看看手里的猪扒包,顿觉乏味。   越想越委屈,对着孙苏祺的微信狂轰滥炸。   孙苏祺正试婚纱呢,自己都应接不暇。   鱼尾款、高腰线型、小拖尾、老式缎面……简直目迷五色。   条条上身都风韵盎然,在暖黄的灯下更似白瓷璧人,玉软花柔地让人痴迷。   她有严重的选择障碍,此时一个头两个大。   张乙安和沈兰芳陪着她,也是软耳根,软眼皮,看哪条都爱不释手,意见游移不定。   她俩都是法医老手,都曾供职于淮江市法医鉴定中心。   年轻时心高气傲,安排在对桌,谁也瞧不上谁,别着劲儿斗了很多年,闹得办公室天天乌烟瘴气,最凶时,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直到张乙安出了次尸检事故,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就怕惹一身腥|骚。   唯有沈兰芳,在关键时刻提交了数据证明,做了次力挽狂澜地推手。   张乙安知道了,崩溃地跳脚大哭,连老殷都安抚不住,“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啊!她就是要这样,拯救者的姿态出现,看我笑话,看我一脸败相!”   她“嗷嗷”哭了半宿,在酸辣粉的小摊上,开始对着老殷做批评与自我批评。   抹着泪说自己狭隘,心眼窄,越说越憋屈,越说越气自己没远见卓识。   最后酸辣粉老板听不下去了,“你这丫头,翻过来覆过去,煎鱼呦,过意不去就道歉撒。”   “不可能!”张乙安拍桌,差点劈裂了塑料桌。   老殷低头呵呵笑,“她就这样,死鸭子嘴硬!行了,她明年年初就去淮阳分局报到了,以后没人跟你对着掐,你清净了,何止清净,你得失落死。”   张乙安一怔,有些着急,“我怎么没听说?”她讪讪地扯着裙角,踢着高跟凉鞋,“那……我明儿去谢谢她,她笑话我,我也谢……”   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是处处透着生硬的相敬如宾。   时光荏苒。   有了家庭,有了儿女,两人有时想想过往,都觉得幼稚,趁着给孙苏祺挑礼服,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孙苏祺的手机在试衣间一遍遍震动,张乙安听着响动以为有急事,忙拿出来给她。   孙苏祺一划开,就是张照片:老莫在前景丧着脸呲牙,殷天在后景跟智障一样立马路边,张着大嘴,米和正给她喂黄金蛋挞,那蛋挞已被咬了一口,一看就是米和刚吃的,他笑得宠溺,眉眼都是喜乐。   张乙安余光瞥见了,忙扒着她胳膊看。   孙苏祺点开老莫的语音:我真是够了够了!之前还让我查他,现在就跟被下药似的,哎呦,哎呦这腻歪劲儿,能把人恶心死,丫这叫瘫子造反,坐着喊!说好的喝酒蹦迪呢,说好的吃遍一条街呢,说好的奢侈品大购物呢,他妈现在有我什么事儿啊?我放着好好的测评工作不干,我上这儿添堵,我花着钱看丫腻,我他妈也是有病!”   一条接一条语音,老莫疯狂泻火。   自己手机的提示音一响,她愣怔片刻。   她知道今儿孙苏祺故意支开郭锡枰去试婚纱,铁定手忙脚乱。没想到真能有时间回复,点开一听,竟是张乙安。   “小莫,我是张姨啊,我在陪苏祺试婚纱呢,那什么,你多拍点他俩照片,把天儿看住喽,我怕她吃亏,你有我微信的,咱随时通着信啊。”   老莫精光一现,贼兮兮看殷天一眼。   瞬间起了冒险的刺激,当即不再疲颓,不再沮丧,光荣地领了这谍中谍的要务。   三天时间,她狗仔一样扒着两人不离不弃,疯狂给张乙安发了200多条信息和照片。   有地势最高的东望洋山,他们看霞光万道的日落。   紫金漫漫,余晖丹彤,米和在缆车上轻吻着殷天。   有半月形的黑沙海滩,颇带粗粝的末世之感。   听风逐浪,喝椰汁,吃肥佬。   米和饮着啤酒拥着殷天坐在黑沙中,烈风鼓鼓,她长发像股黑烟,与米和对望的眼神,像孤独绝世里的春和景明。   有永利的水火喷泉,当泰坦尼克的《My heart will go on》伴随着磅礴叠层的水墙摇曳生姿时,殷天有了种极致的感动,她和米和眼含热泪,像无畏的少年呐喊。   有三盏灯的市井老街,锅气袅袅,街市挨挨挤挤,是人间烟火的魔法之地。   黑白咖喱饭的墨鱼汁,吃完两嘴黑油油,米和不嫌弃,一寸寸舔干净。   有威尼斯人的露天贡多拉。   拱桥连拱桥,石板复石板,贡多拉穿城而过,流泻一池船夫的悠扬之音。   ……   张乙安和老殷三天没出门,光盯着照片研究,到最后也懒得再看那黏黏腻腻。   两人沉迷于山海风月,心都痒痒。   张乙安睨了眼老殷,笑得翘首企足,“要不,咱也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你什么意思?   殷天回家的当晚, 米和也被邀请过去吃饭。   他由衷地欢喜,把给二老的礼物打包好,整理着衣着登门。   刚从澳门归来, 愈发能领悟南北气候的天壤之别。   淮江更冷了, 一到夜间, 风缕缕叫啸,游移着往骨缝里钻。   邀请米和的动作一开始, 殷天心里就打鼓, 总觉得老殷和张乙安憋坏呢。   等十全大补汤一上桌,她立刻活了心思, 明白老莫在这趟旅行中的作用了。   张乙安热情洋溢, “这跟八鲜大补汤用料不一样的,这里有党参、炙黄、炒白术、白芍、茯苓, 都是好东西,还有肉桂,熟地黄、炒川芎、墨鱼、猪肉、猪肚……”   米和初来乍到, 听着笑着,规规矩矩点头, 品尝。   可殷天不想被拿捏, “小妈停,这么喝下去我俩都得喷鼻血,咱有话直说, 好吧?”   老殷端着一身义正严辞的架势, 跟高悬明镜的县太爷似的, 绷着下巴摆手, “那说不了, 都在汤里, 成年人得多品鉴,话说太透,没劲儿!”   “品鉴不出来。”殷天不惯他这阴阳怪气。   “都在汤里。”老殷挑衅抬眉,黑粗的眉毛像是活过来,沙沙涩涩地跳舞。   米和抬头,纯良地对着二老一笑,“汤很好喝。”   张乙安也觉得老殷招摇,忙讪讪圆场,“喜欢就好,别光喝汤,吃菜,那个牛肉丸是我亲手打的,你尝尝,肯定没潮汕的生打好吃,但我觉得差不太远。”   殷天没理会张乙安,她眸色寸寸阴霾下来,蒙了层浅淡的薄怒。   跟老殷杠上了,“您要有气您就撒,直说,甭跟个倔驴似的。”   老殷脸一挂,“直说?好啊,”他磕了筷子起身,“直说是吧?”   张乙安知道他要做什么,忙拽他衣角。   老殷一把挣脱,拉扯间毛衣拥成团,蹦到了腋窝,他趿着拖鞋抚着毛衣奔向书房。   殷天心一愕,恍若知道他要干什么,眼神飞向张乙安求证。   张乙安还没组织好表情。   老殷就举着厚厚一沓他和战友们翻译的,在米和家翻找出来的英译中灭门报告,浑厚地拍在桌上,“来,解释一下!”   殷天觉得老殷疯了!   她迅速复盘这趟澳门游,究竟何事踩到了他的死穴,思来想去也就一件,她从个姑娘蜕成了女人。   “米和同志,来,解释一下,这份比警局内部卷宗更加详细的全英文虹场路41号特大灭门案报告和总结,哪儿来的?”   “你是疯了吗?”殷天大喝,“嫌现在日子过得舒坦,想留把柄?你被授权进他屋子,被授权拿生活用品,这是什么!是文件是报告!他他妈是个律师,你是个警察,几场官司下来,甭说晚节不保,人人喊打都有可能!”   米和脸色蓦地一沉。   老殷乐了,“你这话有点意思啊。”他指着米和,看着闺女,“你也这么觉得?你能说这样的话就说明你在潜意识里认同我的想法,对他的人格极度不信任。   “我信不信任,跟我俩上|床有什么关系!”   客厅兀的静默下来,所有人都停了动作,不吃不喝,扮木头人。   朔风穿窗,吹得阴风袅袅。   米和把碗筷放好,两手离了桌面,抵在膝盖上。   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发|生关|系就得结婚?就得捆一辈子?”殷天轻悠悠地目光剐着老殷,“您在这发什么疯呢?”   “你什么意思?”米和不置信地看她。   殷天的话像柔滑的绳索腻滑的长蛇,勒着他脖颈慢慢收拢,青筋负隅顽抗,可还是梗塞得无法呼吸。   殷天一把将报告夺下来,直接塞进衣服里,“我爸喝多了。”   米和神思恍惚,目呈萧索,“你不信任我?”   殷天僵着脸不看他,“一个闹事的就够了,好好吃饭!”   她面颊下垂时没有光源的晖照,黑压压的,没人能辨析她表情。   “小天。”米和声音发虚。   “我说好好吃饭!”   “你不这么想,可我是这么想的,想结婚,想捆一辈子。”米和的肩背不自觉地佝偻起来。   眼神兜过戒备的老殷、飘忽的张乙安,最后停滞在殷天的侧脸。   可唯一有望给他撑腰的人,此时充耳不闻。   他从未觉得这般狼狈过,像有高鼎压身,逼着他匍匐在地,可他耸动着双肩,还想垂死挣扎,“你不信我?”   殷天两耳嗡鸣,被这客厅的氛围扰得愁绪如麻,“对,你连我们在浴缸的对话都能录音,我理解,这是为了让我第二天不反悔,但我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有天翻脸了,你会不会拿着这份录音去状告我的风评,以此成为我办案不力的有效因素。”   米和被震悚到呆滞,目瞪舌僵,讷讷地看她,满脸颓败,“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想……”   老殷勃然大怒,“录音?!什么录音,你要干什么米和!扫|黄打非天天喊,精神家园无污染,你想进去坐坐是不是!   “我说吃饭!”殷天阴瘆瘆高啸,像个恶蛮的匪头子,“哪儿个菜不是小妈认真做出来的!尊重人会不会,一把年纪,都像点样子!”   米和咬牙,平息着内心的滔天浊浪,“如果……我不是律师,你就不会带这种偏见了对吗?   “跟你职业没关系,”殷天大口吃菜,大口咀嚼,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狠样,“怨我,小时候没长好,不信任何人,我对至亲尚未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更何况咱俩都滚了次床单。”   “你觉得我只是在泄|欲?”米和双眼麻涨得厉害,手指几乎握不拢,“知道这叫什么吗?杀人诛心,”他轻轻笑了两声,“菜很好吃,汤也很鲜,谢谢款待。”   他僵直起身,把随身的录音笔掏出来,轻轻放在殷天的碗侧,“谁先动情谁不占理,我知道,不就是践踏吗,我受得了。”   殷天心一抽,跳得剧烈又沉闷。   待米和一离开,就摁了播放键,接着毫无顾忌地吃肉灌汤,像个梁山好汉,粗鄙地满嘴流油。   张乙安知道,这是她震怒前的征兆:自顾自,绷着脸皮,带着艴然震天地戾气。   录音笔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段米和在卫生间里的自言自语,“mummy,我中意着一吕仔(女孩),好中意噶,我哋喺埋一齐喇(我们在一起了)。你如果睇(看)到,亦会钟意,”   这话轻飘飘,暖融融,却用了满腔的气力,听得让人酸楚。   放完了,殷天拿纸巾擦嘴,“满意了?开心了?”   她突然愤恨地把筷子一扔。   两根长棍“噼里啪啦”地乱跳,一根360度花样坠地。   另一根蹦过大补汤,跳过牛肉丸,溅出干煸四季豆的辣椒碎花,最后钉进疙瘩汤里。   “我是你的所有物,被别人占一下,把你气成这样,要拿出你的晚节来要挟?”   “你爸太着急了。”张乙安捡筷子找补。   “你什么心理?如果是除了米和都可以,那就说明你介意他的真实身份,如果除了米和其他也不可以,那就是你的问题……”殷天身子一瘫,仰靠在椅背,声线阴晴不定,“我觉得挺好,今儿就把话说开。”   “你爱跟谁跟谁,但你给我想明白,”老殷咳嗽不止,这几天他着凉了,“他跟41号案有瓜葛,凡事抽底往坏想,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张乙安拍着他背,倒水接话,“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跟凶手有来往,你承担得起这个感情后果吗?到那时,你对他的喜欢和你对真相对凶手的执念和恨意,会把你撕成两半。”   “咱都得死,是不是?因为既定结果,不活了吗?不吃不喝,不学习不就业,去看满天星河,去追风逐浪没意义了是吗?”   殷天纤长的指甲一下下戳着桌板,极其较真儿,“能不能顾及一下他的感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有事瞒着,说真相是要消耗时间的!甭觉得我是颗玉白菜,他是头花猪,猪把白菜拱了,就他们那家世背景,就他那清贵涵养,你不如说是他眼瞎了才撞上我。”   “家世雄厚怎么了,咱是那种贪几斗米——”   “——好了!没完了!”   老殷自暴自弃看了眼张乙安,咧嘴嗤笑,“还有啥可说的,人家心猿意马,见异思迁!咱在这给她添堵了。”   殷天最忍不了这阴阳怪气的笑,烘托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她大力摁压着太阳穴,觉得这饭吃得莫名其妙,她摸不准自己的立场,甚至在澳门刻意回避着立场的选择,可她同样需要时间消化,而非拔苗助长。   老殷的揶揄之笑越来越坦荡,她被这不屑拿捏得火冒三丈,“遗憾比拥有刻骨铭心,是,老子肤浅,老子就要拥有!可以吗!我现在就谈了,就脱|裤子了,就上|他了,就拥有了!我他妈以后受罪我忍着,我乐意,可以吗!”   她把报告扔桌上,学着老殷怪声怪气,“挺好,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跟你们抱团,你们唱红脸,我唱白脸。让人家习惯习惯咱家也好,我就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真要生活了,不得提前适应啊!”   殷天将饭碗往地上一甩,陶瓷悍然迸裂,地动山摇的尖锐脆响盘绕着安谧的夜空。   米和在卧室听到,蓦地一惊,探到窗侧一望——殷天踩着一堆碎瓷间愤然离席。   米和怕她脚底受伤,飞快地往楼下跑,跑到一半吁吁停住。   即便气成这样,还是挂念她安危,他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捂着脸坐在楼梯上,看着闭灯幽谧的一层,他比任何人都向往灯火灼灼下的一顿热饭。   他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可耳朵似兔耳,机敏地支棱着,定位着她的方位,她从41号门前走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殷天气得大汗,丝毫不觉得冷,匆匆去老莫家凑活了一晚。   临睡前趴阳台栏杆上想给米和发短信,踌躇了几次,一遍遍删,一遍遍改。   她掏烟点火,还没抽上,就想起他在老洋房里的雷霆震怒。   最后烟也掐了,短信也删了,望着窗外马如游龙的灯河老街一动不动。   智者不入爱河。   她动了情就开始矫情,可她偏偏最忌惮矫情,算了,思来想去都是悖论,看命吧。   半夜3点,她实在睡不着,跟更年期似的,盗汗烧心,满脑子都是米和憋屈攥拳的样子。   她受不了,外套裹着老莫的睡衣,叫车往虹场路疾驰。   黑沉沉的富华家园正酣睡着。   她成了那条街巷唯一活动的人。   站在41号花园门口不敢进,只能打电话让米和出来。   米和顶着双兔子眼,面无表情地开门,就站在门槛上,也不向前迈步,“怎么了?”他不善地露着獠牙装凶。   殷天光脚穿着拖鞋,冷得直跺地,吸了吸鼻涕,“我烟瘾犯了,想过来要颗糖吃。”   米和觉察到她拖鞋样式与家里的不符,“你从哪儿过来的?”   殷天打了个喷嚏,“老莫家。”   “你……”米和气急,凶狠之姿瞬间荡然无存。   慌里慌张从玄关扯下件长羽绒,就扑向她,一摸手,跟冻雪一样冰寒。   大衣里只有件单衣,上牙撞下牙,冷得全身煞白又哆嗦。   米和忙把羽绒给她裹上,蹲下一触她脚踝和脚面,比手心还冷。   他知道殷天不敢进屋,又跑回衣帽间给她拿鞋拿新袜。   米和给她穿袜子的时候,殷天开始揉鼻子流泪。   她想起了叶绒,那时候她5岁,特轴,总觉得袜子得分左右,可她自己不会分,每次都得穿个十多分钟,那时候每次上幼儿园迟到,都是袜子耽误的,叶绒就一遍遍教她,一遍遍示范。   米和坐地上,左脚穿好穿右脚。   然后给她套上自己的高帮登山靴,把睡裤裤脚塞鞋帮里。   殷天的眼泪一滴滴落,落在他的短发茬上,鼻尖上。   米和仰头,满脸匪夷所思,“不是应该我觉得委屈吗?”   殷天拿袖子大力抹泪,脸被擦得发红发糙。   米和看得拧眉,起身拍掉她手,轻轻拭着捻着。   殷天猛地抱住他,仰头闷闷不乐,“我想吃馄饨,九记24小时营业,咱去吃玉米虾仁馅的饺子和茴香包子,吃完咱去老莫家隔壁的酒店,大战三百回合,然后我8点半去上班,你回律所。”   米和怔怔然,看了眼42号联排,看了眼她,“殷叔和张姨会把我生吞了的。”   殷天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套|子,“你就说你行不行吧。”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白璧无瑕的庄郁   燕语莺啼, 碧空如洗。   殷天心情一欢畅,便能把隆冬酿成艳阳春日。   8点03分,她提着“录口供”的鸡蛋灌饼, 神清气爽地跟分局门卫招呼。   今日起, 她正式接手1999年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特大灭门案的重启调查。   电梯门一开, 就看见丁一远和拄拐的郭锡枰正在扳谈,殷天一愣, “您咋还亲自来, 视频连线不就好了。”   郭锡枰右肩挂着一松松垮垮的布袋,“能一样吗, 多少人盯着这碰头会。”   殷天余光一扫布兜, 竟是沓婴儿床广告。   目光下移,瞧见袋子底部一鼓起的圆状物, 好奇地探手一捏,果然,是卷盘起的钢尺。   殷天笑了, “您倒都不耽误,甭瞧了, 婴儿床我家送, 张法医把牌子都选好了。零零碎碎那些乱七八糟小孩玩的,老莫包圆了。酒楼定了吗,多少桌?”   丁一远接话, “昨儿我陪他去看了, 点了点人, 少说26。”   殷天吸气, “26?您要累死自个儿啊。”   郭锡枰哼声, “你当七中队白养人呢, 你们上啊。”   丁一远“嘎吱嘎吱”嚼着棒棒糖,“我们队白养人,殷哥来我们队吧。”   “屁!你少离间我们,我就郭大爷一领导,郭大爷是天是地是衣食父母,是咱中队的指路明灯,反正也轮不上我当牲口,”殷天摇头晃脑地啃灌饼,“我和老莫是伴娘。”   “你郭大爷转督查,你也去?”   殷天一窒,有些惊疑,滞缓地看了郭锡枰良久,“您继续往上走,成绩会很漂亮。”   郭锡枰刚要开口,被丁一远截胡,“劝过啦,夸他是好队长,不像那些眼皮带秤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殷天蹙眉,全然没料到,“说舍就舍,拼了那么多年,学姐逼你的?”   郭锡枰刚要接话,丁一远又痞里痞气抢言,“哪能啊,你郭大爷在家也是盏明灯。”   “四层了,您赶紧下去。”郭锡枰举着拐杖把丁一远攘出去。   丁一远扒着电梯门,“我现在七中队代理队长,我去五层!”   殷天身子向前一倾,疯狂摁着关门键,“您啊,您走一层上去,当消化食儿了!”   丁一远呛声,“凭什么。”   他扒门的手指被殷天一根一根掰开。   丁一远还要犟,殷天急了,“您有没有点眼力见儿,我和郭大爷有话要说!”   路过俩女警,一听这义正严辞的挤兑,齐齐“噗嗤”笑。   丁一远没面子,挠着头,唉声叹气向楼梯间走去。   总算六根清静,没了蚊蝇。   殷天很惑然,“怎么这么突然?是学姐的问题吗?”   郭锡枰摇头又点头,“不全是,以前觉得她不在乎,死一次才知道是她藏太深。到现在每晚还噩梦呢,有几次半夜跑医院,外衣都不穿,不哭不闹,就死盯着我,也不睡觉,让她睡就非挤我边上。”   “她应激障碍比你严重。”   “一直没正式谢你,如果不是那次你拉着,人就没了。”   “客气了,换谁我都会救。”   “当时摔下去脑子里两件事,浴室的水管坏了很久,没换,如果就她一个人,哪儿天崩了淹了怎么办,还有就是调职申请,没递,觉得自己牛|逼,也觉得她自私,死一回,就彻底老实了。   “也好,能有个拎枪的进督查,总比那群老祖宗纸上谈兵强。”   “早呢,还得看人家要不要,手续走下来,怎么都得明年下半年,或者后年年初。”   梯门一开,郭锡枰缓缓走向会议室,拐杖“哒哒”了一路,殷天不紧不慢地跟着。   沿途的警员纷纷招呼,一时喋喋不休。   这次碰头会,所有参与过1999年41号灭门案的老人们都齐聚一堂。   老殷、姚局、张乙安、庞法医、刘叔……中间留出个空位,是孙耀明的。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20年前风华正茂、生机勃勃的青壮年,如今已初窥老态,他们或平步青云,或蹉跎浮生,或溘然长往……   殷天拿着保温杯进来的瞬间甚是恍惚。   她看到时间的长河在眼前浓缩成惶惶人影,露往霜来,他们隐灭了太多当年的锐利,磨损得波澜不惊。   岁月风化了面容,却剿不灭依旧蓬勃的滚滚热肠。   这案子于他们,镌刻得太深重。   七嘴八舌对当年的解惑思维、破案逻辑、现场数据、尸表检验念念不忘,几乎是倒背如流。   殷天一时被这时间的沧桑力量所击溃,强忍着泪花。   原本是她的主场,却频频愣神。   庞法医的发言让她恍如隔世,上一次听他陈述是在8岁。   她偷偷从西二环甘乙筒子楼的大妈家跑出来,姓王还是姓李,已然记不清了。   只记得捏着月票,跟大冒险似的,换了两趟公交,摸到了西城分局,找到了三层的会议室。   趴在门缝里,听那时尚年轻,不谢顶,没有啤酒肚的庞法医说着桑国巍在倾盆暴雨夜,一路下爬一路叫喊。   她疼得摧心,痛得剖肝,像个发疯的狼崽满层嘶嗥恸哭,最后被老殷紧紧纳在怀里。   那时候,是她人生的至暗。   8岁。   28岁。   磕绊二十年。   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她堂而皇之成了缉凶的一员。这一刻,她与昔年往月里所有的艰辛与挣扎和解了。   老殷是理解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闺女,闺女比他硬气,愣是没掉一滴泪。   二个多小时,会议结束。   郭锡枰听得佩服亦唏嘘,离开时拍了拍出神的殷天,裹住她肩头,用力的摁了摁。   张乙安送走老殷、小刘、姚局和庞法医……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殷天。   她坐到她身侧,含着悲悯和爱惜,徐徐握住她手。   殷天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她,“我没事。”   张乙安眼眶尤湿,“我跟你爸不一样,我或多或少带着点旁观的角度,一路看你过来。你不是伤痕累累走过来的,你是血肉模糊地爬过来,你肩膀上的怨恨和执念太重了。”   她把殷天的发丝揉到耳后,露出了半片脖颈,米和昨夜种的颗颗草莓乍然显现,张乙安笑了,“还记得高三,我去接你,那时跟你说的你已经做到了,你把这案子从我们手上接捧过去,你会完成的很出色。我今儿来是想跟你说,如果,米和能让你感到快乐,感到轻松,感到身体的涅槃重生,那就去享受,去爱,因为只有活在当下,才是有意义的。”   殷天的眼泪流下来,她回握张乙安的手,轻轻摩挲着,“谢谢小妈。”   张乙安给她纸巾,“甭管你爸,我替你摆平。”   两人去食堂吃了顿简餐。   张乙安注意她围巾的款式变了,不是吴淮中送的那条,而是条全新花色。   殷天不想解释米和这醋王是怎么半夜偷摸把围巾扔澳门垃圾桶,而后次日死乞白赖买了条新的,强硬给她绕上时差点勒死她。   见她不答,张乙安也就明白了,她啃着羊蝎子语重心长,“咱也不能失了分寸,要礼尚往来。”   殷天含糊其辞地点头。   饭后殷天去了趟小白楼。她联系上之前听见诡异调子的惯偷,由张瑾澜担保,做正式的催眠聆讯。   殷天在中控室看着实时录像,跟她当时在审讯室的问询结果没有太大出入。   那惯偷很早就相中了做贸易的41号院。   听说一家人钱多丧命,死后未有大规模的搬运,家里定是珍宝遍野。   他计划从后门入室,正娴熟地扭动铁丝时,门里卒然飘渺出一串诡谲的吟唱。   那是一种音区的极不协调,和频频颤音所创造出的空灵瑰异,似鬼吠,似狼呜,让人栗栗危惧。   张瑾澜多次旁敲侧击,询问发音体的声线状态。   惯偷斩钉截铁,那是一种雌雄莫辨,类似AI的电子音。   是庄郁。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只可能是庄郁。   殷天困心衡虑为何是庄郁时,手机在兜里震了震。   以为是米和监督她吃饭的信息,掏出来一看,老莫传来的文档。   她昨晚借住时跟她提了一嘴,老莫碍于制造了一起家庭大纠纷,便速战速决领了这任务,搜寻庄郁的全部材料。   屏幕窄窄,殷天眯着眼,目不转睛地扫读。   庄郁是惠爱医院口碑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冷静内敛,手法精准疾稳。   黄|牛|号一度炒到了1200/人。   她曾在2008年青川地震时,作为中|央派出的首批100名医疗队员,赶赴最前线重灾区蒙安县救治伤员。   并按照卫生部医政司要求,配合首都各医院制定了《青川地震灾区野战帐篷医院神经外科病区建设方案》。   60多天的日以继夜。   她蓬头垢面,和同僚们与死亡争夺人命。   在多次余震的倾覆力作用下,庄郁几乎是豁命扑挡,防止病人坠地或帐篷砸落。   然而手术床的移位还是导致了一名年轻战士的死亡。   原有伤口在缝合阶段因余震造成了新的创面,从而引发了内脏大出血。   那是庄郁在青川唯一的一次医疗事故,那个救灾的小战士曾给她端过热汤,发过压缩饼干。   庄郁跟班长对接时,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在安抚精疲力竭的她,唯有她自己抱罪怀瑕,纠错不放,一宿宿失眠。   她经历了很多,有5天5夜的不眠不休,在配药时突发痉挛,倒地抽搐,吓得众人失了主心骨。   有在满目疮痍中迎着旭日,接生出一个个新活的、绽放的、响亮啼哭的新生命……   她是惠爱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   是德高望重王于川教授的学生。   是将自身所有光热倾注在医学中的卫士。   是青川县里一群叫她母亲的孩子们的捍卫者。   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殷天黑夜中拨云见日的引导者。   她一定是听过自己的铃声,讶异它的诡谲异常,才会在面对危机时哼唱。   一定是这样的。   11月28日夜,22点12分,殷天五味杂陈地在惠苑路驾车跟踪着晚归的庄郁。   心情胀满了愁郁,看着前车在长路中飞驰。   就像虹场路永无尽头的一个个永夜,她在黝黝中得到着庄郁对生死的开导,她一直很感激她。   庄郁的吉普车右拐,殷天的奥迪车随行。   MINI牛油果太扎眼,她借了张瑾澜的车。   长夜冥冥。   在与惠苑路平行的川元路上,更阑人静,那是条小路,不怎么走车。   一个齐耳短发,打扮入时的貂皮女人在幽暗的路灯下慌张前行。   寒风侵肌的夜晚,她满头大汗。   女人身后20米左右,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男人。   她步履快,男人也快。   她步履慢,男人也慢。   她撒腿狂奔了一条街,以为甩掉了尾巴。   可还未等缓下心绪,他又鬼影般复返随形,有着股不离不弃的深情。   女人吓疯了,躲在便利店不敢动。   男人站在对街的幽黄路灯下,一张脸因光线的分割,不阴不阳。   他呲开牙,缓缓冲她笑。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破门而入   当齐耳短发的马悦琪第二次穿着华丽貂皮走进金水派出所时, 之前接待她的女民警一愣。   马悦琪看见她,几乎连滚带爬,她身子骨细, 攥着女民警手腕的指头活像干瘪多皱的鸡爪。   “警察同志, 救救我, 你救救我!还没走他还没走,还跟着, 一会这儿, 一会在那,我跑啊跑怎么都甩不掉!”   马悦琪状态极不稳定, 像惊弓之鸟。   在日光大盛的正午冒着丝丝缕缕凉气, 把女警的手臂当救命的浮木,死活不撒手。   “别慌您别慌, 进来说,我给您倒杯水。”   女民警华子刚毕业,是所里的新人, 待人接物温和亦有责任感。   前天晚上,她师傅让她负责马悦琪的报案, 当时处理得不错。   跟踪案件都具有长期性的特点, 她本想今天给马悦琪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不想,中午就来了。   马悦琪咕噜噜灌水,喝了整整两杯, 嘴唇还是皲裂, 纸巾一摁, 全是血花。   她顾不得, “前天我来的, 昨天晚上又开始了, 昨晚我9点半下的班……不是,还要早些,15分15分……9点15,”她语无伦次,声线时高时低,哆哆嗦嗦。   “然后呢?”   “然后呢,什么然后呢?啊然后,然后我就走就回家……走到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还是那件风衣,发黄发灰那样子,他就跟着,一路跟,我快他也走快,我慢他也慢,有一段路我跑来着,他就不见了,可下个路口他又出现了!”马悦琪嘴一瘪哭出来。   她眼神飘忽不定。   外界一有响动,便会迅猛地寻找声源,一双眸子里盛满着惊恐。   华子安抚地想触摸她肩膀,却被马悦琪缩着脖子躲开,如临大敌。   她忙放缓音调,又轻又软,“别怕,我是警察,不会伤害你,那然后呢,你怎么回家的?”   马悦琪兀的大哭,粉底冲刷得五彩斑驳,遮不住苍旧憔悴,“我没有回……我在便利店呆了一晚,他就站在对面的街道对我笑,就那种笑,我会死的那种笑……我太害怕了,真的怕死了!你救救我!”   “你昨晚看到他样貌了吗?”   “没……没有,川元路很黑的,你知道的,我视力……不好,戴上眼镜也不是1.5,他戴口罩,还有渔夫帽,黑色的,有时候是黄的,有时候有点灰。”   “马小姐,您先休息,我进去汇报一下,出门走廊右拐有茶水间,你要渴了就添水。”   “好,好,”马悦琪的眼睛亮了,“快去,今天就要抓到他!”   华子跟师傅汇报时,马悦琪心神不宁地抠手。   她看着一排明晃晃地窗户害怕,就挨门贴着墙壁站。   华子的师傅是老民警,这时正在报案大厅,端着保温杯,频频侧头睨着调解室的马悦琪。   马悦琪看见那眼神,像是被冒犯了,猛地跳脚,旋风般的扑过去,“调监控,我现在就要求调监控,他跟着,一直跟,每天都跟,会出事的,我一定会出事的!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想干些什么!我会死的!”   “马小姐,马小姐!”华子忙安抚,“您先安心上班,今晚我休息,我陪您回家,然后观测一下周边的情况,看一下监控,这样可以吗?”   “我没有撒谎,”马悦琪裹紧貂皮,神色诚惶诚恐,一下下蹬着赤红的过膝长靴,恨恨道,“你晚上也能见到他!”   整一下午她都在公司前台,盯着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算时间。   18点,她机械地吃着外卖,黄焖鸡饭有点糊,可她味同嚼蜡,感受不出来。   20点,总监们下班,总经理还没走,她还得坚守岗位。可越来越如坐针毡,她索性站起来,揪着心脏,来回踱步,全身都坠着冰花,寒气由外向里渗着肌肤,麻到头顶。   21点13分,总经理下班,她负责兜底,查看所有办公区域是否有滞留员工,而后熄灯锁门。   马悦琪下到一楼,看见华子的刹那如同面见亲人,匆匆抓紧她胳膊。   华子斜挎着一布兜,里面有防狼喷雾和手电筒。   她性子活跃,一边开导马悦琪,一边机警地侦察着周遭环境。   川元路的确幽暗,树影婆娑,鲜有监控。   马悦琪跟得了臆症似的,一遍遍飞速扭头盯着后方,华子都担心她伤着颈椎。   可两人身后,至始至终,都没有可疑的人员尾随。   陆一悠哉悠哉,在便利店喝着蜂蜜柚子茶,吃着酱肉包子和烧鸟串,看着她俩从窗前走过。   他今晚没带渔夫帽,也没穿黄灰的风衣,是一头清爽的短发,带着黑框眼镜,咖啡色的夹克套着红蓝格子衫,像个勤恳敬业的程序员。   马悦琪住在丰华园小区,一共5栋塔楼。   她住7层,回家要穿一段七扭八拐的阴暗走廊。   华子举着手电检查,“还真挺黑的,好不容易有俩灯还是坏的,这样,您把物业的电话给我吧,我明儿联系他们,赶紧报修。”   马悦琪到家了才定了心神,终于笑出来,“谢谢你啊警察同志。”   华子拿过她手机,输了号码,粲然一笑,“应该的,这是我电话,您有事儿联系我就成。”   连着几日的威吓让马悦琪的工作频频出错,她本就是前台小妹,谁都能踩一脚。   听这个训诫完,连轴挨那个斥责。   她面子低眉顺眼地伏小,里子却若无其事。   相比每天生死不定的经历,这种不痛不痒的责备简直无足轻重。   她一到下午就仓皇,抱着肚子跑了两趟厕所。   下班了,子弹一样往家疾走,她痛恨儿时的自己,因学自行车被个青少年撞飞,而从此畏惧,直至今日,都不碰俩轱辘。   马悦琪脑子里飞舞着奇奇怪怪地过往,她夹着包,蹬着高跟鞋,膝盖弓着,两条腿飞快交替。突然,她悚然不动了。   那种被刀子凝睇的惊悚感重新纠缠上她的脊椎。   马悦琪缓缓扭头,20米后,渔夫帽男人立在灯下,带着黑口罩,眼睛闪着绿光。   她不敢呼吸,可哭腔耸动,一声声哼唧着。   马悦琪发癫似的往小区冲,路上高跟鞋一崴,直接摔飞出去。   她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脱鞋跑,脚踝的疼痛刺得她一头虚汗。   她像个残疾人,一腿长,一腿短,狂奔起来似个撇腿的疯老太。   马悦琪张牙舞爪地冲进小区,冲入单元,上了电梯。   可这渔夫帽的男人会闪现的魔术,他倏地出现在走廊尽头,那盏破损炸着火花的小灯把他笼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马悦琪疯狂戳弄着钥匙开门,男人走向她,速度愈发迅猛,两人的距离极速缩短。   越慌越乱,马悦琪手指惊怖得乱颤。   “啪嗒——!”钥匙落地。   马悦琪彻底绝望了,她不敢捡,唯恐下腰的瞬间,被他拿重物击打脑壳。   她索性放弃开门,以警戒的姿态面对他,疯狂摸索着包里的物品,想找可以防身的物件。   可除了镜子就是口红,除了记事本就是口香糖,唯一能震慑对方,她专门携带的金属烛台被遗忘在了公司。   马悦琪愤恨自己的蠢笨。   脑子惊惧得几乎出了幻觉,觉得这戴渔夫帽的男人是头凶猛地恶狼,脖颈和手臂全是黑灰的绒毛,它流着满嘴饥饿的口水向她扑食。   当男人与她擦身而过时,马悦琪死死攥着门把手。   尿液“呲溜”出来,从她的厚丝袜一路蜿蜒,淋淋淌淌往下流。   陆一在错肩而过后,突然放缓了速度,怡然自得地拐向楼梯间,上了楼。   这种带着恶意和戏谑的挑衅彻底击溃了马悦琪。   她火速开了门,锁上门,坐在玄关的地毯上蒙眼放声大哭。   等缓下来一睁眼,才意识到周遭的黢黑,丧胆销魂地一激灵,忙爬起来把屋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   她的脚底湿漉,一踩一个印。   可现下顾不得,她哆嗦着把桌子椅子抵住门,才敢慢慢清理身子。   马悦琪泡在浴缸里,下单了防狼喷雾和电|击|枪,一遍遍催着客服尽快发货。   她公司离得近,无需乘坐地铁,便不用安检。   次日,在包里放了个瑞士牌子,集剪刀、指甲刀和小|刀多功能一体的器具。   早上6点50分,就咬着油条站在金水派出所门口等华子。   她崩溃地说着昨晚的经历。   华子专门调取了监控,依旧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尾随在马悦琪身后。   她狐疑的皱起眉头,像是思索事件的真实性。   马悦琪被这表情激得斗志昂扬,“警察同志,你来,你来我家,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毫不避讳,指着水池里的厚袜,“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鼻头灼红,“是他向我冲过来时,我吓得失禁了……这里面是我的尿,你也是一个女人,你应该能理解的,他真的在,他会躲开监控,我没有骗人!”马悦琪抓着水池哭得嚎啕。   华子相信她,当天就催促物业安装监控。   她跟师傅打了招呼,每晚送马悦琪回家。   安稳度了三天,被渔夫帽男人的跟踪仿佛云烟般,真的似有似无。   马悦琪周四下班早,要去趟超市,她给华子打电话,不用再陪同自己。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舒爽,在超市里肆意地遨游。   提着满满两大袋的鲜果、牛羊肉和零食“吭呲吭呲”地回家。   大门敞移的瞬间,塑料袋猝然落地。   夕阳余晖中。   整个起居室,大厅连着厨卫被砸得稀烂,脚下玻璃碎渣成团。   墙壁和家具布满了油彩的涂鸦和红漆,写着“傻|逼”、“臭|婊”、“FUCK YOU”……   壁画、花瓶和玉器都残缺不全。   窗帘被扯烂,衣服有灼烧的迹象,带着浓呛的烟熏焦皮味。   马悦琪震悚地立在客厅中|央,环顾着一室狼藉。   她是懵然的,畏惧的。   随着日薄西山,她依旧孤立着,眸子麻木。   华灯初上,广场舞的乐曲纷沓而来,马悦琪的面容变了。   她的唇角在往上扯,咧口越来越大。   她笑起来,欢快的,得意洋洋。 第61章   可疑   殷天从档案室调阅了1999年由经贸财富冲突引起的死伤案件。   回5层找侯琢确定周家屯的连环杀人案, 绕了几圈,下到3层,男厕所都堵了遍, 也没瞧见人。   她拽住康子, “侯哥呢?”   康子叼着苹果, 呆想了片刻,“哦, 说是有个女职员被跟踪, 过了几天屋里就被砸了,保险公司受理了37万的赔付, 但定损取证后吧, 有点怀疑,就以关照那女职员的安危为由, 联系了金水派出所,所里就报上来了,郭队让侯哥去现场看情况。”   昨儿夜里下了层薄雪, 川元路玉树银花,即便是白日, 也色若死灰。   好在枝杈与枯叶融着雪, 葱葱白白,暗沉之中透着点亮。   华子带上手套,一张嘴全是白气, “马悦琪一共来过三次所里, 我们都受理了, 第一次来, 是我当晚陪她回家的, 第二次来情绪特别崩溃, 说对方已发展到家门口楼道跟踪了,我看她不像骗人,所以又陪了3晚,第4晚她说会提早下班,要去超市购物,我就没跟着,然后回家就发现被砸得乱七八糟,”华子小心翼翼窥着侯琢,“嗯……我陪她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员。”   “哪个二百五能在警察陪同下还跟着瞎溜达,这不找死吗。”侯琢有咽喉炎,冷风一灌,又痒又疼,他带上口罩,打量着沿街店铺。档口少,只有家便利店和干洗店,“便利店监控看了吗?”   “都看了,监控里面只有马悦琪,身后没人,没她说的那个带渔夫帽,穿黄灰色风衣的,所以才觉得奇怪。”   侯琢进便利店买了两瓶玉米汁热饮,给了华子一瓶。   店里三个监控,只有收银台上端的那台可以窥见街道。   他俩在员工工作间看了“7个夜间”录像。   确实如华子所说,空荡黢黑的川元路,唯有马悦琪孑孑一人而过,不停扭头,对着虚空慌神。   “带路,去她家。”   丰华小区是回迁楼社区,住户人员混杂。   旁边又是两个热燃气厂房,出租率极高,人员流动量极大。   5栋塔楼,像5根冲天的烟囱,有着四壁萧然的荒凉,秃谢的荒草被步履踩得阡陌纵横。   底商的铺子零零散散,流油的,淌水的,地上黏腻一片,淹荠燎菜。一房屋中介的领班喊着沸腾的口号,带着西装革履的员工跳健身操。   两人抵达724室时,马悦琪还没来。   她听了警察的话,没敢动屋子,这两日留宿在朋友家。   侯琢去保安室调监控。   两鬓斑白的保安拴着皮带,从卫生间诚惶诚恐地迎出来,“警官好呀!”   一听是打听马悦琪,“哎呀马小姐,”老头点根烟,翘着二郎腿笑得贼眉鼠眼,“说是做前台的,谁知道呢,好多眼睛盯着的,这我知道的呀,爱漂亮呀,穿得也好,天天貂皮来貂皮去,颜色都不一样,我老婆说那贵得很,一身都是钱,那个鞋跟,厚得来,”他比划着,拿起对讲机,“呶,比它竖起来都高。”   监控没装几天,马悦琪屋子又处在死角区域,楼梯间亦然。   侯琢拿着楼层平面图,画出一条可避开监控的完美道路,“你们装监控不看图纸的吗?”   华子抢过来看,一脸敬佩。   老头急了,“又不是我装我装的,物业管的嘛!跟我有啥关系,我就一看大门的!”   侯琢透窗看着铁门稀稀拉拉进出的人流,“住户你熟吗?”   老头正斗地主呢,切换成挂机状态,殷勤地看着他,“长住的熟。”   “马悦琪呢,她是长住吗?”   “她不是,她搬过来两三个月,漂亮呀,都识得她,”老头贼兮兮,“警官,她是犯事了哇?”   华子的手机响了,是马悦琪,已经到了家门口。   还是花枝招展地模样,艳红的嘴唇似血盆大口。   她看到侯琢时眼都亮了,殷勤地围着他转悠,“警官好,你好,来来来,快进来。”   马悦琪满脸屈然,带着硬挤出来的哭腔,“警官,那画可贵了,真的,那是个艺术家创造的,他们都说他是淮江的伪艺术家,可伪得好呀,伪着伪着,不就成真了吗,我可是花大价拍下来的,还有这个,这个,这瓷器,整个淮江就三套,我全靠抢呢!”   华子没出声,她外婆家就有一套,前几天她外公刚低价处理完,潘家园烂大街的样式。   侯琢也明白,不声不响地取证,里里外外拍照。   “有丢什么东西吗?”   “哎呦,这还真没有,肯定就是那渔夫帽干的!看华子陪我,没法跟了,就砸屋子泄愤呗。”   “你跟那人之前有过接触吗?好好想想。”   马悦琪撅着嘴用力,思虑了半晌摇头,“我认人很灵的,所以做前台,如果我之前跟他吵过,肯定能记着,但我真没印象。”   “他多高?”   “这么高!”她抬手跳着比划,高跟长靴踩着玻璃,“吱嘎吱嘎”乱响,“帅警官,他比你高点,比你瘦点。”   侯琢把笔记本一合,“成,大致情况我们了解了,会向保险公司反馈,这段时间你注意安全,住在亲朋家里,夜间也先别活动,如果需要指认嫌疑人,我们会跟你联系。”   马悦琪讶异,“这就好啦?”   侯琢面无表情地颔首,“好了。”   他回身看华子,“我先回局里,有什么新进展,咱随时联系。”   华子温驯点头,“辛苦了侯警官,还专程让您跑一趟。”   侯琢一走,马悦琪就软磨硬泡地对着华子穷追不舍,想要侯琢的手机号。   华子满脸惑然,她与前几日的惊恐判若两人,全身都充盈着急不可耐地亢奋,充满诡异之气。   莫不是,她瞥她一眼,真的在骗保。   殷天下楼拿外卖时,侯琢正好进大门。   瞧见满满一兜的饭盒,酸笑,“呦,羊咩咩投喂时间到了。”   米和自从成了她的餐饮监督人,便嫌局里的饭太油太咸。   自己专门在长阳附近找了个口碑不错的粤菜馆,老板祖籍顺德,姓胡,有胡一刀的美名。   米和连着去了5天,把所有菜品试吃了一遍,没腻,甚至时常回味,便直接跟老板订了货。   一听是长阳律师订餐给淮阳分局的阿Sir,胡一刀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回家跟老婆吹嘘一番,每到中午亲自下厨备菜,找最稳妥的服务生送货。   今日的例汤是山药茯苓乳鸽汤。   配阿一鲍鱼、顺德伦教虾饼、凤城酿节瓜、白灼芥兰,主食香菇猪肉鱼皮饺。   菜肴刚铺开,无数个饥饿的脑袋凑过来,虎视眈眈盯着鲍鱼,说着酸叽叽的羡慕词。   殷天留了俩,便把餐盒给康子,5秒瓜分完毕。   侯琢上了个厕所,回来只有虾饼能咂摸味了。   殷天拿小勺斯文地舀汤,一入口,鲜得直翻白眼,“怎么样上午,骗保啊?”   侯琢拉着椅子挨近,又吃了个酿节瓜,为显不抠门,豪爽地将便利店三明治塞给殷天。   照片七七八八,覆盖了所有房间。   殷天边看边吃,眼睛都快贴照片上了,简直雕章琢句,最后松弛的眉眼拧成了两个铁疙瘩。   “你也觉得有问题,对吧?”侯琢观察着她表情。   殷天快速将照片分类: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   从中又将墙壁窗户、绘画器皿、和布艺类物品分离。   “对房间的破坏不是随机的。”她笃定。   “是啊,跟玩找茬游戏似的。”   殷天挑出两张,“这幅画的结构色彩和传递的意义远没有这一幅来得用心和深刻,廉价的被划坏,非廉价的大型油画完好无损,怎么解释?对画下菜碟啊。”   侯琢不甘示弱地敲了敲其中一张,“这卧室把手坏得很离奇,如果平时是锁的,硬撬,锁头会坏,如果不锁,直接就能推开,多此一举啊。”   “还记得之前我审那个惯偷,他死活不承认自己偷画,因为他看上的是相框。”殷天戳着照片,“这破画明显就是个印刷品,划的人也知道,因为痕迹在即将到达相框时戛然而止。”   侯琢一唱一和,“还有这儿,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有相框如果都不破损那太生硬了,所以他砸了艺术品的透明罩。”   “二就二在这,你看力的方向,和透明罩的受损度,”殷天嗤笑,“我就好奇这样力道,怎么做到只伤面子,不伤里子的。”   “墙上的红漆也看得怪,但又说不上来,”侯琢嚼着芥兰,盯着满墙的油彩,层层叠叠的“傻|逼”、“臭|婊”和“FUCK YOU”。   殷天突然笑了,举起一照片,“造假也上点儿心啊!”   照片里,一个窗帘杆被精心地卸下来,整个窗帘都毫发无伤。   “来吧,做侧写吧,”殷天敲着孩童牙刷、饼干和洋娃娃,“有个七八岁的女儿,有结婚照,但男|性|用品稀缺,且衣物大小和风格跟照片上的男人不符,离异单身,是否有男友不明朗,毕竟现在很多独居女性都会备男性用品,用以防止外来者的窥视。”   殷天一心两用,不忘给米和拍扫荡一空的饭盒,“年龄在37到42之间,审美浮夸,案发前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压力。”   侯琢诧异,“这怎么看出来的?”   殷天抽出一张垃圾桶照片,“药物袋,餐盒里剩饭的情况,食欲下降,失眠所以开右佐匹克隆片。”她又捏起一张“看小女孩作业本的下端。”   “不就是水吗?”   “那不是水,那是眼泪。作业本这一页的字迹是有裂隙的,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有人说一点她写一点,同一笔画分两次书写,纸张有明显拖拽拉扯的痕迹,这是有人在训斥她,但之前的纸张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说明她近期易怒,当然也有可能之前没辅导过作业。”   “再看涂鸦,用词的确奇怪,更像是她幻想中的来自男性的敌意,她想引起旁人注意,应该是近期对一名或多名男性感到愤怒,要么是她男朋友,要么是她兄弟。所有的银行卡都被翻找出来却一张都没丢,”殷天蹙眉凝思,“我直觉她需要一笔钱。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麻溜干吧。”   侯琢一脸推崇备至,“得嘞,谢殷哥指导!”   她回着米和信息,收拾着餐盒,抽湿巾擦桌,猛地想起了什么,抬头,“对,周家屯连环杀人案什么情况,白天又不是晚上,大家都不跑,等着挨宰啊!” 第62章   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12月5号晚, 聚海楼闽江厅,是孙苏祺和郭锡枰两家的亲家宴。   孙苏祺的母亲装聋作哑,没有到场, 甚至选择缺席婚礼。   母女关系谈不上多恶劣, 只是父亲离家后, 母亲自闭而古怪。   孙苏祺早些年提出让她来淮江跟自己生活,可母亲拒绝了。   她维护着那种根孤伎薄的体验, 甚至很着迷。   前天, 孙苏祺连播几次电话询问她有没有订票,母亲到最后索性拒接。   所以沈兰芳、张瑾澜和张乙安就成了她的娘家人, 三个女的势单力薄, 不能没有党|代表,便把老殷拉来坐镇。   郭锡枰丧母很多年, 跟父亲的关系还算和睦。   但他有个飞扬跋扈、咄咄逼人的姑姑,这次一同跟了过来。   饭局一开始,就听这老女人唱着拙劣且激昂的独角戏, 从东街说到西巷,还强调着穷乡僻壤里新媳入门的铁规。   郭锡枰的脸一寸寸阴黑下去, 眸子里盛着艴然不悦。   孙苏祺倒是淡定, 在桌下轻轻捏了捏他手,郭锡枰大力回握,没出声地喃喃, “对不起。”   沈兰芳、张瑾澜和张乙安都是城里的小姐命, 听说过拿婚姻当买卖, 当工具, 却没见过这般理直气壮, 恬不知耻的, 像只灰毛掐嗓的鸭子,扑腾着,“嘎嘎”叫唤。   姑姑一听两人想下午接亲,晚上婚宴,气得大嚷。   这破了祖宗凌晨3点至5点接亲的法则,会遭报应。   她粗鄙地讲述着她儿子婚礼的美美满满,媳妇的唯唯诺诺。   说得得意洋洋,皆依托于老祖宗的庇护。   她以为是孙苏祺在偷|奸耍滑,指使郭锡枰破规矩,便狠狠瞪了眼她,含沙射影地讥讽着“无父无母没规矩”,老殷跟她呛了两句,换来变本加厉的讥诮。   郭锡枰坐不住了,看了眼父亲,父亲安抚地摇头,让他默然。   若是给了她更宽广的表演舞台,这“人来疯”的女人会激灵起全身的战斗欲,肆无忌惮地撒泼。   可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当即给殷天发了信息:【过来,聚海楼闽江厅】   张瑾澜的脚在桌下轻轻勾住张乙安,待她目光一递来,不动声色地低喃,“叫天儿。”   张乙安早已打开了殷天的对话框,心领神会地眨眨眼。   白鹭江是贯穿淮江市区的第一大水系,两岸绿化葱茸,鹭鸟鸣鸣,繁荣出诸多城市公园。   晨明公园离淮阳分局最近,殷天有时下班会去遛两圈。   有米和后,她常刻意忘带手套,米和知她心思,抓着她手揣进自己温热的衣兜。   殷天似被烫熟,热烘烘的,脸也红扑扑,两人肩挨肩,看裹着羽绒服的大妈们笨拙又流畅的广场DISCO。   黝黝黑夜,小灯昏黄,殷天看到只刚生下猫崽的母猫跳上跳下,扒拉着污浊的垃圾桶。   她慈悲心澎湃,拉米和去旁边的农贸市场买鱼。   几条鲈鱼在红盆里或游荡或静止,摊主敲头破肚,杀得一气呵成,看见两人热情招呼,“美女要什么?”   “最便宜的。”   摊主指着一摊死鱼,“23!刚刚还跳的美女,很新鲜的。”   殷天摸向死鱼腮部,兀的一抠。   手尖黏糊糊,“你确定?”她提声,“刚才还跳?”   摊主窘态地讪笑,“早上,早上眺的。”   “多少?”   “18。”   “多少!”   “13。”   米和掏出13元,即将递出时,被殷天一把拽回三张一块,塞回衣兜。   而后两人撅着屁股找猫,“咪咪……咪咪……咪咪在哪儿呀,咪咪,有好吃的鱼鱼呦!”   母猫还没瞧见,屁兜里的手机开始连环震,半边臀都快震麻了。   掏出来一看,是张乙安和郭锡枰。   她回张乙安:【怎么了?】   张乙安:【速来救场。】   她问郭锡枰:【干嘛?】   郭锡枰:【过来打架。】   殷天不乐意了,“怎么弄得我跟个恶犬似的,一有啥事,就放我咬人。”   一听饭桌上的录音,更不乐意了,血压飙向天灵盖,磨刀霍霍就要往聚海楼冲。   米和开车送她,到了楼下,“我在这等,你慢慢打,别伤着自个儿,我不急的,或者你伤点,那我就大显身手,告得她倾家荡产,咱份子钱都不用出了。”   殷天戳他脑袋,“你个黑心绵羊仔,我上去了,你吃什么?”   米和指了指对面的便利店,笑得傻乎乎,“三明治。”   殷天大步流星往里赶,刚踏进电梯就想起他上次可怜兮兮地等着自己相亲,一等就是3个钟头,又酸又恼,简直是瓶便利店里行走的老陈醋。   只要起了这心思,脑子里便都是他的委屈。   殷天只能恨恨回到门口,敲了敲车窗,“陪我上去,壮胆!郭锡枰请客,吃垮他!”   殷天推门的瞬间,郭锡枰的臂膀顺势安落下来,张瑾澜长吁一气,总算等来了救援。   殷天笑得花枝招展,“sorry 来晚了,我是苏祺的妹妹,”她一把揽过米和,“这是她妹夫。”   老殷被菊普猛地呛住,咳得两颊红彤。   殷天落落大方,“郭爸爸好,郭姑姑好,我是警察,我丈夫是律师。”   米和一听丈夫两字,心下一颤,面色固然平平,脖子下全是眉飞色舞,脚尖都快踮起来,他轻咳一声,配合着微笑颔首。   有了两人加入,聊天的气氛更热烈。   唇枪舌剑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殷天的笑里藏刀,终于,当再一次谈论到迎亲时间时,殷天手一哆嗦,惊得筷子掉地。   她骇然,“几点?”   郭姑姑老神在在,“3点半。”   “几点?”   “3点半。”   “我没听清,几点?”她大呼小叫,   “3点半!”姑姑不甘示弱,吼回去。   “凌晨3点半?”   “对,凌晨3点半。”   “凌晨3点半,凌晨3点半!”殷天抚掌大笑,眼泪噙出。   她竖着双冷冽的狼眼,看张乙安,看张瑾澜,看老殷,看郭锡枰和孙苏祺,看郭父,最后钉在那狭长丑陋的面庞上,“凌晨3点半啊。”   张乙安若无其事地将水杯放到桌面边沿,嫌杯底露出的不多,又往外推了推。   “凌晨3点半?凌晨——!3点半——!对吧?”   “咋的,这孩子听不懂话呀!”   殷天猝然变脸,收敛了所有笑容,五官薄情寡意。   她猛地拍桌!   那本就摇晃的水杯顿然坠地,四分五裂地炸成碎花。   没有人惊呼,只有姑姑心漏一拍,急了“你做什么!”   殷天面无表情地擦手,“我姐,一孕妇,之前受过刺激,你们家这位,肚子上刚被扎一刀,肠子都穿了,从21楼摔到1楼,肋骨也裂了,俩伤都没好全呢,你瞎折腾谁呢!”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什么叫瞎折腾,规矩是天,是老祖宗!”   “凌晨3点到5点迎亲,是古代人用来躲避贼寇的,你怕谁来抢啊?谁啊?谁!谁他妈光天化日之下,敢他妈抢警察的亲!来,你告诉我,谁他妈光天化日之下,敢他妈抢他妈的警察的亲!谁!他妈的光天化日之下,敢他妈抢他妈的警察他妈的亲——!”   荡气回肠的怒吼澎湃在整个包厢。   死寂沉沉。   “郭……郭……郭什么!”殷天指着姑姑。   郭父脱口而出,“郭美娟。”   “我告诉你郭美娟,一个法医界翘楚,一个警界中坚力量,说不好听了,万一‘啪嗒’一下!孩子流了!‘哐叽’一下!猝死在半道儿上了!你负责吗!”   殷天眯着眼,滑腻腻,轻悠悠地笑,“你以为就俩人命吗,能破多少案,能救多少人,他俩身上是带附加值的!你对那些可能会死于凶案的人负责吗!”   郭美娟从没见过这么凶恶的女人,像头喷火的藏獒,能嚼碎她咽吐,她几乎都能感受到那粘稠的胃酸正淹溺住她,可她嘴皮没吃过亏,忙踢了脚郭父。   郭父不接,眼观鼻鼻观心,扮瞌睡。   “能吗?流产了,算你的,累嗝屁了,算你的,凌晨3点半,我是伴娘,我他妈都起不来。来吧,咱这有专业的法律人士,我帮您问问,真要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算?”   米和从善如流,“故意伤人。”   殷天看了眼他,心想你可真能胡诌。   米和脸不红心不跳,“致重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殷天夹起块干锅肥肠,蹙眉疑惑,“那要是什么肠子又破了呢?”   “致严重残疾,十年以上。”   “那流产呢?”   “流产算杀人吧?”张瑾澜语不惊人死不休。   “无期,或死刑。”   “什么意思?”殷天瞪大眼。   “什么什么意思?”   “无期什么意思,死刑什么意思,我刚进重案,不清楚啊!”殷天嚼着肥肠,吃得香喷喷,一脸虚心求教。   “无期,关一辈子,死刑,注射器一推,送火葬场。”   殷天大悟,充满惊奇,“啊,原来这叫无期和死刑啊。”   孙苏祺憋得肚子疼。   沈兰芳手指攥着椅子,指骨都青白了,愣是没笑。   郭父就忍不了,低头抿嘴,撇了眼郭锡枰,悄摸竖起一大拇指。   郭姑姑青白着一张脸,“那就……那就下午好了,不要太累。”   “诶,这就对了嘛!”殷天热情洋溢地起身,走到她身侧一把弯腰搂住,“您不知道,郭大爷……郭队长很厉害的,是警队真英雄,我姐那更不用说了,是法医中心扛把子,扛把子懂哇,就是她说第二,没人敢领第一,她要出事了,甭说什么县级市、地级市,首|都的整个法医体系都不会轻易放过那个让她出事的人。”   “还是姑姑您识大体啊,”殷天敲了敲她酒杯,“来,咱们敬姑姑一杯,”殷天一脸流|氓笑,“姑姑不常来淮江,想去什么地方,跟我说,我帮您介绍介绍!”   郭美娟可不想挨这煞神,瘪着嘴,老实地扒饭夹菜。   沈兰芳歪头看张乙安,压声,“你女儿可真牛。”   张乙安心平气和地喝茶,囔囔,“她是我们家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懂的。”   周六的婚礼顺顺利利在下午举行。   殷天不止是伴娘,还是管钱的,女方亲朋一股脑塞钱,她就一笔笔接,塞进斜挎的小粉包里,这都是孙苏祺以后的私房钱。   孙苏祺在老城区的房子早被沈兰芳和张瑾澜装扮得喜洋洋。   整个楼道的邻里都收了喜糖,笑吟吟出来贺喜。   新娘化妆换晨袍,三姐妹没选丝滑的红粉袍子,最后看上了澡堂子里厚实的大白袍,脑袋上裹着冲天的红蓝条纹毛巾,带着金边黑墨镜,像三个粗糙的法式贵妇。   摄影师是老莫找来的,翘着兰花指,“来来来,大家一起说,钱!”   “说钱有屁用,要男人!”老莫咋呼,“来一起,叫男人。”   三人声如洪钟,“男人——!”   屋里嘻嘻哈哈,长辈们也乐得其所。   接亲的队伍恢弘浩大,层层叠叠地压进小区,以七中队打头阵,二中队辅助,一大队垫后,个个西装革履,风逸盎然。   老莫趴窗户上吞吐沫,乐得跟女流|氓似的吹口哨,她刚刚许了愿,转眼梦想就成真。   孙苏祺换了秀禾,带好头饰,紧张地抠指甲,拉着殷天一遍遍问,“好看吧,可以吗,会不会显得胖。”张瑾澜轻声细语地哄,平缓她的焦炙。   出于两人健康状况的考虑,除了抢红包,并未安排任何整蛊游戏。   孙苏祺甚至不让郭锡枰背她,唯恐他腹部的伤口崩裂,或是加深肋骨挫伤。   可郭锡枰执拗,说什么都要背,他比谁都重视这场婚礼,那是他拿命求来的。   孙苏祺拧不过,“你要不舒服,就把我放下来听见没。”   郭锡枰哪里肯听,咬着牙晃晃悠悠把人背起。   侯琢和康子当起左右护法,准备危机时刻,搭把手。   下楼时,殷天听见郭大爷悄悄对孙苏祺耳语,“我背着你们母女俩,安心,也开心。”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女孩,就女孩,我想要小公主,跟你一样。”   孙苏祺妆都哭花了,又想起自己在手术室外的万念俱灰,“真好,你还能背我。”   郭锡枰把她往上扽了扽,“背,背一辈子。”   就这话,严丝合缝地戳在了殷天的心房,值了!   出事后,她两只胳膊一个多月都提不起重物,甚至写不了字,红花油抹了一瓶又一瓶,韧带严重拉伤,可值了,真的值了,太值!   从楼下到小区门口,要穿行数栋高楼,是段长路。   郭锡枰到最后有些力不从心,孙苏祺拼命拍他,让他把自己放下来,郭锡枰冷汗茬茬冒,就是充耳不闻,契而不舍。   这把居委会戴袖章的老大爷给看傻了,头次见新郎一脸狰狞,咬牙切齿,新娘满脸勉强,“嗷嗷”大哭。   这,这是接亲还是抢亲!   终于上了车,郭锡枰缓了良久,喘着粗气,“别气,别哭,到礼堂给你惊喜,那时候你再哭。”   孙苏祺扒着他衣服,要看伤口。   伴娘跟车,殷天一脚踏进副驾就看见那皱巴巴的衬衫,显然误会了,“忍忍啊,克制点,没多长时间,回来再扒嘛。”   云顶是淮江市的超五星酒店,坐落在云雾盘绕的崇明山间。   大婚现场是郭锡枰设计布置的,孙苏祺没见过。   孙苏祺的婚纱是自己挑选的,郭锡枰亦没见过。   当她捧着白蔷薇,穿着老式缎面的复古小拖尾缓缓步入现场时,被万木吐翠,枝叶婆娑的茂密丛林震撼了。   春树暮云,那是她最喜爱的郁郁葱葱。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金色的铁艺搭起小路和云台,烛火漫漫,触目皆是灿若繁星的春花缀着枝蔓从高处垂落,悠悠荡荡。   孙苏祺像个闯入秘境的仙子,泪眼婆娑,在云屯雾集中款款而来。   郭锡枰同样热泪夺眶,她太美了,婀娜娉婷,复古的裁剪托得她出尘不染,他欢喜得真诚且笨拙,讷讷笑起来。   邢局致辞。   姚局致辞。   七中队的破案率被高调赞扬,几乎成了场工作总结大会。   好在接捧花环节拉回了载歌载舞的氛围,老莫张牙舞爪,“我我,给我,我,我需要,殷天有了她不用,往我这扔,右边,右边!”   孙苏祺背对着她俩抛扔时,老莫几乎是生扑过去。   可上天有偏颇,殷天傻站着,那白色蔷薇像有眼睛,大咧咧往她怀里落。   米和坐在张乙安身侧,笑得得意洋洋,老殷冲他吹胡子瞪眼,也抹不去他的欢天喜地。   或许是有感于两人的挚爱婚礼。   米和凌晨2点半,再接再励翻了42号墙头,他多次摸索,多次实践,身手已驾轻就熟,猴一样往上攀。   殷天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窗口,一把拽住他,“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   米和把长羽绒一脱,赤|身白条,泥鳅一样往被窝里钻,“冻死我了。”   殷天也缩进去,“我今儿好不好看?”   米和捏她鼻子,“好看,什么时候都好看,骂人的时候最好看!”他笑起来,“真的,你都不知道,那天他俩看你的眼神,跟看菩萨一样。”   米和摩挲着殷天的脊骨,痒得她咯咯叫,“我很认真的在考虑一个事情。”   “什么事,”殷天双脚冰冷,她膝盖贴身,把脚丫往米和肚子上蹬,冻得他呲牙咧嘴。   “我们好像还没有口头确定男女朋友。”   “啊,”殷天往前一拱,“都这样了还不是啊?都丈夫了。”   “那是演戏,不算,我要口头申明。”米和一本正经。   “好好好,口头申明,怎么说,你是我男朋友。”   “谁,谁是你男朋友?”   “米和是我男朋友。”   “小天是我女朋友,”米和闷闷地甩头,蹭着她脖颈,笑得花枝乱颤。   “幼稚死了。”殷天嫌弃地躲开。   米和没抬头,淹没在她清幽的檀香间,瓮声瓮气,“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   “谢我什么?”   米和双臂一箍,紧紧搂住,“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第63章   轻敌   淮阳分局。   3号审讯室。   马悦琪的男友, 留着黄毛飞机头,穿铆钉夹克,脸盘下宽上窄, 像个松子仁。   他显得烦躁, 抓挠着脖子乞求地看着侯琢, “大哥啊,也就她把那些破烂当宝, 我也觉得奇怪啊, 多俗多艳啊,可她喜欢, 她人也一样, 花蝴蝶一样招眼,有人看她大|腿, 她得意,领子能开得这么低,得亏现在是冬天她知道冷。我早分了, 早就分了,1个多月前就bye bye了, 伺候不起!”   他扒开袖子, 上面全是粗鲁的褐色挠痕,结痂了。   “她划的?”   “我妈划的。”   侯琢一愣。   飞机头看他表情,笑了, “我跟她出宾馆被我妈瞧见了, 我妈说我找小姐。”   “你这划痕是刚挠的, 也就这两日, 怎么分手一个多月。”   “大哥, 分手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啊, 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安全啊。”   该问的都问了,侯琢出了审讯室忙扒喜糖吃,他被飞机头多日不洗澡的味儿快熏得鼻子失灵。   这几日所有工位和茶水间都堆着成群的喜糖,整个分局都糖量超标。   郭锡枰去做康复体检,孙苏祺在3层解刨二中队最近负责的抢劫致死案。   殷天要么窝会议室,要么埋首档案室,有时会去市里的法医鉴定中心。   侯琢孤身一人带着辅警走访了马悦琪的家庭关系。   果然如殷天所说,因为老城的拆迁款没谈妥,马悦琪闹到了哥哥的单位。   疯起来似头猛虎,把劝架的女领导给咬了,直接导致马明生失业。   马明生老婆没工作,养着半大的孩子,平日就抠搜,半年没吃过牛羊肉了,她心里有气,嫌丈夫窝囊。   这下小姑子毁了家庭根基,总算给了她泄口。   揪着马悦琪的头发扇打了一路,闹得小商小贩全出来看笑话,要什么脸面,要什么尊严,穷苦早把人逼疯熬亡!   跟男友分手,情感危机。   跟哥嫂打架,家庭危机。   拆迁款分配不均,多张信用卡欠款,财务危机。   现场除了马悦琪、女儿和男友的指纹,再无提取到其他生物信息。   川元路铺面监控显示,无人员跟踪。   殷天全说中了,真相水落石出,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骗保行为。   侯琢上报给郭锡枰,新婚燕尔的郭大爷听了始末,觉得生存不易,警告处理便可。   殷天提着外卖回工位,听到处理方式,嗟叹,“郭大爷结个婚,心肠都柔软了,这要放以前,耗了那么多警力,不得好好教育。”   她将饭盒一一铺张,每天都有开盲盒的新奇体验。   今儿是一盅黑豆鲫鱼汤,一例古法彭公鹅,一份咸鱼肉沫茄子煲,椒丝腐乳炒通菜,主食配干炒牛河。   米和仿佛知道她身侧有贪吃佬,菜量比往日大很多。   侯琢不客气,他早上没吃饭,正饥肠辘辘,俩脑袋挤在工位里埋头海塞,吃得不亦乐乎。   侯琢去金水派出所时,殷天也在,正好顺路找孙小海拿数据。   保险公司的人先到场,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逻辑严密,眼光老辣。男的负责评估,女的负责抽丝剥茧,马悦琪屋内所有的疑点,她都与殷天有一致的解读,分析得层次井然。   “考虑过转行吗?”殷天腰疼,蹲地上抽着烟问女孩。   女孩愕了片刻,笑得礼貌又疏远,“殷警官,我舅舅就是警察,你们工资这个数,”她打着手势,“我的工资,这个数,我上司两周前跳槽,大概率我会坐她位置,您觉得,我丢西瓜捡芝麻的可能性有多大。”   殷天歪头仰看她半晌,“可惜了。”   女孩咯咯笑,“我第一次见到马悦琪就觉得反感,当然我有我的专业度,本着怀疑为前提是我们的工作性质,不至于在开始就上纲上线。明确她骗保后我报了警,那时候见到了她女儿,你知道那一瞬间我有什么感觉吗?”   殷天警惕起来,“继续。”   “我觉得那不是她女儿。”   “怎么说?”她把烟屁股往地上划灭,跺着脚起身捶腰。   “第一,那女孩不像她,母亲的头骨是国字脸,女儿的头骨是小尖下巴,我不是遗传学的专家,我只说我的第一感受,她俩的骨相非常迥异,第二,孩子怕她,是那种独有的面对暴力时的恐惧,所以我故意把自己的围巾给她戴上,这就看到了第三,她身上有大面积的瘀伤。”   殷天好半天没说话,看着从远处奔跑而来的马悦琪,“我们警局福利也很好的。”   女孩粲然一笑,“这是我名片,以后殷警官有需要,随时联系,不只是保险赔付的事儿,其他的,也可以。”   这种女孩800个心眼子,个个都实心,算得上“蛇蝎”美人。   殷天闪了闪眸子,扬眉将名片揣兜,“周婉娩,既然早看出来了,为什么当时不说。”   女孩斯文地推了推眼睛,“那是警察的工作,我喧兵夺主,不合适。”   殷天“嘿嘿”笑,笑得周婉娩全身发毛,有些后悔说多了。殷天长臂一扬,招呼马悦琪进调解室。   马悦琪拍桌瞪眼,使出浑身解数,否认着侯琢说的每一条疑点,又被殷天堵得哑口无言。   她眼泪滚滚,擤着鼻涕唾骂她的哥哥嫂子,还有那个把她当小姐的前男友。   纸巾丢得满桌,她抵死不认自己砸了房间。   热切地描述着渔夫帽,说她尿丝袜时的惶恐和无助。   她抓住华子不放,又抓周婉娩,最后纠缠住殷天,“殷警官是吧,见死不救是吧,你这是渎职!”   殷天跟所长打着招呼往外走。   马悦琪八爪鱼一般,把她领子拽得歪斜,勒得脖子生疼,“你要敢走,我就投诉!我……我投得你停职!”   “开录!”殷天一声令下,侯琢掏手机录像。   “马悦琪,一次警告,放手。”   殷天在门口的监控下突然止步,她被箍得直咳,面色生起驼红。   马悦琪没放手,“你不能走,他今晚就会跟着我,我死定了,他知道我报警我死定了。”   “二次警告,放手!我再最后提醒你一次,骗保行为有大有小,没必要闹上法院,你已经焦头烂额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马悦琪哭嚷,“我没有撒谎!房子是他砸的,他故意这么做,让你们觉得我骗保,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一般几点接女儿放学?”   马悦琪一窒,愣怔了半天,“4点。”   殷天食指中指交叠一弹她肩膀,“是不是4点,你心里清楚。”   她比马悦琪高,眼神向下一凛,让人生寒,比那渔夫帽男人还骇然。   马悦琪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放手,“我死了,你们就信了,对不对。”   殷天脖子重获自由,两脚倒腾迅速上车。   “都一样,见死不救,狗屁的警察,狗屁人民公仆,人死了才管,呸!腌臜货!”   警车一启动,她气焰又软下来,哭一会嚷一回,哭时梨花带雨,嚷时凶神恶煞,“求求你了殷警官,我求求你了你别走!”   对街的五金店,陆一带着鸭舌帽,挑着膨胀螺丝、水泥钉、榔头、电缆、水管角铁。   他选得讲究又踏实,对比着品牌,寻摸着瑕疵。   帽檐下的小眼虚眯,活络地左顾右盼,窥到警车离去,马悦琪懊丧的叫骂踢脚。   他笑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细雪漫漫,白日昏沉。   明明下午3点,却有6、7点的灰黑。   残叶被凌凌烈风卷上天,直扑人脸,到处都是缩脖疾走的行人。   西城分局路口已经开始堵车,沿街的店铺亮起灯,安着沉重的大棉门帘。   玻璃起水雾,从外望去,人影含糊,像毛玻璃。   殷天把米和给她买的围巾拢了拢,揉了揉脖子。   几次拨打孙小海的电话,都无人接听,倒是一抬眼看见了刘秀锳。   “刘……”车窗下移,殷天刚开口就灌一嘴寒风,冷气横冲直撞窜进她食道和胃囊。   她肠胃弱,当即就疼起来,顺带还崩出两个屁。殷天忙拧开保温杯,灌了口渣打柠檬热茶。   “刘队——!”   刘秀锳第一声没听见,第二声才晃神,探腰躬着身,辨认马路对面殷天的小脑袋。   她就穿了个厚牛仔服,冷得撒腿往殷天车边跑,拍了拍窗户,指着一旁的重庆小面。   中午没吃饭,刘秀锳大快朵颐地嗦着豌杂面。   殷天看中了椒香烤猪蹄,抱着啃。   “孙小海干吗呢,不接我电话。”   “上午有个案子他们技术对在跟,可能现在在开会。”   “你俩最近咋样?”殷天燃起熊熊的八卦之魂,猪蹄粘嘴,她拿纸巾擦,又沾一嘴纸屑。   “什么咋样?啊,他谈恋爱了,我有看到女孩下班过来找他。”   “那你呢,谈了吗?”   “哪有那时间,”刘秀锳嗤笑,“还是你们淮阳好,能谈恋爱能结婚,周边还有小公园,我们这儿,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干的命。”   刘秀锳喝着热豆浆,又单点了份牛筋牛腩,“过来拿41号材料啊?”   殷天点头,“调档案。”   “赶紧了事吧,西城没能耐,看你们淮阳了,这要破了,上面又得相互酸。郭队怎么样,婚礼我没顾上,听说不错啊!”   桌上的手机突然红灯闪烁,滋哇乱叫。   殷天一划屏,看到了庄郁的吉普正驶离惠爱医院,进入芳华大道。   这么早下班!古怪!   殷天拍下一百块,“你先吃着,我跟人。”羽绒一裹,跑得仓皇。   她今儿开了局里的车,按着导航,从三阳路绕东郊南街,再穿惠新口,最后能斜插到庄郁的车后。   “你那还顺利吧?倒时差就得忍着不睡,等到他们的晚上,直接按他们的时间走,巨有效果。诶,阳阳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这次书画比赛想让阳阳上,被她给拒了,你说说她,我说没用,什么叫她不喜欢,她喜欢跳拉丁,咱不是让她学了吗?她喜欢写东西,咱一点一点教她,告诉她文学即人学,若想写得深刻,就得见人性的骨,她现在用她那天赋给学校争争光怎么了,你就是太纵容她……”   殷天在庄郁车上装了跟踪器,有窃听功能。   陈谦前日被外派到纽约交流,半个月才能回,庄郁的孩子陈念阳是春明小学的风云人物。   殷天听着这家长里短,一时恍惚,几乎叠印成她和米和的往后时光。   米和比她细腻,比她耐心,这些自然会是他的言辞。他说过,男孩叫米糯糯,女孩叫米团子,   殷天想着想着,自己先乐了,疯了吧,给孩子取名叫糯糯,娘透了!   庄郁越开越偏,横穿过老城区,环岛右转,驶进一僻壤小道,殷天没敢跟太紧,反正有定位。   她跟着轨迹经过一硕大的废弃厂房,里面皆是层层叠叠的报废车辆,没人,是野狗的天下。   绕过这片荒地,庄郁的吉普重新扎回城里。   殷天一时愕住,以为自己暴露了,停歇在水果采摘园的门侧,等庄郁先行两个街口,她才启动。   庄郁还在跟陈谦讨论今年过年的医院值班安排,她想带陈念阳去南方踏海。   吉普最终停靠在老城边界,那里是个城中村。   15分钟后,殷天缓缓驶进,看见了庄郁的车,停在鑫源大厦西门。   西门直通地下室,没有向上的路径。   殷天下了两层,徐徐推开铁门,讶异地愣在当场,那是一个鬼魅喧嚣的地下世界,恍若进入了80年代的九龙城寨,盘根错节的复杂味道直冲鼻头。   贴手机膜、卖酸辣粉、挂帘子的上中下铺合租房、配钥匙、卖包子、修鞋档、卖光碟、小面馆、美美烫发店、文具玩具……所有档口挨山塞海,闪烁着眼花缭乱的霓虹灯牌。   小孩光屁股舔糖,老人抠脚听《三国》,女人边哺乳边替客人量尺寸……   十几个岔路口,上演条条大道通罗马。   殷天在里面转了10分钟,彻底成了睁眼瞎,迷乱地鬼打墙。   她方向感固然优越,也无法辨清全是蓝色档蓬的几百家小铺,最后还是抓着一喝AD钙奶的孩子,亲自带她出西门。   她把地址原封不动地发给老莫,让她出出力。   回车里守株待兔。   庄郁在那儿呆了4小时,而后跨了半个市区,回到住址附近。   接上拉丁舞兴趣班下课的女儿,再去永辉超市买了两大兜子的食品用品,最后在小区外的麦当劳吃了麦辣鸡翅套餐当宵夜。   陈念阳已经11岁了,她当年百日,张乙安还送过礼。   石火光阴啊石火光阴。   殷天点烟吞吐,很多事情,也该落下帷幕了。 第64章   谈恋爱真他妈矫情!   殷天睡得愣愣瞌瞌, 黑皮书压在她肚皮上。   富华家园开始供暖气了,夏日般骄阳似火,厚被换成了薄毯, 棉绒睡衣裤换成了丝薄睡裙。   窗外一黑影麻溜地攀附上来, 是贼眉鼠眼的老莫, 她斜挎着电脑包,轻轻移开窗户。   寒风一灌, 熟悉地冷冽让殷天迷糊睁眼, 以为是米和。   一勾对方脖子,两腿向上一绞, 顿觉不对!   触觉不对, 味道不对,身型也不对, 殷天吓得猝然睁眼,兀的松手。   “谁!”   “我我我,你这有没有吃的, 我饿死了!”   殷天十足诧异,“你怎么来了?”   老莫“嘿嘿”坏笑, “以为是米和吧, 腿夹那么紧,腰都快被你别折了!我还就必须这个点来,你不是说那地下迷宫, 进去五分钟就得迷嘛, 我定到位了。”   殷天一骨碌爬起, “是什么场所?”   “看过美剧英剧吧, 平常人生病去医院就医, 但还有一些身份不明朗的人, 是没法去正规场所治疗的,所以——”   “——她开了地下诊所。”   “对,在地下二层西侧的最里间,外头是足疗店,给她打掩护,卷帘门后面是个卖凉皮的,出口有三个。”   “她这周只去了一次。”   “应该不止是她,还有别的医生和麻醉师,”老莫亢奋得两眼放光,鬣狗一样摩拳擦掌,“走不走?”   “走!”   殷天猫腰开门,去冰箱给她拿了俩今晚的酱肉包,又从衣柜翻出件低调的黑色羽绒,想起什么,“手电,手电你带了吗?”   “带了带了,不打无准备的仗,开门的铁丝儿我都带了。”老莫拍了拍斜挎的百宝箱。   殷天打头阵,身手矫健的顺着管道,半跳跃地往下荡,像个长臂猿。   韧带没好全,吊着的时候酸麻无力,疼得她拧眉。   老莫看着死宅,但翻了初高中六年的高墙,功夫底子卓然,   米和刚从41号客厅的玻璃门出院子,还没走到篱笆栅栏。   就看见月光下殷天拉着羽绒服拉链,跟老莫鬼鬼祟祟往停车场跑。   她面似白瓷,在皎皎朗月下淡扫蛾眉,像个娇娆的雪精灵,轻盈而鬼马。   仿佛感受到不远处灼热的目光,她霍地扭头看向41号院。   米和遽然一惊,忙隐于暗中,看入迷的笑容尚未收回。   他未着|寸缕的身子上就套了件白羽绒,现在贴紧墙壁,在风刀霜剑中,小腿冻得直颤悠。   米和抬脚就想跟,又生生止住步子。   他这一身太突出,硕大的白雪球,简直就是黝黑中明晃晃地移动靶子,算了,他垂头丧气地进屋,看定位也一样。   鑫源大厦38层,捅|着天,扎着地。   像头沉寂地巨兽蹲守在城中村的东北角。   殷天开着张乙安的车,熄了火停在西门外,戴上鸭舌帽,“你先把楼内的安保监控给切了。”   “这破楼怎么可能有监控?”   “楼没有,她地下诊所不可能没有。”   老莫觉得在理,掏出笔记本神乎其神地开始操作,十指上下纷飞,快得像是瞬移。   殷天戴上口罩,给老莫一个,两人端详着周遭无人,下了车闪进门内。   地下2层,进入的瞬间,老莫彻底傻眼。   这儿竟有种难以言说的,透着“绝地逢生”的赛博朋克味儿。   阴暗,潮湿,逼仄,布满了蜂屯蚁杂的塑胶水管和违规电路,一眼望不到头,无穷无尽。   霓虹光牌不灭,闪烁得扎眼。   窄道幽幽暗暗,围帘后幢幢的人影像有无数个脑袋。   鼾声遍地滚,声声震耳。   也有没睡的,在打牌,在卖货,在吃串儿喝酒……他们对周遭的外来者无动于衷。   跟随老莫的平面图指引,两人很快摸到了“赵妹足疗店”,果不其然,再往里走,监控丛生。   她俩戴鞋套,戴手套。   从足疗店热水间的小门进入,穿过水表管道的隔间,迎面是钢板门。   老莫熟练跪地,从布兜里掏出两根铁丝,在指尖一绕。   殷天转过身不看,“你小点声儿。”   老莫看她转身,嗤笑,“你可真形而上啊。”   殷天无奈耸肩,“我一执法的,真没看见才行。”   铁门一开,是个杂货房,把放着木桶的纸箱挪走,露出了个仅有一米的门洞,用铁锁封住。   “他们应该不走这个道儿,这就是一狗洞啊。”   “三个门呢,病患肯定是从外界直达诊所。”   “可不,要这么个绕法,得死半路上。”老莫一撬一提,“啪嗒”一声,锁开了。   门洞后面霍然开朗,是个狭小的手机贴膜店。   招财猫在玻璃柜上冲着她俩笑,和善地挥着臂膀,摇啊摇。   老莫气喘吁吁,“没走错啊。”   殷天看着电脑,摁亮手电筒,晃了晃黢黑的长巷,“这边。”   终于,在一扇极其不起眼的铁门后找到了地下诊所。   老莫直奔办公室的主机,正式开启工作。   殷天看不明白,就知道屏幕一会白惨惨,一会绿油油,一会蓝盈盈,无数代码在电脑上蠕蠕而动,飞速上移。   老莫一到秋冬季,脸上的肌肤就水油不平衡,被这么一照,油花多得能下锅炒菜。   她兢兢业业时,殷天探索着这里的所有房间,消毒水味浓呛,即便戴口罩也直窜鼻腔。   一共7个病床、一间无菌手术室、准备室、麻药房、休息区、办公室。   15分钟后,老莫有了成果,从疑虑到讶异,到震惊,“天儿!”   殷天听她声音一激灵,忙摸黑奔来。   “看这!这一页,下一页,下下页,全都是大份额的资金,打到海外账户,1月的281822,打到美国田纳西州孟菲斯比尔、3月614736这笔,马来的亚罗士打,我知道这一片,很多华人居住、这个,369616,法国雷恩……今年一共有132笔,她这……她兼职挺多啊,还负责洗|钱吗?”   殷天看着密麻的数据,被震荡得有些懵然,缓了半天,才喃喃开嗓,音色都哑然,“全部拷回去,所有内容,可疑的不可疑的,全都要。”   殷天猛地起身,脑袋晃得很昏沉,她抓住桌沿才站稳。   庄郁,庄郁,究竟什么人物。   “你……你回去查她的留学背景,她好像是哥大医学专业的,把她查个底掉儿。”   “你是不是怀疑她是41号灭门案的凶手?”   殷天瞪着眼,显得很迷瞪,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我不知道。”   老莫觳觫一阵,“她还住过41号,如果真的是她,变态吗!住自己的行凶地,还反过来开导你!”   殷天大力揉搓着太阳穴,“她只是听了我的铃声,才唱那个旋律,这也只是海外业务,她留学美国,她是医学中心的好苗子,所以会有往返业务。”   老莫知道她矛盾,毕竟庄郁参与到了她生命里最孤寂的时段。   她所有的悲郁,所有的愤恨,所有的孱弱都是由庄郁来抚平的。   殷天一时喘不上气,“好了吗,好了赶紧出去,我上不来气儿。”   两人原路返回,他们之前拍了照片,将所有物品还原,才退出了鑫源大厦。   殷天开了两个街区,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烟酒铺,下车买了条烟。   她一直听米和的话,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跟丁一远抢糖吃。   可她现在被炙火烧得通身难熬,心脏跳得凶蛮,一下,一下,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哆嗦着手,倚着车,一根接一根猛抽。   十几个烟头坠地,老莫看不下去了,“别抽了,吃东西都比这强,你忘了你怎么答应羊咩咩的,要不我请你吃麦当劳。”   殷天置若罔闻,两腮抖得跟鱼儿一样呼吸,“她住41号的时候我上中学,跟老殷的关系是最差的时候,那时候什么感觉,特想一个人站在高塔的避雷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闪电就把我给劈死了,劈死最好,眼不见心不烦,解脱了。我那时候骑车骑得特别快,过马路也横冲直撞,就希望有辆车有眼力见儿,能把我给撞死。”   殷天抹了把泪,“之后才知道,那是中度抑郁,怎么平复的,她帮我平复的。我跟个镜面一样碎的稀烂,是她一点一点给我拼好的,我们后来不怎么联系,再见的时候是在青川县,我那时候见的死人比我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我这儿,”她战栗地指着心脏,指着脑袋,“我这儿是崩溃的,她蓬头垢面,累得跟鬼一样,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脚踝上的口子,感染了,好了,又感染了,反反复复,我发着烧,见到她的瞬间以为在做梦,我恍恍惚惚去抓她,我抓到她了!她是真的,是我的亲人,我哭得差点昏死过去。”   她抽得太快,猛地呛咳起来,随即干呕着,鼻涕也往下淌,“我怕死了,真的怕死了,就怕她没听过我的铃声,怕她是原唱!”   殷天蹲下抱住自己,“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老莫听得难受,又是递纸又是递水。   她都没接,挥打在地上,像个喝多的人蹦起来惨笑着,“你知道我有多可怕吗?我竟然觉得米和和庄郁是认识的,他们是一丘之貉,是有所图的。那个黑心傻羊对我那么好,那种好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心实意的,瞎子都能看出来,可我就是不信任他,我不信所有人,我之前更过分,是她教我怎么相处,怎么跟老殷相处,怎么跟张乙安相处……我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殷天用手掌摁着奔涌着泪水的眼睛,想从根儿上掐断泪腺,“谈恋爱真他妈矫情,艹!” 第65章   夜半鬼来信   清晨6点20分, 雾雨濛濛。   惠爱医院对街的便利店人满为患。   收银台前卧着长龙,有的疲惫耷眼,有的麻木失神, 有的亢奋挂笑……这是刚值完夜班的医生护士在排队买早餐。   庄郁挑来拣去, 拿了俩鸡肉饭团和巧克力毛毛虫面包。   兜里的手机兀的一震, 掏出来一看,是条未知的号码信息:【你还好吗?】   庄郁疑虑了一瞬, 想着自己家大业大, 救治过的人员多且杂,便当成地下财阀的慰问信息。   她去了乳制品冷柜, 拿了袋可可豆奶, 排队扫码。   科室的任务越来越重,又临近年关, 个个焦头烂额,争分夺秒。   那里是战场,秉承着女人当男人使, 男人当牲口使的作战原则,好在实习生们争气, 能扛能打, 听话又勤勉。   队伍踟踟蹰蹰,眼见着终于要轮到她,急诊科室的电话打来。   “庄主任, 来了一车祸的, 大肠外露, 胸腔刺穿!”   庄郁一个健步把怀里的食物往购物篮一放, 撒腿往门外跑。   老街的清晨, 市井油烟味最浓, 冰雪严寒也抹灭不去东家西舍对早点的执念。   卖“油炸鬼”的老肖抬眼一看狂奔的庄郁,想也没想,助跑两步,抓着油条往她手里塞,“庄医生!早饭能吃一口是一口啊——!”   狂风卷来两声细碎的“谢谢。”   庄郁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向着急诊大楼扑去。   虹场路42号的风雨更猛烈,簌簌拍窗,浓云低压,望眼即是黢黑一片。   张乙安诧异殷天还不起床,她脱下围裙上楼,门一推吓得惊诧一退。   大变活人啊!   地上躺的是正挠着屁股,咂嘴哼唧的老莫,睡得愣愣瞌瞌。   殷天爬起来穿睡袍,眼睛红肿不堪,半夜哭得太狠,蛰得眼球又疼又涩。   她看张乙安的眼神聚焦在榔头、铁丝和手电上,忙声明,“她半夜爬不上来,想撬门,最后使使劲儿还是上来了,呼噜太响,被我踹下去的,那个,让我陪她哭,想跟侯哥谈恋爱,侯哥没看上她。”   “狗屁!才不是……”老莫半梦半醒间狡辩。   殷天抬腿又踹一脚,“就是。”   张乙安思疑地盯着她金鱼一样的泡眼,“赶紧,要迟到了。”   殷天拿脚丫揩着老莫肩背,凶神恶煞地压声,“把东西给我收好了,疯了吧,满地儿放。”   张乙安最近热衷面食学习,襄阳牛杂面是最新成果。   咸辣刺激,醒脑提神,殷天边夸边给郭锡枰发信息,她准备直接从家去西城分局的档案室调阅材料,下午再归队。   她披着雨衣狂奔进“牛油果”里,看着“噼里啪啦”地雨点有些心焦。   现在只要在暴雨滂沱中行车,她总能想到九记馄饨店门口的急转。   她不是一次起疑,之所以有那样的飞速底气。   人少是事实,再者行驶过程中并未瞧见人影,米和几乎是从天而降。   碰瓷吗!   那晚太动荡,具体的细节已记不太清,但她就此烙下了心病,一落雨就发骇。   堵!   依旧是出奇的堵!   西城分局外的三岔口永远是三天刺绣一朵花,老太太的瘪牙吃硬饼,慢得人神共愤。   就是这一刹一踩的空档,她看见分局一侧苍旧的女人。   不知为何,裹着件绿皮雨衣,像是立了千年万年,眼观鼻鼻观心,是尊无情的罗刹。   殷天心里“咯噔”,一个人名猝然脱口,“刘秉如。”   果不其然,真的是她!   更粗糙了,也更窘迫,在凛凛朔风中岿然不动。   她皮肤是皲裂的,眼睛是麻痹的,肩背是佝偻的。   殷天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初秋,这面目全非的衰老给了她无限震荡,呆傻地看了半晌。   直至后面警车催促,她才恍惚地拐进大院。   “希望和失望的决斗中,如果你用勇气与坚决的双手紧握着,那胜利必属于希望。”   狗屁!   第一次读这洗脑鸡汤,殷天就觉得扯淡,希望和失望,五五开。   刘秉如就在细水长流地演绎着失望的解读,她咬牙切齿跟希望对峙,不死不休。   整整一上午,这女人哀颓的形象在她颅脑中遍地开花。   孙小海找她时,她憋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她站了多久?”   孙小海懵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五味杂陈地叹气,“已经生根了,我们铲不动。”   “就没人管那案子?”   “西城跟淮阳不一样,事赶事,脚都不沾地。”孙小海留着胡茬,掩不住疲乏,“还有一部分资料在C区的二柜,你自己看,中午没时间吃饭,我得去眯会,两宿没阖眼了。”   “刘秀锳说你有女朋友了?”   “按着你的法子演戏呢。”   “有用?”   “快了,”孙小海举起大拇指,“我妈很快就得去找你小妈了,为表感谢,下次请你吃饭!”   殷天心情总算清朗了些,“行了去睡吧,别猝死了,那还有个屁的长长久久。”   胡一刀的外卖送到淮阳,是康子去拿的。   她没跟米和说今儿在西城分局,但凡跟41号案有所瓜葛的行动,她都守口如瓶。   米和当即收到了信息,说拿外卖的人从女换成男。   他正在开会,一调定位,看到她在西城,米和没打扰,但凡去西城,只可能忙碌一件事,虹场路41号灭门案。   殷天埋首在1999年所有关于沙头角贸易冲突的卷宗里,一动不动。   再抬眼已是下午4点30分,她脖颈酸麻,“咯哒”复“咯哒”。   收拾完东西,大雨已停歇,天乌黑着,压得人心惶惶。   她驶离西城时,拐角处的刘秉如依旧面无表情地挺|立,脚边有俩盒饭。   那是对面重庆小面的老板慈悲,已经送了多年,有时候辅导孩子写作业,气得血压飙脑,她便逼着自己去想这个悲苦的女人。   她盘下这个店10年,她就站了10年。   她对生活困苦的和解,皆来自于旁观这个女人的一生。   她变着花样的给刘秉如提供午餐和晚餐。   好人有好报,她这么跟自己说,那就保佑她那不争气的孩子无忧无虑吧。   淮江四中附小的门口。   放学的嬉闹此起彼伏。   陈念阳戴着酷帅的鸭舌帽,背着黑金书包,咀嚼着泡泡糖。   她嘴巴一鼓,吹出个硕大的粉色泡泡,“噗哧”一爆破,黏了她半张脸。   她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   她继承了庄郁的清秀和陈谦的高个子,小小年纪就鹤立鸡群,抬手应付着打招呼的同学,看得出人缘极好。   她感受到一股炯炯的目光,便左顾右盼地寻找起来,透过挡风玻璃,跟殷天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她歪头看入迷了,觉得这阿姨的眼眸似深水寒潭,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夏珍珍猛地从后面抱住她,吓得她霍然回神,“你吓死我了!我今儿不用做值日,你妈呢,她迟到了!”   夏珍珍的母亲跟庄郁是多年好友,任职东纯影业的财务副总。   工作清闲,所以通常都由她接送孩子。   黑色的宾利一停靠,夏珍珍和陈念阳便往车里钻。   “春姨好!”车子启动的刹那,陈念阳扭头看殷天,殷天的车子也果断启动,不紧不慢地跟随。   “看什么呢?”夏珍珍吃着橡皮糖,跟着她东张西望。   “没什么,咱去吃披萨吧春姨,我爸说他昨晚吃了曼哈顿最好吃的烤鸡披萨,我馋了一天呢。”   “走着,那还是普罗旺斯呗,正好在小秋老师家楼下,吃完你们上去练琴,你妈今儿值夜班吗?”   “她昨儿值了。”   “成,那一会上完课先到我家,我把生蚝打包了给你妈带过去,最新鲜的从法国刚运来,别隔夜,直接当宵夜吃啊。”   陈念阳一听有海鲜大餐,眼睛都发光,“谢谢春姨!”   他们吃披萨时,殷天买了煎饼果子。   一个没吃饱,又去排肉夹馍的队。   陈念阳坐在落地窗边,又看见了殷天。   她抓着披萨,起司拉得老长,拍了拍夏珍珍,指着远处殷天手里的肉夹馍,“肉夹馍就是咱们的披萨,可它太辣,我上次把青椒呛嗓子眼里,把我爸吓得碗都掉了。”   春姨轻飘飘侧头看了眼殷天,催促,“快吃,再迟到这周小红花又没了。”   殷天刚进车,手机便开始响铃,这说明庄郁从惠爱医院出来了。   她不再监视陈念阳,直接去了住宅的车库。   这几日跟下来,她发现了之前所没有涉及到的庄郁的癖好。   比如热衷麦当劳的麻辣鸡翅,通常背着女儿,点3到4对,吃得淋漓尽致。   又比如会去游戏厅玩投币游戏,坐在机器前打一个小时的蛋糕,她是游戏厅的VVIP,积累着拿到过很多手办。   还比如,她去盲人推拿店揉搓筋骨,她是老客,跟所有上钟的师傅都熟。   果不其然,她的吉普驶进地库,一停好,就拿起副驾的炸鸡嘬骨。   酥脆的声音传进殷天耳里,又饿了!   她吞咽着口水,似乎都能感受到多汁鲜嫩。   庄郁吃得满足,提着包往单元门走时,突然停了步子。   她蹙眉看着手机,光源锁住她脸,亮得刺目。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收到未知号码的信息:【你不记得我了吗】。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收到的是【我知道你】。   庄郁下意识翘首张望,惊得殷天猛然缩脖,扑倒在副驾。   她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氛,迅速刷卡进门,闪入电梯。   8点30分,陈念阳咋咋唬唬抱着一大箱生蚝进门,庄郁一气呵成地撬壳,陈念阳切柠檬,母女俩打开PAD跟陈谦视频。   陈念阳提溜着肥厚的蚝肉,抖动着,“爸爸,像不像大舌头。”   庄郁瞪她,“陈念阳你恶不恶心。”   陈念阳嘿嘿笑得像个小老太。   她是个夜猫子,作业总能轻松完成,然后看个电影,偶尔会拼乐高,她最近的战绩是陈谦给她买的“忍者码头”。   庄郁让她跟陈谦汇报学琴的情况,自己走到一边,就在刚刚,又收到了信息:【我知道你做过什么】。   庄郁的心遽然漏拍,所有的血液滚滚往脖颈上涌去,像被别人揉掐住心脏,不紧不慢地抽拉,抓挠。   她栗栗危惧地回头看一眼女儿和陈谦,回拨信息电话。   丁铃铃!   丁铃铃!   庄郁手脚惊厥,死死攥紧椅背,   她竟听见一门之隔,铃声在走廊幽幽响起!   丁铃铃!   丁铃铃!   陈念阳也听见了,“妈妈,周阿姨回来啦?她不是前天才去新加波,她说新马泰7日游啊。”   庄郁煞白的脸吓到了她,“妈妈!”   庄郁关了视频,食指比着“嘘”。   陈念阳惊惶起来,拽住庄郁衣角,“谁啊?”   庄郁寒毛卓竖,轻手轻脚从厨房提出一把尖刀,“你别出来。”   陈念阳瘪着嘴哭,“妈妈,咱报警吧,老师说了警察叔叔能抓坏人,咱们给他们打电话吧。”   丁铃铃!   丁铃铃!   庄郁一手抓手机,一手提刀,缓缓推开大门。   陈念阳不甘示弱,跺脚找了一圈能防身的东西,最后拿了装生蚝的瓷盘。   丁铃铃!   丁铃铃!   黢黑的走廊,庄郁提声咳嗽,感应灯半亮不亮,“进屋把门关上!”   陈念阳死活不配合,执着地跟在她身后。   跟着就跟着吧,“念阳,如果有危险,如果有人伤害你,你不要跑,不要把后背留给敌人,你跑也跑不过,你就回击,拿妈妈的刀往他脖子上扎,往心脏上扎,你知道心脏在哪,爸爸教过你的,对吧。听见我的话了没,听见没有!”   陈念阳哭嚷,“听见了!”   丁铃铃!   丁铃铃!   走廊尽头黑黝黝,像个深渊巨喉,就是那里在传出声响,庄郁拿手机的电筒照着。   光很薄,微弱地滑来滑去。   她步子踟蹰,越挨越近,声儿也越来越清晰。   庄郁如临大敌!   突然怀念起在哥大射击的日子,她热爱粗暴原始的方式,最痛快!最安全!   走到底,没人。   算不算虚惊一场。   庄郁只觉得愈加惴惴不安。   那微光闪烁的手机正躺在消防箱上,“丁铃铃!丁铃铃!”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你知道是谁撞死了庄郁的父亲   米和一晚上都跟陀螺一样, 视频连线、文书报告、案情交流、拟定探监时间。   以前游刃有余,今儿却如坐针毡,整整一天都惶惶心焦。   处理完所有事宜, 他去泡了个澡, 在热水氤氲中剖释着烦躁的原因。   总觉得有一股冥冥力量, 将他拖拽到失控的边缘,脚下万丈之渊, 摔下去九死一生, 或者更惨,曝骨履肠。   他披着一层水雾去佛龛上香, 把最近的起心动念好好跟赤松黄大仙聊了聊。   回卧室一抬眼, 殷天的房间亮了,楼下的黑森林钟, 杜鹃鸟踩着花团“布谷布谷”。   22点了。   殷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灯光只亮了15分钟,便黑漆漆的沉寂下去,米和裹上羽绒服下楼, 继续当罗密欧。   攀爬到房间里才知道没人,他开启了她的定位, 红点一显现, 米和的鸡皮疙瘩簌簌而起。   他瞠目结舌——殷天在鹤台嘉园!   那是庄郁的住宅!   呼吸滞了半秒,米和猛然想起昨晚她和老莫的夜奔。   因为突发的工作情况,他没有在意两人的目的地, 米和两掌寒凉, 攥了几遍才回暖, 哆嗦着确定她俩的途径位置, 显示在鑫源大厦里, 有过长久的逗留。   米和没听过那地儿, 当即给阿成报了地址,要求彻查。   卷土重来的忧惧再一次弥漫他全身,像是得了红疹,又痒又疼,眼睁睁看着它遮头盖脚。   她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庄郁的,她明明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竟毫无察觉,   殷天回屋时已经23点11分,端着一盘热乎乎地咖喱烩饭。   开了灯,没注意床上的鼓包,端到书桌上开始大口咀嚼。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也没回头,两条胳膊从后搂住她,米和眼底掩着怯生,“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这语音语调太像一个充满怨怼的妻子,常理下,丈夫的应答大概率会是一连串叠加的谎言。   “去学姐家送东西,咱不是在澳门给他们买了水晶杯,我给送过去,还有量了他们家的尺寸,得订婴儿床。”   “喜欢杯子吗?”   “喜欢,夸你眼光好。”   米和抚弄着她的长发,不动声色地将苦笑包藏,“那你得奖赏我。”   “我今儿好累。殷天神色倦倦,“没心情。”她甚至不吃了,躲开他的拥抱,直径去卫生间锁门洗澡。   愈是这样,米和愈手足无措。   他低微地揉掐着脖颈,在门口踌躇良久,“小天……”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敲了敲门,“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别熬夜,也别吃太多,积食了不好消化。”   这一夜,他岑寂地坐在桌前,看殷天的房间亮着豆孤灯,在风雪的追逐中光影摇曳。   美得似一轮水中月。   殷天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眯眼看着吊灯,亮得她橙黄橘绿都分不清了,干竭的眼睛哗哗直流。   她就这么睡过去了,连被子都没盖,   凌晨3点21分。   鹤台嘉园3栋502室。   乌漆漆。   庄郁仰躺在床上,睁眼复盘着给她发信息的人选。   陈念阳也睡不安稳,惊醒了几次后,索性钻到了庄郁的被窝。   地下诊所救治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会玩这种劣质的把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若纯粹从字面解读,更有可能是殷天,她究竟发现了什么,要这么诈她。   二十年,四平八稳的生活,荡起了致命的涟漪,到底哪儿出错了。   手机“嗡嗡”一震,庄郁条件反射地激灵。   她抓向自己手机,不是,再看向无名手机,无声无息,都不是。她起身看向另一侧床头柜,是陈念阳的。   谁会在凌晨3点给一个11岁的孩子发信息,庄郁忧惧起来。   探身输入密码,陈念阳不喜欢秘密,热衷原始密码:000000。   随着短信的上移,庄郁不自控地觳觫起来,震得席梦思此起彼伏。   她像是狂风骇浪里的一截枯木,被拱上浪顶,又被拍至底渊,这大起伏的可怖让她死死摁住心脏,疼,摧心挖骨的疼。   她大口“呵呵”,似呼吸不畅。   青筋乍现,脖颈寒凉。   庄郁震恐地抬头,觉得床中间立着个吃人的妖怪,正狰狞着鬼脸,大张着咧至耳后的红唇,温腥的血一股股向外冒,它牙齿丰硕且尖锐,冲着她女儿嘿嘿疯笑。   【你好可爱】   【你喜欢什么】   【你扎马尾不好看】   【海洋公园的海豚馆开了,你想不想去】   【四中附小的校服真难看】   【蓝裙子显白】   【注意视力啊小四眼】   刚刚收到的那条是:【生蚝好不好吃】   庄郁压着哆嗦,手脚并用地爬下床,给向花希打电话,“你接珍珍和阳阳的时候,有被人跟着吗?”   向花希原本愣愣瞌瞌,一听这话瞬间清醒,语调都变了,“怎么了?”   “你下来一趟。”   庄郁住5层,向花希住12层,3分钟不到,她就裹着呢子大衣出现在门口。   一进玄关就看见餐桌上的尖刀,“到底怎么了?”   庄郁把陈念阳的手机递给她。   随着指尖的滑动,她脸色一寸寸浆白,“这谁啊,这是在跟踪念念,跟踪了,”她低头看日期,“三周啊。”   “有见到什么可疑的车辆吗?”   “没有啊,吃生蚝是今天的事儿,是偶发性的,他怎么知道?”   “你复盘一下。”   “临走时公司有点事情,就耽搁了10分钟,我到校门口的时候,珍珍和念念已经出来了,我就把车停下,他们上车,珍珍开始吃橡皮糖,念念……”   “念念怎么了?”   向花希回忆着自己不经意地看了眼后视镜,陈念阳正回头巴望着玻璃。   “她怎么了?”   “她在往后看,珍珍问她看什么,她说没什么,”向花希打一寒颤,“她是不是在看那辆车,在看跟踪她的人,她知道有人在跟踪她。”   “然后呢?”庄郁手脚冰冷。   “然后我们去了普罗旺斯,她想吃烤鸡披萨,没有,最后点了炙烤牛肉披萨。念念坐在靠窗的位置,说了很多陈谦在纽约的事儿,吃完就上楼学琴,我在客厅坐着等,加上小秋老师,就我们四个人,接她回来后,先上我家拿的生蚝,然后她就下楼了。”   庄郁从手机调出殷天的照片,放在向花希面前,“有印象吗?”   向花希思虑着,缓缓摇头,突然大骇地拍腿,“有有,是这女的!在普罗旺斯外面,我想起来了,念念看她拿着肉夹馍,说肉夹馍就是咱们的披萨,我就跟着看了一眼,就是这女的。”   庄郁面色灰败,徐徐阖眼。   她有着难以言说的愤怒、忧虑、害怕、忌惮……她自诩自己刚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可刚刚她怕得惊魂丧魄,近乎失去理智。   她知道殷天的手段,她被恶鬼缠上了。   客厅细碎声吵醒了陈念阳,“花姨,”她揉着眼混混沌沌地进客厅,“您怎么来了?”   庄郁把手机还给她,“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收到这些信息。   “啊?”陈念阳傻了,“我当是谁暗恋我呢。”   “陈念阳!”庄郁气急败坏,“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我……我是这么觉得呀,让我别近视,吐槽校服难看,校服真的很难看嘛,最后一排的陆魔王就跟我说过让我别扎马尾,丑,但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就是没事找事想跟我说话。”   这是全然不同的逻辑。   向花希眨眼斟酌,“有道理啊,会不会,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庄郁压着火,“凌晨三点发信息,我就应该想多,这个阿姨你见过没有?说实话。”   陈念阳鼻子都快贴照片上了,一琢磨,“啊,她在车里老看我,在校门口的时候,她还对我笑呢,普罗旺斯她也在,在车上吃肉夹馍。”   “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就看着,跟着花姨的车,我以为是她是马安华的妈妈,她俩长得好像,马安华也在上钢琴课啊。”   “去睡吧。”庄郁将手机递给她,“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息要跟妈妈说。”   向花希在陈念阳进屋后,悄声,“这女的谁啊,你反应这么大,病患家属啊?”   “算是吧。”   “有矛盾?”   “因为我的缘故,她没了亲人。”   “可救治本来就有风险!这是常识啊!”   “今天放学我接她俩,看看什么情况。”   庄郁目光落在手机上,那张照片寒风低走,殷天裹着羽绒服,冷冽的眸子对着镜头,似看非看。   她一直觉得这女孩身上共存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就好像既能杀人,亦能修佛。   若是有一日她得知真相,庄郁知道,她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拉着自己下阿鼻地狱。   她看着卧室里的陈念阳,流露着浓浓的畏怯,原来人随着年龄增长,真的会弱点累累。   “郁,郁……郁,”向花希拍她,“没事的,我跟你一起,人多好办事。”   凌晨5点40分。   灯晕漫漫,市井徐徐喧嚣。   安城家园6单元8层。   殷天敲开老莫家的门,“有病吧,非得拽到你家,电话不能说啊。”   她提着两杯拿铁,“便利店的凑活喝。”她把自己投射到懒人椅里,“什么事儿?”   老莫脸色斑驳,眼神飞上飞下,打着转地乱瞟,她抓耳挠腮,憋了片刻终于开口,“庄郁在哥大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没有钱,拼命打工,打工的种类里面,有一种来钱来得很快。”   “就这事儿啊,”殷天面色平平,“特殊服务呗。”   “不一样,是Sadomasochism,施虐和受虐。她有一份急诊记录,1998年圣诞节,她被两个老板预定,摁在浴缸里挑战屏息极限,差点就死在那一夜,是被楼里的保安救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挣来的300美金。”   殷天听得憾然,脸色威正起来,有些唏嘘。   老莫欲言又止,“她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因为她家里的情况不好。”   “我知道她爸出车祸去世了,他妈应该就是个家庭主妇。”   “对,就是这不好,怎么出的车祸,为什么出车祸,是谁撞死了他。”   老莫双唇跟黏了浆糊似的,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对不对,但我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我看了她的经历,就好奇她的家庭,所以……”   老莫把一张打印纸轻轻放在桌上,那是法院的执行单。   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虹场路41号的女主人叶绒,酒后逆行,撞死了她的父亲庄书阳。”   殷天听见了,可又像是没听见,耳边吹起的嗡鸣让她晃神,“谁,谁撞死了谁?”   “你已经听见了。”   “我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没听见!”   “你听见了!”   “叶绒!”   “撞死了庄书阳。”   殷天遽然起立,腿是绵软的,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胃里产生了强烈地翻腾感,像匹藏羚羊高高跃蹄,重重蹬落,横冲直撞。她爬在地上,闭眼喘息着,可疼痛没有减轻,手臂一脱力,下巴直接磕在瓷砖上。   “天儿!”老莫吓得跪滑了两步,抱住她。   “叶妈妈,是叶妈妈,是报复杀人,她从美国带回了帽针,是她,真的是她,”殷天身子扭曲地呻|吟,死死攥住胃,“真的是她……是她,我知道,我有这种感觉,”她一头冷汗,嘴唇也煞白,这是肠易激综合征,“我有这种感觉……”   殷天抓拳捶地,一下,两下。   她流泪嘶竭着,一声,两声。   老莫豁力抱着她,“本来已经商定了赔偿数额,结果庄郁要走量刑,律师团颠倒黑白,最后庄家什么都没有得到。”   殷天蜷在地上,抱着脑袋喃喃,“南瓜……南瓜!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   老莫听不懂。   2004年,原来庄郁那么早就对自己和盘托出了。   那是2004年的万圣节,庄郁坐在虹场路等她,给了她马克笔,南瓜和细刀,邀请她一起做南瓜灯。   庄郁说了什么,她说,“我爸被车撞死了,我妈积郁成疾,前几天走了,就我一个人。”她指了指喉咙,“这也是车撞坏的,我妈想走赔偿,50万一条命。可我想走量刑,一命抵一命,哪怕抵不了,受受罪也好。结果,因为我什么都没了,50万没了,我爸没了,我奶奶没了,我妈没了,只有我了。”   殷天流着泪大喘,“当年姚队曾经说过一句话,那么多年,不知凶手站在谁的身后,老莫,”她呢喃细语,两掌捂上眼睛,“她站在了我的身后啊。”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我叫庄郁, 我要举报你们分局的殷警官   庄郁跟科室打了招呼,特地提早下班,去四中附小接孩子。   她今儿没开吉普, 上午坐同事的顺风车, 下午打的。   向花希则巴头探脑, 有种沉浸在影视剧里当特工的兴奋劲儿。   她把自己全副武装,早早蹲守在学校门口, 蛰伏于一家零食店, 虎视眈眈地凝睇着经过校门的每一辆车。   夏珍珍先出来,扑进宾利, 一看庄郁也在, 粲然一笑,“干妈好!”   陈念阳今儿有值日任务, 需要规整桌椅,晚来了20分钟。   激烈地探讨声中,四人决定去尝鲜鹤台嘉园对面新开的千淞町旋转寿司。   夏珍珍和陈念阳在后排手舞足蹈地高唱《See you again》。   说唱部分由陈念阳包圆儿。   她铿锵有力地节奏和地道的发音让庄郁笑出声, 瞥了眼向花希,对方脸上也映现着对似水流年的追忆, 恍若回到纽约暴雨夜, 一起去哈林小酒馆的奇遇。   回家这一路,庄郁频频瞩目着后视镜,时刻戒备着。   然而没有车辆尾随。   她们不敢大意, 进了寿司店挑了临窗的位置。   夏珍珍不开心, “干妈, 吃旋转寿司一定要坐那儿才有意思啊, 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向花希摆手, “你俩做那台子前吃, 我和你干妈有话要说。”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没吃好。   陈念阳翩翩起舞的当着搬运工,穿梭在靠椅和吧台间,拿的全是寿司,冰冰凉凉。   庄郁的胃畏寒,吃了三四个就开始“咕噜噜”滚动。   最后还是向花希叫了碗味增乌冬,庄郁嗦完,肠胃才停止造反。   他们佯装坦然地吃着喝着,眸子溜溜转。   却还是没有殷天的踪迹。   回到地库,陈念阳突然想起来,“明儿手工课,要做木质大恐龙,咱家没502胶水了。”   夏珍珍也叫唤,“我那支上周也用完了。”   庄郁刹闸,“正好吃多了,我带阳阳去买,两支够不够?”   夏珍珍开了车门,野狗一样往外窜,“够够够,谢谢干妈!”   胡生小百货就在寿司店隔壁的隔壁。   老板娘跟庄郁熟,知道她主任医师的身份,殷勤得让人招架不住。   她离老远就招呼,“呀庄医生下班啦,念念吃饭没,我刚蒸完一笼烧卖,”老板娘拿着饭盒就要给陈念阳装,“糯米香菇加肉末,我姥姥辈儿传下来的手艺,他们都让我开店呢!”   庄郁看陈念阳没出息地巴望着,“想吃啊,两个就够了,您甭把她惯坏了。”   “哎呦一笼呢,两个咋够,”老板娘跟陈念阳眨眼,“明儿当早餐吃,咱孩子长个呢!超过你妈再超过你爸,咱以后当大明星当大模特!”   庄郁进货架找胶水,兜了两圈才找到。   502的规格不一样,分大瓶和小瓶。   “要多大的你自己进来挑。”庄郁扬声喊。   没人应答。   停了片刻。   “陈念阳。”   依旧寂寂然,无声,连老板娘的声音都消失了。   “陈念阳!”   庄郁心脏霍地被勒紧吊起,满目骇然地扒着货架往外跑。   陈念阳正在门口傻愣愣地仰头凝望。   “陈念阳我跟你说话呢!”   这小百货的位置正对着庄郁家,陈念阳懵然扭头,伸臂指着,“妈妈,咱家在发光耶。”   庄郁愕然抬头。   果然,黢黑中一束光芒像条滑溜溜的鱼儿,一会跃东,一会腾西,一会光照显盛,一会光泽黯澹。   那是手电,有人潜入了他们家。   庄郁付了钱,拉着陈念阳往车库冲,他们猫着腰溜边走,停在一个死角。   他们要静静地等。   陈念阳没出声,咬着唇,害怕又出现昨夜走廊里的情形,死死拽着庄郁的手。   庄郁握紧她冰凉地指尖,“不怕,妈妈在。”   约莫15分钟后,一辆黑车驶离。   即便带着口罩和鸭舌帽,庄郁还是在错车的瞬间认出了殷天,目送着她离开停车场。   静默地直起身子,庄郁缓缓阖上眼睛,将陈念阳紧贴在怀里。   她不相信殷天有证据。   41号灭门案所有的证据链全部被她销毁,殷天至多只是怀疑,没有动她的能耐。   她闯她家宅,就更说明狗急跳墙,她抓不住她的尾巴。   庄郁手上湿濡,低头一看,陈念阳满脸是泪,哆嗦着无声地呜咽。   她蹲下来,“妈妈会长命百岁,爸爸也会长命百岁,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看着我,我们会陪你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工作,留学,结婚,我会帮你选婚纱,你爸会把你交给新郎,我会给你带孩子,会调解你们夫妻矛盾,我们会坐邮轮游地中海,我们会一起做很多事情,会一直在你身边。”   陈念阳哭得更凶,鼻头一点红,打着哭嗝连连点头。   既然命有一劫,迎战才是她的风格,她要先发制人。   庄郁在地下诊所里救治过的病患个顶个的能征敢战,他们三教九流诸有涉猎。   朋友托朋友,恩情挟恩情。   一个小时内,庄郁便拿到了交管局内部传来的惠爱医院、鹤台嘉园和普罗旺斯街区的监控画面截图。   20点10分,她背着斜挎包出现在淮阳分局大厅。   拦住一年轻女警员,“您好,我要举报。”   顾大姐刚刚处理好人事档案,正往外走,一听“举报”两字,便诧然止了脚步,打量起庄郁。   “您举报谁?”顾大姐上前。   “我叫庄郁,我要实名举报你们淮阳分局的殷天警官,谁可以接待我,我要提交书面证据。”   “举报谁!”顾大姐傻眼了。   户籍姑娘也懵懵然,颇有顾虑地看着两人,“顾姐。”   七中队的人陆陆续续刚走。   他们刚破了辖区内的一起连环盗窃,饿急了,约着去对街吃烤鱼,回来再跟进。   顾大姐是局里的老人,能稳住场。   她的工位又能纵观局里所有人员的出入,她过目不忘,当机立断吩咐女警,“丁一远还没走,估计在技术队,给他打电话,让他立马下来。”   “身份证。”丁一远含着棒棒糖,戒备地端量着庄郁和陈念阳。   庄郁姿态磊落,出示着证件,丁一远大手一挥,请她进了接待室。   一侧头就看见顾大姐斟酌着字句正在发信息,他知道这是要跟老殷通风报信。   “顾姐,”他摇头,“不是时候,先听她怎么说。”   顾大姐斟酌片刻,收了手机,不回家了,她回到工位继续着手明儿的工作。   她倒要看看,这女人耍什么花腔。   招待室里。   庄郁让陈念阳去角落玩PAD。   无视丁一远的敌意,侃侃,“这是我女儿的身份证,这是我的身份证,你认识我的丁警官,咱们在惠爱医院见过面。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是惠爱医院普外科主任医师。”   “说吧,举报什么?”   庄郁拉开斜挎包,拿出三份密封袋,“这一份,是我车上的监听器和定位仪,这第二份是我所居住的小区的监控图像和录像,这是第三份,她跟踪我女儿时路口的视频和照片,还有餐厅外的监控。”   “这些东西你怎么拿到的?”   丁一远眼神似豺狼,透着凶蛮,他卧底多年心思灵透,小区的监控就罢了,若是街面监控,不仅要花心思,还得请人脉。   “丁警官要包庇自己人。”   丁一远笑了,“不敢,小心驶得万年船,庄主任和米律师是朋友,长阳的人可不仅一次对我们背后下刀,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递这三份罪状。”   庄郁兀的起身,“我要跟你们领导反应。”   “开会呢。”丁一远疲懒,“资料我们收了,我们会跟进追踪的,有了新的进展我会联系庄主任,”他看了眼陈念阳,“孩子还得写作业,别耽搁了。”   “好呀,”庄郁招呼陈念阳,走到门口突然转身,“丁警官,不要以为我只有一份证据,她今晚私闯我的家宅,没有搜查令,知法犯法,如果你们解决不了,或者怠慢,或者偏袒,我会把它交给媒体,长阳最擅长打舆论战,我是个医生,悲天悯人是本性,我最不想看两败俱伤。”   “庄主任慢走。”   待庄郁一离开,他迅速打开档案袋,果不其然,调用的是交管局的监控,不同时间不同品牌的车型,的确是殷天,有时戴棒球帽,有时鸭舌帽,有时戴口罩有时不戴。   顾大姐迅速闪了进来,看着一桌子的照片,当场愣怔,“这么多证据!”   “老郭在哪儿,今儿也聚餐吗?”   “应该在家陪小孙呢,那我……那我这,跟不跟老殷说啊?”   “先别说了,我跟老郭商量一下。”   丁一远拨打郭锡枰电话。   孙苏祺正坐浴缸上给那疯癫的哈士奇洗澡,跟要杀狗似的,哈士奇叫得壮烈又惨烈。   郭锡枰赤条着上身,肚腹那围着白色的绷带,外面兜着围裙,边做营养餐边哈哈嘲笑。   餐桌上的手机滋哇乱叫,他掂着锅退了两步探身一看,是丁一远,小指一划,摁了功放,“不用等我,我在家吃。”   “老郭,惠爱医院的庄郁你认识吗?”   “庄郁?名儿熟,谁啊?”   “这女的刚才来局里,点名道姓要举报殷天。”   “举报?!”   卫生间的水停了,哈士奇还要嚎叫,被孙苏祺一巴掌箍住嘴。   她静|坐在浴缸里,抻耳朵听。   “对,她车上发现了定位仪和窃听器,还说天儿撬锁进了他们家,跟踪她女儿,对两人的正常生活造成威胁,现有的证据是大量的小区和路面监控,我看了眼,的确是殷天。”   “跟老殷说了吗?”   “没。她来的时候顾姐在,我让顾姐先别说,但她会不会私自联系我就不知道了。”   “邢局呢?”   “没,她说的这些情况现在都没核实,万一到最后发现恶意举报呢,之前马悦琪不还要举报她。”   “成,我知道了,我派人核实。”   孙苏祺摊着两手沐浴液泡泡,看着他蹙眉挂电话,“怎么回事?庄郁我知道,她以前是殷天的邻居。”   孙苏祺转身去洗手,而后满屋找手机。   郭锡枰拦住她,“别,这种事情一旦确定,性质极其恶劣,她如果没做,会真相大白,但她如果做了,的确需要付出代价。”   孙苏祺蹬开甩水的哈士奇,“她和庄郁关系很好的,如果是误会呢,直接解开不就完了,她的脾性干得出来这样的事,但是一定有前提,她只有极度怀疑一个人才会这么做。”   郭锡枰眯眼咂摸,“41号案?”   孙苏祺惊诧,“如果是她知道了什么,又没证据,只能跟踪,只能进屋找证据呢。”   “无论有没有关系,在没有上级授权,没有审批书的情况下,这些行为都是违法的。明天咱俩上班都正常点,不要说,那会害了她,如果她知道了,掩藏行踪,或是有过激行为,对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不会是好事。”   孙苏祺长吁短叹,轻轻颔首,“庄郁……庄郁还救过她,那次青松岭回来,她呼吸道过敏……”孙苏祺揉着肚子,“好好地,怎么回事嘛……”   七中队正在龙湖馆聚餐。   殷天从鹤台嘉园出来,便到龙湖跟他们汇合。   烤鱼辣得她嗓子眼冒火,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着锅边饼,简直人间美味。   侯琢坐在她身侧,盯着江湖尖椒鸡吃,他鼻头红,嘴巴更红,显得娇艳欲滴。   康子是湖南人,直夸味道地道,一听老板口音,就要称兄道弟。   侯琢受不了了,耳朵麻得“嗡嗡。”   他起身去冰柜拿了桶桂花酸梅汤,刚纠结要不要再来桶花生露,手机响了。   “喂,郭队。”他歪脖夹手机,用膝盖关柜门。   “殷天是不是在你旁边?”   “对,你找她啊,等会,我把电话给她。”   “不用,你找个安静点的地儿,我有事跟你说。”   侯琢诧异郭锡枰此时的一本正经,忙把饮料一放,往店外走,“怎么了郭队?”   “惠爱医院的医生实名举|报她涉嫌跟踪和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对方提供了大量的监控图片和窃听器、定位仪,你跟进一下这个事,等会回局里直接找丁队,他会安排你的工作事宜,不要声张。”   侯琢呆若木鸡。   郭锡枰不耐,“说话。”   “好好好,好……我回去找丁队。”   郭锡枰已经挂了电话,侯琢还僵直地举着,难以消化刚才的信息。   他从霓虹闪烁的门洞里看着埋头干饭的殷天,她不时和队员笑闹,吃得一脸汗,一脸泪,整张脸红彤彤,别有光彩。   似乎有所感应,殷天的目光递了过来,穿越重重人影和腾腾雾气,与他对撞。   作者有话说:   预收   《走马灯事务所》   野心勃勃,准备高升的蒋副队被罗局派往穷乡僻壤的西北农村。   接一个蓬头垢面,饥黄干瘦,呲着牙嗑瓜子的电影放映员。   女人不情不愿上了车。   回威北市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罗局的办公室粗鄙地撒泼,她没东西扔,就扔兜里的瓜子。   天女撒花糊了罗局一脸,镇住了整个刑侦口。   周一,新队长的就职典礼上,那个从西北来的土鳖女人严菁菁穿着一身警服,生不如死地站在了会议室中央。   同样黑丧着脸的还有蒋副队。   一个不想干,一个太想干……注定成仇人。   半个月后,蒋炎武发现了严菁菁的秘密。   这女人自言自语,好吃懒惰,昼伏夜出,还学别人做法人开公司,他顺藤摸瓜,摸出个生意红火的走马灯事务所。   刚要向督查组汇报,又有了新发现,这女人,好像能看见鬼。 第68章   她放屁!   临近22点, 胡同口黢黑,又是深冬,朔风追着梧桐叶乱蹿。   上公共卫生间的人缩脖揣手, 汲汲皇皇。   搪瓷灯隔老远才微黄一盏, 马德凯牛肉面馆就成了这片胡同里最明光锃亮的歇脚食馆。   进店的客不少。   邢局是狂热的面条爱好者, 跟分局督查处的副处包汉生正窝在最里一桌,吃加肉面。   他嚼着蒜, 靠墙坐, 打量着三五素雅的年轻女性,“怎么这么多生面孔啊, 两周没来, 换消费群体了。”   “隔壁胡同开了家纂刻店,开业活动多, 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邢局惊诧,“纂刻,”他打量着背布包, 颇有文艺气息的姑娘们,“那不是老年活动吗?”   包汉生嗤笑, “你老年, 你刻吗?老花眼一个,你知道往哪儿刻吗你,对得齐字吗!”   邢局不服, “咱都舞大刀弄大枪, 握不住绣花刀。”   手机一响, 邢局接听, 神色凝了凝, “嗯, 好,嗯,可以,这么做吧,嗯,先探虚实。”   电话还没结束呢,包处的手机也震了。   他狂风暴雨地吸溜着面,静静听着,至始至终没说话,最后轻轻“嗯”了声。   两人同时挂了电话。   邢局高喊,“马老,俩烧饼!”   包汉生将烧饼一掰,夹着牛肉片往里塞,吃得津津有味。   他血糖高,老婆在家管得紧,不让他碰碳水。   每次市局开大会,都是他的解|放日,过来痛痛快快吃两碗加肉面,要麻要辣,要烫手的烧饼,有时是火烧。   “怎么做?”邢局窥他,督查处这几年在他带领下阴阳怪气,多横的警察进去都老老实实。   “你是问我怎么做,还是问你怎么做?”包处喝口茶顺顺嗓。   “我觉得吧,” 邢局笑嘻嘻,“铁头敲铁砧,梆梆硬,没必要,咱又不是铁头,也不是铁砧。甭鸡蛋撞石头。”   包汉生没说话,他一点不想接那电话。   殷天这泼皮丫头,茅坑里的顽石,又臭又硬,还背靠大山。   她的那些“爸爸”里,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劲敌,无论怎么做,做什么,都会腥臊一身。   他继续装傻充愣,今晚血糖又得飙升,包汉生抠出片二甲双胍,就着面汤吞了。   邢局急了,“你说话呀。”   “咱俩吃到现在,你有没有接过电话我不知道,但我没接过。”他头也不抬。   邢局心里松落,畅快了,“没吃够就再来一碗,臊子面怎么样,我请,这顿走我账,老马,来碗臊子!”   姚局家今晚气氛神神秘秘。   一张床上,他唉声叹气连连起夜,姚太太背对着他,脑子里过着无数奇思妙想。   终于在他第三次去卫生间时,姚太太闯了进去。   丈夫裤头也没脱,直接坐在马桶盖上,手里捏着手机,正惊骇地看她。   “日子不过了是不是,啊?凌晨2点,跟哪个小狐狸呢!”   她一把夺下手机,里面传来了老殷压声的咋呼,“姚齐谚,你被鬼撵了你,拨了挂,挂了又拨,大晚上你闹春啊!”   这一顿吼给姚太太整懵了,目光狐疑地瞪向姚局,“你干吗呢!”   “呦,咋还有嫂子!”老殷更奇怪了。   姚局飞扬浮躁,猛一跺脚,“行啦,都闭嘴,还不够乱的,老殷你去卫生间,我有事跟你说!”   他把庄郁举报的事情和盘托出。   还提到七中队的侯琢在聚餐后回到分局提了交管局的视频,在技术队对比着庄郁提交的监控,通通扒了一遍,没有出入,没有做局陷害,坐实了她的跟踪。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她非法入侵,但走廊监控拍到了她一身而过的身影。   还有窃听器和定位仪,是从特殊渠道购买,商家证实了殷天是购买人。   老殷傻了,脑袋“嗡嗡”,抓着头顶的几缕毛发大力揉搓,只会反复嚅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她跟庄郁,她俩……不可能啊!”   “老严刚才给我发信息,会安排她休假,这几天会讨论出处理意见,我也不好说太多,你知道就行,该配合配合,别节外生枝,去找庄郁,别落口舌,行了我挂了。”姚局摁断电话。   姚太太从原先的愤怒成了痴傻,“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还实名举|报,她以后,会不会影响工作?”   “你说呢!”姚局唉声叹气,“老邢跟她强调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听,有了新证据新线索,先上报!上报!然后再跟进!”   “新证据新线索?”姚太太眼皮一跳,“你是说她找到了41号的线索?你们二十年啥都做不了,她一周就找到了,那如果是线索转眼就不见呢,她没时间上报怎么算?”   姚局一愣,“跟踪庄郁?她怀疑庄郁?”   “查查这个人吧,”姚太太狠狠盯他,“你们酒囊饭袋,不能拦着别人足智多谋啊。”   老殷挂了电话心惊肉跳,蹑手蹑脚从主卧出来,轻轻推开殷天的门。   殷天正熟睡,床头柜放着一板思诺思,暖气一热,她就蹬被子,睡衣被蹭得露出肚皮。   老殷无声无息地立了半晌,张乙安悄悄走进,“看什么呢?”   老殷拽着她去了楼下客厅,又怕客厅隔音不好,最后拉她进厨房,重复了老姚的话。   张乙安没有任何惊诧 ,接水烧水,肩背透着一股“原来如此”的透彻。   老殷当即明白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乙安沉默,咬着嘴扭身看他。   老殷锁着眉头咂声,“都这个节骨眼上了,再瞒那就害她!”   “前几天早上,你在这看报纸,我做了牛杂面,她还没下楼我就觉得奇怪,上楼一推门,小莫那孩子也在,还有……”   “还有什么?”   “地上有榔头,有铁丝,有螺丝刀,都是可以撬门的工具,她说了一堆,大概就是老莫想找她聊天,要撬咱家门,结果临了又不撬了,这都不重要,一看就是在撒谎,我没在意,直到我去商场给小孙挑婴儿床,停车的时候跟旁边有了剐蹭……”   张乙安顿然噤声。   老殷急得直哆嗦,“哎呦祖宗说话,怎么了!”   “她和小莫那一夜一定去了哪儿,她没开自己的车,她开的是我的车,因为那一夜的行车记录被洗掉了。”   老殷愣住。   张乙安也静默着,厨房寂寂然无声,谁都没说话。他俩身影佝偻,在厨房的鹅黄下填出几分哀颓。   殷天这一夜睡得极安稳,睁眼后哈欠连天。   侧头看了眼41号,米和自那晚被拒后便再也没出现,甚至连家都没回。   殷天揉掐着太阳穴,即便到今天,依旧无法消化叶绒和庄郁的前史。   枕侧的手机响了,是郭锡枰的信息,通知她休假。   殷天愣住,往前一翻,邢局也发了同样的内容。   她立马回拨电话,郭锡枰没接,邢局也没接。   一个鲤鱼打挺,她风风火火冲进卫生间洗漱。   裹着藏青的羽绒服就往楼下冲,“小妈我有急事,早餐甭做我的!”   老殷一个箭步冲至玄关,凶神恶煞地扮程咬金,“你干什么去!”   “上班啊,我找郭大爷有事!”   “郭大爷没让你休假吗?”   殷天猝然抬头,“你怎么知道?”她看着一脸铁青的老殷,“怎么了?”   “还问!就会聋子听话傻瞪眼,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殷天没好气,“我做什么了?您挪挪地儿我赶时间。”   “为什么删你小妈的行车记录,为什么只要庄郁下班你就开始跟踪,为什么非法入侵她的住宅,还翻个底朝天儿,为什么威胁她女儿,直接把电话放走廊挑衅!你要干什么啊,警察还想不想干了!”   “等会……”殷天听懵了,“等会,他们给我发信息休假,就说明他们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昨晚8点,人家庄郁拉着她11岁的闺女,拿着所有证据去淮阳分局实名举报的你!”   “她举报我!”殷天悚然。   忽然想到什么要往外冲,被老殷死死拽住,“你给我回来!”   羽绒服直接被拽掉了半拉袖子。   殷天头疼欲裂,”听好了!我就说一次,第一,我删小妈行车记录是因为我和老莫查到了庄郁有一个地下诊所,在鑫源大厦,我们那晚去了那儿,你要不信,沿途的监控随便调,第二,为什么跟踪,因为她有问题,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是不是要找证据!   殷天早上没喝水,嗓子都说劈了,“第三,什么狗屁入侵她住宅,我至始至终都没上过楼,我只是在车库,也从来没威胁过她女儿,我只跟过她女儿两次,没有语言交流,没有肢体交流!第四,电话,什么电话走廊,什么东西,别他妈一盆屎全扣我脑袋上!”   张乙安端着包子立在客厅,“她有什么问题?”   殷天听到这个就来气,“你们好意思问我是吧,那么多年你们究竟怎么查的,叶妈妈撞死过一个人,你们为什么不查,撞死的是谁,是庄书阳,庄书阳是谁,是庄郁的父亲,庄郁的嗓子为什么发不出声,只能依靠个不阴不阳的电子器,因为她也在车祸现场,看着他爸被碾成了一张饼!”   张乙安和老殷被震得讷讷,等反应过来,殷天已经窜了出去,撒腿向停车场跑。   还没到停车场,米和驾车回来了。   殷天开门坐了上去,“去局里。”   “小天。”   “去局里,我脑袋疼不想说话,有好多事儿我得解决,解决完了咱们再聊。”   “小天,我开不动。”   殷天一听他气息,羸弱得近乎要昏迷,猛地扭头瞧他。   米和一脸的漓漓冷汗,双唇白惨惨,眼睛半眯着,像是随时会闭合。   “怎么了这是!”殷天大惊,扯开他衣服检查,一撩开,腹部血痕斑斑。   像是刚缝合好,被纱布粗糙得裹着。   “我送你去医院!”   “别声张,没事,”米和笑得无力,安抚地捏了捏她掌心,“没事的,我回去休息会就好了。”   殷天兜着他伤口,手指直打颤,“去我家,小妈能照顾你,你这纱布得换了。”   米和抓住她指尖,“别做傻事,小天,我在,别怕,我一直都在,我永远信你,我永远在,别钻牛角尖,我们的路很长的。”   米和的声音越来越幽微,殷天有一瞬的六神无主,“好,好我听话。”   张乙安接到电话后,跟老殷火急火燎地往停车场跑。   看到米和时,殷天已没了踪影。   她打的去的分局,横冲直撞往5层跑。   气喘吁吁地闯进邢局的办公室,“报告!”   办公室里有顾大姐、姚局、侯琢、郭锡枰和孙苏祺……   所有人的目光在她进门的刹那都灼灼汇向她。   邢局勃然大怒,“让你休假,过来添什么乱!”   “我有跟踪的原因,我要汇报原因!”   “迟了!”邢局大喝。   “让她说。”姚局背着手看她,“说原因!”   “庄郁的父亲庄书阳是被虹场路41号联排的女主人叶绒撞死的,车祸现场她也在,她的嗓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坏的,作为嫌疑人,我有跟踪的权利。”   “那也得走程序啊!搜查令你有没有,没有你就敢往别人家进,闯空门啊你!你是警察你不是贼!”   邢局把一沓行车的监控照片甩在她身上。   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我的确跟踪过她,但我至始至终都没上楼,更没进她家!”   殷天的眼神往地上一卷,兀的蹙紧眉头,凝睇着,目光徐徐窒住,像块铁疙瘩。   “终于没理了吧!”   “庄郁家被翻成什么样子,有没有照片。”   “回去!休你的假!”   “我要照片——!”殷天一声暴喝,吓得侯琢下意识举手,“有,有。”   殷天在他手机上快速阅览着照片,“走廊电话是什么意思?”   侯琢看了眼邢局,又看了眼郭锡枰,“就是她说你给她发骚扰信息,她回拨过去,走廊就传来了铃声。”   “错了,咱们错了,”殷天双目乱跳,“错了,马悦琪没有说谎。”   “马悦琪?什么意思?”   “马悦琪说过,跟踪她的人,什么样子?”   “戴着渔夫帽,黄灰色的,”侯琢回忆着,“穿风衣,风衣也是黄灰色。”   “我没有上过楼,更没有进她家,没有给她发过任何信息,不止我,还有人在跟踪她。”   所有人都被这言论唬住了。   “咱们不是一直找不到跟踪马悦琪的人吗?他出现了。”殷天蹲在地上,将一张照片单拎出来。   图片上,在殷天所驾驶的黑车旁有一辆白车,主驾是个男人,身着黄灰的风衣和渔夫帽。   侯琢猛地抢过辨认。   “我要看监控,殷天环顾周遭,有着狂野的亢奋,“看她拿来的所有监控!”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开门的是个男人   陈谦在纽约, 庄郁带着女儿独居,马悦琪也符合这一属性。   两人一前一后被人跟踪,那人心思缜密, 故布疑阵, 将逆向思维玩得花样百出, 直接或间接终止了警方的调查。   因案件涉及女性受害人,需女警在旁协助。   丁一远要派小陈去, 殷天不干了, 严丝合缝地堵着门,拽着小陈不让她走。   冲着邢局再三请命, 简直乌鸦一般“嘎嘎”叫唤, 办公室恨不得鸟毛满天飞。   邢局被她嚷得一个头两个大,最终只能服软。   他和姚局严正声明, “若再惹出事端,麻溜儿卷铺盖滚蛋!皇帝老子来了都没用,这辈子别想再进体系!”   殷天一步三鞠躬, 撒腿往外跑,就怕对方收回成命。   丁一远和侯琢一辆警车。   殷天自己开一辆, 紧跟其后, 警笛“乌啦乌啦”一路呼啸。   老莫的语音进来了,“黑心羊身边有个能手,叫阿成, 港岛人, 是个信息库。俩人穿一条裤子长大, 忒熟, 知道对方屁股有痣的那种熟。他查过你, 也查过我, 我反向追踪,他电话号儿我现在发你手机上了。”   殷天瞥一眼,长摁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几声响,接了。   “阿成是吧,我是殷天,米和的肚子谁捅的?”殷天懒得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对方明显措手不及,窒了半天没说话。   “问你话呢,”殷天提声,“不回话没礼貌懂吗,谁捅的?”   阿成的低音炮不紧不慢,“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不能说,尤其对你不能说,他昏迷的时候都在强调这一点。”   阿成的港普口音很怪异,吞字吞得厉害,殷天连蒙带猜。   可无论怎么软硬兼施,他就是不松口。   “是不是受害人家属?你说不说都是一样,我迟早能查出来,但我没脾气查出来和有脾气查出来的区别可大了去了,他说甭声张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闹不闹大的主动权在我,不在他,你明白我意思吧?”   阿成有些踌躇,他知道殷天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定时炸弹。   她的威胁是真威胁,具有现实意义。   “谁他妈捅的!说话——!”殷天失了最后的耐心。   “受害人的父亲,他女儿被捅了十八刀,被肢解成了5份,天女散花一样出现在垃圾站、火车站、客运站、滨江公园和白鹭江上游,她父亲74岁,他捅的。”   殷天的火气瞬时堙灭了,人也静默下来,“行了,我知道了。”   “不要去闹。”   殷天气极反笑,“为什么要去闹,他这次帮凶手打什么?无罪吗?将心比心,我要是这姑娘的爹,我应该不止捅一刀,我会把他捅成一筛子,18刀是吧,等凶手出来了,我再捅凶手36刀。”   殷天愤恨地把耳机线拽下来,气得猛捶方向盘,“天天帮这种杂碎,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警车进了丰华小区,华子向他们招手。   殷天铁青着脸下车,跟上车时的喜庆截然不同。   保安老头这次不油腻了,心事重重,他怕担事,看向丁一远的目光谨小又慎微,“警察同志,前天晚上我值的班,我瞅她了,慌得不得了,跑得好快啊,脚都崴了,高跟鞋,”他举起对讲机,“呶,比它竖起来还高,90度崴下去,哎呦疼得呦,我还问她没事吧,她理都不理我,脸得吓白了,我往后看,没见到人啊。第二天,第二天没影了,今儿我也没看到。”   侯琢看向华子,“上班的地方怎么说?”   “公司说她昨儿没请假,无故旷工,今儿也没到岗。”   724室的门口堆着外卖垃圾和两个快递箱。   丁一远敲门,“马悦琪,开门,马悦琪!”   无人应答。   侯琢直接破门。   客厅静悄悄。   日光裹着整个房间,烘得热乎乎,她家瓷器多,遍地亮晶晶。落地窗没关严,轻纱水一样地柔软飞舞,煞是好看。   穿完鞋套,殷天提着鲁米诺首当其冲。   客厅没人,厨房没人,卧室没人,卫生间没人。   殷天看过房屋被破坏的照片,现在已经被归置得一齐二整。   那些破损的瓷器和画作被新的摆件所替换,房屋也被刷白了,不见油彩和红漆的踪迹。   华子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屋内削弱了明朗,徐徐昏黑下来。   殷天和侯琢带上口罩,以卫生间为首,开始喷洒鲁米诺和激发剂溶液,等了片刻,没有可疑血迹。   卧室亦没有。   殷天的心揪着,华子也是,眼泪都溢了出来,两只手大力搅着,指关节泛着青白。   她是金水派出所的新兵蛋子,不能在第一个案子上就栽跟头。   她怎么就没有相信马悦琪呢,她也是女人啊,应该有着最起码的共情。   三双眼睛死死巴望着地面和墙面。   客厅玄关有了变化!   华子惊呼捂嘴,殷天的脸也猝然黑沉。   蓝色的荧光跟朵妖姬玫瑰,亮得灼人眼,是滴落状的血迹。   侯琢顾不得埋怨自己,连忙拍照记录。   一滴,两滴,三滴……他紧紧跟着,血迹一路延伸进厨房。   殷天深吸一气,看了眼丁一远,丁一远正打电话叫技术队支援。   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掌奋力地扯拉,揉捏得犯恶心。脑海中有股急切的想法破蛹而出,可惜飞滚得太快,她抓也抓不住,但殷天知道它很重要。   越是遑急得想,越是飞快得忘。   她定了定心神,一头扎进厨房喷洒试剂。   若客厅是单支玫瑰,那厨房便是团团的蓝绣球。   有着大面积的喷溅状、流柱状和擦拭状,将黑白相间的瓷砖镀了层妖冶的银霜。   殷天霍然闭眼,膝盖发软。   侯琢也惊呆了,华子不知所措地哭哼,“怎么办,我害死她了,我害死她了!”   “是我,是我的错。”殷天讷讷嚅嗫,“她被那个渔夫帽带走了,这个出血量应该不会致死,监控,查监控!”   华子猛然向外冲,她也腿软,崴了一脚,扒着柜门咬牙起来,“我去看,我知道在哪儿看!”   侯琢埋头拍照,尽量稳住手腕不哆嗦。   殷天趴在地上,“怎么会有流柱状?流柱覆盖喷溅,怎么会?”她起身查看着厨房台面的器具,看到了冰箱柜门上背书包的樱桃小丸子。   不想上学就装头痛,“让我睡觉吧!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那涌动的奇思又回来了,这一次清晰又强健,直接在她额间乍现。   她一把抓住丁一远,直勾勾地盯着小丸子的书包,“今儿四中附小校庆,我跟踪她女儿的时候看到了校方安排,上午庆典一结束就会放假,”殷天的声音带着浓浓惊惶,“这个点,她女儿,一个人在家。”   丁一远一悚,“给我地址!”   殷天跟着他跑,“鹤台家园A栋502。”   丁一远一脚油门驶离了丰华家园。   殷天紧跟其后,她掉头急转,去了惠爱医院。   老城拥堵,以惠爱最甚。   连警车的鸣笛都没用。   殷天索性斜|插到路边,撒腿狂奔,穿过急诊大楼,直冲向门诊部。   她跑得一身汗,扒着羽绒咧大领子,冷风灌进去,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庄郁不能有事,陈念阳不能有事。   无论最终是法办庄郁,还是私下的任意复仇,她们在当下都不能有事。   殷天的脑子执拗地回响着,安然无恙,必须安然无恙,活着,都得给她活着!   她显然没意识到,极端情境下,支撑她去救人的是作为一名刑警的本能,或许意识到了,但被她刻意屏蔽了。   她可是个“恶人”啊。   门诊部人头攒动,庄郁的科室在6层,殷天挤不上电梯,就爬楼。   她闯进科室,像个狰狞地劫匪,“庄郁呢?庄郁呢!”   科室的实习生呆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庄主任。”   殷天猛地回头,她凶恶的表情来不及收回,把庄郁骇得后退一步,扭身就要走。   殷天一把攥住她,“不是我!”   庄郁豁命挣脱,她连轴做了两台手术,疲惫不堪,这抵触的模样一下刺激了实习生,以为是闹事的病患家属,那姑娘张嘴大嚷,“保安,通知邱哥!邱哥!有人要伤害庄主任!”   “我没有进你家,是别人!”殷天松开她,两手举高,示意着不会妨害,“他已经绑架了一个人,陈念阳在哪儿,是不是在家,是自己在家还是在夏珍珍家!”她尽量使自己镇定,“庄郁,我此时此刻对你没有恶意!”   庄郁震在原地,“阳阳……”   “在哪儿啊!”殷天大吼,“这人太聪明了,他长期跟踪一受害人,受害人多次报案,我们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我们甚至以为是受害人在撒谎,现在厨房里都是她的血,陈念阳在哪儿!“   “在家,她自己在家。”庄郁的眼眶当即红了。   殷天刚要说什么,丁一远的电话打了进来。   殷天几乎不敢接,哆嗦地一划,“喂?”   丁一远的语调是松弛的,“没事了,孩子他爸在呢,兜着围裙给孩子做饭呢。”   殷天和庄郁挨得近,两人都听见了,同时愣住。   殷天脱口,“陈谦回来了?”   庄郁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栗,腿肚子一软,直往地上跪,殷天连忙架住她。   “不是陈谦,不是陈谦!”庄郁几个退步靠在墙上。   “你没有给陈念阳发过信息?”   “我没有。”   庄郁兀的哭起来,“他凌晨三点给阳阳发信息,说校服不好看,穿蓝裙子好看,显白。”   殷天的两腮猝然咬紧。   丁一远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一个急转弯重新杀回鹤台嘉园。   A栋502事,已然,空无一人。 第70章   就你这样的人, 也配做警察   庄郁双腿生根,僵持得没法走路,人也萎靡不正, 更别提开车。   殷天接手了吉普, 拉着她回鹤台家园。   “我知道是你。”殷天目视前方, 淡淡开口。   庄郁佝偻着背,两眼讷讷, 像是没听见, 可她又挪了挪脑袋,抻歪脖子看她, “什么是我?”   “拿帽针走进虹场路41号的是你。”   “不是我。”   她垂下头, 恹恹地攥着手机,眼里的光芒一簇簇熄散, 徒留一片焦土。   殷天打开窗,她脸色也不好,烟一口又一口。   “叶绒撞死了你父亲, 拿走了你嗓子。”   庄郁无知无觉地笑起来,“所以我就要杀他们?以恶渡恶?我是医生, 惠爱医院最好的医生, 你知道我一天救多少人吗?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医生是在拿自己的健康为多少人点灯熬油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庄郁勃然大怒,“头上三尺有神明啊,它就是个瞎子!我一天四台手术, 腰都直不起来, 它拿我女儿开刀, ”她全身觳觫, 眼里迸着无望, 又迸着愤激, “所以说甭他妈当好人,死得快。”   庄郁下车的时候已恢复了正常,她把情绪吞入了肠胃,面容矜持又冷漠。   还是迈不开脚,抠着走廊的白璧,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战栗却又逼着自己刚强。   丁一远在门口主持大局。   看到庄郁来了,搭把手将她扶了进去,“屋里很干净,没有任何争斗的痕迹,你之前提供的走廊录像,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不是殷警官,应该是他,他应该不止踩过一次点。”   “上次我给你们提供的损毁照片不全面,他主要破坏了三个地方,”庄郁指著书房,“他好像很痛恨钢琴,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节拍器,花瓶,相框,谱子撕了一地。”   “还有这儿,” 庄郁拍了拍玄关的瓷砖墙壁,“他敲碎了我们一家三口所有的照片。卧室的钱和银行卡都没动,客厅的酒柜、展示柜、电视、沙发,大件的也没动,其他小件儿的能砸就砸,能摔就摔,感觉像在泄愤。”   “你现在看看少了什么?”   庄郁查了钱和卡,依旧没动。   她不敢进陈念阳的卧室,面容终于裂隙出一道口子,盛满了罔极之哀。   她猝然回身,攥住殷天的双臂,“我给你道歉,或者你们给我警告处分,罚款拘留都可以,我收回举报,天儿,你帮我找到她……”   庄郁泣不成声,“她是个早产儿,一出生就惊厥,体温调节功铱嬅能异常,照着蓝光在保温箱呆了好久好久,我和陈谦都觉得她活不了,可她好积极,对生活很热爱,她还没有开始她真正的人生!”   殷天咬着后槽牙,钳制着涌动的狐兔之悲,她本能地脱开,“那桑国巍呢,桑淼淼呢,他们不积极吗,对生活不热爱吗?他们的人生就开始了吗!”   殷天只觉得有重拳出击,对着她心脏雷霆进攻。   一下敲一下捶一下碾压,痛得她几乎躬身呕血。   庄郁的哀伤戛然而止,她的目光毒蛇一般盘踞在她脸上,冒着泠泠红光,“就你这样的人,也配做警察,见死不救,还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我。”   两个女人的肩膀都压着岁月的风霜,各自为营,龙虎斗不死不休。   她们愤懑地仇视着,原有的情谊被大火燎原,灼烧地荡然无存。   丁一远不动声色地挡在殷天面前,“庄主任,我们跟你一样心切,多浪费一分,孩子就多份危险,这里只有你能排查出陈念阳东西的具体情况。”   他使了个眼色,被华子接收到了,迅速将煞白的殷天拉到一侧。   庄郁清点完衣柜,头轻轻抵住木隔板,愤怒像被抽真空,遗留的只有麻木和哀恸,“少了两件大衣,两条蓝色裙子,两条连裤袜。”她缓缓阖眼,死一般寂然。   【1129绑架失踪案】正式立案。   下午4点半,七中队、技术队和法医组在5层召开了紧急会议,怕人手不够,抽调了二中队的警员。   殷天和庄郁的情绪也冷却下来,暂且达成了联盟。   庄郁跟着来到分局,在邢局和督查处老包面前,解释把殷天错当成嫌犯,给警局和殷警官造成了诸多不必要的误会。   局里出了份声明报告,她画押签字。   会议室的角落里,模拟画像师已经就位,是个清秀的姑娘,叫悦悦。   看着婉约,下笔敏捷有神,一双素手移着炭笔,浓郁的色泽跃然而出。   丁一远坐在她对面描述,“他的内眼角向下,外眼角向上,眉毛很粗,看我的时候是微微低着头,向上抬眼,按理说会出来凶相,但他没有,反而显得小心翼翼,有点怯生,会加强好感度。”   “唰唰”的黑炭下,力度锐利锋芒,一双眼睛破画而来,活灵乍现。   丁一远认人很有一套,这得益他一生九死的卧底生涯,炼就火眼金睛是生存的根柢。   “鼻梁扁平,是个蒜头鼻,鼻咽挺长的,嘴巴薄,整体轮廓很清晰,类似咱算命说的猴口。”   悦悦每画完一个地方就会让丁一远确认,丁一远满目赞扬,他突然仰头寻找殷天和侯琢。   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周围,是康子和其他队员在整理马悦琪和庄郁的房屋资料及监控照片。   没有两人的身影。   两人被邢局叫到了走廊,此刻老老实实,垂头丧气。   “这案子拖越久,对你俩越不利,大方向颠覆性错误,马悦琪要是告你们渎职,一告一个准!”   “是我的错,是我太自大,从根儿上对马悦琪的态度有问题,跟侯哥没关系。”   “报告!是我的错,我本来也是这么分析的,是疑犯太狡猾,这事儿不能赖殷哥。”   “好了!”邢局气急败坏,“我是要在这听你俩抢锅吗?啊!找到人!人!人平安回来,疑犯落网!跟疑犯抢时间,办踏实喽这案子,你们才能踏实,才能无功无过,得亏小丁看到了脸,不然你俩就无头苍蝇抓瞎吧!愣着干嘛,进去开会啊!”   殷天从没这么憋闷过,像是有人在她脑袋上裹了层塑料袋,每一口呼吸都是沉闷涩重的。   她对自我学识的过度自信,直接导致了一场致命的错误判断。   马悦琪是不是还活着,能否活着。   成了牵动她惶恐神经的一道枷锁,殷天一次次调整着深呼吸,痛恨自己的夜郎自大,她脸色青白,神情萧索。   孙苏祺看见了,知道她心重,走过来给她递了颗巧克力,“别慌。”   她身形变化不大,肚皮还未显现,穿着平底鞋,一手桃汁一手沙琪玛。   角落里,随着最后一笔的勾勒完成,一张素描徐徐展露。   悦悦把画板递到丁一远面前,“是这人吗?”   丁一远斩钉截铁,“一摸一样,立功了啊悦儿!”   他将肖像给技术队扫描了一份,而后压在白板上。   邢局落座,会议开始。   抢时间,救回马悦琪和陈念阳是此次行动的主旨。   局里定了两个负责人,丁一远负责外围布控,郭锡枰镇守局内,负责材料消息整合。   “报告!”技术队根据肖像在信息库里进行人脸识别,可惜没有发现。   邢局大掌一挥,看着推眼镜的胖组长,“启用天眼!”   胖组长乐开了花。   仿佛终于可以大显身手,见证奇迹。   侯琢灌了两口茶,开始汇报,“马悦琪,女,37岁,卢海市人。博勇贸易公司的前台,两至三周前开始频繁向金水派出所报案,说有人在她每天下班时定点跟踪,跟踪者头戴黄灰色渔夫帽,身着黄灰色风衣。派出所民警调取监控后,排除可疑。一周后,马悦琪家中遭人闯入,她提出让保险公司索赔,保险人员提出异议,怀疑马悦琪涉及骗保行为,向金水报案,金水上报分局,由我开始查办。”   殷天接话,“在走访过程中,监控和目击者都没有出现可和提到可疑人员,这是房屋现场被破坏的照片,”他切换着PPT,“整体破坏充满矛盾,大量证据符合伪造现场的特征,我们判定马悦琪存在骗保行为,予以警告处分,并结案。从前天晚上开始,她母亲联系她,没有回应,我们怀疑从那时起,马悦琪已处于失联状态。”   丁一远开腔,“陈念阳,11岁,淮阳四中附小五年级的学生,参加完校庆,跟隔壁班同学夏珍珍一起回家,被入室的嫌犯绑架离开,陈念阳的手机接收了三个星期的未知短信,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以为同学的恶作剧就没有理会,通过她母亲提供的监控,我们找到了在马悦琪案件中一直没有出现的嫌疑人。”   他指了指白板,“这是嫌犯人的肖像。三三一组,A组确保马悦琪孩子的安全,B组在天眼比对后确定车型和具体方位,C组走访鹤台家园附近,鹤台家园出大门只有两条路,快速排查监控。”   郭锡枰拐杖跺了跺地,“不止马悦琪,他也跟踪庄郁,这两人身上一定存在某种共性,我们会负责两人过往史,找出那个触发点。”   “任务重,人命关天,那就赶紧吧!”邢局一声令下,会议室进入了年末的战|时状态。   孙苏祺随外勤去了马悦琪家。   庄郁将钥匙给了丁一远。   向花希惊恐万状地跑进分局,她把孩子放在父母那,火急火燎的赶过来。   庄郁不想回家,陈谦的视频电话也没接,整个人傻愣愣地,做完笔录,向花希只好陪她去江边的公园。   庄郁亦在外勤的保护范围内。   两名二中队的刑警跟着她们。   争分夺秒。   3层和5层弥漫着滚滚硝烟,侯琢和殷天都留在了局里。   天眼捕捉到了嫌犯,但信息库里没有他的资料。   他在取款机提现时,为了确定摄像头位置而抬脸,看到监控的刹那,忙往脸上摸,发现自己没戴口罩,骇得落荒而逃。   “50分钟前在陈民中路32号的建行取款机。”   技术队迅速通知丁一远。   乌飞兔走,跟时间抢人简直难如登天。   顾大姐带着文职的姑娘们订盒饭,订咖啡,买烟……揽下了一切后勤保障工作。   晚上8点。万家灯火。   华子骑着自行车从水滨大道飞速赶往目的地。   车子一锁,背起双肩包,提出煎饼果子,风风火火向分局大门跑,“您好,我是金水派出所的民警华馨,我们朱所让我来七中队报到,这是我的证件,您过目。”   内保科的人一对证件,放行,“技术队在3层,七中队在5层,丁队出外勤了,郭队应该在3层,你找他办对接。”   “好嘞,谢谢您。”华子嫌等电梯浪费时间,她体能好,跑向楼梯猴子一样往上蹿。   先见到了侯琢,“侯哥!朱所让我过来帮忙。”   侯琢焦头烂额,早已没了之前装腔作势地威严,大臂一搂,“来来来,马悦琪两年前才到的贸易公司,之前一年是无业状态,查!查无业之前是什么状态,那一年她被泼了两次红漆,大龙催债干的,你去问,对方一接你就说白鹭江有多少只白鹭,对方说81,你就说,真是闲得,你还真数啊,说完这话你就直接问为什么泼那两次漆。”   华子听得目瞪口呆。   侯琢手上一沓材料,小白又递来厚厚一摞。   一回头看华子还傻站着,“干嘛呢!干活啊!”   “啊。”华子猛一回神,手忙脚乱地掏手机。   侯琢跟个陀螺似的,匆匆跑出技术队,跟殷天撞一满怀。   殷天揉着鼻子,只觉得鼻梁都倾斜了,恶狠狠瞪他,“干嘛呢!看路啊!”   华子被这一声吼吓得手机差点掉了。   她怯懦地缩了缩身子,师傅说的没错,分局里都是雷公劈海椒,火辣辣,随时炸。 第71章   我对你蓄谋已久   凌晨3点, 42号联排的大门被殷天缓缓推开。   她把车停在门口,揉捏着酸涩的眼睛,没开灯, 摸进了客房。   一阵檀香入鼻, 米和的意识松动了。   他知道是殷天来了, 可他眼皮倦怠得无法抖开,手倒是迫不及待, 缓缓的找寻。   殷天怕吵醒他, 蹑手蹑脚靠着墙往床上爬。   蜷缩在里侧,额头慢慢贴到他手臂上。   “吃饭了吗?”米和没睁眼, 声音哑得黏稠。   “吃了。”殷天听得酸楚, 浓浓的鼻音跑出来,煞是委屈。   米和五指徐徐扣住她左手, 触及的瞬间,被冰得一颤,“怎么这么冷……”   殷天忙挣脱, 却被他抓紧,缓缓移到嘴边, 亲了亲她手背, 而后捂在胸口暖着。   寒凉激得他咳嗽起来,想强压却呛得更凶,疼得他拧眉轻哼, “陪我睡一会。”   “还有10分钟就得走了, 我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回来看看你。”   米和心下燃起了火, 被这话烧得日暖风恬, 他豁力撑开眼睛, 想看她,“你真是……我又没事,你本来还能歇一会。”他拉扯出一浅淡的笑容,“明天就生龙活虎了,又能大战三百回合。”   米和声音幽微得几乎听不见,殷天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   所有的重压在此刻奔泻而出,挡也挡不住,她索性卸了伪装,往上挪了挪,埋进他肩窝里哭个痛快。   殷天怕碰到伤口,身子扭着拧着,“我要害死她了,怎么办……打个哈欠八级风,老殷说我口气一直大得出奇,刚愎自用,是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要是再仔细点,不会出事的,是我,我害死她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米和听得揪心,长臂轻缓地兜住她,“小天是个好厉害的警察,执着、勇敢、嫉恶如仇、任劳任怨,她好聪明的,是我见过最聪明的警察,可人,再厉害也有会做错事的时候,对不对?”   他费力地探身吻她额头,“我导师说,We are imperfect, and we are wired for struggle, but we are worthy of love and belongings.我们都不完美,注定要奋斗,但我们值得被爱……值得享有归属感。”   米和边咳边说,疼得两腮绷紧,声音轻飘得打晃,他捂住伤口,冷汗一茬茬冒,“我们小天知错就改,一定会解决好……我也做错过很多事的,也一直在修正,虽然很难。不怕,我在呢,你记着,永远记着,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点,所以不怕。”   殷天抬起毛茸茸的大脑袋,像从水盆里出来,一脸水唧唧,“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米和眼眶中点点泪花,在幽黑中似粒粒碎银,亮得流光溢彩,“因为我认识你好久好久了,我有陪着你的,你不知道而已……我对你,蓄谋已久了。”   殷天将头重新埋回去。   檀香对米和来说是颗定心丸,片刻后昏沉地入睡了。   10分钟转瞬即逝,殷天原路返回,蹑手蹑脚轻掩上客房的门。   一扭头就是乱晃的幽幽黑影,殷天吓一激灵。   张乙安声若蚊蝇,“是我,怎么才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现在就走,他没事吧,我看没烧起来。”   “我看着呢,能有什么事儿?”张乙安看着她套上羽绒服,自己也围了个厚披肩,“我听说庄郁收回了举报,她女儿被绑架了。”   殷天套着短靴往外走,“嗯。”   张乙安也跟了出去,“天儿,一码归一码,别失了你警察的身份。”   “不会的,我会把她救出来。客房里的那位,您多上点心,他心里也不好受。”   “对,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   “74多岁一大爷捅的,她女儿被捅了18刀,肢解成五份,东南西北扔了一个城,他妈这傻子给凶手打辩护,也是该!”   一团团白气喷薄,殷天鼻涕都快冻出来,“你旁敲侧击跟他说说,有没有兴趣当检察官,”她缩脖子钻车里,“走了,再不走就迟了。”   “注意点身子,”张乙安跺脚,“按时吃饭,能对付一口就对付一口。”   殷天摆摆手,让她赶紧进屋。   夜里的寒霜,白白戚戚,街面路灯璀璨,没车又没人,20多分钟就回到分局。   她专门去接待室找庄郁,值班的文职姑娘说她已经回去了。   离开的时候情绪稳妥,甚至有一种笃定的坚韧。   饱经世变的庄郁知道,不能将悉数的期望都托付于警察。   她才是陈念阳的母亲,一个可以为她随时战斗的母亲。   回向花希家的第一件事,庄郁披上厚厚的毯子蜷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在会议室里罗列出了一串人名,那都是手术失败的病患及家属资料。   她每挂一通电话,就划去一个人名。   最后全部排除。   向花希去厨房热牛奶,想到她俩也不可能安眠,索性就提神吧。   咖啡机“嗡嗡”运作,意式浓缩的香气逐渐弥漫,洋洋洒洒铺了一屋,厚重且辛香。   两勺糖浆,牛奶打发,淋上咖啡液,这款叫“113街”。   那时向花希在哥大读新闻,两人在卫生间里因借卫生|巾而熟识,无话不谈后合租做了室友。   公寓在113街,向花希365天,天天早起做瑜伽,所以早餐和咖啡都是她承包的。   庄郁通常负责中饭和晚饭。   “YU,try it,113!”她把咖啡递给她,“杯子都没变,还是宜家的,你是红的,我是蓝的。”   庄郁抬眼看她,一时恍若回到芬尼小屋,正好倦怠了,她急切得“咕嘟”了几口。   二十多年过去,味道如出一辙。   “YU,”向花希盘腿窝进沙发,搂住她肩膀,“那么多年,咱死也死过了,伤也伤过了,都能安然无恙。福大命大,这次也可以,阳阳会没事的,她比你更坚强。”   庄郁轻轻颔首,默念着号码,踌躇后拨了出去。   片刻,对面响起了清冷地问候,“庄医生。”   “卢老板,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可以还我人情了,我女儿被绑架,我有那个男人的画像,请你帮我找到他,在警察之前找到她。”   陈念阳在哪儿。   她在哪儿。   她自己都是懵的。   陈念阳双手被绑在身后,整张脸都埋在座位上,路途颠簸,应该是在山野林木间。   她很早就被晃醒了。   想吐,可必须强忍着,她觉得昏迷的人应该不会吐,吐了就露馅了。   她必须装昏迷,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如果不能一击命中,那就等待最好的时机。   陈念阳眼睛没被蒙着,能微微睁开。   可她视线有局限,也不敢抬头,怕动静大惊扰了对方。   她脑子旋转得几乎失控,可能是药物的作用,跟火箭似得,带着火花腾云驾雾。   原来真的不是陆魔王骚|扰她,陈念阳有些遗憾,若说对他没感觉,那是不可能的。   好多人都说,他俩站一起金童玉女。   陆魔王冰冰冷冷,就对她上杆子献殷勤。   既然不是陆魔王,那就是庄郁的敌人。   她妈说过,如果她握住了刀,那就往对方的脖子上扎,或是心脏。   心脏啊。   她闭眼感受着自己旺盛的心跳,“噗通!噗通!”   又一个泥泞颠簸,陈念阳脑子活蹦乱跳。   她又突然庆幸自己常看电影。   恐怖片,惊悚片,罪案片她都有涉猎。   光是《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尼罗河惨案》,她就陪庄郁各看了3遍。   此刻被禁锢自由,她倒是没多少害怕,反而有种蠢蠢欲动的激昂。   她幻想着大显身手了后向夏珍珍吹嘘,“看,小爷我可不是白练的。”   跆拳道十个段位,由白|带入门,然后是白黄带、黄带、黄绿带,绿带……   陈念阳已经拿到了绿带,比赛也参加过很多次,她个子高,也舍得豁劲儿,所以腿法练得最厉害。   车子越开越慢,四周黑压压,陈念阳屏着呼吸。   对方刹闸,对方下车,对方哼着歌走远了,哗啦啦的呲尿声,对方在小便。   那歌声还抖一抖,很舒爽。   歌声近了,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陆一开门的瞬间,陈念阳绷着全身蛮劲儿,勇猛地使出一个侧踢加后摆,直接蹬在了陆一的鼻梁上。   “咔”一声,陆一捂着鼻子倒地哀嚎。   陈念阳迅速蹭出来,迈开腿就跑。   这才发现自己压根儿瞧不清东南西北   云迷雾锁,漆黑无光。   先前躺着是静态,药劲不明显,可她一跑一跳,催化了剩余的药力。   一个异变的世界呈现在她面前,黝黑中光影重叠,闪耀得能灼伤她眼球。   红荧光叠着蓝荧光,蓝荧光叠黑荧光,黑荧光叠绿荧光……   那些奇形怪状的枝杈像扭曲的枯手,张牙舞爪。   “咯哒,咯哒——”   陈念阳悚然回头,这是骨头关节的脆响!   她分不清那是树影还是人影,所有的物体都是摇摆得,尖长的枝条从褐色破烂的长袍中伸出,将一个兜帽摘下,一张缝缝补补的脸皮乍然显现。   陈念阳近乎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跪到地上。   可她求生得意志太强,扭着拧着支棱起双腿,恨不得在黢黑中劈出条生路。   她在前面跑,陆一捂着断裂的鼻梁,跟在后面追。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满身泥浆。   陈念阳没法摆臂,身形不稳,几个踉跄直接从山坡上滚落,一会撞树杈,一会撞山石,最终砸在坡下的泥地上。   陆一吓坏了,连滚带爬地滑下来,“你跑什么,我又不伤害你,有没有受伤!”   陈念阳趴在地上,惊恐地向前蹭,满嘴泥水,呜呜大哭。   陆一把她扶起来,顾不得狂涌的鼻血,“我解开你的手,不伤害你,你不要怕,也不要乱跑,这里不安全的,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永远不会了。”   陈念阳被他慢慢扶起来。   全身被刀剐一样,疼得奄奄一息,又受了过度惊吓,眼白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第72章   110吗, 有个光脚女老板在老城杀警察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淮江市有一处九九重阳登高的好去处,龙干山。   是个3A级景区, 有四十二锋、三十七岩、二十一涧、三泉、七池、九井、十台……   危峰兀立, 常年雾霭漫漫。   龙干山山脚处, 有座无尘宫,供奉风伯雨师, 雷公电母。   山脊处有座霄真庙, 供奉三清大帝。   庙北侧,连绵百丈长的霄真壁, 雕刻着明代的壁画《五圣千官图》。   由无尘宫的女冠和霄真庙的道士们共同管辖。   壁画成了阻隔山脊上下的一道屏障。   屏障下, 游客济济一堂,熙来攘往。   屏障上, 云屯雾集,鲜少有人踏行。   前两年听说有人在山峰尽头,看到了一片浩如烟海的浮翅白鹤, 停停落落。   怎么说呢,老淮江人都知道, 这是座仙山, 山野幽翳处,住着下棋的神明。   丁一远带人封锁龙干山时,恰逢天降暴雪。   山道又滑又陡, 烂泥裹着雪, 踩久了, 就成了黑魆魆的冰碴儿。   只要有一人摔倒, 便能化身破冰船。   将身后的人一路铲下去, 滚得人仰马翻。   无尘宫的女冠和霄真庙的道士一听有嫌犯入山, 还绑架了女人和孩子,纷纷弃笔从戎。   熟知山形的他们迅速分成了10队人马,指着地图给刑警们讲解山里的沟沟坎坎。   半个小时候后,物资车到了。外勤们统一换上黑色高帮野战靴,人手一根道观里的木杖。   散进龙干山的每一处毛孔之中。   无尘宫的古钟一次次闷厚地响起,那是89岁的陈女冠向神佛祈祷的意望。   惊嘁起林间的寒鸦腾展双翅,在乌沉的天幕下纵横高飞。   霄真庙的驻殿道士们在三清大帝前点起明灯。   他们要上香、摆供、叫表、请神。   “谨请九天玄女娘,腾云驾雾游天下,符水救人光英辉。”   “桃枝打鬼法无边,天上洋洋娘行去,地下忙忙娘行罡。”   山巅之上,滚滚雾海奔泻而下,浮云中似有拈花玄女。   半阖着眼,微微噙笑,躺卧在浮云中,度生死苦海。   火烛在大殿上游游荡荡。   那明光锃亮比天高,比地厚,妍皮裹痴骨,笼着整个锦绣山脉。   劲风突至,似有风伯吹啸。   那濛濛大雾消影无踪,暴雪戛然而止,唯留下云丝一缕缕。   丁一远看着脚下猝然清晰的蜿蜒山路,听着山腰间散板式吟唱的请神咒。   耸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片刻后,有人在远处高呼,“丁队!车——!找到了——!车!嫌犯的车——!”   上午11点20分,郭锡枰接到了丁一远的电话,在一处陡峭的山坳找到了绑架转移的车辆。   后备箱有大量的血液陈迹。   殷天和孙苏祺请缨去现场参与勘察。   一听山野险峻,郭锡枰咬死不放孙苏祺,即便胳膊被掐得乌青也绝不放行,把她换成法医中心的傻大个胡逾,   庄郁一早来到分局,不吃不喝,有着刘秉如一般刚毅不屈的倔劲儿。   向花希陪着她,知道丁一远找到了车辆,可他们交流的声音太轻,什么都听不见。   然而再迟钝,也会辨别他们霍然黑沉的脸色,她一把拽住殷天,“情况有多不好?”   “我现在去现场确认,”殷天余光撇了眼纹丝不动的庄郁,她佝偻的身子被暖阳覆盖,面容昏沉,竟有一种萧索光影的极致美感。   “你们不要随便吓她,”向花希目色灼灼,“确定结果了再跟她说。”   “好,放心,我们会尽力,你好好陪她。”   殷天上一次来龙干山还是2年前。   张乙安在体检时发现乳腺长了个肿瘤,需复诊才能确定是恶性还是良性。   老殷一宿没睡,天蒙蒙亮就拉着殷天到无尘宫烧香拜佛。   殷天也不认识各位祖宗,只能老实得从头磕到尾,那是春夏之交,满山苍翠,松涛阵阵。   如今童山濯濯。黑褐的树身看久了,像青面獠牙的精怪。   白色的破捷达扎在树冠中,殷天到的时候,技术队已找到了陈念阳的头绳。   后备箱有大面积陈旧的擦蹭血液,不像是陈念阳的,倒更像是马悦琪的。   技术队在后排附近的泥泞中发现了少许喷溅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   殷天蹲下,打开后车门,正下方发黄的车漆上有牛仔裤擦蹭的蓝色痕迹。   她起身回头,在留下血迹的地方一会踮脚,一会沉腰。   而后又下蹲探索着后排座椅,斟酌着,丈量着。   片刻后再次挺直身子,重复着踮脚和沉腰。   这滑稽的深蹲做了一组又一组,引起了所有人的侧目。   半晌,她猛地伸手,“给我雨衣,不是这个,那个,厚的那个,我这羽绒服大几千呢。”   她今儿穿得油绿绿,又瘦,远看就像只高挑得蚂蚱。   这羽绒服是米和买的,自两人在一起后,羊毛,骆马毛,小山羊绒,灯芯绒,驼绒……   米和将奇奇怪怪的料子和审美,一件一件搬去她家,连老殷都撇嘴。   殷天倒不觉得,保暖就成。   她套上雨衣,手往后一背,“啪”地斜摔在泥地里,“来,丁一远,拖我!”   丁一远早听闻七中队喜欢沉浸式破案,倒也配合。   他附身下去,刚要抓她脚踝,殷天的短靴后跟狠狠踹向他。   一股劲风击来,在众人的大惊失色中,丁一远行若无事,不避不让,那鞋跟险险停在他鼻尖前一寸的地方。   两人山鸣谷应,已不止一次默契相当。   丁一远满目激赏,出脚雷霆万钧,收脚如丘而止,这是真功夫。   “殷哥,来嘛,来二中队,等我升队长,你就是副队,作威作福,踩我脑袋上都成。”   殷天懒得理他,身子绷紧往下拱,模拟着陈念阳可能的逃生方式,“之前北威有个跆拳道黑带的女警,在双手受制的情况下,把挟持她的人的眼球给踢了出来。”   她起身把雨衣一脱,“跆拳道的腿法是可以杀人的,陈念阳是绿带,什么弱不经风,一个11岁孩子能把嫌犯踢得喷鼻血,两条腿,简直就是把刀。”   殷天轻轻一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陈念阳逃跑的路径很隐秘,约莫身形小的缘故,窜入了成片低矮的树垛中。   嫌犯追得吃力,断枝碎了一地。   树杈尖锐得很,殷天心疼大衣,索性脱了,露出一身大红毛衣。   红配绿,赛狗屁,连丁一远也被这搭配晃了眼,这也是米和买的。   殷天一路寻踪,在外勤队员的指点下,看到了跌下山坡的蹭痕,她有些惴惴不安。   面颊驼红的老道看出了她心思,“警官,这丫头走的是我们经常采药的小道,她穿得多,摔下去,不至于跌伤,顶多淤两天。10多岁,跟她年纪相仿的道童没少摔。”   “跌下去的那条路,是条野路,驴友们经常来爬,能走小电瓶,勘察了车痕,也符合。他就是来弃车的,建行的监控一拍到他,他就知道这车留不了了。”   “这路通哪儿?”   “一东一西,都没监控,东边有个环岛,三个岔口,现在挨个排查呢。”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手机都响起了提示音,系统内部群发了信息。   明确了嫌犯身份:陆一,男,淮江市人,38岁,未婚,常住地:丁卯街2弄。   “丁卯街?”殷天蹙眉,“丁卯街不就在老城吗?离惠爱医院很近,就两个街口。”   淮阳分局3层。   郭锡枰跟丁一远商讨着下一步的警力部署。   康子翻找着老城区的地图,侯琢紧赶慢赶联系着当地派出所。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庄郁和向花希已经不知所踪。   15分钟前,卢老板给庄郁发了信息:丁卯街2弄1403,你来,我等你。   向花希掩护着她,两人匆匆出了大门,打的奔向老城。   会议室里,侯琢火冒三丈,打去下北派出所的电话久久无人接听。   要么不接,要么疯狂占线,他气得跳脚,“干嘛呢!去吃饭也得留个人啊!”   不止是他。   每一通打到下北派出所的电话都没人接听,那儿宛如无人之境,空城一般。   “您好,这里是淮阳市110服务台,请讲?”   “那个那……丁卯街,”大爷劈着嗓子喊,“丁卯街和望月路那个口,那个口的凉粉摊……有个婆娘啊,有个婆娘在砍人,你们快来!”   “现场是否有人受伤?”   “有的有的,她不正常的,像吸了东西啊,那人倒地上不动啦,好多血哇!”   “我们马上派民警到达现场处理,请您拨打120急救中心。”   丁卯街是下北派出所的辖区,服务台迅速联系了派出所,却无人接听。   接警员再三拨打无效后,联系了中北派出所,并上报给了淮阳分局一中队。   “您好,这里是淮阳市110服务台,请讲?”   “我要报警,这里有人砍人哇,砍的好像是个警察,我觉得那好像是警服,”年轻女人颤颤巍巍,“那女的是干洗店老板,在丁卯路,那个第一个路口。”   “您好,这里是淮阳市110服务台,请讲?”   “你们快来啦,这儿有一女的疯了!见人就劈,她那个房间啊,有味儿,有问题,哎呦呦呦呦,跑啊他妈傻愣着不要命了!喂喂!诶!来啊,你们快来!”   “请告知具体地点。”   “丁卯街21号,那个口接望月街,有条美食街,人最多的那条!你们不厉害嘛!定位啊,给我手机定位,诶诶诶诶,走啊走,过来啦——”电话戛然而止。   15分钟内,大量报警电话涌入接警大厅。   服务台的接警员们陆续按下紧急灯,白组长闻讯而来,“怎么回事?”   “1128,下北派出所的管辖地丁卯街出现警情,当街砍人。”   “1475,受伤者可能是警员。”   “1099,砍人者为女性,状态疯癫,不排除服用违|禁|品。”   “1035,已共计拨打下北派出所13次电话,7次主机,6次分机,所内无人接听电话,已经联系中北派出所,并上报淮阳一中队。”   “丁卯街人|流茂密,防止次灾害发生,减少围观,电话再打进来,提醒他们注意安全,继续联系下北。”白组长火急火燎给一中队打电话。   庄郁和向花希抵达丁卯街时,整个街巷都被尖锐刺耳的求救和高嚷所覆盖。   密密麻麻的人墙横呈在她们面前,向花希拽着庄郁爬上花坛。   “呵!”两人同时骇气,被眼前一幕骇然。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口水淋淋漓漓,双目瞋圆像尊怒目金刚,一脚穿着脏兮兮的毛线袜,一脚光|裸着。   一手菜刀,一手消防斧,疯狂地抡着。   她的身下,躺着两个下北派出所的民警,血糊糊看不清面容,胸腹奄奄一息,起伏得很滞缓。 第73章   吃人的洋娃娃   幽闭的空间通体都是明黄色, 似太阳,能将人眼灼烧得又枯又涩。   屋子中央有只娇小得洋娃娃,歪着脑袋, 嘬着指头, 她纤长的睫毛被烧秃, 眼睛会动,眨呀眨呀, 咯咯斜嘴笑。   “别过来, 你别过来,不要过来!”阿春对着灵动的娃娃疯狂地挥舞着消防斧。   她吓得魂飞魄散, 双眼像蒙了成白翳, 身子跟摸了电门似得,觳觫不止。   洋娃娃的笑声刺穿了她的眼膜和耳膜。   强化了她此刻的孤立无援。   “要妈妈, 要爸爸,我是家里的宝贝金疙瘩。”洋娃娃笑着笑着哭了。   长啸的哭嗥拐着弯儿“嗡嗡”大震,碎了天花板, 裂了瓷砖,更像一道号令, 要收兵回营。   无数残缺的洋娃娃从裂隙中攀爬出来, 点成线,线成面,像蝗虫过境, 黑压压地进犯着她。   男娃娃, 女娃娃, 胖娃娃, 瘦娃娃, 布娃娃, 塑料娃娃,木娃娃……   阿春叫着闹着。   娃娃们的肚皮迅速膨胀,皮下挤出个鬼面罗刹,左三臂右三臂,手持婆娑利器,咧开延伸至耳后的大嘴,一笑,满口獠牙。   “啊——”极端的惊怖激起了阿春玉石俱焚的勇气。   她冲上前披荆斩棘,冲着娃娃的脑袋和肩膀,豁命地砍削。   有成效!   那大眼睛的男娃娃呜咽着,“吱咔”碎了。   阿春大喜,热血沸腾,愈战愈勇,她不仅叫嚣,还恶狠狠挑衅,“来啊!有本事来啊!都来啊,做人的时候我都不怕,死成鬼娃子就怕了?!呸——!”   阿春或许觉得这只是一场梦魇,杀光那些娃娃便能迎来灿烂的晨曦破晓。   她不知道那男娃娃是个流浪汉,跟她是老相识,常光顾隔壁华姐的面店。   流浪汉瞪着眼难以置信,脑袋被劈出个豁口。   浆液似泉眼,汩汩往外冒,爬过他眼睛,爬到他下巴,最后抽搐倒地,没了响动。   阿春的疯魔惧得众人两股颤颤,丁卯街人人自危,大家蜂拥逃窜,可又舍不得热闹。   跑两步退一步,看戏比天大。   塑料桌椅被掀翻、锅碗瓢盆、蘸酱、凉皮、猪脚、炸串、冒菜锅……   和血一融,脏污得又腥又臭。   民警也治不住她,阿春力气大得出奇,又有利器傍身,一柄斧耍得虎虎生威。   巡街的年轻辅警中了胸口,开着对讲机招呼所里来支援。   他背对着阿春,也就没瞧见那血斧朝他霍霍而来。   一股冲力将他扑倒,是所里明年就退休的王爷,等小年轻咳着血爬起来,嘴里扬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年老的民警断了半截脖子。能瞧见颈椎的骨架。   这是极具震撼地视觉效果,现场鸦雀无声。   卖鞋的、修伞的,配钥匙的比见城管时溜得还猛,有人一屁股坐地上,死命往后蹭……   “阿春洗衣店”开了45年,之前是阿春的妈妈晨姐在经营。   三年前去世了,由女儿继承铺子,那是老城街坊中口碑最好的洗衣店,便宜,熨烫得服贴,明眼人一瞧就是走心的手艺。   阿春长得好看,有种东南亚风情,只要穿上色彩明艳的长裙,街坊里的长舌妇都会真心夸赞。   她脾气好,从未红过脸,说话声音小小糯糯,一口贝齿。   这条街的男人们都明目张胆地喜欢她。   愈是这样,愈是显得如今惨烈和震悚。   有些男人认不出她了,以为是个失心疯的婆子。   等认出来,便充满侥幸,幸好只是遐想,那张嘴没有亲上去,不然,不然就是他们殒命喽。   庄郁和向花希站在二层的露天楼道,静默地看着这人间地狱。   黑色高领毛衣的卢老板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庄医生,任何时候都要懂得评估风险,意气和感情会牵绊最理智的决定,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过程正确,而是结果正确。这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我今天把它还给你。”   “阳阳还没有下落?”   “快了,没事的,交给我,他的住宅你看了,不是恶魔。”   庄郁神色漠漠,“Lucifer,大天使,“早晨之子”,还有一个名字,叫恶魔撒旦。《路加福音》第10章18节,耶稣对他们说,我曾看见撒旦从天上坠落,像闪电一样。这个世界,但凡认为只有非黑即白的,都是瞎子。”   庄郁裹紧大衣,走向楼梯,想到什么缓了脚步,轻悠悠地转身看卢老板,“陈念阳被绑架10小时之后,我已经消化了最坏的结局,无论在泥里,在江里,在灌木里,无论是腐烂了,野兽吃了,被渔船的螺旋桨打得支离破碎了,我都能接受。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陆一能不能接受,我在他面前杀掉他所有交好的亲人和朋友,这就是我处理事情的方式方法,从来没有变过。”   向花希轻轻抚着庄郁肩背,目光坦荡而郑重,陪着她缓缓下楼。   她参与过这个疯子的成长,了解她的习性。向花希会祈祷殷天提前一步,破了庄郁的杀机,可若是庄郁真的提起屠刀,她会选择无条件支持,都是黑心姐妹,装什么白璧无瑕。   五辆警车同时呼啸而来,此起彼伏的一交叠,就成了震天的咆哮。   中北派出所的人刚到,特警便已经就位,一中队的人马迅速下车部署。   在三次警告无效后,发出了击毙命令。   子弹瞬时穿过阿春的头颅。   庄郁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脑袋狠狠一震颤,硬邦邦地向后栽去,嘴里还在喃喃,“该死的东西——”阿春眼睛望向天上的浓云,喝着最后两口空气,便堙没无声了。   也不知道那些洋娃娃,有没有被她消灭殆尽。   120的担架抬了一个又一个,流浪汉和老民警已然气绝,年轻的辅警还在哀叫。   不少受伤的民众围拢在救护车旁,寻求救治。   警戒线围了一圈又一圈。   李队举着大声公,“所有民众备好身份证,在外围排队,会有警员给你们依次做笔录,不要乱不要跑!”   技术队和法医分了两组匆匆进场,一组围绕在阿春的行凶附近,一组则进了洗衣店。   两日前居委会曾收到投诉,干洗店有股怪味极其冲鼻,像死了窝老鼠。   店里布局明朗,分里外两个套间,外间做生意,里间住人。   阿春是个单亲妈妈,有个3岁的女儿。   面对笔录警官,无数的嘴开始发功。   “哎呦,师傅讲呦,这样子的都是鬼上身啊,侬想她哪有那么大力气,煤气罐都是周哥给她抬哒,人嘛平时好得来,说话轻声细语的,笑起来嘛嘎甜啊,补衣服水平顶呱呱,侬去问问,丁卯街大拇哥呀,最好哒!”   “她平时不这样,很好的一个人。”   “不熟,不熟不熟不熟,她在这儿,我在街那头,我家衣服都自己洗,我咋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女的天天东家长西家短。”   “放屁!上卫生间你还盯人家,让她去配钥匙,人家又不是收房的,配那么多钥匙干吗,什么不熟,警官,他是怕家里的女人吃了他,孬得很,他跟阿春很熟的。”   “果果哪,果果哪那?”又一个羊毛卷大妈凑了过来,理了理头巾,看警察疑惑,忙解释,“她有个女儿,三岁啦,没见过爸爸,孩子嘛没见过爸爸,我们也没见过,不知道哪儿来的,女娃子很乖,脸蛋儿跟洋娃娃一样,她在谁家啊,哎呦果果在哪儿啊?”   “不知道啊,我昨天就没见到她呀,哎呦,是不是在栗子婆那,不在身边好呀,要不,要不第一个就遭殃了。”   果果没遭殃。   她在洗衣店里间的木床上,裹在被褥里。   角膜重度浑浊,不能透视瞳孔,腹部已呈现明显的尸绿,这是死亡24至48小时的特征。   四死七伤,涉及警务人员。   又一起重大人员伤亡的恶性案件。   淮阳分局算是内外交困了,邢局拨了西城电话,开始借人。   殷天和侯琢被丁一远派去丁卯街勘察陆一的出租屋。   离着两条街就被堵得严丝合缝。   “是堵,知道这堵,也不至于堵成这样,你看这色儿,都紫红了!”   “甭废话了,下车。”   到了丁卯街,两人傻住了。   警戒线的中央漫漫血迹,一地狼藉,乌泱泱的民众贴着墙根,整齐地码成三排。   殷天一看李队,忙奔上前,“怎么了李队,聚众斗|殴啊?”   李队冲阿春的方向一抬下巴,“看那女的,砍死一下北派出所的老民警和一流浪汉,重伤一辅警。”   “下北派出所?”侯琢大惊,“我说呢,怎么没人接电话,敢情在这呢!   “你们那怎么样?”   殷天点烟,给李队一根,“找到车了,疑犯就住这,我们过来跟一下线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队眯眼摇头,“多事之冬,这年不太平。”   殷天瑟缩着脖子没说话,抬头看了眼乌沉的云。   真像,像1999年的年末。   险阻艰难,透着死气。   殷天长吁,提着探头探脑的侯琢的后脖颈,“记着自己的事儿!干活!”   两人按着门牌号,找到了陆一的出租屋。   业主捏着钥匙,已经候在门口。   他刚到,幸亏刚到,他晕血晕得厉害,要是让他目睹杀人,得昏死过去。   房门一拉,穿鞋套的殷天猝然一顿。   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风娇日暖。   侯琢也愣了,后退一步看了眼门牌,“这陆一的屋子?”   业主忙不迭点头,“对对,就是他的,我女儿最喜欢这儿,一周得来两三趟,不打一顿都不回家。”   “哈!”殷天笑了,从未见过这么夸张,又这般治愈的房间。   户型是个大开间,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一目了然。   红色小碎花的雏菊窗帘,猫和老鼠的半身镜,加菲猫大靠垫,史努比懒人椅,哆啦A梦书桌。   殷天几乎眼花缭乱。   侯琢揉着眼睛,“这是个爷们儿的房间?”   装饰成海绵宝宝的咖啡机,跳跳虎的浴巾、唐老鸭的菜板,熊猫茶壶,辛巴的洗手液,冰箱上花花绿绿的卡通磁铁,稻草人定时器,黄绿色编织的零食筐,小熊□□的地毯……   墙上是辛普森一家和小黄人的电影海报。   简直一个童话王国!   客厅一尘不染,铺着榻榻米,上面放着取暖被炉桌。   卧室没有床架,只有厚实的席梦思,床单和被罩是花栗鼠奇奇和蒂蒂,上面滚着两个大南瓜抱枕。   跳脱的色彩,温馨的布局,整个房间满盈着一股淡淡的水果糖奶香气。   殷天被这屋的柔软光晕烘得暖洋洋,熏得她直犯困。   其中一面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奖状:紫向阳幼儿园最受欢迎老师奖、优秀教师奖、优秀奉献奖、最佳厨艺奖、团队合作奖、活动创新奖……   殷天挠着脖子笑,这案子走向,越来越奇了。 第74章   健美的肱二头肌   殷天连轴转的时候, 老莫也不轻松,接了个韩国游戏团队的大单。   测评熬了两个大夜,眼睛跟明灯似得, 能烧穿瓦锅, 不困, 亢奋得很,不时有拔山扛鼎的冲动。   许是棒子的身材焦虑影响了她, 老莫破天荒决定来场运动。   她是久坐人群, 不胖但有游泳圈,常年外卖导致了轻度脂肪肝, 殷天常让她动起来, 可她热衷于瘫躺的生活。   翻出了七八年前闲置的装备,一抖全是落尘, 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她摩拳擦掌,要迎着晚霞点点来次城跑。   “吭呲吭呲”跑过愚川路。   那里有大片老洋房建筑,经历过旧租界的软红香土, 如今是洗尽铅华的隐士。   枯黄的梧桐“唰唰”呼嚷,朔风萧萧, 推搡着她行进。   老莫从未用这样的方式丈量城市, 霓虹初上,人马川流。   她越跑越畅快,有股豪迈之意, 撒欢地拐进了伦多路的地界。   这是条贩卖着历史和文化的“生财之道”。   店铺挨挨挤挤, 古旧沧桑。   老莫跟久未放风的囚徒一样, 兴奋地双臂乱舞, 即便是这样, 她也隐隐约约察觉到怪异。   每当跑到落地窗时便侧脸审视着玻璃, 谨慎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从愚川路开始,似有条尾巴,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她。   她知道马悦琪的失踪,当即戒备,不动声色地继续疾跑。   200米后,她一个猝不及防地骤然转身。   老莫的这招差点让阿成破功,被迫逼|入一家女性|内|衣店。   为了显得自然,他下意识就挑选似的摸摸这儿,看看那儿。   老莫一脸的森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个扫描仪检测着星罗棋布的店铺。   静默地伫立着,凝望了5分钟,她毫无套路的反侦察意识是孙苏祺和殷天手把手教的。   内|衣店里,坐镇的老板是个烫头大妈。   她恶狠狠瞪了阿成好几次,阿成才猛然反应自己手里摩挲的是什么,吓得慌乱一扔。   劲风一吹,内|衣飞了起来,两边的带子像对翅膀,忽扇忽扇,逆风翱翔。   阿成看傻了,烫头大妈也傻了。   就在他被扫地出门之际,老莫转身了。   阿成长吁一气,在大妈刀枪剑雨的泼骂声中飞快逃窜。   老莫穿过自忠路,顺着白鹭江,一个老旧沧桑的城市逐渐灯红酒绿,星光熠熠。   虽是隆冬,可老莫大汗淋漓,带着明亮鲜活的朝气,向江湾大道冲刺。   她不适应这样的体能运动,却又被眼前的流光溢彩所撼动。   嗓子里涌着腥气,倚在石墩上竭力喘息。   右脚鞋带开了,她踢了踢,歇足精彩才俯身去绑。   老莫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余光很机敏,果然,一双黑色运动鞋向她走来,30米,20米,10米,5米……   缓缓踱到她身侧。   老莫陡然起身,从袖口抖落出一支黑笔抵在来人腹部,“大哥辛苦啊,瘸腿驴撵马,追我一路了,有事儿啊您?”   那是专用的女性防身笔,笔头尖锐,用劲力向下扎能破碎车窗玻璃。   阿成摘下口罩,“不熟悉怎么用就不要随便动,容易弄伤自己。”   一听这浓浓的港普,老莫当即对号入座,“阿成?”   阿成笑了,咧一口大白牙,“老莫。”   阿成是米和的信息筹备库,兼狗头军师。   老莫是殷天的信息筹备库,兼狗头军事。   “久仰大名,啥事?”老莫缓缓后退,不知对方来意,多防备总是没错。   “我就来看看你什么样子,总觉得你证件照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见真人。”   “你扒我信息啊。”   “你也扒我信息了,这叫礼尚往来。”   老莫鼻尖一哼,“屁,咱这叫张飞找李逵,黑对黑。”   阿成的表情停滞了片刻,显然没明白,可随即又扬出笑容,“我请你吃饭。”   老莫眼里溢着鄙夷,转手就走,“连水浒和三国都没读过,文盲,凭啥跟我吃饭,我告诉你我层次很高的,我不是个随便的人,”她恶声恶气,“得文化人才能交流,懂吗?”   老莫迈了几步,回头盯住他,眼神兜兜绕绕,最后停留在他那壮硕的胸大肌上。   阿成轻轻摊开手臂,做着诚挚交友的姿态,“那你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   这胸大肌真好看!挺拔!   三角肌也好!俊秀!   肱二头肌最好看!坚韧!   老莫吞咽着口水,在做昂扬的斗争,显然是败下阵来。   她唉声叹气地挠了挠腰,用鞋尖铲了铲地儿,佯装着不情不愿,摇头晃脑地向美|色靠拢。   两人商议了一圈,最终定了去吃九龙冰室。   不远,靠近惠阳分局就有一家。   阿成熟门熟路。   点了招牌牛肉滑蛋饭,黑豉油皇炒牛河,食神黯然销魂饭,招牌一口西多士,萝卜牛杂,两杯冻柠茶。   老莫以为还有人来。   不想阿成直接包圆了牛河和滑蛋饭,风卷残云地吃干抹净,余下空空如也的食盘。   老莫瞠目结舌。   阿成无辜歪头,“我是个爷,们,儿,脑力工作者,消耗大。”   这“爷,们,儿”一出,老莫起了生理性地别扭,指甲兀的抠紧桌沿。   她是个老淮江人,最受不了本土语言七扭八歪。   “爷们儿。”   “爷,们,儿。”   “爷们儿!”   “爷们,儿!”   “们和儿之间没有停顿。”   “爷们——儿!”   “好多了,爷们儿!”   “爷们——儿!”   “爷,算了,”她泄气摆手,看着碗里还有大半的黯然销魂饭,“你这么能吃,怎么保持这种身材?”   阿成粲然一笑,“天生丽质。”   老莫喝凉水都胖,最恨这种挑衅,筷子直接一扔,“诶噫,西八!”   她把剩下的牛杂和西多士全堆他面前,“吃!吃吧,天生丽质!西八就你天生丽质!你丽质!”   跟着棒子,好得没学上,先把国粹给背了个遍。   多难听的都学明白了。   桌面一震,老莫和阿成同时看向自己的手机。   是殷天打来电话,“我把要查的资料发你手机上了,你哪儿呢这么吵?”   “九龙冰室。”   “九龙冰……你在外面?在外面吃饭!”殷天大惊,“靠,你竟然在外面吃饭你个外卖佬,孙苏祺拉你出来的?”   “没啊,我跟阿成吃的。”   “阿成,哪个阿成,棒子佬?”   “黑心羊的阿成,”老莫抬脸冲着阿成假笑,“黑心羊是个爱称,爱称。”   “你俩……你俩咋……啊你爱跟谁跟谁,15分钟后我要资料。”殷天似被催促了,匆匆挂断电话。   “诶噫西八!我哪儿跟你找啊,我在外面!”老莫大叫   阿成老神在在的从运动衫的内兜掏出一台超轻薄电脑摆在她面前,“查吧。”   一碰电脑,老莫退却了市井气,精英阶层的质感包裹住她,目色冷静专注,十食翻飞成舞。   阿成难掩激赏。   “阿sir都有自己的信息网,为什么找你,这样不会违反规定吗?”   老莫得意洋洋,“因为我全淮江最快!”   所有的医疗单据、居委会录入信息、保险表格、修车结款、电费水费、银行卡交易表……   迅速汇总,层层交叠,她轻轻松松一打包,导入手机,甩给了殷天。   15分钟,她大约就用了5分钟。   老莫一抬脸,就对上阿成的眉眼弯弯。   他探身取回电脑,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老莫手腕,“你比我还厉害,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你可拉倒吧,你以为碰碰我手我就脸红心跳晕晕乎乎了,”老莫用纸巾蹭手腕,“我告诉你我新时代女性,我见过多少世面,你什么水平我不知道吗,装什么弱小无能,演戏你演得过殷天吗你就演。”   她直接把钱拍桌子上,“你们港岛不都喜欢AA,来,感受下北方姑娘的热情!姐姐请你!”   老莫留下个潇潇洒洒的背影,阿成无视周遭的侧目,嚼着牛杂吃得起劲。   他很认真的,第一次交锋他以为老莫是个男人,死肥宅,足不出户,天天外卖。   等见到照片,他心脏蹦跳得龙腾虎跃,跟舞狮队似的,上下翻飞。   米和都可以找差婆,那他为什么不可以找黑客姐姐。   老莫走出九龙冰室时。   殷天正驾车经过她,可两人都没注意,彼此擦肩而过。   “名珠楼17栋0108室,”侯琢看着信息,设定导航,“这个陆照明2000年就跟陆一的母亲离婚了,他能有啥线索啊?”   “名珠楼?这地儿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不就是西南边闹鬼那楼,特凶,4年死了7个人,跳楼3个,割腕2个,还有俩上吊了。最可怕的就是那上吊,人在客厅里,脚踩在地上,室友经过了两次都没注意,以为他搞什么新型运动,一直到晚上,人都硬了,一推才知道死了。”   “那不是一直要拆吗?”   “全是钉子户,天天闹,没处理好呢,诶谁知道呢,去看看吧。”   等两人立在明珠楼前,才真正体悟到“鬼楼”两字的现实意义。   黑黢黢的筒子楼能通天,黑兽一样耸立,约莫有30多层,一层10户,300多户。   此时只有6户亮着微黄的灯   其他窗户宛如浓墨大眼,又似魆魆幽洞,侯琢下意识靠近殷天,他已遍体生寒,怎么还会有人敢住这样的楼。   幸亏带了手电。   殷天在走廊没摸到开关,以为是声控灯,咳了半天也没反应。   这大楼由内到外透着股死气,奄奄一息,可又有魔力,似能吞并万物。   0108是1层。   颤巍巍的老旧电梯“吱嘎吱嘎”地运作,铁索生涩,声音大得让人忧心会随时坠落。   侯琢有些恐高,蹙眉听着,双臂打起颤来,“殷哥。”这一声唤出来,都带哭腔。   殷天无暇顾及。   越往里,越是腥臭。   灯柱一照,狭长的走廊贴墙摆放着一眼望不尽的鸡笼,屎尿纵横。   成群的母鸡猝然齐齐扭头,回视着光源,一双双鸡眼幽幽泛光,骨碌碌地朝她转悠,像是某种诡秘的欢迎仪式。   说不胆怯是假的,殷天一把捞住侯琢,“噼里啪啦”踩响步伐往走廊深处迈。   到了0108,用力捶门。   半晌后。   “谁——!”门里一声醉醺醺的大喝。   “找陆照明!”   “不认识!滚——!”   “滚不了!警察!”殷天继而捶门,“再不开我们破门了!”   又是半晌,门栓链子窸窸窣窣地拉扯开,门徐徐裂了条缝,涌出股酸臭,男人满脸黑胡,“找谁!”   “陆照明,”殷天一展警官证,“请你配合我们问话,陆一是你儿子吧。”   陆照明一脸浑浊,“老子没儿子!老子也不叫陆照明!”   “吴艳红是你前妻。”   他听到这名字明显瑟缩了一下,“老子没媳妇!不认识!”   殷天一凛,捕捉到这异常,“你怕她?吴艳红。”   陆照明勃然大怒,把门狠戾一甩,“滚——!”   “陆照明,你儿子陆一涉嫌伤害一名女性,并绑架一名女童,”殷天字正腔圆,确保他在门里听到每一个字,“你是否知道他藏身的地点?”   许久没有回应。   侯琢契而不舍,“陆照明,我们不打扰你,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那小女孩生死不明,她父母都急疯了,你也是父亲啊,我们问完就走,不影响你生活。”   一分一秒。   门内依旧死寂沉沉。   等殷天没了耐性,准备打道回府时,陆照明出来了。   “你们去找吴艳红,她知道。”   “吴艳红失踪了。”   “失踪?!”   “2012年秋,在淮江虎形潭失踪了。”   陆照明搓着鼻头,擤出条鼻涕,手一甩,蹭墙上,又在胸前抹了抹。   “失踪了,失踪啦……”他抹着抹着笑起来,低低沉沉地“嘿|嘿”,带着股磨刀霍霍地疯劲儿。   “失踪好呀!”他越笑越开怀,声音一外放,整个楼道都“嗡嗡”大震   成百上千只母鸡都是他的孩子,感受到了父亲的快乐,“哼哼唧唧”地咕嘟。   陆照明猛地掀起头发,他的额头与眉毛间有一道尖锐的长疤,从左太阳穴划到右太阳穴, “这叫开颅,不打麻药的开颅,吴艳红这个女人因为我问候了女同事,给他们家孩子买了块泡泡糖,就给我下安眠药,在我半夜睡觉的时候,把我抽醒,给我开颅。”   他笑出眼泪,又开始悲戚的哭,“我逃出来了,我的儿子没逃出来,我跑的时候来不及带他呦!”   陆照明捶着胸膛,啐出口痰,“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完了,迟早变成他母亲的样子,杀人都不眨眼。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们抓他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十多年都没见过他,一想到他长得像他妈妈我就……”   陆照明猝然闭眼,“他完了,他完了……”陆照明扑倒鸡笼前爱抚着母鸡的颈脖,“你们不要学他,他完了……”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我要做米太太   陆照明开了话匣, “咕嘟”着酒滔滔不绝。   侯琢受不住一地鸡屎鸡尿的浊味,想请他出廊道说。   这可犯了忌讳。   母鸡是陆照明的幼崽,受他关爱庇护, 他两眼一瞪, 仗着酒气, 左右开弓就想往侯琢脸上抽。   被殷天制伏了,压在地上哭唧唧地叫唤, “你们懂个屁, 那是老子的孩子老子的命!老子该说都说了,你们去问标哥, 他当时住隔壁, 是那疯婆子的姘头!妈的,陆一姓不姓陆老子都不知道, 老子敢问吗!问了那娘们儿能挥刀阉了我!呸!”   “标哥叫什么?”   “黄志标!”   “有没有照片?”侯琢熏得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   “警官,你脑仁真没比她们大多少,”陆照明指着鸡, “老子他妈的有病才会存一姘头的照片!”他指着侯琢问殷天,“你们蒙老子呢吧!这他妈也能当警察, 你们吴艳红派来的是不是, 你们他妈要干什么!”   陆照明疯了,挣扎起身,一个力拔山兮, 举起空架鸡笼就要扔两人。   殷天看话也问得差不多, 拽着侯琢撒丫子跑。   两人上了车还吁吁喘着, 侯琢大汗淋漓, “这……爹是这样, 妈是那样, 我现在一想陆一那房子,本来挺好,全是卡通人物挺治愈,可我现在再一想,咋那么瘆得慌。”   殷天赶紧驶离了明珠楼,她觉得这大楼沾点啥,有仙家,能出马仙偏护本体,抵御入侵者。   她自进去后全身发紧发颤,背脊爬满了浑厚的惶恐,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想起了什么,她指着储物盒,“把手套箱打开,里面有俩红绳拿出来。”   侯琢乖乖照办,“这是啥呀?”   “上次搜山,无尘宫的道长给的,能辟邪。”殷天将红绳套手上,向下一撸,口中喃喃,“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侯琢听愣了,“这……这咋还念起咒了,咱可是科学……”   殷天嫌弃瞥他,“读点书吧,宇宙大着呢。”   黄志标,人称标哥,67岁,开了39年的夜班出租车。   凌晨1点,殷天和侯琢在江湾大道堵住了他。   两辆车停靠在百子公园。   那里夜钓的人多,以中年男性为主,头上顶着个小探灯,裹着军大衣,沿着江岸坐一排。   标哥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又在热水间接了半瓶滚水,泡枸杞和切片参,“年纪大了毛病多,一晚上除了拉客就是放水,没一刻闲,警官想知道什么?”   殷天坐木椅上,“打听打听陆一。”   标哥将矿泉水兑进保温杯,吹了吹,呷一口,“陆一,怎么了?”   “吴艳红失踪你清楚吗?”   标哥一怔,“你们找到她了?”   “他们母子关系怎么样?说就成,甭打听。”   标哥滞了半晌,摇了摇头,“你们找着我,应该知道我是他们邻居,怎么说呢,自他们仨搬过来,整栋楼都鸡飞狗跳,闹得我老伴要搬家,她不是嫌声儿大,是可怜孩子,就是陆一,看着太难受。”   “怎么说?”   “那次我和我老伴去威山看我闺女,回来听楼上说,她怀疑她老公出轨,半夜把他脑袋划了,缝了32针。吴艳红把他老公打跑后,就觉得必须绑住儿子才能活命。她心气儿高,觉得老公跑是奇耻大辱,天天火冒三丈,酗酒,抽烟,打孩子。”   标哥缓了缓,“两次,一次是把孩子打晕了,自己出去打麻将,三天没回来,我换班回来,孩子就趴我家门口,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火红火红的,我叫我老伴,背着他去医院检查……”标哥说不下去了,看着地上的枯叶发愣。   侯琢小声,“然后呢?”   “她直接把烟头往他……往他那里烫,都烂了,9岁啊一个9岁孩子,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孩子了,我老伴跟他关系好,平时会给他点钱,给点吃的,跟做贼一样,我老伴哭了两宿,骂吴艳红是魔鬼。以前不知道老陆为什么跑,现在知道了。”   殷天和侯琢听得震颤。   “我老伴求吴艳红好好照顾儿子,吴艳红变本加厉,24小时监控陆一,逢人就说陆一有传染病,让所有人都避开这孩子,你说这不推孩子去死吗!2008年吧好像是,陆一器官衰竭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标哥眼眶红了,掩饰地大力揉搓,“陆一到底怎么了,警官同志?”   “涉嫌伤害一名女性,绑架一名女童。”   “不可能,绝不可能,”标哥斩钉截铁,又长吁短叹,“泥地里长草容易,可贫瘠地儿能发个芽,都是求之不得,不知道得付出多大努力。那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比草都轻贱,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透亮,越有气力,这样的人,你要说他绑架我不相信,你要说他拯救那孩子,我倒是相信。”   标哥激动起来,站着比划。   远看像个古怪的滑稽演员,拼命想让殷天和侯琢信服他的话。   “我孙子就在他那幼儿园,你跟孩子打交道吗?1个可以,2个勉强可以,但10个20个,您受不受得住,他可以,他没法有孩子,可他喜欢啊,他能奉献出所有的热情和快乐,他是那个幼儿园里最好的老师,你们不能因为他小时候受了伤痛,就怀疑他没法长成一个助人爱人的人!”   “这人啊,不是受了点不公,就得闹死闹活,更多的都是隐忍和背负,善良的勤勤恳恳。你们警察啊,老在那种环境里,开了天眼似的觉得把世间阴暗都看了个遍,觉得人性恶,恶之极,我跟您说,还真不是,这人啊还是怯懦的多,怯懦里面,好的比坏的多,庸常碌碌的平头老百姓最多。”   标哥又进去上了趟厕所。   侯琢观了眼殷天,“你怎么看?”   “倒是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殷天疲惫地摁着后脑,从刚才就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太久没休息,身子要罢工的信号。   标哥裹紧棉袄出来,“不耽误你们了,”他指了指殷天眼睛,“眼圈都是黑的,也就仗着年轻,过度消耗,老了吃苦头懂哇,毛病缠身再养就晚喽,为人民服务是要把自己先服务好,才能有能力服务别人。”   他晃了晃保温杯,算是告别,钻进车里一溜烟没了影。   标哥的话不知为何让殷天想起了米和,隐忍与背负,好像一直是他的深层底色。   母亲被残杀,父亲失踪,他身上有团团秘密,她知道,但她也清楚,米和身上那股清苦的哀伤,他一直很艳羡他们吃火锅聊家常,或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同行外出,他眼里流露的向往真实又酸楚,那是他缺失不曾有机会触碰的至亲情谊。   他也是从贫瘠干竭的沙土里开出的荆棘之花。   温不温暖旁人她不知道,但他一直热烈且温厚地照耀着她,珍爱着她。   “去我家歇会,”殷天有点鼻酸,迫不及待想见米和,“现在回去2点,咱4点半回局里,能眯一会是一会。”   侯琢也连轴转,早已支撑得摇摇欲坠,一听这提议,迅速复议。   虹场路黑魆魆,但路灯大亮,一行行西班牙风格的联排,有的院子竟然还有篮球架。   侯琢晕晕乎乎,以为到了国外住宅区。   殷天开了门,蹑手蹑脚带他进屋,去储物间抱了床厚被。   侯琢往沙发上一倒,身心终于松落。   米和醒了,听着动静挣扎地坐起来。   殷天一进客房就看见潺潺清冷的月色下,他拥坐的消瘦身影。   “你怎么瘦这么多。”她脱口而出。   米和摸摸脸,“哪有那么夸张,医生说只能吃流食,等好了我就陪你胡吃海喝,”他伸手,“过来。”   殷天站得远,怕一身鸡屎味熏着他,“我先去洗个澡。”   “我可追不动你,你先过来,让我抱抱,”米和吃力地伸手,时间一久,抖得厉害。   殷天索性不洗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得只剩打底衫和打底裤。   随手抓一瓶柜子上的香水就往空气里喷,喷完转悠两圈,才走过去。   香气冲,米和捂着肚子,呛得接连打喷嚏,腹部更疼了。   可他总算是抱住了殷天,满意地将头往她脖颈里钻,发出大猫呼噜的哼声。   黏了好一会,抬头看她,“你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   殷天没动,静静地摩挲着他眼角,她最喜欢他的眼睛,亮得琉璃一般,银锭一般,即便乌沉夜色也掩不去那明媚与清朗。   她轻轻探头吻住那眼睛。   米和呼吸一窒,鼻息尽吐露在她纤长的颈脖中。   两人都麻酥酥,痒酥酥。   米和狠劲儿上来,板正她的脸,单刀直入地胶合着她唇齿。   两人攻城略地的争抢地盘。   他吻得摇摇欲坠,疼得冷汗汩汩。   殷天撑住他,架住他,不愿破了这旖旎。   再纠缠下去,吃苦头的还是米和,他已情难自控,烧得快失了理智。   殷天不情不愿地松嘴,平缓着他的喘息。   一冷静下来,米和起了倔劲,非要下地给她做饭,殷天拧不过,只能去搬椅子。   番茄肉酱的香味在昏黄的厨房徐徐四溢,殷天专注地看着他侧脸,米和能感受到,耳垂红得滴血,装作一无所知。   “我小时候看TVB刑侦剧,那些人深夜回家,都会有家人问,你饿不饿,我做碗面给你吃。那时候老殷不怎么回家,住在队里的宿舍,这屋子就我一个人,我特别羡慕有人能给我下碗面。”   米和心里荒凉,这何尝不是他的念想。   殷天眸子里盛着浓郁不化的悲悯和深情,“过来吃饭吧,等你伤好了之后,过来吃晚饭,吃火锅,别老黑灯瞎火看着,”她轻握住他拿锅铲的手腕,“米和,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也把你当成我选择的家人。”   殷天从后怀抱住他,像个母亲庇护着孤独的孩子,这是一个女人最有力量的姿态,撑起宜室宜家的风霜困苦与其乐融融。   米和整个身子都在颤栗。   两人谁都不说话,紧紧相依相偎,只余留不时响起的轻轻啜泣。   侯琢在沙发上装死,更不敢出声提醒番茄酱已经糊了。   他可算明白殷哥死乞白赖要回家的原因,是想羊咩咩了。   幽暗中,张乙安和老殷蹲坐在楼梯拐角处。   张乙安探头探脑,“这孩子到咱家做牛做马,带伤还伺候人,”她横一眼老殷,“你以后对人家好点,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咱天儿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阎王相,有米和这样的接盘,咱就偷着乐吧,还有啥不满意的。”   殷天意识到气味不对时,锅已然糊了,她忙关火,开窗透风。   米和哭得浑身没劲儿,站不起来,殷天蹲地上,让他趴上来,米和哭得更凶,“你那么瘦。”   “上来!”殷天低喝一声。   米和瞬间老实了,匍匐上去,殷天半背半搂将人兜进屋里。   又跑回厨房,把还能吃的面条挑出来装盘,再颠颠儿进屋。   侯琢默默将被子捂住头,他也没吃饭,他也饿得慌,他肚子叫得更大声,怎么就没人呵护。   殷天看了看米和伤口,没什么大碍,便盘坐在床头的地上,吃着意面。   米和盯着她看,笑得傻兮兮。   “我看情侣都这么吃,咱也试试,”殷天咬住面条一头,让米和咬另一边。   两人慢慢嗦,番茄酱堆在嘴唇上,红唇皓齿。   这样的米和太动人,殷天没忍住,又探身咬住他。   她好几日都没休息好,此刻仿佛回光返照有了无穷力量。   翻上床,殷天明显动情了,呼吸促乱,眼神虚迷着,手指穿过衣服摩挲着他肌肤,而后将脸埋进他脖颈,大力吸嗅着,米和用了他们家的沐浴露擦身,有了种自己人的味道。   这有别于她往昔快刀斩乱麻的性子,像是藏了事儿。   米和轻轻板正她身子,“你今晚不对劲。”   殷天瓮声瓮气,“就是被一大爷教育了,不能犯经|验主|义错误,他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我在工作,不能想你,我就努力把你从我脑子里踢出去,”她像个孩童,语音语调活络着一种稚气,“可越踢我就越想,可想可想了。”   米和笑起来,整个胸腔都在共鸣,低低沉沉,“殷小天,你是在撒娇吗?”   “嗯啊!”她把打底衫一脱钻进他被窝,年糕似的交缠住他双腿。   两人腻歪到4点。   侯琢堵着耳朵,最后也认命了,心态一好,入睡就快,一瞬间鼾声阵阵。   闹铃响的时候,他吓得来了个鹞子翻身,跪在沙发上迷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漆黑一团。   张乙安正在打咖啡,怕影响他们,就关上了厨房门,老殷一脸阴黑,在刷比他还黑的糊锅。   4点30分。   张乙安叫醒殷天。   “几点了?”   “4点半。”   殷天揉着太阳穴,接过咖啡,咕噜着一口闷。   侯琢喝得全身暖融融。“好香,加了榛子,谢谢张姨,打扰你们休息了。”   “老年人,觉少。”张乙安拍拍他肩膀,“你们辛苦了,年底事儿多,得熬着。”   米和要起来送她,被殷天摁了下去,“人家生孩子一道疤,你倒好,一长一短,没有想过从长阳出来,”她嗓子喑哑,带着粗粝的性感,“我把你策反,你弃暗投明,当检察官进检察院吧,你要过去就牛|逼大发了,律师所有套路你都知道,能掐死对方七寸。”   “我……”   “你只要进检察院,我就跟你结婚。”   侯琢一呛,直接把咖啡喷老殷脸上。   他吓坏了,攥着袖子就给他擦脸,“殷老对不起,殷老,对不起对不起……”   老殷吹胡子瞪眼,“起开!一股子鸡屎味!”   米和惊愕失色,一把拽住殷天,眸子涌着狂喜,亮得流光溢彩,“不能骗人。”   “你什么时候进公检法体系了,什么时候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我就做米太太,不骗人,骗人是小狗。”   米和还要说什么,殷天就被老殷扯走了,几乎是硬塞进警车。   又雷霆之势把早餐一打包,扔进侯琢怀里,“赶紧!人民警察为民服务,好好破案,建设祖国,不送!”   侯琢辩驳,“殷老,这您就不对了,邢局说了,咱这职业是找对象的困难户,也是头等大事,案子和生活要两手抓。”   殷天大笑地踩油门,“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挑衅的笑声洒了一路。   有了爱的充电,她又有了九牛二虎之力,“走着,把淮江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你怀疑我会杀她?   次日清晨, 紫向阳幼儿园的家长在淮阳分局门口集结。   乌泱泱约莫二十多人,挤得接待室没法下脚。   内保处迅速维持秩序,可显然是多虑了。   众人井然有序, 轻声细语, 年迈的入座, 年轻及中年家长整齐地静立在四周。   幼儿园园长是个戴珍珠项链,穿着时尚套装, 踩CHANEL小高跟的40多岁女性。   她客客气气, 颇有涵养,却也不亢不卑, 将幼儿园的介绍册递给秩序负责人。   “您好, 我是紫向阳幼儿园的园长魏敏,我们听说了陆老师的事情, 有一些情况想向你们反应,你们无需忧虑,我们不会闹事, 紫向阳是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我们对家庭的筛选极为严格, 不会让双方出现任何难堪的局面。”   家长群里有78岁的大学物理学教授, 精神矍铄;有46岁的半导体公司董事;31岁国航乘务长,35岁的中非交流研究所地缘政|治分析部主任,40岁淮江出版传媒集团内容评估总监……   郭锡枰组织所有在岗队员和文职警员去问话。   随处可见两三人一簇簇, 天女散花挤占了整个淮阳分局的一二层。   “我女儿玩旋转木马摔下来, 那时候大堵车, 陆老师二话没说抱着她跑了两个街区, 直冲人民医院急诊室。她管陆老师叫陆妈妈, 我心里难受, 就过来挑刺儿,来了几次,心服口服,他的确做的比我好,比我尽责,我女儿头发软,他扎的不疼,我扎的疼。”   “你有孩子吗?那你看孩子是什么眼神?那你看过他的眼神吗,他看孩子的眼神,如果没有,为什么会有底气去指责他。”   “守正直而佩仁义,他当之无愧。”   “我和我老公都不是有耐性的人,他是赛车手,我是个编剧,每天写人都写不过来,根本没法辅导作业,也不是没辅导过,我过于感性,差点就同归于尽了,陆老师不一样,”那女人“咣”一声拍桌,“我就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人!”   “他不可能伤害任何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受伤。”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做错事,这是为人的纲要。我这个工作注定是要对“人”保持起码的警惕性,可我信任他,信任他像天使一样教我的两个孩子去学会爱和分享。我大女儿很自私的,尤其有了妹妹之后,太强调自我的重要,是陆老师一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让她有了我们都很吃惊的变化,这对她一生都有意义。”   ……   “信任”、“仁爱”、“耐心”是他们言语提及次数最高的词汇。   倒是符合黄志标的问询笔录,要么是陆一盔甲面具太厚,要么是另有隐情。   郭锡枰把所有的笔录汇总给了殷天。   殷天正在去找张瑾澜的路上,她因马悦琪的失踪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强烈质疑,不敢再轻易下结论,显得缩手缩脚。   周三,张瑾澜通常都在心理干预及治疗研究所坐镇。   小白楼在年中的时候被刷成了土黄,丑得人神共愤。殷天下车一看,土黄算是种委婉的表达,屎黄才得其精髓。   老旧瓷砖的走廊里人山人海,殷天强行挤过去,跟个大马哈鱼洄游似的,遭了一路的骂。   张瑾澜在卫生间洗小花瓶,她新买的两个多肉因为浇水太多,烂了根,彻底枯谢。   殷天到办公室困得两眼迷蒙,被阳光一蛰,眼泪止不住的“哗哗”流。   她给自己泡了两杯咖啡,偷摸拿了俩肉包,狼吞虎咽,嘴巴嚼得正变形时张瑾澜回来了。   “你倒是不客气。”   殷天撅嘴想回答,一吐字就往外喷肉馅。   张瑾澜怒瞪,“吃完再说,刚打扫的房间,你要累死小刘啊。”   她戴上老花镜对所有的资料雕章琢句,“有没有心理治疗的就诊记录?”   “没有,周边的医院和咨询室都摸了一遍,没动静,但我觉得应该有人一直在帮他疏导。”   “睡眠情况怎么样?”   “少,业主和邻居反应是个夜猫子,晚上喜欢画画,半路出家但上手极快,很多孩子的微信头像就是他画的。”   “你怎么看?”   “我……”殷天抽着纸巾擦嘴,“我不确定……我也……说不好。”   “他把你个打败了?”张瑾澜摘下老花镜,凝睇她,“没自信了,到我这里来寻求佐证?”   殷天面色不自然,夹着别扭劲儿,轻轻颔首。   “你之前的分析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是我看到那些照片,也会给出一致的评估,是敌人太狡猾,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你可从没夸过我,”殷天撇嘴,“这节骨眼儿上说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讽刺。”   “有没有考虑过躁郁症?”   “有,虽然没经过正式诊断没法下结论,但他很多行为是符合病征的。”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双相情感障碍的临床表现很复杂,有些人的狂躁性不明显,情感高涨,精力奔逸,语言丰富多彩,是个绝佳的辩论者,领导者和孩子王。抑郁时情绪低落,愉悦感丧失,所以会在深夜出现这样的画作。”   张瑾澜举起其中几幅,都是灰黑背景,一个小男孩站在一群孩子的中间,抱住自己流泪。   “侯琢说这是他的童年,但我觉得周边这一圈孩子是他现在的幼儿园学生,中间的是他自己,缺失童年的人将情感投射到孩童状态,那些都是他的玩伴,所以他付出巨大的热情与真挚,跟他们相处。”   “一定有一个触发点。”   “对,这让他采取了跟踪的行为,无论是马悦琪还是庄郁,都触碰到了他的雷区。”殷天双手插兜,兜里有一厚纸片差点刺破她肌肤,掏出来一看,是那个女保险员的名片。   “一个从小受尽至亲折磨的人,什么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张瑾澜好整以暇,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在等殷天觉悟。   殷天此时正浸浴在筛选回忆的迷宫里。   长久的失眠导致她记忆力有时会出现不可逆的迟缓,抓住了,可有不清晰,越想越茫然。   那个女孩的话很重要,她绞尽脑汁。   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她说当警察不挣钱,她会接替她上司坐上高位。她说马悦琪女儿是小尖脸,母亲是国字脸,不像是一家人。她说女儿怕母亲,在有人突然抬手时,会出现面对暴力时本能的恐惧与退缩。她说她给女孩戴围巾,看到脖子有大面积的瘀青。   “虐|童,”殷天缓缓吐字,“那就是陆一所不能忍受的禁区,他撞见过马悦琪在虐待孩子。”   “其实无论有没有躁郁症,这都是他人生的禁区。”   手机震动起来,殷天连忙接听,是华子兴奋的叫喊,“殷天姐,我查到了!马悦琪不工作的空档期究竟在干什么,她是故意不填写信息的,那工作差点让她吃了官司,在干前台之前,她是个幼教。”   “幼教?”   张瑾澜听罢摆手一笑,“通了。”   “对对对!她是金香幼儿园的幼师,虽然是自动离职,但有传言说她有极度恶劣的虐|童行为,我也没听清,那保洁说话有口音,说是什么拿小针刺孩子小腿,玩游戏的时候故意扇打孩子什么的,最后是被园方逼迫辞职的。”   “你现在就去金香,我马上就到,亮了证件直接找园长,别墨迹!”   “好好好,我这就去。”   殷天把资料一叠塞包里,“回头请您吃饭,”   她急匆匆往外走,突然想到什么,又探头回办公室,“他还绑架孩子,这么说有可能不是在绑架,但也不一定,他可能最喜欢她,想收集娃娃。”   “伤害大人,是想根治孩子的伤痛,但绑架孩子,就说明他无法撼动那个大人。”   殷天一怔。   张瑾澜静静看她,“那是庄郁的孩子,我听老殷说庄郁的父亲是叶绒撞死的,你也在跟踪她,我以前很担心41号会画上句号,我甚至希望永远都不要有那一天,因为那势必会引起你作出非常理的事端,现在,我所担心的事情在一一发生,我是你的导师,更是你的治疗师,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精神状态。”   “你怀疑我会杀她?”   “如果有一天你疲倦了,觉得不舒服了,记得一定来找我。”   “你怀疑我会杀她?”   “一个问题有百种千种的解决手段,杀人是最下等的,哪怕诛心呢,诛心诛好了也是个妙招,毕竟活着才身在地狱,你是最有体会的。”   殷天彻底静默下来,沉沉看她。   张瑾澜随意摆弄着花草,“你会怎么样,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比你更清楚,我当年就跟老殷说过,凶手在那一晚不止杀了4个人,我很担心你会得躁郁症,你随后的状态也很像。然后,我就看不清你了,你学会了伪装,学会演戏,你比胡志鑫更适合去当卧底,是我义正严辞拦了你的路。”   “为人孤僻,但行事圆滑乖张,见人化人,见鬼化鬼,擅诛心,可潜伏,但易反水。”   “对,即便到今天,我也是这样的评价。”   殷天眼观鼻鼻观心。   窗外的乌鸦猝然腾起,她兀的一惊,睫毛轻晃,腿一迈,疾走出小白楼。   她在张瑾澜面前永远落下风,这没底气便来自于她的导师一直能洞彻出她的“杀机”。   殷天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有些后悔不该来找张瑾澜,尤其是这个节骨眼。   去幼儿园的路上,她给庄郁打电话,开门见山问她有没有虐待过陈念阳,   对面显然是听懵了,沉寂了半晌,开口都有些结巴,“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不虐待我就不错了。”   殷天是相信的。   陈念阳果敢自信,精力充沛跟个猴一样上蹿下跳,八面玲珑是做班干部的料,一个受虐待的孩子绝不会有那样的风采。   绑架陈念阳的目的是什么,殷天想不明白。   导航提示金香幼儿园就在附近,她张嘴松动着面目表情,敲锣上阵描油彩,她决定让华子唱红脸,她唱白脸。   金香也是所私立幼儿园,位于东城。号称多语种教学,是外交官的摇篮。   除了英语,还教授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聘请了5位外教。   园长是个刁钻的老太太,又瘦又小。   长得就倔,面皮耷拉着,一脸穷凶极恶。   华子软硬皆施,就是撬不开她的铁嘴,“张园长,她现在生死不明状况很危急的,哪有事情比人命重要,你再掖着藏着,我们谁都承担不起后果。”   她苦口婆心,述说着人道主义的意义。   这是新兵蛋子的通病,觉得道德排在名望和权财的前面。   殷天横冲直撞进了园长办公室,煞气腾腾。   华子焦炙地迎上去,急得抓耳挠腮,“殷天姐,她不愿说,这可咋办?”   “张园长张华新,”殷天斜嘴一笑,痞里痞气,“咱就甭倚老卖老了,也甭说自己人脉多牛|逼,这件事上牵着人命呢,我可以给您打电话的时间,您问问谁敢挑大头,接这盘。马悦琪是金香幼儿园的幼师,我们有足够证据证明她存在虐童行为,现在看来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联手粉饰太平,怕板上钉钉,家长们闹起来,能让你们倾家荡产!”   老太太黑眉一挑。   殷天居高临下,“但我也告诉您,不配合警方调查,导致受害人致残致死,这就不单单是钱的事情了,你可以好好跟家人吃个饭,道个别,因为以后你将挪地进行统一的管理生活,我什么意思,您的表情告诉我您听明白了。”   老太太紧绷着嘴。   殷天也不催,神色寡淡地打量着办公室的布局,摸摸这个,瞧瞧那个。   “人老了,就贪个无病无痛,”她专注地研究着剪纸画,“号子那地儿,漏风,没关节炎都能吹出关节炎来,受罪,拿热水都捂不好,骨头缝钻心疼。”   华子上道,一惊一乍起来,“不仅是漏风,殷天姐,那儿餐饮也不好啊,都是统一标准,可年纪大了,有的人得控糖,有的人不能吃太咸,那儿又不是五星大酒店,谁有功夫管这小事,身子一落千丈,还不是自己受罪。”   “你们想知道什么?”老太太恼了。   “想知道除了针刺和扇打,”殷天扭头,皮笑肉不笑,“马悦琪还有什么其他的虐|童行为?”   “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还来干什么?她不是幼师,只是助理岗位,但她很喜欢孩子,热情有耐心,所以会参加很多活动,马悦琪掩饰的很好,会避开所有摄像头,在监控死角对孩子踢踹,扇打,但不会很重,因为身体会留下淤青,就是你们说的证据。直至我们发现,她会拿特别细小的针,轻轻扎刺孩子,这里的孩子都很精贵,可她还是冒险这么做,专挑性格比较木讷的下手,那些孩子不会轻易告状。我们发现后,立刻逼迫她辞职,并给了她一笔封口费,就是这样。”   “你有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吗?”   “她说想听他们求她的声音,让她觉得她很重要。”   殷天指了指墙上的游戏照片,“紫向阳幼儿园有没有跟你们举行过活动?”   “有。”   “那个时候马悦琪还在?”   “在,东金香,西向阳,我们金香和他们向阳一直在争夺第一的位置,但友谊也很深,算良性竞争,我们曾跟他们园举行过一次六一胜利大冒险活动,当时马悦琪是助理老师。”   “有照片吗?”   “有,那张。”老太太带着殷天过去看,“这是我们的三位老师,马悦琪在这,这是紫向阳的老师。”   华子一怔,猛地看向殷天。   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陆一的笑容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她悄悄一个人, 从枪房领了枪   惠爱医院的高层知道了庄郁的家里情况,便安排她休息。   所有挂号网站上,庄主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激起了无数病患的哀嚎, 他们一到周二就死盯着软件, 像是攥着存活的希望,现下生机无影无踪, 只能原地打转, 退而求其次。   她这两天都在向花希家住,似乎又回到了哥大合租的无忧日子。   向花希一刻不敢离开, 拽着她去进口超市转移注意力, 买波士顿龙虾卷、买惠灵顿牛排,买帝王萨拉, 买芝士土豆焗鳕鱼……那都是曾经庄郁的最爱。   卢老板每天会给她消息,无论当日的搜寻是否有结果,都会说些宽慰话。   他对这个给过他二次生命的女人, 有一种敬畏与爱惜,他不曾打扰她生活, 将这份痴迷掩于心底。   庄郁每日中最艰难的时刻, 便是对陈谦强颜欢笑。   她说陈念阳去了威山的外国语小学当交换生,陈谦没多疑,手舞足蹈地跟她讲自己那半吊子英文是如何闹出一出出生活笑话的, 庄郁手指抠着沙发, 绷着全身力气陪他笑闹。   她急速地消瘦下去, 有时候一吃完饭就冲到卫生间吐得只余酸水, 靠在浴缸旁全身脱力。   庄郁的肠胃在用一种扭曲病变的方式呈现着她的十万火急和栗栗危惧。   有没有虐待过陈念阳?   殷天的电话让她哭笑不得。   虐待陈念阳?   她女儿最生龙活虎, 时常上房揭瓦, 陈念阳比她自律,比她热衷学习,比她豪情壮志。   她曾痛斥庄郁吃太多垃圾食品,会得脂肪肝,进而监督她的饮食健康。庄郁时常有种被看管的压迫感,所以吃麦辣鸡翅时,偷偷摸摸。   这哪是当母亲!   畏手畏脚,她才是女儿。   11岁的陈念阳早慧,机灵,知道心疼人,像过去的她。   唯一的不同,是陈念阳父母健全,并热切地珍爱着她,庄郁从怀孕的那一刻就立志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   向花希缩一旁,听到殷天的电话,忿忿不平,“现在警察怎么张口胡说八道,虐待孩子?打孩子?怎么可能呢!”   她搅拌着沙拉,从客厅晃进厨房。   半晌后,匆匆而出,脸色已然大变,瞪着庄郁。   “你打过她。”   庄郁骇然抬头,“什么时候!”   她脑子一激灵,强制让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可就是捕捉不到,她没有任何印象。   向花希急了,“就那次,阳阳在小学附近的欧丽公园,和珍珍买泡泡糖,旁边学校的小太妹来找茬,推了珍珍,想起来了吗?”   庄郁依旧愣愣瞌瞌。   “哎呀你这记性!阳阳跟你们打起来,那天你接的孩子你忘了,你把两人都骂了,阳阳不服,你就攘了她两下,她没站稳就摔了,胳膊上划一大口子。”   “然后我请律师出面告了那群小太妹,”庄郁想起了,眉头拧一疙瘩,“那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10月底,对,10月29,我想起来了,老弥第二天回来的,从大阪带了一箱子的文具,珍珍送了阳阳大半箱,说是感谢她救命之恩。”   庄郁给殷天回电话时,殷天正一个人窝工位上看监控。   她嫌技术队的机房太乌烟瘴气。   果不其然,怀疑的没错。   陆一应该是亲眼目睹过庄郁的“施暴”过程:他在公园里,或是路过,看到一个母亲不分青红皂白,在女儿伸张正义时予以伤害。   挂了电话,殷天两眼酸麻,揉了揉,槟榔袋已经空了,她指尖一夹扔进垃圾桶。   抬眼的瞬间,瞥见了监控画面一闪而过的白车。   暂停、回放、暂停、放大、放大、再放大……   人影混混沌沌,但朦胧中可见渔夫帽与黄灰风衣。   殷天直起身子,环顾周遭,匆匆记下坐标——黄草路2大段,昭明路口。   因为丁卯街阿春杀人案归于淮阳分局的一中队,人手极度紧缺。   邢局拉下老脸,挨个求助,最后还是西城给了面子,刘秀锳领命过来帮忙。   一个分局大楼,两个大案要案。   每一层都透着威正的肃杀之气,人多人杂,熙熙攘攘,混着太多新面孔。   所以没人发现殷天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这几日都在开张乙安的车,图个低调,按着导航,驱车前往郊区的草黄路。   破败荒芜,多小商小贩是南城郊区的特点。   一路挨挨挤挤的铺头,建筑垃圾满天飞,昭明路路口有个加油站,殷天停下来调监控。   屏幕显示陆一曾多次在这加油站买零食和生活用品。   陈念阳要什么,陆一买什么,一个在前趾高气昂,一个在后唯命是从,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多功能提款机。   陈念阳和他颇为亲昵,她像是头上有伤,陆一买完创口贴,蹲地上给她沾。   买的还是带小熊花纹的,陈念阳趴在镜子前照了半天,乐不可支。   殷天脑海里飘着标哥的话,“这样的人,你要说他绑架我不相信,你要说他拯救那孩子,我倒是相信。”   “你找他俩呀?”收营员一看到他俩就抿嘴笑,“这对父女可有意思了。”   “怎么说?”   “这孩子话唠一个,嘚嘚得没完没了,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吃那个,皮实得又蹦又跳。后面这个爹,一看就没啥家庭地位,跟孙子似的,任劳任怨,孩子要啥他拿啥,钱不够,蹲下来跟孩子商量,啥叫温柔我算长见识了。”   殷天分析着监控光影、每次出现的时间点和收营员所透露出的信息。   在本子和地图上涂涂画画,标记和推演着陆一可能驻扎的窝点。   他们应该住在别墅或联排中。   因为收营员在摆货时听到陈念阳说她今晚不想住客厅,想睡二层的宝宝卧室。   周边的别墅群只有烂尾的中新龙马高档小区。   两年前所属的地产公司因资金周转崩断,老板破产跑路,无人接盘。   精装修的别墅区成了鬼宅子,倒是吸引了不少拍探险视频的年轻人和流浪者。   从黄草路转入昭明路,一路开到底穿过灰杨大道。   再过虾明明养殖场,最后盘桥进入舟山街。   一片黑魆魆森然的别墅区隐藏在张牙舞爪的密林间。   殷天关闭了所有车灯,静静盘卧在小区的车道间。   老天都在帮她忙,午后的天气突然阴黑,飞沙走石如厉鬼呼啸,天昏地暗中,唯一亮灯的别墅便是陆一的落脚点。   她静谧地观察了半个小时。   果然看到雷声轰鸣中,捂着耳朵来关窗的陈念阳。   殷天飞驰回分局。   她不显山不露水,没有跟任何人说。   阒然地坐在车里,眼神乌沉沉,面色麻木森然,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油滑过一排排警车,最后定睛在“淮江市淮阳分局”七个大字。   张瑾澜说得都对,殷天在看到陈念阳关窗时便意识到这是老天恩赐得最佳时机。   她需要这样的机会去给自己的20年一个交代。   这交代亦轻亦重。   但须要完成。   殷天愣神了一刻钟,才缓缓动了肢体,去枪库提枪,   胡思达拿出大黑星装子弹,“还是老样式,5|4|式,两排弹匣,共16发子|弹,签字。”   殷天大笔一挥,粲然一笑,“谢了。”   胡思达总觉得她这笑容很虚晃,“注意安全啊,年底不太平,要么不来案,要来都是穷凶极恶的,得提提精神。”   殷天扎住马尾,把大黑星往枪套一揣,摆了摆手。   “诶诶,拿着。”胡思达给她抛了盒喜糖,装饰成小白兔,憨态可掬得模样。   “恭喜啊,”殷天当下就拆开含了一颗,“代我向嫂子问好,百年好合。”   往外走时,大厅的电视屏幕正播报着暴雨红色预警。   驱雷掣电,炸得满城“轰隆”。   像有天上兵将在过阵斗法,骤雨卷着狂风倾泻,浇得路面一片白濛濛。   车灯像在迷雾中探寻,一辆辆,都迟缓着,不敢任意妄为。   殷天徐徐跟进,平日30分钟的路程,今儿用时1小时。   雨刷器来不及运作,像在水帘洞中拍浮。   她驱车拐进虹场路,破天荒停在了41号联排门口。   表上的指针趋近14点,还有10秒。   10、9、8、7、6、5、4、3、2、1……   殷天徐徐闭眼。   雷声和雨声太宏大,她听不见。   但她知道,客厅的黑森林钟,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   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1999年冬。   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冻得人刺骨。   她端着一铁盒九记的馄饨,哆嗦着敲了好久的门都无人理会,只能怏怏而归。   桑国巍到死都没吃上那口热乎地荠菜猪肉,不知会不会有遗憾,进而埋怨她。   张乙安和老殷在睡午觉。   米和撑着拐杖吃力地从卫生间出来,一抬眼,猝然怔住。   殷天立在幽幽玄关处,静默地凝望着他,全身雨水淋淋漓漓,像个岑寂的幽灵。   米和竟不能判断她是真是假。   “你怎么这个点——”   “——我想去一趟你家。”   米和有些迟疑,“你不是……”   殷天顶着张青白的鬼脸,语音平平地嚅嗫,“我不记得密码了。”   像是缕轻飘的魂魄,随时雾散纷飞。   米和倒腾着两条腿去抓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才呼出一气,是真实的。   他不放心殷天,知道她极度畏惧41号,便死皮赖脸地要陪伴。   殷天给他套上厚雨衣,扶着他慢慢淌水,拐进小院。   门推开的刹那。   时空进行了一次盛大且璀璨的交融。   殷天乍然一觳觫,脖颈的青筋笼成了山脉,死死咬住牙关。   她眼前,那过往的颓败有了新鲜的着色,时光徐徐流淌,像条茂盛葱郁的长河。   她几乎旁观了一种蜕变的新生,看到了自己8岁的稚气,9岁的哀颓,10岁的冷漠,15岁的高挑,18岁的寡淡……   那是交叠出的关于她成长的清晰脉络。   所有悲不自胜的原点,就在这里。   上一次来这,是2006年。   她不死不休的横眉竖眼刺激到老殷,被强硬地拽了进去。   12年了,她依旧忌惮这儿的空气,家具,布局……   那是黏稠的血腥气堆砌起来的她无法触碰的生命禁区。   殷天像个僵硬的木头,机械地抬起右脚,缓缓踩入。落脚的瞬间,她兀的抓紧米和的手腕。   眼泪滚滚而落。   “这里,巍子就躺在这,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在,那天暴雨,我抱着枕头往里冲,几乎踩到他,我吓懵了,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对我笑,对我唱歌,可声音太轻我听不见,我就附下身……”   她指甲几乎在米和手腕抠出了血印,声音幽微,“我俯下身,看到他眼睛上歪歪扭扭两行血泪,嘴巴里也是血,一唱歌就喷血沫子,那血沫子啊,跟花一样,溅到哪儿,哪儿就是多小梅花。”   黢黑的客厅,殷天瞋目瞪着一处虚空,“我不是一开始就融入的那么好,我第一次见他们很生疏,蹑手蹑脚,我怕叶绒不喜欢我,桑珏不喜欢我,我就只能回去呆在那个大房子里。我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不敢挑好东西,跟他们出去,永远都选最便宜的,不敢大笑,更不敢哭,是巍子,他是第一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殷天扭头看米和,顶着满脸的泪“噗嗤”笑了,米和听得透骨酸心,紧紧牵着她。   慢慢往里走,游玩区的客厅已无影无踪,现在是地毯配长桌。   殷天慢慢摸索着桌面,“他身上有股劲儿,就好像只有他可以欺负我,别人都不行。他总是挤兑我,可又护着,特别心口不一。我即便现在都会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们会是什么关系,我会不会上赶子地追他,会不会逼着让他喜欢我,又或者只是兄妹呢,因为看了那么多年看腻了,不喜欢他了,去追别的男生。”   她依旧像个没生机的魂魄,吐字时嘴唇几乎不动。   脸色白惨惨,那股不死不活地劲儿,让人忧虑是否会有蛆虫破皮而出。   米和将她搂入怀里,指腹轻轻拭去眼泪,   殷天指着电视机前,“我对人的不信任就来自那里,桑淼淼和叶绒被摆成了蜡人,穿金戴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顶着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她竭力回忆,可桑淼淼的笑脸已镀了层白翳,样貌浑浊且模糊。   可殷天很肯定,“桑淼淼从不会那么笑,她的笑张扬肆意,是个假小子,作威作福,她嫌我太弱了,动不动就被人欺负,她也帮我,可嘴硬。我在这,就坐在这,一遍遍给老殷打电话,他一遍遍不接,没有人救我,没有任何人救我!那些年,父亲在我心里那他妈就是个屁。”   殷天挣脱米和,像是被牵引,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我当时受不了了,想吐,我就爬,爬啊爬,爬到卫生间,爬到这里。”   她指着门,“一拉开,尸体直接把我拍在了地上,我在那时就知道了,原来死人这么重啊,这么沉。孙苏祺每次都很好奇我为什么不惧怕解刨室,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人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千斤重的尸体压了几个小时,他们抬开桑爸爸时,他心口的血喷了我一脸,进了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片血红,我觉得那个血还是热的,温乎的。”   “那么多年,我都很疑惑,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殷天猛地回身,把手抚在米和的腹部,“我理解睚眦必报,那个父亲捅你,因为你会成为凶手脱罪的推手,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米和回握着她的手。   怎么捂都捂不热,犹如冰垛。   “她可以杀叶绒,若是仇恨不消,甚至可以杀桑珏,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动两个孩子?”   米和心神一惊,猝然大震!   她知道了,她知道凶手是谁了,她知道了!   米和呼吸窒碍,下意识地箍紧她。   腹部的锐痛填了几分真实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慌张地攥住她。   殷天浑身颤栗,支撑着米和的身子,米和也撑着她,两人扶危持颠。   在幽谧中死死相拥。   “我做了十几年的噩梦,畏惧睡觉,希望这世界有鬼,我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看见他们当初对我的爱护是值得的,我从没放弃,直至今日都没有。”   “小天,我们回去好不好,不看了,我们回去……”   殷天缄默地放手,定定看着他,“高烨说你有很多秘密,黑皮书你知道,凶手你认识,我的手机你定位……你24小时监视着我。我调取了之前在胡同里跟踪高烨的监控,如果我那天出意外,就会有子弹打爆高烨的头……对不对?”   米和垂着眼,捏着拳,不敢看她,全身透着股诚惶诚恐。   殷天讷讷地看着自己手掌,因为枯瘦,指骨显得过于纤长,她又轻轻拉回米和的手,“走吧,回家。”   等到了42号院时,殷天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有哀颓刻意掩去,换成了不温不火的淡然。   她弯腰给米和掖被子,毛衣向下一叠,显露出了腰间的配|枪。   米和霍然一凛,“小天……”他急切拽住她手,觉得不对劲。   胸膛挤压着喘不上气,仿佛愁山闷海,每呼一口,跟剐肉一样疼。   殷天扭身看他。   米和惶惶不安,“你去哪儿?”   殷天胡噜他发茬,“好好吃饭,我跟小妈说了,粥里炖点肉末和鸡蛋,我一个人瘦就行了,你再瘦,俩骷髅抱着,多硌人。”   她挣开他五指,缓缓遁入晦暗中。   米和想叫住她,却窒着说不出一个字。   门一震,留一片万籁俱寂。   殷天神色阴鸷地进车,给庄郁发了定位:【这里碰头,我知道绑匪位置,你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你不是来救我女儿的, 你是来置我于死地的   庄郁单刀赴会,在黄草路的加油站等殷天。   飘风急雨淋得她浑身透湿,伞和身子都出了“粼粼”水波, 泅成一片水潭。   她是趁向花希运动洗澡的空档偷溜出来的, 随手拿了把伞, 出门就后悔了。   这样的日子,她该穿雨衣的, 厚实的绿皮雨衣, 她的战衣。   纽约也是多雨地带,只要一有雷暴, 就会想起那日。   她去机场前, 专门兜了圈虹场路。   看到了孙队,老殷和木讷哼歌的殷天的血红脸蛋, 一张张面容走马灯一般,在晨光熹微中熠熠生辉。   他们面庞透亮,她也透亮。   她笑得雀跃, 像是心里嫩枝出芽,亦或是化蛹成蝶, 那延展的翅膀左抖抖, 又扇扇,凌空飞腾上去,那片天无垠广阔, 从此便是她的栖身之所, 无忧无虑。   庄郁以为她会噩梦缠身。   以为桑珏、叶绒、桑国巍和桑淼淼会排着队围拢着她, 用森森的鬼脸和长舌咒骂她, 用水灵灵的草莓扔砸她。   她甚至提前准备了安眠药, 可第一夜, 安然无梦。   甚至连庄书阳的眼珠子都没有了,庄郁便知道,她的人生在收起帽针,踏出41号联排,抓着殷天的馄饨粗鄙的吞咽时,彻底翻篇了。   银河倒泻的暴雨中,缓缓驶来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车。   庄郁出了便利店,探身张望。   天更黑了,午后四点如夜半三更,朔风侵肌刺骨,呼啸得睁不开眼。   庄郁把厚围巾往上拢了拢,弓腰看车头,朦朦胧胧的水波像毛玻璃,看不清。车子在她身侧刹闸,副驾的窗移了下来。   “怎么就你一人?”庄郁愕然。   殷天面无表情地抽烟,看她的眼神单刀直入,“我怕打草惊蛇。”   这肃穆之姿让庄郁心头大震。   她突然后悔了,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她以为会是集体抓捕。   车内乌烟瘴气,殷天穿着宽大的厚夹克,眯眼在云雾中,“磨叽什么呢,上车。”   她声音极低极沉,粗粝得异常厚实。   庄郁整条身板都僵硬了。   没拎把刀|具出来,简直蠢得罪无可恕。   一路寂寂无言,雨柱子轰轰烈烈,裹着小车龟速一样冒进。   愈是沉静,愈是惧惧不安。   庄郁用纸巾擦脸,瞥眼瞧她,“你怎么找到的他们的?”   殷天答非所问,“你没有带人来,我以为卢老板会给你派人手呢。”她眼神一挑,笑得恍恍惚惚。   “你认识卢老板?”   “不认识,听到你俩电话了,说得那叫一个热闹,陈谦知道吗?”   殷天的烟一根接一根,呛得庄郁直咳嗽。   “你到底想怎么样?就因为我父亲被叶绒撞死,我就应该是凶手?我就应该睚眦必报?”   “一个孩子死了,母亲会有多伤心?”   庄郁遽然侧脸,瞋目怒视,“你要干什么!殷天你是个警察你要干什么!”   殷天噙了两声怪笑,“那么大反应干吗,我就问问。”   见庄郁冲冠眦裂,她笑得畅快极了,“我吧,倒不是母亲,也不能算兄妹,算发小,比发小亲,亲多了。有人啊拿着粗粗一根长针戳他耳朵,扎他心脏。孩子没死透,从二楼蹭到一楼的门厅,爬了几个小时,嗓子都喊烂了,他也是个孩子,比陈念阳还小,小三岁。我伤心死了,真的,感觉那人是在用针戳我。”   庄郁默默不语。   殷天吐烟,“长针扎进耳道,什么体验?”   庄郁依旧不理会。   “庄主任,我请教问题呢,大长针扎进耳道里,什么体验?”   庄郁不耐,“鼓膜、锤骨破裂,穿透中耳和前庭,耳蜗破损,神经受创。”   “疼吗?”   “应该疼吧。”   “我也觉得,挺疼。”   殷天扭开CD光碟,那毛骨悚然的曲调乍然涌现。   是桑国巍临死前吟唱的调子,也是她的手机铃声,是亚利桑那州的鬼民谣,是敬拜亡灵,诅咒生者的巫歌。   殷天先是轻轻地哼,而后忘情地大唱起来,简直旁若无人。   若是有个盆,她能击盆高歌。   那豪迈和乖张让庄郁寒冷刺骨,像是在赏看一幕极具张力的舞剧。   殷天像古时的屠夫,喝血酒,吃杂碎,在切割人头前喷出一口精酿,粗鄙不堪。   车外骤雨狂狂,车内诡音冲天。   庄郁死死攥着安全带。   若是再不懂殷天今日要做什么,那真是人头畜鸣!   烂尾的别墅区里。   黑车闭灯而行,幽幽滑向晦暗中那一抹亮色。   殷天在公安大的时候,和胡志鑫学过开锁。   铁丝一绕一抬,大门应声而开。   屋内的诵读声朗朗,带着哭腔,瞬间扬出门外   像声音像是在畏惧什么,越来越大,近乎震耳。   “我的犯罪事实来自于2016年的冬天,这个冬天的每一天我都在金香幼儿园里伤害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天使!他们都叫我小悦姐姐,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花,最好看的小鸟,最好看的月亮!我有愧啊——!”   殷天带着庄郁压身进了玄关,走廊没开灯。   遮蔽的效果让屋内人毫无察觉。   客厅的滑稽景象让两人同时乍舌。   马悦琪披头散发,双颊被扇打得肿胀,妥妥一猿猴的红屁股。   她双手反剪绑在椅子上,嘴唇涂着厚厚一层绿色的黏稠液。   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喷嚏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马悦琪毫无美感地嘟起双唇,似是用尽全力不让那黏液溢入口腔。   庄郁辨认了一会,他们家喜欢吃日餐,那绿色她熟悉,“是芥末……”   殷天颔首,缓缓掏枪。   马悦琪生不如死,她已经含着辣根,念了三天的忏悔书,必须字正腔圆。   喉咙冒烟,喊劈了也得勇往直前,若是让陆一不满意,他便会夜半下楼,将她引以为傲的脸蛋儿抽得稀烂!   “我不是最好看的花!也不是最好看的鸟,不是最好看的月亮,我无言面对他们的赞美啊,我罪无可恕,伤害了幼小的他们啊!我用小针,特别小的针,在监控拍不到得地方,扎进他们的小腿肚子和他们的手肘关节……”   殷天观察着屋内的布局,东侧是厨房和书房;西侧客厅、老人房和卫生间。   书房和楼上两间房亮着灯。   马悦琪一撇头就看见有人闯入,吓得猛一激灵,刚要叫嚷,就被殷天用食指手势噤声。   她眼一眯,认出了她,激动得狂乱挣扎。   殷天示意让她接着背诵。   马悦琪明白了,突然有了浑厚的胆子,声音也敞亮了。   “他们一哭,用茫然地眼神看着我!我就痛快啊!我罪恶啊!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罪恶的自己在欢笑!我罪无可恕,我借着玩游戏,拉拽他们,踢他们,踹他们……”   殷天向左行进,一回头,庄郁没了。   她褪去了医者仁心,变成了一头机敏的母狼,捡了根木棍当武器,凝神步步走向书房。   殷天只能火速排查卫生间和老人房,最后紧紧贴于书房门侧的墙壁。   猛地扭身举枪,屋内空无一人,书桌上摊着铅笔盒和练习册。   马悦琪看得着急,挤眉弄眼向两人暗示,眼睛抽筋似的向上抬。   庄郁霍然仰头。   此时二层传来了琴声,技法很连贯,但钢琴常年没有调音,琴键又塌陷得厉害,吞音严重。   好好的曲子既别扭又诡异,像是在拉锯。   琴房里。   陆一坐在琴凳上,陈念阳抱着薯片“咔哧咔哧”,“错了错了,这个音错了,手的跨度得大,你得伸开,”她嘬了嘬拇指和食指,张开手,做着跨度演示,“这样,从这音,右手一个跨度跳跃到‘发’,你得多练啊,我老师说了,熟能生巧,得养成肌肉记……忆……啊——!”   一个黑影刹那野兽般袭入房间,用肩膀的蛮力顶向陆一的后颈脖。   陆一一头扎进琴键中,“咣——!”一声琴键巨响,震耳欲聋,像是轰鸣的《生命交响曲》。   陈念阳吓得一屁股坐地。   满身满脸的薯片,拼命往后蹭。   那黑影太快了,木棍带着雷霆之力狠狠劈在陆一肩膀,直接砸断。   她手腕一翻抓住剩下的半截,尖锐的一茬茬木刺猛然扎下,直接穿进陆一的左肩膀。   这疯癫的抬臂蹭掉了庄郁的兜帽。   陈念阳惊恐地瞪着那面容,“……妈妈!”   陆一疼得两眼昏黑,右臂一抬紧箍庄郁咽喉,死死按压着,他知道那里有电子芯片。   陈念阳屁滚尿流地扑向她,“别打了!陆老师没伤害我!我妈妈也没有伤害我!”   庄郁像是得了癔症,置若罔闻,恍若回到了41号联排里扑杀桑珏的时刻。   她双目寒索,搅动着扎在陆一肩膀里的短棍。   陈念阳被她的凶煞震住了,哭得大嚷,“妈妈别打了,他是以为你伤害我了才带我走的!”   陆一脚下发力,朝她膝盖猛踹,连带着钢琴椅都腾飞起来。   庄郁向后仰摔,后脑重重磕在地板上   疼疯了的陆一高吼一声,拔|出木棍,对着庄郁的脸就往下刺。   陈念阳歇斯底里,“妈妈——!那是我妈妈啊!”   “砰!”一声枪响!   陆一手臂一甩,身子也被震翻。   大臂上穿出个血洞。   殷天持|枪进来,迅速踢开木棍。   陆一在地上,泥鳅般扭动,涕泗横流地直哼哼,恨恨瞪着庄郁和殷天。   庄郁捂着后脑,一把拽紧陈念阳。   雷厉风行地检查着她全身,“伤哪儿了,有没有伤,哪里疼?你额头怎么回事,头晕不晕,疼不疼!”   “妈妈!妈妈!”   陈念阳嚎啕大哭地搂住庄郁,“我没事,陆老师没有伤害我,你不要伤害他!陆老师,这是我妈妈,我妈妈没有伤害我,你不要伤害她。”   殷天单膝跪地给陆一上手铐。   庄郁吃力起身,她的手掌布满着密麻的小刺,主要是后脑,疼得晃神,扶墙爬起的时候一波波恶心袭来。   她唯恐陈念阳再一次不翼而飞,便死死拽着。   那木茬也刺进了陈念阳的手中,可她忍着。   庄郁喃喃,“回家,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爸爸给你买了好多变形金刚,咱们回家视频……”   “回家?”殷天鼻腔轻轻一哼。   在碎烂的钢琴房中,重新举起了枪。   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庄郁的鼻梁。   突然的变故让陈念阳起了深邃的恐惧,像被掐住喉咙。   她挤在庄郁身前,双臂张开,呼吸都不敢喘。   陆一也懵然,可他痛得上半身已经麻痹。   头一歪就失了知觉。   庄郁将女儿塞|回身后,目光漠如寒潭,“我就知道,你不是来救我女儿的,你是来置我于死地的。”   作者有话说:   76章后半部分小修,77章大修,阅读78章前请回看77章 第79章   我用血肉之躯, 渡她远隔炼狱   米和拄着拐杖,兜着肚子焦急地往玄关跑,可能是腹部吃痛, 力道不均, 颠驰地一蹦一跳。   张乙安下楼见着了, 惊愕地唤他,米和顾不得解释。   羽绒服没穿, 雨伞、雨衣没拿, 直愣愣地往暴雨里冲刺。   急风骤雨当头一浇,眼前瞬间白茫一片。   阿成的车停在门口, 后排是老莫, 打着电话,焦虑得直啃指甲。   米和躬身钻进副驾, 冷得牙床颤颤。   “小天把手机关了!”   “艹,她把手机关了!”   两人异口同声。   老莫说着就来气,“我不敢联系侯哥, 她肯定是一个人去的!”   “跟踪庄郁,庄郁应该不会关机。”米和面色压制得还算镇定。   可手指泄露了他的张惶, 抽了两次纸巾都抽不出来。   他做刑辩的本能, 就是往最坏的地步打算。   大不了……大不了她杀人,他掩埋,一个主, 一个从, 他带着她漂洋过海, 做对亡命夫妻。   老莫已经摸熟了阿成的电脑, “你们开导航, 我追她, 给我……点时间。”   她十指“噼里啪啦”,“让咱看看,这挨千刀的杀人犯在哪儿……3、2、1,黄草路加油站!在黄草路,”她把电脑反向一合,递给米和,“移动得不算快,转到昭明路了。”   阿成看了眼腮帮紧咬的米和,“想好怎么做了吗?”   老莫以为是问她,气得骂骂咧咧,“还能怎么做,麻袋一套把天儿绑回来打一顿!妈的我就有预感知道她会这么干!艹我就该这几天看着她!”   车内的暖风让米和逐渐热络了身子,找回真实触感,“你们怎么在一起?”   阿成有些心虚,撇开眼,专心驾车看导航,“她比我厉害,我得进步啊,虚心请教,拜师呗。”   米和扭头睨着老莫,“你和小天有一晚去鑫源大厦干什么?”   老莫凝眉瞅他,满是戒备,“跟你有啥关系,看你的路。”她与殷天一般,无比质疑着米和介入她们生活的初衷。   “你快点!”老莫扒着椅背,探头看电脑,“都到灰杨大道了,咱这龟速过去,黄花菜和庄郁都凉了!”   “她不会!”米和怒喝一声,目色剐向老莫,“她不会,她不会这么做,她不是那样的人,你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不相信她?”   “我……”老莫气极反笑,“他妈的,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呗!她什么个狗屁样我不清楚?这么多年她过得什么日子,老娘一幕幕看在眼里,比你清楚!你他妈算什么,蔫蔫唧唧的,一肚子花花肠住进41号,你脱得了干系吗!你和庄郁脱得了干系吗!沆瀣一气,你俩一丘之貉,庄郁的黑诊所每三个月都会给境外汇款,汇给谁你他妈不知道吗!你搁我这瞎他妈演什么情深似海呢!”   米和当头棒喝,瞠目瞪住阿成,“什么汇款!”   阿成像是没听见,铁着嘴不说话。   老莫携着雷霆之怒,“嚯!这无知装的,数据单的每一笔,你听好,每一笔汇款都打给了Mr Mi, 英文名Urien Mi,中文名米卓!米卓是谁,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米和惊惧不定,死盯阿成,“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让你查鑫源大厦,你一早就查到了。”   他震怒不止,全身都在用力,伤口向外胀,缝合的羊肠线起伏晃动。   “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说?”触动的创伤疼得米和面色激变成月白色,像个皎皎的瓷人,美得惊心动魄,他突然笑了,连连颔首,“果然,你就是他的眼睛,来盯着我。”   “停车——!”米和费力地松开安全带,像个僵硬地迟暮老人怒吼,“停车——!”他扭头看老莫,“我和你去救她,我们下车!”   “我说!我说!”阿成败下阵来,不安地撇了眼米和的伤口,忧心忡忡,只有他知道那伤口缝得多粗糙,“庄郁在鑫源大厦地下二层有个诊所,专门治疗黑户,她电脑主机有大量的境外汇款,每一笔的位置都不一样,大约两三个月为一周期,收款人是米卓。”   “上一笔什么时候?”   “1个星期前,菲律宾。”   “这什么地方,虾明明养殖场?”老莫阴着脸,放大地图,都是果蔬的采摘园。   米和轻轻移动屏幕,“上了盘桥,从这里出去是舟山街。”   “等会,这一片什么地方,中新龙马?住宅区吗,这咋生活啊,周边连个超市都没有,”老莫划开手机,输入名称,继而惊呼,“是烂尾别墅,还是精装,两年前废弃的,老板马新龙破产逃之夭夭……去往新加坡……会不会就是这啊?”   “打电话给侯琢,”阿成吩咐老莫,“把地点告诉他,这个时间差够我们办事了。”   老莫惊疑地端视米和,米和沉静一笑,示以鼓励。   中新龙马A—302栋别墅。   窗外朔雨急急,窗内灯火晃晃   马悦琪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她疯癫地扭动着绳索,手腕上两道血糊糊的擦蹭伤,顾不得疼,她高喊,“殷警官,殷警官救我!我没骗人,他明儿就会杀我,我看见他买榔头了,还有铁丝,还有锯子,还有麻袋!”   琴房静若寒蝉。   黑洞洞的枪口依旧对准着庄郁鼻梁。   陈念阳小声啜泣,不敢大声哭,唯恐惊扰了殷天,让她扣下扳机。   她从后面紧紧搂住庄郁,抓着羽绒服死死贴合着自己身子,脑袋晕乎乎,鼻水一个劲儿往下淌,陈念阳想好多人,想爸爸,想夏珍珍,想花姨,还有陆霸王。   “殷警官,马悦琪向你求救呢?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桑国巍和桑淼淼求过你没有,求你别杀他们,”殷天云淡风轻,“也不一定,巍子倔,会死瞪着你,一双眼睛这么看你,不害怕?”   “什么时候开始,心理有疾病的人可以做警察了?你对着一个孩子,对着一个母亲指枪!你跟那个杀人犯有什么不一样!女儿被绑架,母亲救女儿,警察来杀人,这是什么?这是公权力的沦丧!你在羞辱你的这身皮!”   殷天目色沉沉,两脚深根。   有着厚宏的稳重架势,姿势岿然不动,她突然举臂鸣枪。   “砰——!”   这一声吓得陈念阳当即尿了裤子,直接跪在地上,她揽着母亲的脚踝大哭,“阿姨,阿姨我求你了,你不要杀我妈妈,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道歉,我帮我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姨……对不起!”   庄郁一把揪起陈念阳,歇斯底里地高喝,“哭什么!认什么错,我错哪儿了!”   陈念阳还是执拗地跪地,双手合十地求殷天,“阿姨,对不起阿姨,你放我们走好不好……我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也可以写忏悔书,写保证书,我像马阿姨一样念给你听……”   殷天僵硬的心肠送落了,纠结了。   她看着尿液从陈念阳的裤腿里流出来,看着她的鼻涕和眼泪黏糊了一脸。陈念阳个子高,看久了竟然跟桑淼淼有些相像。   陈念阳想爬过去求殷天,被庄郁拽了回来。   庄郁的眼泪终于憋了出来,她恨铁不成钢,“哭什么——!我这么教你的,遇到坏人要怎么样!”   陈念阳哇哇大哭,“要扎脖子和心脏,要确保自己活下来,可是,我想让妈妈也活下来,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害怕啊!“   这颤然的一声让殷天猛一激灵,像是对她过往一针见血的总结。   对,就是害怕。   极致地害怕,极致地畏惧,极致地惶恐。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   不见五指,不见草木,不见流云弯月,不见山川海泊,不见人影憧憧……   黑黢黢,无穷无尽,深渊般幽闭着她,她一个人,害怕得要死,叫喊无人领会,无人援手,这便是根孤伎薄,踽踽独行。   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大响。   “铃铃铃铃”闹个不停。   是庄郁的手机,她行云流水的掏出来接听。   抻着脖子一脸无谓,将配|枪视为无物。   传出的声音嘈杂一团。   “庄主任,5室3床的高韦加出现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面临多器官衰竭,丘主任正在抢救,家属现在疯了一样的要找你!”   殷天听出来,是庄郁科室里的实习生。   话音刚落便是一个母亲在远处哭嚎,旷远而悲楚,“庄主任呢,我们要庄主任啊!他一直都是庄主任治疗的,庄主任啊您救救他,他才32啊,他明年年中就要结婚了……”   母亲怆天呼地,嗓子哑了也拼命嚎叫。   时低时高,像野兽的尖锐之鸣。   实习生连跑带颠进了手术准备室,她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   丘主任接过电话,“阿郁,不好,都做好心理准备,你也甭太大压力,他那样的创伤,迟早会出现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尽力了。”   “呵呵……呵呵呵……”   殷天在功放中,听到了病人濒死时蜷缩的喘息。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   像,真像。   像巍子。   “呵呵……呵呵呵……”   像他流着血泪,给她唱歌时发出的,粗糙不堪,有着败将之色的死亡哀鸣。   殷天像被逼入一个死局,情绪渐渐有所波动,脱离出掌控。   男人的喉头,巍子的吟唱,庄郁的镇定,陈念阳的誓死守护……   层层交叠,亦层层穿插。   汇聚成所向披靡的力量轰轰烈烈捶打着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殷天恍惚起来……   阿成的车到了中新龙马别墅区。   他们本能地向着光源处行进。   米和从裤兜里掏出一管纱布,“你们都别去,别惊着他们,我自己去,只有我能劝她回头。”   老莫不服,“你甭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你认识她多长时间,我认识她多长时间!   米和没理她,抄起半包抽纸咬在嘴里,撩开帽衫,大力将伤口的纱布扯下。   阿成和老莫皆有不详预感,“你要做什么!“   他麻利地抬臂抓住车顶前扶手,霍地提气,向后猛弓身子,伤口猝然崩裂。   老莫惊呼捂嘴,阿成大气也不敢出。   米和嫌烂得不够彻底,又重复一次。   直挺挺地像垂死的鱼在煎板上躬身弹跳,创口扯裂的瞬间,浓血汩汩而出。   他脸色葱白,双唇打抖。   疼得眼神都开始恍惚,闷哼着,“纱布,给我纱布。”   阿成还算镇定,撕开一节。   可刚捂上去,鲜血便浸入密麻的布料缝隙中,湿濡成一团,一块雪白猝然赤红。   “黑心羊你疯了,你狠!你是真狠人!”老莫讷讷。   “丢我压不住啊。”阿成气急败坏,“查最近的医院!”   老莫领了命令在手机上搜寻。   手都是哆嗦的。   米和怕来不及阻拦,潦潦草草裹了两圈,纱布都打皱打叠,根本无法止血。   他推开门就下车,脚落地的刹那身子一歪,险些跌地。   攥着拐杖,摁着肚子,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别墅,在马悦琪的知会下,摇摇晃晃上楼。   力气在消弭,身子沉甸甸,步子拖拖拉拉,他说服的时间少之又少。   他听见庄郁的咄咄逼人。   她说,“你心里那么多愤怒,那么多仇恨,那么偏激,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了正义吗?是吗?你只是想用一种公权力来处决杀死桑家的凶手!从来都不是正义和善良在主导你的枪,是仇恨!让你这样子的人拿枪,得让多少人惧怕,让多少人流血。”   米和恨得牙痒,他无法想象殷天此时的孤立无援。   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被如此恶意的中伤,小天,他吁吁直喘,小天我来了。   他扑进琴房的时候。   庄郁正轻轻揉搓着陈念阳的头发,双目恶狼一样绞杀着殷天,“你让这些人流血的时候,我在干吗?我在救人,我去打听打听,我一天,一个月,我一年能救多少人!你!你才是刽子手!”   “小天……”米和轻轻唤她,殷天乍然一惊,猛地扭头。   她已经关了手机,不可能有人追踪,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是庄郁在通风报信,果然,狐群狗党。   米和傻傻地笑,一点点蹭到对峙的两人间,用身子遮挡住庄郁。   他太虚弱,灰色的帽衫在他放下手掌后,腹部的血淋淋陡然呈现。   殷天眼皮一跳,所有的质问都噎在了喉头,失惊打怪地瞪着他。   米和白着脸,踉跄一步,言语一句。   “小天,我们回家吧。”   “小天,不要这样。”   他声音沉闷且衰颓,哑哑得坠人心。   “小天,我太疼了。”   “小天,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米和堵上枪口。   枪口顶在他胸膛。   血柱潺潺,顺到睡裤一路路往下窜,濡了呢绒布料,成了一颗颗小血珠。   充满朝气的弹落,“噗嗤噗嗤”溅了一地。   殷天猛地反应过来,迅速下移枪口,米和扭动着五官,再向前挪了一步。   右手在身后轻轻向门口摆动,这是让庄郁赶紧离开的手势。   他绝不能允许,殷天把往后所有的前程和岁月都葬送在这!   米和觫觳着两手,轻慢地捧住她脸旁。   殷天的脸沾上了血,胭脂一样好看,“你想让陈念阳步你的后尘吗,让那个孩子去过你的童年?你忍心吗?”   米和泪水潋潋。   殷天双目郁结又困惑,泪水不自禁地滑落下来。   “她多美好啊,多无忧无虑,跟你当年一样,有人宠有人疼。你跌进了深渊,体会到了痛不欲生,”米和身子一垂,又强撑着稳住,“……你不点都不凶,你都是装的,你那么善良,你怎么能允许自己亲手将一个孩子重新推进深渊……”   庄郁拽着陈念阳轻轻贴墙离开书房。   刚到一楼,丁一远和侯琢带着人马赶到。   米和捂住她耳朵,“她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听,她说得不对……你是淮江最好的警察,你救过好多好多人……你好厉害,是罪恶的克星。”   他神志恍惚,身子栗栗危惧,殷天把抢揣回腰间,一把搂紧他。   米和孱弱地粲然一笑,“又得缝伤口了,每次遭罪的都是肚子,以后就跟米糯糯说,他是从我的肚子里蹦出来的……”   话音刚落,身子似断线偶人,遽然坠地,连头颅都埋了下去。   殷天惊呼地去托,也摔在地上,阿成及时冲进来搭手,二话没说,背着米和就往楼下狂奔。   殷天满脸是泪,手足无措。   丁一远和侯琢驾着昏迷的陆一。   丁一远知道她心思。   眼神一递,头一撇,让她先行离开。   老莫看到阿成出来,忙开了后排的车门。   殷天冲出客厅,与庄郁的目光一汇,四眼皆是寒瘆瘆的冻霜。   她窜进后排,米和斜躺在她怀里。   老莫坐在副驾,阿成驾车,去往最近的淮江第三人民医院。   四人都淋了雨。   冷得凄凄颤栗。   米和双目虚渺,半阖着,眼神透过殷天面颊,穿过车顶,延伸得无比悠远。   殷天一遍遍唤他名字,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翻开帽衫,肚皮早已血肉模糊,伤口卷着边,随着呼吸蠕动。   血花团团,溢得处处锦簇,殷天伸手去抓裤子,一挤能拧出满掌的血。   日长似岁。   施施而行。   殷天觉得时间太慢,车速太慢,米和的呼吸太慢。   她滴落的泪珠滚入米和眼睑。   米和终于动了动,像是看到了什么,有了气力,神色也雀跃起来,“小天……”   他轻微地喃喃,“我看见我妈妈了……你……跟她一样好看。”   殷天嘴一瘪,想起他说蔡榕榕的残尸和那破损的头骨。   殷天被这话激得大放悲声,哭得快断了魂。   老莫在副驾也跟着哭,看着导航,“还有21公里,还有21公里就到人民医院了,黑心羊你撑住啊……”   阿成急疯了。   雷电轰鸣中,他不敢飙车,只能尽力而行。   米和声若蚊蝇,一出口就散扬在风声雨声中。   殷天将头埋在他唇畔。   “对不起……对不起,”他吃力地仰头嘀咕,“……好多事情没……有跟你……说,”眼泪一串串滑向耳边,“我也……好为难……不知道……怎么开口啊……小天不要怪我……好不好……”   “你别说话,咱存着力气,”殷天上气不接下气,“你以后跟我讲,一件一件都给我讲明白。”   她的眼泪一遍又一遍,针扎般涩疼。   米和也是,殷天反反复复帮他擦拭,这男人真爱哭,动不动就哭,比她还会哭。   面色一度度惨败下去,米和开始透着一股死灰气。   眼神没了聚焦,可笑容却幽微地扬起来,像是最后的昙花一现,“……小天……以后,好好吃饭……”   “什么?”殷天怔怔。   “……好……吃饭……”   她到此时才意识到,当初能干脆利落的烧灼止血,只源于两人的毫不相干。   如今甭说烧灼,她捂着伤口便觉得天旋地转,卓然潇洒成了丑陋的崩溃之态。   “米和……米和……”   殷天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随着岁月的沉淀会放大悲恸的体验。   会刻意重演着巍子和胡志鑫离去时,她挫骨扬灰般的疼痛。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心伤单刀直入!   像大铡刀贴紧她后脖,一寸寸笨拙地向下磨锯,不再是疼痛,是半条命快要飞离。   殷天突然安静了,沉默地抱紧米和,捧住他脑袋。   米和呼吸轻微,她也呼吸轻微,像在水中玩屏息的游戏。   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是他自己崩了伤口,为什么崩伤口,是担心她干蠢事。   她心里透彻,等他醒了,等他鸡飞狗跳了,她一定把他裤头扒了,狠狠揍。   一声急刹。   阿成抱着米和,带着一路惊寒的雨雾冲入急诊。   老莫亦步亦趋。   殷天却没动,倚在车旁。   呆傻地仰头看着天幕魆魆。   原来,一个人有了弱点是这么可怕。   庄郁有了陈念阳,抵死不认罪。   因为她的生命与女儿捆绑在一起,她不允许这污点卷土重来,破碎她的家庭。   她有了米和,变得踌躇不绝。   放弃了20年的那个自己,她不是心软的人,也从不避讳否认进入警校的初衷。   大雨咆哮,劈头盖脸砸她。   她的眼睛、头颅、胸膛、四肢承受不住这滚滚哀憷。   另一个她在拆骨撕肉,斥骂着她的懦弱。   那时那么小,她跟墙上的影子对话,把所有的担惊受怕和绝望心思都吐露给它,就是那影子,现在不依不饶地唾弃着她。   殷天慢慢滑下身子,缩在车边搂紧自己失声痛哭。   她满脸满掌满衣襟都是米和的血。   愣怔地看着手掌的细纹。   泪水雨水汩汩,冲刷着掌心黏稠的血液,还有湿汗漓漓,搅和在一起,越看越脏污。   一对夫妻打着伞从急诊出来,妻子揉搓着眸子,眼眶红红。   殷天的恸哭再次搅乱了她的心神,她驻足不前地看着她。   这哭声太悲戚,太摄魂。   紧缠着大门和台阶,漫上漫下,女孩在雨中被浇灌得升起白烟,满身血泪。   妻子看得动容。   丈夫听得嗟叹,一伸头看见了她腰间别着枪,忙把妻子拽走。   这都是公家人,不知原委,可甭随意起菩萨心。   可妻子上了车,转眼又下来了。   跑到她身侧,将伞撑开,架在殷天的肩膀上,又塞了包纸巾,“没事啊,都会过去的,要哭你进去哭,淋雨感冒。”   殷天悲怆地回头,哪里还有米和的身影。   她又成了一个人,暴风骤雨中孑然一身,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乌漆墨黑,最后连呼吸都堙灭了。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殷天她很不对劲   邢局的车进了第三人民医院, 本来想去病房逮人呵斥的。   怕隔墙有耳,索性叫丁一远把殷天带上车。   自从这祖宗到淮阳分局报到后,他担惊受怕!   屁股跟长了刺似的, 局长的位置坐也坐不稳。   他咬牙切齿, 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就是个肉夹馍,是三明治。   是那肉里的香菜末, 三明治里的西红柿!前后夹击, 左右逢源,咋做都不对, 都有错, 都得他扛,那祖宗背后的高山个顶个能压死他。   “你鸣枪, 你对着妇孺鸣枪!你疯了不成!”邢局暴怒大喝,吐沫险些呛着自己,“毫无拿得出手的证据, 你就敢这么干?你是匪啊你还是警啊!逼供吗!逼供会出什么,出冤假错案!你是把你爸, 我, 你姚叔,你严叔的脑袋当球踢是不是,现在上头多严, 查得多紧!”   殷天无声无息。几乎不喘气, 像个死人。   坐在副驾的郭锡枰没听到以往张牙舞爪的辩解, 狐疑地看后视镜:她垂着脑袋, 瞧不见眼睛, 嘴巴微张, 显得痴痴傻傻。   满车都是邢局的怒吼。   和滴落的水珠“啪嗒啪嗒”。   “我有没有跟你说小心查案,小心查案!查到了向上汇报,要等待批准,你可好,你是变本加厉,”邢局戳她脑袋,“你是想让我今年就下岗是不是!停职!等待调查!”   郭锡枰好整以暇地呷了口浓茶,“现在缺人啊,老李都忙疯了,摆着好苗子不用,浪费啊。”   “郭锡枰,你少在这给我阴阳怪气!刘秀锳不是好苗子?那是我拉老脸求来的!”   殷天置若罔闻,不辩解,不反驳,恭默守静。   她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踝,她没有穿秋裤的习惯,所以脚踝是裸|露的,隐约可见那疤痕。红秃秃,弯曲曲,丑得出奇,却是她的功勋章,这还是庄郁在破棚里给她缝合的。   “老李的原话是这样的,刘秀锳查案风格太独特,”郭锡枰苦着脸,扭头向殷天抬了抬下巴,“跟她一样,有过之无不及,跟她对接的队员怨声载道,感觉像供了个祖宗。殷哥不一样啊,她俩有交情,认识,好办事。”   邢局眼神一动,上下打量着她,“陆一也住这,跟你那男朋友隔壁间,你也老实点,手铐你得戴着,把陆一母亲的下落问出来,将功补过,听见没有!   殷天嘴唇青紫,冻得浑身硬邦邦。   邢局想接着骂,可又心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下车滚蛋!”   她难得乖顺,佝偻着身子推门。   脖子都是耷拉的,像被人踩折了。   “离庄郁母女远一点,靠山再多,也没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你,你也别当白眼狼,把所有人对你的纵容当成理所当然!”   殷天罕言寡语,下了车浇着雨,不跑,也没接伞。   踟蹰地往急诊大楼走,失了魂,落了魄,干瘪地像个小老头,恍恍惚惚。   邢局注意到了。   郭锡枰正要下车,看到她这模样也蹙了眉头,“不对,她状态不对。”   邢局惴惴不安,“除了庄郁,谁还知道琴房里的事?”   “陆一晕了,孩子吓得尿裤子,神志都不清了,唯一知道情况的就是庄郁、殷天还有米和。”   “你找个人看着她,别出意外,万一有情况,先把她控制住,年关不能再出事了,不然所有人都甭安生。”   急诊大厅里。   阿成和老莫,一个办手续,一个缴费。   熟门熟路,配合得相生相宜。俩人都淋了雨,全身哆嗦,跟摸着电门似的,可都不在意,了不起大病一场,还是眼下的事更重要。   殷天回来后呆滞地坐在等候区,手术灯灭时,她迟疑地抬眼。   米和被缓缓推出,白得像张纸片,那张脸轻悠悠地从她面前飘过。   “没什么事了,好好养,”主任摘下口罩,“得亏裂了,第一次缝得不正规,就算没裂过段时间也会发烧,大肠会感染,他倒是能忍。”   阿成如释重负,道了谢跟着米和的病床走。   殷天仍是愣愣瞌瞌,听着主任的话,兀的一激灵。   老莫觉得怪异,蹲下仰视着她,“怎么了?”   殷天张了几次嘴,嚅嗫了半天,没发出一个音节。   老莫摸着她大衣,又碰了碰她面颊,十冬腊月一般。   她扒下殷天大衣,“越裹越冷你还穿着,老殷和张姨在来的路上了,没事了,黑心羊没事了。天儿?天儿!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老莫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哪受伤了?”   殷天傻里傻气,迟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老莫急了,“哪儿?哪儿伤着了!”   殷天迷糊抬头,拖拖拉拉地环顾四周,“这哪儿啊?”   老莫一惊,“什么哪儿?地方吗?淮江第三人民医院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天儿!”   殷天猛地瑟缩,“谁出事了!”   “你……你是不是冻癔症了,黑心羊啊,黑心羊受伤了!他把伤口迸开去劝你啊!你怎么回事,不是,刚刚在车上你不还好好的!你咋回事?”   殷天茫然若迷,盯着自己的手掌。   黏糊地血迹已渗在掌纹中,像是拿朱砂篆刻一般,一撇一捺,极为工整。   她将掌心递给老莫,“谁的血,为什么会有血?”   老莫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得搓火,她探头张望,想抓个医生来问问,可又不敢跑远,殷天这样子着实吓人。   殷天伸手想抓老莫,可没力气,抓了几次都滑落。   她像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东西南北油黑一团,只能瞧清自己和那红艳艳的鲜血。   盲风暴雨遽遽,厚厚的血海汹涌而至,把她抛上天,拍下地,灌溉着她的口鼻。   她无法喘息,想抓住求生的物件,豁力向前伸臂,可四肢太孱弱,心脏太困苦,疼得她呲牙咧嘴,只能被横冲直撞,被随波逐流……   血,这是谁的血,黏糊的肠子,谁的肠子……   老莫挥舞着手臂唤来护士,还没开口询问。   殷天眼白一闪,身子一歪,“咚”一声大头朝下,栽倒在地没了响动。   老莫吓得跳脚。   郭锡枰和丁一远正好过来,瞧见这一幕也是惊骇,“医生,医生!”   “你留下等陆一,”丁一远双臂一抄,将殷天抱起,“马悦琪在精神科,华子和侯琢跟着,这里交给你了。”   郭锡枰伸手一探她额头,“这么烫!这里有我,走走走,赶紧走。”   丁一远从未见过这样的殷天,跟半死不活的米和如出一辙。   他升起猜忌,那琴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淮江的暴雨季没完没了。   人都是霉的,发绿,给醋泡蒜似的。   庄郁和陈念阳在淮阳分局做完笔录后,由两个女警员护送回家。   没进自己屋,回的向花希家,两人都快被泡发了。   灯火通明,桌上佳肴丰盛。   夏珍珍被关在书房里强迫练琴1小时,向花希忙前忙后,开浴霸,放洗澡水,找沐浴球。   陈念阳老老实实的抱膝坐在浴缸里。   她现在都能闻见自己尿液骚乎乎的味道,她羞得两颊通红。   庄郁将她的秋裤和运动裤塞进垃圾袋。   而后两个母亲跟扫描仪似的,由上至下一寸寸扒看着她的身子,尤其是腹部和大|腿|间。   “那个陆老师有没有脱你衣服。”   陈念阳像头蔫了的雄鸡,垂着脑袋摇,“没有。”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刚才都跟警察叔叔说了,就是那些话。”   “你再说一遍。”   “他说要带我脱离苦海,”陈念阳举起手臂指着伤痕,“他看到你上次在欧丽公园推我,以为你虐待我呢,我跟他解释了,他也不信。他对马阿姨超级凶,对我很好的。他喜欢我读英文的语音语调,让我教他发音,还让我教他钢琴。”   “那你们怎么休息?你睡在哪里,他睡在哪里?”   “我睡客厅,可客厅冷,半夜把我给冻醒了,我就进了书房。第二天他买了床被子呢,我就睡在楼上的宝宝房,我不知道他睡哪儿。”   向花希将两颗“粉色炸弹”扔进浴缸,“哗啦啦”冒起厚厚一层白泡。   没有伤口,没有撕裂,没有伤害……庄郁的心神终于安落。   向花希拍抚她肩背,“我看这陆一,就是仇视虐童的家长,人也不算坏,对马悦琪也就是教训,整蛊一下,万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你啊你,”她点着陈念阳的鼻头,“好好洗白白,擦干净,晚上吃冬阴功米粉,你花姨做东南亚菜那是一绝!”   陈念阳的眉梢终于有了喜意,连连颔首,等向花希一走,又忧心忡忡起来。   小心翼翼看着庄郁,“妈妈,”她抓住庄郁的手,“那个阿姨为什么对你举枪呀?老师说警察叔叔和阿姨只会对坏人举枪。”   “她认错人了?”   “她就是跟着我的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会说求你别杀他们……她认错人了你可以跟她好好解释啊,就像马阿姨跟陆老师解释一样。”   “妈妈今天不对,不应该死劲拽你,吼你,妈妈太害怕了,那个阿姨啊,”庄郁指了指陈念阳的脑袋,“她这里有问题,她不是好人,她只是穿着警服,看着像好人,她会伤害妈妈,或者通过你来伤害妈妈,如果之后她还跟着你,你一定要跟妈妈说。”   陈念阳猛地抱住庄郁,蹭了她一身泡泡,“我一定会保护好妈妈!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妈妈。”   庄郁眉眼亮灿灿,宠溺地直笑,“没有人能欺负你妈妈,你妈妈铁打的,只有你个小鬼头,就你折腾我。”   她挠起了陈念阳的痒痒,陈念阳拍着水哈哈笑闹。   可孩子终究是受了惊吓,片刻后又搂住庄郁脖子,哭唧唧,“妈妈你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庄郁目色寒芒,“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谁要敢伤害我们,妈妈不会放过她,我会让她下地狱,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米花猪拱了殷白菜   淮江第三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有7层。   米和被安排在6层小套, 原本是单人间,现在殷天破例住进去,挤成了个双人间。   张瑾澜忧心忡忡, 跟心理行为医学科的主治医师在走廊。   怕什么来什么, 让她一语成谶。   张乙安接到老莫电话后就开始收拾衣物。   两套女生的内外衣, 两套男生的内外衣。   二老已然对这种突发状况无比娴熟。   拿出宜家的蓝色大袋,按着脑子里详明的清单, 吃穿用度迅速打包, 背着兜着跟投奔亲戚似的,打着的士直奔三院。   老莫在病房里忙忙叨叨, 刚想坐下喘口气, 就被张乙安提溜到卫生间。   “你再帮她你也得顾着自己啊,”她抓着老莫毛衣, “都冻硬成疙瘩了你不冷!”   老莫被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侵肌刺骨的酷寒,当即缩手缩脚。   张乙安把湿衣服全扒了,插上吹风机的电源, 打开新毛巾,边吹边给她擦身, 趁着热乎劲儿, 火速套上秋衣秋裤、毛衣、羽绒背心和大棉服。   这雷厉风行的换装终于给了老莫一股暖融融的和煦之风。   张乙安把她的湿衣湿裤叠好塞进衣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天儿不是知道庄郁可能是凶手吗, 就单独约了她去救人质, 黑心羊, 就是米和怕她干傻事, 又怕劝不动她, 就……就硬生生把伤口给崩开, 进去劝天儿,还真把天儿给劝住了。”   张乙安一震,“你是说米和把自己腹部的创口崩裂了,去劝天儿。”   一想当时米和势在必得的样子和那浓浓红血,老莫依旧惊魂未定。   “我看着他崩的,还崩了两次,”她指着衣袋里的运动裤,“刚才那屁股上的血迹就是,去的时候他坐副驾,崩了一座位的血,回来的时候我坐那,我……我咋擦我都擦不干净,”老莫显露出少有的扭捏不安,蔫巴巴,“我还骂他了,他是有秘密……可他,哎呀!他这苦肉计太狠了!”   “这不是苦肉计,”张乙安感喟,“这是他预判之后,认定能救天儿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他太聪明了。”   “张姨,您信他?”   “信!”张乙安斩钉截铁,“生生死死见过这么多人,眼睛是身体器官中最不会遮掩情绪的,他看天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他自己。你说有谁,会不爱自己。”   老莫一知半解的点头。   她对情情爱爱陌生得很。   “哦对,”张乙安想起了什么,“你快去看看那大个子,家里只有米和的几套衣服,没想到他这么壮实,衣服估计会小。”   老莫出去找阿成,兜绕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一入楼梯间,那独属庞然大物的香|艳直接将她呛得连连咳嗽。   阿成套完了紧绷的长袖T,正在穿帽衫。   小是小了点,愈发显现出胸膛的壮硕,简直就是那爱恋游戏中走出的漫画人。   老莫眼都直了,有股烈火窜着,烧心烧脖子。   那面墙堵在她面前,老莫脑子里的弦“嗡嗡”乱颤,完全不受控,傻兮兮抬手一戳,竟觉得那肌肉流水般是鲜活的,热情的,奔腾的……她的脸更烫了。   阿成抓过她手里的毛巾,给她擦头,“等会喝热水,喝烫一点,要把汗闷出来,不然会感冒。”   老莫的头越垂越低,捂着脸不敢出声,直骂自己是怂货。   阿成看着那两只血红的小耳朵和纤长的脖颈,太有引诱的意味了。   既然戳了他胸口,那就礼尚往来,捏捏她后颈吧。   大掌一抚。   老莫骇得蹦跳,慌张捂住脖子,“你……你你你……”   阿成呲出白牙,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没有你,我忙不过来。”   老莫不知怎么回话,伶牙俐齿成了过去式,丝毫没战斗力,她一跺脚,撒腿就跑,直接撞进了张乙安的怀中。   米和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晨曦,殷天还没醒。   病房里张乙安、阿成、张瑾澜、老莫……或坐或立。   米和微微侧头。   就这简易的举动拉扯到了他腹部的创口,疼痛由浅入深,回肠九转,逼得他闷哼出声。   他看向另一张病床,床头柜阻了视线,不见面容,可他还是认了出来。   金光凛凛,云霞万道。   殷天手腕上的亮光刺目,蜇疼了米和的眼,虚眯瞧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副手铐。   没来由心慌意急,米和又哼出一声。   窝在沙发里的阿成听到响动,猝然起身。   米和手臂沉甸甸,只能抬起食指微微晃着,指向手铐的方向。   他着急地嚅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乙安看明白了,忙轻缓地抬起他脑袋,送了口温水润嗓,“不着急啊别急,就是做做样子,不是真铐,她没事,太着急晕过去了,又太久没休息。”   米和安妥下来,乖顺地点头,迷迷瞪瞪的似睡似醒。   张乙安擦着他唇角溢出的水,“谢谢你小和,我谢谢你,天儿谢谢你,老殷也谢谢你,他去买早餐了,一会就回来,你不用担心,都没事了,好好休息。”   殷天的状态才是众人最忧心的。   过了午后,她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老莫描述着她晕倒前的状况,像是突发性遗忘了所有事件的起因经过。   殷天茫然迷惑,不知手上沾的是谁的血,也不知为什么沾血,甚至看向她的眼神也透着寒凉的陌生。   下午三点,张瑾澜坐不住了,又去了趟心理行为科。   她内心亏欠得紧,早就应该给张乙安和老殷打预防针,甚至应该横插一脚强行“绑”她治疗。   丁一远来了趟病房,问了米和一些问题。   张乙安和老殷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张乙安碎泪点点,老殷攥着拳头,垂着脑袋。   时间越久,米和越寝食难安。   他执拗地想牵殷天的手,不顾伤痛地挪移着身子,疼得五官狰狞,冷汗涟涟,喉头腥甜苦咸。   看着阿成多次劝阻不成,老殷牛一般霍地起身,把床头柜拉走,而后豁劲儿将病床推向殷天。米和抓住殷天手指的时候,整个人弥漫着一种热气升腾的满足。   老莫看得心酸,揉着鼻子冲窗看景。   张乙安更是难过,摸着殷天额头,烧退了,该醒了。   不知是牵手的童话显灵,还是情爱的力量浩瀚无垠。   殷天幽幽转醒,所有人惊呼不止,围过去一圈脑袋。   张乙安哆哆嗦嗦指着自己,“我,我是谁?   殷天神色懵然,看着一张张过分殷勤和喜悦的大脸,“小妈。”   “那我呢?”老殷瞪眼看她。   殷天被这架式打得手足无措,“爸?”   “我呢我呢,我,我!”老莫笑得花枝招展。   “滚。”   老莫大喜,一蹦三尺高,“她没事了她没事了!她活过来了!”   米和攥紧殷天的手,挣扎地想起身,被阿成一把摁住。   老莫指着米和,“那他呢?”   米和满脸惊惶,死死盯住她,就怕她说出“你是谁”的震荡之词,“小天……我,我……”   殷天眼眶当即赤红起来,徘徊着他的腹部,而后移到脸上,恶声恶气,“我不认识你!你谁啊你!”   米和傻眼了。   众人傻眼了。   米和嘴一抿,眼泪就下来了。   殷天不服输,心理恨恨,就你会哭!   她突然仰头,稚童一般“哇”的一声嚎啕,毫无征兆。   米和又委屈又慌张,挣扎地更厉害,金豆豆也掉得更多。   两人跟比赛似的。   看谁哭得动人,看谁哭的酸楚,看谁哭出了掐花揉水的江南气质。   “好了别哭了!”老殷背着手喝声,“一个脑子不好使,一个大肠感染肚子豁口,不怕再哭晕喽,哭不用力气啊!”   殷天瞪着米和,顾不得头晕,两腮气得鼓鼓,河豚一般,“我要分手!”   米和听得大震,茫然又愚钝,他忙抓殷天的手,可殷天醒来后力气极大,甩了他一次又一次。   “胡闹!”老殷指着殷天,“要不是人家以命换命,你以为你现在能躺在这,你早进审讯室了!”   张乙安不服,瞪着老殷,“你瞎掺和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啊!你觉得感人,这就是天儿最受不了的!别动不动拿命玩来玩去,前有巍子,中有胡志鑫,后有他米和,他要是没扛过去怎么办?有这么救人的吗,怎么着,万一残了,赖我们天儿一辈子啊!”   张乙安上半身工整,下半身拿小腿使劲蹭踢老莫。   老莫不明所以,想着可能是有什么门道,就顺着她的话往下捋。   “对!你们是没看见,天儿晕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她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跟魔怔一样,人也看不见,话也听不见,丁队和郭队都在,他们都看见了,差点就梗死了!好好劝不就完了,划肚子干嘛呀,有必要吗!这就是苦肉计,你这叫什么!叫道德绑架!”   她说得心虚,脚趾使劲抠地。   眼神乱飞,压根不敢看阿成。   张瑾澜抱臂倚着墙,神色索然,“这是PTSD的一种症状,回避和麻木类,非常严重。明明可以好言相劝,却用这种极端方式造成情感的二次伤害。”   这空穴来风的指责瞬间让米和白了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莫、张乙安、张瑾澜,最后定格在殷天脸上,唇齿颤颤,“我……我没有……”   他慌乱急了,拼命去抓殷天。   肚子火燎一样,整个腹腔都在哀嚎,眩晕一阵阵,逼|入他眼睑,他疼得双眼模糊。   可殷天躲他,将两手揣怀里,向后移,就是不让他碰。   老殷见不得他的忍悲含屈,气得火烧颅顶, “你……你们一个个过河拆桥啊你们!   他横眉冷对,“殷天我告诉你,他是有爹有妈的,他也是个宝儿,是别人的孩子,他跟你没血缘干系他犯不着这么救你,你别仗着人家喜欢你你就犯浑!”   “我怎么犯浑了,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   “我怎么教你做人的!”   “殷田民你真好意思!从小到大你教过我吗!我长成今儿这样全靠百家饭活下来!反正咱俩永远不对付,反正一堆人都不待见我俩,正好,分呗!”   “你是谁!你他妈让鬼给撵了,你羞耻心呢,你正义感呢!多冷血的人才能说出你们那些话,”老殷哆嗦着手臂,“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谁不待见啊,我看谁敢不待见你俩,我跟他好好唠唠!“   病房兀的遁入死寂,没人再吭声。   殷天不说话了,静静看着老殷。   张乙安好整以暇,眼睛咕噜噜转。   张瑾澜弯起嘴角,看着落日余晖,将整个房间镀了层金箔。   老莫可算明白了,不敢正眼瞧老殷,不时偷瞄一眼,她可听说过,老殷就怕米和这花猪把他家宝贵的玉白菜给供了。   米和明白了,更觉得酸楚,可又是感激的。   他将头缓缓歪向另一侧,不想让别人瞧见他此时有苦有乐的面容。他缩回的手被殷天猛然拽住,死不松开。   “你们这班娘子军,这儿等着我呢。”老殷恍然,他吃了瘪,居高临下看着殷天戴手铐的左手攥着米和的右手,鼻腔一哼,“不就是结婚嘛?谁没结过啊!结!”   众人一改势利嚣张的模样,瞬时其乐融融,谑浪笑敖起来。   张乙安戳着殷天眉心,“满意啦?看把小和吓的。”   郭锡枰在门外探头探脑,“落幕了?”他提着补品进来,拍了拍米和肩膀,“我也结过,刚结,知道流程,我教你,咱俩都一样,肚子遭了罪才能把老婆抱回家。”   阿成俯下身,贴在米和耳边,显然没消化这大起大落,他刚才气得差点拔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他们好可怕,胜过你的Fiath阿姨。”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我背叛了我自己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旁人的心理作用, 都觉得他白惨惨, 太阳一落, 无论开灯闭灯,都似张棺材里僵挺的鬼脸。   米和睡不踏实, 觉多, 却常常惊厥而醒。   像是被梦魇的崎岖不平所困扰。   殷天脸贴脸都平复不了他的失魂落魄。   相比较她一睁眼就生龙活虎的皮实样子,老殷和张乙安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留给了米和。   隔壁房中, 陆一也醒了, 左右肩都是重伤,手腕铐着病床, 恭默守静,无声无息。   他拒绝饮食和喝水,植物人一般, 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对丁一远的询问置若罔闻。   郭锡枰追踪了吴艳红的生活信息, 一缕缕, 一簇簇,繁杂而细碎,多如牛毛。   她是个市井女人, 在城市羊肠鸟道的缝隙中留下了太多生计的痕迹。   可2012年秋, 像是魔术箱变活人的马戏。   她凭空消失, 生存的动态也戛然而止。   殷天斜坐在椅子上, 轻揉着米和的太阳穴, 对着郭锡枰压声, “拿吴艳红审陆一。”   郭锡慨叹,“没用,试过了,油盐不进。”   “试过夜审吗?陆一的床周围有6盏夜灯,别墅里马悦琪也提到过,他休息的大卧通宵亮灯。”   “你是说他怕黑?”   “你买个瓦数低的小灯,最好有鬼片里那种效果,让医院电工装上,今晚我审他。”   米和蹙眉闷哼,眼球在眼皮下疯狂震颤,像是心急火燎,伸手胡乱地抓,殷天忙把手递过去。   “学姐呢?”   “阿春的案子都忙疯了,沈老师一退休,他们担子就重了。”   殷天轻柔地摩挲着米和面颊。   “沈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得环游世界,没空,张法医清闲,有能力的人不能天天闲云野鹤,局里缺人就要有当砖头的觉悟,让局里请张姨,等着吧,过几天就得开口。”   殷天晃了晃亮闪闪的手铐,“大包怎么还没找我谈话?”   “咱包处就是一和稀泥的,说他是督查处长都高看他了,这种事儿他才懒得接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也是,闹得差点收不了场,你别说,”郭锡枰对着米和挑眉,“这小子有点魄力,当警察家属及格了。”   “什么及格?”殷天瞪他,笑得满脸荡漾,“优秀好不好!”   她一提声,米和就醒了,恍惚中瞧见她朦胧的脸,徐徐挤出个精疲力竭的笑容,“你……别老陪我……去休息……”   郭锡枰一呲嘴,赶紧避开这齁人的打情骂俏。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见着张乙安和老殷提着饭菜进来,他跟二老打了招呼,去楼下的扫帚街买灯泡。   殷天早已饥肠辘辘。   一手鸡腿,一手葱油饼,啃得不亦乐乎。   米和看她吃得好肆意,舔了舔唇,他也饿,又饿又疼。   腹部的伤口像个交通枢纽,向他筋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胀麻和疼痛,他一直强忍,没有用止疼针,对着张乙安笑嘻嘻,痛得脑子一迷糊,又浅浅睡了过去。   晚上10点。   在郭锡枰陪同下,殷天进了陆一的病房。   微弱的星月,小灯恍恍。   线头接触不良,频频跳闪,的确有着东南亚粗劣鬼片的架势。   陆一依旧盯着天花板,可他紧张起来,手指像条绳索勒紧病床边沿,两腮一咬一鼓,像个白皮蟾蜍,装出一份铮铮硬气。   殷天搬了个板凳坐在灯下,头顶一片橘色的灰蒙。   脸是黑的,脖颈是黑的,眼睛幽幽两潭深水。   “我母亲叫吴艳红,”殷天滑腻的声腔像蛇皮一样攮过陆一的耳朵。   陆一一阵巨颤。   “我父亲陆照明在家的时候,我不会直面我母亲那种病变且疯狂的占有欲,父亲成了道阻隔,算是我安全的靠山。直到我那癫狂的母亲看到父亲给女同事的稚儿一颗糖,她心肺俱裂,头发都卓立起来,像个刀尖舔血的巫婆划开了我父亲的天灵盖,只有解刨尸体的医生才会这么干,可她很娴熟,血流了一床,父亲去医院的时候,风一吹,头皮都能掀开,跟戴了个不合尺寸的小帽似的。”   手铐声“哗哗”作响,陆一憋着呼吸,他上半身动不了,只能踢踹两条腿。   鲤鱼打挺,震得整张床“咣叽咣叽”。   “父亲缝了32针,跑了,他是想带我走的。可天公不作美,那天淮江大暴雨,父亲鞋都跑掉了,灰色的袜子黏在脚上,一踩“哇唧”一声,我的小腿来回倒腾,跟不上趟,有时候被父亲拽得腾空飞起来。母亲在后面像头歇斯底里的母熊。她追上来了,我一慌膝盖着地,有粒石子扎进了肉,父亲停下脚步,回头想拉我,但母亲跑得太快,他踌躇了一下,自己跑了,我这辈子都能记得他的眼神,那种“对不起,我得活着”的眼神,夜幕深,雨大,我父亲的背影一点点模糊,先是头,再是身子,最后是腿。”   郭锡枰倚在门边,听得毛发耸然。   殷天像戴了个黑色面具,絮絮叨叨,声音又低又哑,却顺滑,能比拟满身张力的戏剧演员。   陆一的反应就是对她最大的褒奖。   他不动弹了,面无表情,牙齿也不再碾磨,微微抬头看了眼殷天,黑洞一样的面容让他见鬼般哭哼出来。   殷天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没了父亲的保护网,我开始直面母亲的暴力,皮开肉绽这四个字太轻佻了,我时常觉得自己是臭的,腥的,我母亲对身体的犄角旮旯有一种痛快的探索精神,她拿烟头把我烫得火红,烫烂了,我疼得打滚,奄奄一息。可我得活着,就像我父亲,人要有精气神,不能随便放弃自个儿。知道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吗,是我的邻居标叔叔和标阿姨。”   “2011年,那时的我还是很瘦弱,我跟班里的男生不一样,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站着撒尿,而我是蹲着的,我只要站着,尿液就会呲到我脚面,他们霸凌我,嘲笑我……我成了一个异类,而这一切苦难都来源于我的母亲,我效仿她对父亲的手段,让她没有再伤害我的机会了。”   “抛尸,是我所面临的最艰巨的一项任务,有两个人选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一个是夜班租车司机,一个是医院的清洁工,有了车辆运输就可以远距离销毁尸体,医院的清洁工,最知道怎么去除血液和人体组织。他们目睹过我母亲的丑恶,见过我生不如死的经历和伤痕,为我哭过,为我出过头,我信任他们胜过于信任自己,特别是标阿姨,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他们最安全可靠,所以我在深夜,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陆一猝然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们警方的推论,”殷天站起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明你杀害了吴艳红。”   “殷天!”郭锡枰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陆一,你能爱着那些孩子,你没有在生不如死的时候放弃你自己的生命,你很勇敢,也很坚韧。”殷天缓缓上前,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样貌,“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有一些家庭,注定要忍受这种窒息的亲子关系,你能帮所有人逃避吗?”   陆一缓缓睁眼,“2011年之后,我每周都会去一趟无尘宫,跪在佛像面前,乞求我的母亲不要回来,可能是呆的时间久了,菩萨给了我一双眼睛。”   “什么眼睛?”   “能辨认父母的眼睛,你为什么拿枪指着那个女人?”   殷天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说,我为什么要带走陈念阳,因为那个女人在推攘她女儿的时候,眼神太凶了,不是普通的凶狠,我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睛。”   殷天心尖一紧,“谁的身上?   陆一笑了,“我的母亲,能拿起屠刀杀人的我的母亲身上。”   胸膛重重一击,殷天和陆一迅速对视一眼。   陆一歪头无声地吐纳,“谢谢。”   出了病房,郭锡枰的目光差点将殷天扎成了筛子,“你是突审呢你还是搅局!”   “就是一绑架伤害的案子,你们非得办出花儿来。”   “你这是跟邢局对着干呢?”   “我同情他,理解他,我要不是有这证,我一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了,地基我打好了,以退为进吧。”   “狗屁以退为进!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在告诉他脱罪的方法。”   “扣什么大帽,甭上纲上线。地基我打好了,能不能盖起来是你们的事儿,别你们钢筋水泥筑不来,就冤枉我这个挖地的。”   “你刚才那屋里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我听的,你自己不想管,你还要拉我下水。”   “对,”殷天面无表情地扯起笑容,“无论他有意还是无意导致吴艳红失踪,我都会有这个结论,就是有些人,他是不配存活的。”   殷天飒爽英姿地回到米和病房。   郭锡枰却静默不动,思索片刻给张瑾澜发了信息:【她不对劲】   次日清晨,殷天去门诊大楼做了全身和脑部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   张乙安和老殷总算稳妥了心绪。   下一秒,丁一远就把厚厚一沓材料堆放在病房的沙发上。   殷天露出獠牙,“你当我是牲口啊。”   “不是我不让你歇,是凶手007,996,不下班。”   “不是击毙了吗?”   “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苏祺接手了阿春的尸检,在药检过程中发现了她体内存在苯环已呱啶。”   “苯环已呱啶,”殷天一惊,“天|使|尘?”   “对,阿春早中晚服用的药物全部被人替换成了天使尘,所以才会产生大量幻觉,行为古怪的像精神分裂,这完全符合那天她行凶时的状态,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有人将水仙剁成细末,混入了饺子馅喂给阿春的孩子,导致了她夜间中毒死亡。”   “水仙?”   “有人将水仙替换成韭菜。西方出现过很多起类似案件,咱们国家的留学生在当地超市购物,将水仙误认为韭菜,回flat炒腊肉,结果吃进医院了。”   殷天恍然,“案中案啊,这年,热闹了。”   “等陆一的案子一结,咱们都得转过去,下北的所长知道王爷死讯后,当即心梗入院,整个所都快崩溃了,你先熟悉熟悉案情,老李觉得没那么简单,不排除连环作案。”   殷天坐在米和床头,看了整整一天的材料。   驼着背,缩着脖,时间一久,脊椎受不住,直犯恶心。   快到饭点的时候,她借着遛弯儿的名义逃遁出三院。   打的去了安方心理咨询室。   落日照大道。   车鸣风萧萧。   方小萍加了1个小时的班,审阅着评估报告。   儿子的托管老师一遍遍打电话催,惹得她烦天恼地,她丈夫明明可以去接,却装腔作势要参加好哥们饭局,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她咬牙切齿地收拾好公文包,踢踏着高跟鞋出了咨询室。   “方小萍。”楼梯间突然轻飘飘唤起了她名字。   方小萍一哆嗦。   霍地扭头看向黑黢的楼梯口,“谁!”   殷天的脸一半在外,一半隐于墙后。   穿了件单薄的夹克,正轻烟吐雾。   “殷警官?”方小萍满目迟疑,“你怎么来了?还有后续的手续要完善吗?”   “不是,我来找你。”   “找我?”   殷天默了半晌,烟都嘬完了,才迂缓开口,声音哑哑,“我想做治疗。   方小萍愕然了,“警局应该有专业对口的心理机构来进行测评和辅导。”   “我不能留底。”   “所以,这是你的私人求助?”   “在这里也是,不建档,不录音,手机关机,我来定场地,能做到吗?”   方小萍思索片刻,噙着职业笑容,“好,您提前跟我说,我好安排时间。”   殷天颔首,转身就要下楼。   “殷警官!”方小萍猛地叫住她,楼梯灯是声控的,这段日子很迟钝。   明晃晃的大白灯一亮,她这才瞧清殷天的样子,身上坠着憔悴和一种深邃的自我厌弃。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需要自救,我相信你。”   “的确,您跟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病了,我知道。”   “什么样的感受体验?”   “我觉得,”殷天点烟,仰看着她,目色旷远而茫然自失,嘶哑地怏怏,“我感觉我背叛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把殷天放出去, 狗咬狗   陆一案子后续的审讯殷天没有参加。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让邢局毫无招架之力。   丁卯街重大杀人案,缺人手缺疯了, 丁一远和郭锡枰轮流叨扰和谄媚, 给邢局灌迷魂汤。   总算攻坚下来, 给殷天这刑侦人才开了绿灯,本来嘛, 能者多劳。   当时的现场惨不忍睹, 殷天和侯琢那日到的晚,也就没看到阿春如李逵般的狂热与刚烈。   她赤脚行凶的录像被围观群众拍摄下来。   殷天带着耳机在病房里看视频。   确实如丁一远所说, 在长期服用了天使尘后, 阿春如坠幻境,举止疯魔, 像是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砍杀的活生的人。   今儿阳光大盛,殷天却浸出一身冷汗。   丁一远还跟她说, 邢局死皮赖脸去西城求人,西城也算慷慨解囊, 派了王牌队员刘疯子入驻。   她侦查的手腕独辟蹊径, 跟淮阳稳扎稳打的风格全然对冲。   惹得一中队怨声载道。   于是,老李撺掇郭锡枰联名上报,要求派出淮阳的实力干将——疯子殷哥。   狗咬狗, 啊不, 志同道合才能事半功倍, 提速提质。   丁卯街作为老城中最繁华的商品街, 人流量大, 走访难度高。   即便消息封锁得再快, 自媒体的风言风语像黑烟散雾,铺腾得满城惶惶。   鬼怪之说乍然而现。   有人说,阿春是这条街上最美的女人,瘦弱温婉,有只男厉鬼看上了她,阿春不从,反抗时即是杀人。   有人说,阿春在行凶时眼睛像黑猫儿一样,黄灿灿,瞳孔是竖着的。   有人说,阿春砍人时像怒目金刚,十八罗汉,她杀的是恶人。   有人说,阿春前日去了董市口,被古时杀人刑场的斩首大汉返了魂,手起刀落,能劈死猛熊,更别提人了。   殷天吃完盒饭,收拾好材料。   把米和唤醒,“我得回局里戴罪立功,你听小妈和老殷的话,好好休息,实在疼就打止疼针,别忍着。”   米和神色慵懒,乍一看充满了旖旎,“嗯,你不要熬的太累,要按时吃饭。”   他要拉她手,殷天躲过,“太凉了。”   米和执意要,殷天忙来回搓,稍微热乎了再轻轻握住。   可还是冻得他颤然,“小天,”米和喉头痒,轻轻咳了咳,“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要说出来,我那天拦着你没想伤害你,我知道你憋屈,没有把这股火放出来,是我不好,你不要钻牛角尖。”   他竟看出来了,殷天目色诧异。   看到她这神情,米和当即明白了,他没感受错,可能真的是灵魂之侣,心有灵犀,他看殷天如看自己一般通透,那种赤|身|裸|体,能窥见骨骼脉络,深入心室的光明洞彻。   米和摩挲着她的指腹,“我没有想让你有任何负担,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一起面对,你不要心里不舒服,想骂人就骂我,我不放在心上。”   “我没事。”   “你在我面前,可以有事。小天,我想跟你结婚,跟你组建家庭,跟你生孩子,看着你幸福,看着你高升,我愿意为你去铺路,去当恶人……你让我考检察官,我考,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唯独不要用这种方式伤害你自己,好不好。”   米和这低三下四让她慌了神。   殷天满肚子惑然,她想不明白,真不明白。   拧着身子将脸埋入他的肩窝,殷天轻轻嗅着,闷闷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看着我,”米和晃了晃她手,“你抬头看着我。”   殷天怏怏抬头。   米和面容泛着暧暧的温雅,有着睥睨生死的豁达与容和,“你值得我对你这么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质疑自己,不要放弃自己。我和小妈,和老殷就在你身后在你旁边,你不要怕,我们一直都在。”   老殷在门外听得动容,可也憋着股劲儿,阴阳怪气,“这臭小子,真挺会安慰人。”   “什么臭小子,这是你女婿,他妈妈离世得早,爸爸失踪,他就是咱儿子。以后要是天儿敢欺负他,咱得第一个上去护住他,教训天儿,听见没有。”   殷天揉着眼猛地拉门。   二老显然没收回刚才的偷听姿势,尴尬地差点撞个满怀。   殷天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我回局里了,明儿他就能吃流食了,那个粥熬得烂点,加点肉糜,他瘦得太快了。”她从两人中间挤出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您们也好好休息,甭太累。”   连着几日暴雨,今儿可算是光芒万丈。   晒在人身上能烘出睡意。   殷天坐在的士后排睡得四仰八叉,打起了轻鼾。   给司机大爷听乐了,知道她是警察,也知道工作疲累,索性就把广播里的相声关了,车速也缓下来,给她营造个安静氛围。   到了淮阳分局,大爷连叫四声才把殷天唤醒。   她懵懵然睁眼,伸了个懒腰,小睡能补神,果不其然,精神多了。   殷天连跑带颠地爬上大门楼梯,迎面就是包汉生。   包汉生也瞧见了她,两眼一闭,喉头一哼,撇头就往前冲。   殷天一看楼梯就在眼前,可别踩空,“包处楼梯!楼梯!”   包汉生吓得差点崴脚,回头恶狠狠瞪她,“从明儿开始你走后门!招摇过市,我眼神不好,总有人眼神好的!别让眼神好的抓你尾巴!哼!”   “诶诶,”殷天舔着脸,笑得春花一样灿烂,“好嘞,您慢走,小心台阶,明儿起一定后门,绝不给您添堵。”   殷天刚躬身送完包处。   刘秀锳从大厅叼着烟出来,一把拍直了她的脊梁,差点把殷天撵下楼梯,“弯腰弯得跟个太监似的,你们淮阳官|僚主义这么重呢!走,丁卯街干活去。”   阿春洗衣店之前叫阿晨洗衣店,阿春接管后把改名改了。   她笑盈盈请了丁卯街书法最好的槐大爷,在春联的四方红纸上写了个硕大的“春”字,贴在“晨”字上面。   算是开头换面,女承母业。   她用透明胶带把红字裹严实,下雨也不怕,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的洗衣店围着警戒线,警员伫立在左右。   连着几天暴雨把血迹冲刷得荡然无存,有些印入了板石缝中,成了恢宏历史上,市井韶华不深不浅的一笔。   刘秀锳给殷天指路径,“她从店门口拿着菜刀冲出来,走到了卖凉粉的铺头,那里有个消防箱,她在那拿了斧头,推倒和踹倒了几个档口,力气奇大,并开始挥刀,引起了食客的恐慌,现场一片狼藉,所有人往各个路口逃命。”   “我看了时间点,民警怎么这么快到现场?”   “王民通是下北所里的老人,人称王爷,马上就退休了,每天这个时间点他都会带着辅警围着丁卯街巡逻两圈,最后去老罗酱肉店给他儿子卖牛肉,风雨无阻,他们不是听到报警来的,是当时就在这。”   “我看了口供,是先砍死了一个流浪汉,然后砍伤辅警,补刀的时候,王爷救了辅警。”   “对,被砍伤的人很多,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者都表明,她似乎沉浸在另一个空间里,非常愤怒和着急,像是被什么东西逼迫,追赶,或者伤害,她的挥刀更像是一种沉浸在游戏中的自保行为。”   殷天仰头看着摄像头。   老城区的监控大多破旧,分布得很散,甚至有些已经无用。   烈日炎炎,蜇得殷天眼睛流泪,“如果没有服用违禁品,的确像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中邪。”   “是啊太魔怔了,直到孙苏祺查出了天使尘和水仙饺子,我们才有头绪,凶手够阴的。”   “阿春的身份单纯吗?”殷天突然发问。   “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市井最不缺的就是长舌妇,阿春长得好看,容貌在某些时候会成为一种罪过,男人们的眼睛一瞟,那男人们身后的女人们不会有意见吗?那为什么在所有的口供里,没有一个中老年妇女对她心生不满。”   “阿春是阿晨的女儿,是街坊看着长大的。”   “不,”殷天缓缓摇头,“看着长大跟心生裂隙是两码事,男女之情很微妙,即便我看着你长大,但你若是动摇了我们夫妻关系,我同样会一肚子牢骚,会抱怨,话传话一发酵,多难听的都会出来。”   刘秀锳蹙眉凝思,“的确,没有任何抱怨,全部都在赞扬,说人美心善,笑得甜,手艺好。”   “她女儿什么情况?”   刘秀锳进了洗衣店里间,指着床铺,“那儿发现的,死了42个小时,阿春似乎一直当她是活的,照料她睡觉,甚至给她洗脸刷牙,法医检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小糖果。”   殷天轻轻颔首。   顺着里间的小卧室一点点搜寻到厨房,到客厅,到工作间……   她不放蛛丝马迹。   兢兢业业还原着阿春平日的生活及工作状态。   殷天和刘秀锳,都是沉浸式风格,眼睛毒,思维广,直觉敏,推演快。   意见和思路一碰撞,几乎是神仙打架般的高度契合。   两人不觉时间飞速。   直至刘秀锳的手机响了,才猛然意识到天幕已经灰黑。   打电话的是她的得力干将小晗,说是有了重大发现。   两人顶着饥肠辘辘,赶回分局,门口买了俩灌饼,直奔3层。   小晗叼着香肠拽着一个短发女警,跟殷天解释,“是小丽发现的,她之前卧底在金融街高奢品牌店,说视频里的这个包是真的,约莫7、8万,经典老款,可这女人打扮很土气,我就留了个心眼,专门摸了遍她行踪,然后发现……您二老自己看吧。”   监控很模糊,是老型号:   一个身形如弓的披发女人,缓缓走在望月街口,像是第一次来,很拘谨很沉闷。   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面庞,她像是知道摄像头的具体位置,飞速地闪进阿春的店铺,若不仔细盯着,的确会被忽略,约莫20分钟后出来,手上拿着订单,头埋得更低了……   殷天嚼着槟郎,觉得这人身型好熟悉。   刘秀锳也有这种感觉,她反反复复看了多次。   “还有两段,下一段是馄饨店旁边的监控,最后一段……”男警员叹气,“是居委会说坏了,但实际没坏的摄像头,就在阿春店的斜上方,没坏,但闪屏。”   第二段视频:   那女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这次她将头发盘了起来,依旧拎著名贵的挎包和一个纸袋。   她紧跟一位大娘进了洗衣店。   大娘出来了,她没出来。   15分钟后,阿春出来,她依旧没动静。   整整45分钟,她才慢吞吞地移出来。   背对着监控跟阿春攀谈,两人聊得极为投缘,阿春前仰后合,被逗得“咯咯”直笑。   女人的脸也侧了侧。   “等会!”   “停!”   殷天和刘秀锳异口同声!   两人目光一汇,眼皮都在惊跳!   她们同时认出了那半张脸。   殷天认识她,刘秀锳认识她,孙小海认识她,老殷、张乙安、孙耀明……全体西城分局的警察都认识她!   第三段录像:   女人站在乌泱泱地人群中,慢慢摘下口罩,拿下帽子,撩开头发。   静静仰脸,专注地看着摄像头,那忧哀的目光有穿云破雾的力量,像是在坦然面对着殷天和刘秀锳。   她是刘秉如。   那个1999年在芳芳木材厂失去儿子的窈窕白领。   那个20年来,风雨无阻,神像一样伫立在西城分局门口的沧桑女人。   殷天心肺猝然一紧,她嗅到了黑压压暴风雨前的土腥和诡异的静谧。   刘秀锳盯着刘秉如的脸,她有预感,2018年年末最后一起惊天大案,或许就出自于这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她比地痞更流|氓   抓捕刘秉如的过程异常顺利, 她依旧生根在西城分局门口。   太阳给她的头颅顶端照出一缕缝隙,镶着金边,远处一打眼, 怎么看怎么像圣洁的观音大士。   对街重庆小面的老板一手酸辣粉, 一手筷子辣油, 正要过马路。   警车呼啸着而来,急刹在她与刘秉如之间。   刘秀锳扒着车门探出头, 一展证件, 做了个“请”的样式。   刘秉如宁谧地看了眼证件上的照片,仰脸留恋地盯着秃谢的梧桐树杈, 看得如痴如醉。   刘秀锳没催。   没强行打破她脸上那种珍重的告别意味, 混了些释然,像是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光临, 惜别一结束,她自如地拉开后门,上车入座。   酸辣粉还端在老板手里, 她“诶诶……”地叫唤了两声。   警车没有进西城分局,而是一骑绝尘消匿在大道的尽头。   可能是有结果了, 等了二十年的结果出来了, 老板立在路中唏嘘。   太阳的金光铺在红油上,亮得跟宝石一般灼人眼,她眼泪流下来, 真好啊, 老天开了眼, 要结束这个女人的苦难了。   刘秉如是最安静地嫌疑人。   走路悄无声息, 鬼魅一样飘忽而过。   7号审讯室。   刘秉如端坐地安之若素, 片刻后, 刘秀锳拿着证物,郭锡枰拿着尸检报告进来。   对刘秀锳来说,平日都是匆匆一瞥,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直面相对。   这女人的年龄与张乙安相仿,样貌却老了近20多岁,简直就是一败落的老孺。   她手上和手腕都遍布冻疮,后脖颈也是,肿大得发黄,发红又发紫。   还流水流脓,一挨近有股腥臭。   眼皮是耷拉的,褶皱的,青黑色。   两颊皲裂,似有纵横的沟壑,像麦田,也像一棵树,一棵皱皮老树。   她的遭遇全西城分局上下都清楚,当年督查想要驱赶,被罗局给拦住了。   他们都以为时间是良药,能磨褪苦难的记忆,救治人心,不想刘秉如越战越勇,像个有红色披风的斗士。   刘秀锳鼻尖一酸,眼神有些虚晃,不知如何开口。   郭锡枰将她进洗衣店的监控截图放在椅面上,敲了敲。   “你去阿春的洗衣店洗哪两件衣服?”   “两条裙子,我想干洗。”   “为什么要干洗?”   “过生日啊,要拍照片。”   “谁的生日?”   “闫朔呀,我儿子,他是深秋的生日。他本来不叫闫朔的,我喜欢秋天,可惜淮江的秋天太短了,我想好好珍藏,它有白藏、金商、西灏的雅称,我本来想给他起名闫商灏,可他爸爸说这太复杂了,”刘秉如和婉地笑,“我为此不开心了好久,每年秋天我们都要拍照的,今年专门订了亲子套餐,能换三套衣服,店家提供一套,自备两套,他们服务特别好,态度也好。”   刘秀锳将两袋裙子拿出来,“以你家为轴心,辐射2公里,共有15家洗衣机构,你这两条裙子是意大利小众品牌高订的走秀款,你们家附近的金辉大厦3层就有高端的衣物皮具清理室,为什么要去丁卯街,拿到最市井的阿春洗衣店,不怕他们粗糙,伤害了裙面布料吗?”   “怎么会?我听说她手艺很好的,特别好,她手也好看,让这样的人打理裙子,我很放心的。我进了店,发现她不止手好看,脸也好看,我有向她请教护肤的技巧呢。”   刘秉如很健谈,这出乎了刘秀锳的预料。   她四五年前进的西城分局,那时候刘秉如已经在门外扎根,死寂沉沉是她素来的形态。   “我知道你叫刘秀锳,孙小海跟我儿子是小学同学,你看,小海都长这么大了,工作也很出色,我的儿子还戴着红领巾呢。孙小海交了女朋友,可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刘秉如抿了口水,“你们有没有咖啡,我想提提神。”   郭锡枰对着监控使了眼色。   片刻后小丽端着咖啡进来。   刘秉如一饮,顿时暖融融,神色也舒展开。   “我在那儿站了20年,知道每一个警察的面孔,他们看到我时,有的会避开我的视线,为什么,可能心里有愧,又或者同情我,没法帮我,还有一些会给我伞,给我吃的,会在端午的时候给我捎个粽子,中秋的时候一个月饼,我就吃着月饼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又大又圆,美得像画儿一样,我儿子画画很好的,老师都说他特别有天赋,他一定能把月亮的轮廓画得最逼真。”   刘秉如像是从没说过那么多话,喉头有些沾黏,声调时轻时高。   她带着卑微的亢奋,时常会显得不好意思,用手擦擦脸,像只年迈又灵活的松鼠。   审讯室的过程看似热热闹闹地很顺利。   但实际,刘秉如机敏地避开了所有关于犯案动机和犯案行为,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儿子的一切,似乎闫朔从未离世,正鲜活地存在于她的家庭和学校。   说起儿子的时候,刘秉如的朽木之姿退却了,柔和与精干填补住沟壑与脓疮。   她至始至终都气定神闲,这就是一种昭告,与罪案紧紧相连的昭告。   殷天没参与审讯。   她在机房与监控斗智斗勇。   阿春可深挖,这人身上充满了迷思。   殷天怕打草惊蛇,没再去丁卯街走访。她网罗了所有监控,将时间推至两个月前,专注于阿春每日的动向,拽着侯琢和小晗看了两个通宵,眼睛熬得紫红,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9月30日夜晚8点,阿春去了豪哥棋牌室。   10月1日晚间8点。   10月30日晚间8点。   11月1日晚间8点。   定点定时,她都去往了棋|牌室,并在夜里12点独自返还家中。   殷天起了疑忌,两家店并没有衣物清洗的生意往来,似乎也不存在肉|体交易的可能。   她悄摸给老莫打了电话,将豪哥棋|牌的定位发给了她。   想来老莫应该跟阿成在一起。   15分钟的工作效率被两人一均摊,5分钟就完成了。   殷天看着闪烁的手机屏,越发觉得这两人可怕。   她早瞧出老莫对阿成的与众不同,这一对要是成了,以后谁敢得罪,手指一敲,所有秘密昭然若揭,跟没穿底裤似的。   她将资料打印出来,一脚踹醒侯琢,开始分配任务。   一页页纸翻阅得“哗啦啦”,越往后越心惊肉跳。   “这……这是……妈耶……”侯琢骇然抬头,小晗也毫无防备,看得愣怔。   殷天把烟屁股戳进水里,“小小丁卯街藏污纳垢,掩护打得挺好啊。”   “一个编号一个孩子,连金额都有明确标柱,阿春是个中间商?”   “中间商谈不上,没那么大能耐,她是管名单的,甚至制定名单,豪哥棋|牌室有两辆小货,他们管运输。”   殷天的手机依旧源源不断的传来信息。   阿成和老莫,一南一北联手,将棋牌室扒得一干二净,上到老板、会计,下到控场小弟,所有身份资料,和在拐卖过程中充当的角色,历历可数。   殷天眯眼研究着手机照片,“谢大锤?”   她心生了计谋,询问老莫上下线的勾联是否紧密?   得到否定答案后,殷天眼神轻飘飘转向小晗,“身手怎么样?我可听说刘疯子手下都是悍将。”   小晗挺起胸膛,他一米八五的身高,“我上学那会,是我们那届格斗第一。”   殷天窸窸窣窣笑了,“刘秀锳那老痞子样,没少闯龙潭虎穴,你是她的干将,流程你熟,”她拍了拍侯琢,“我们这个是嫩苗苗,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要是敢拦,你就摁住他。”   小晗一听,当即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   侯琢还在迷蒙,殷天套上黑夹克一跃而起,“走着,砸个场,泻泻肝火。”   晚上八九点,豪哥棋|牌室人声鼎沸,压肩叠背。   那是丁卯街最热闹的地方,女人和男人爽利,“噼里啪啦”又碰又胡。   场子里暖和,大门挂着厚实的塑料皮,玻璃上水雾漫漫。   殷天穿着一身貂,缓缓踱步进来,坐角落里,将双腿往桌上一搭,剔起牙来。   她太扎眼了,漂亮又戾气,那双眼睛像飞刀,身后还跟着两个默不作声地男人。   看场的小弟退步到账台,跟一个矮个男人耳语。   矮个男人没动作,依旧看着电视剧收营,可手里动作不停歇,调了监控放大殷天的脸。   殷天戴着齐脖卷发套,右脸有道长疤,从酒窝延伸到太阳穴,被黑发掩饰得很好。   她像是有所察觉,霍地一仰头,阴鸷地盯住摄像头。   矮个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觉得这女人有点来头,他磨叽了一会慢吞吞来到角落。   “不开台玩两把?”   “叫谢大锤出来。”   “谢大锤是谁?”   殷天笑了,“甭他妈装疯卖傻。”   矮个急了,“谢大锤,谢大锤是你能叫的吗!”   殷天骤然发难,狠狠一脚蹬开桌子,麻将台“轰”一声歪斜倒地,电光火石间,她豁劲儿甩了那矮个一巴掌。   矮个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朵“嗡嗡”,被打傻了。   打牌的人也木了,现场顿然鸦雀无声。   他们看了看矮个,又看了看殷天,都是平头百姓,最怕那汹汹架势。   之前阿春刚挥斧头劈人,这女人看得比阿春更凶更狠,瘆人得紧,一瞬间,你推我,我攘他,纷纷落荒而逃。   看场的年轻人在矮个的号召下,人手一根铁棍,龇牙咧嘴地围拢住三人。   殷天理了理气,起身,“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谢大锤事儿办得跟烂泥一样,脑子里是什么,猪肠吗?”   她脚尖向上一勾,将墙侧的铁棍踢起,伸臂一抓,狠狠往矮个身侧的麻将桌抡去,“宁挨千刀剐,不糊第一把,迎门发,背门亏,你这店风水有问题啊!”   几棍子扫荡下去。   七万、八万、东、中、一束、九筒满天飞,满地蹦!   她一把揪住矮个,“我犯得着在这跟你废话吗,我就该把你和谢大锤的皮扒下来,煮成胶质,混麻将里,出一套人皮牌。”   这剑走偏锋地浑厚气势和那邪性的笑容,吓得矮个跌跌撞撞往里屋跑。   片刻后,铁大锤提溜着裤子扑出来,睡眼惺忪,满嘴酒气,他打一酒嗝,装腔作势地提声,“你什么来头!”   “我什么来头?”殷天咯咯笑,跨步上前拍他脸蛋儿,“没睡醒啊谢大锤,我什么来头?你不知道我什么来头!”她越抽越使劲。   谢大锤捂着腮帮子“嗷嗷”叫。   侯琢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飞速撇了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小晗。   小晗像是轻车熟路,扮演着一个丧脸的打手,身形无比松弛,侯琢心头一动,一看就跟着刘疯婆没少干这种事。   “阿春死了,怎么死的,半个月前路上死了只羊羔,还是公的,你他妈还问我什么来头,”殷天兀的抬脚踹他心窝,“你说我什么来头!”   谢大锤爬起来,疼得又跌回去,咬咬牙扑腾,“对不起对不起,周老板的人我们不熟,对不起对不起……是那个娃子身子太不好了,这是阿春的错,我们就是单纯搞运输哇。”   “名单。”殷天摊手。   谢大锤一愣,“什么名单?”   “周老板不开心,叫我过来看看,为什么名单上这么多纰漏,3岁的写成5岁,母羊羔成了公羊羔,跟你说个怪事啊,”殷天一把薅住谢大锤的头发,将他耳朵挪到自己嘴边,“有个小羊羔身上带窃听器,你们想干吗……给周老板下套啊,谢大锤,你是警察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奥罗拉公主》   谢大锤吓得一屁股落地,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是警察的人,八杆子打不着啊!我有名单, 名单, 名单, ”他踢了脚矮个,“床头柜, 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   他小心翼翼瞟一眼小晗和侯琢, 蹲趴在殷天腿边。   跟个癞皮狗似的,“那个……阿春, 是不是被周老板一气之下咔嚓啦?”   殷天疑然, “我以为是你们没谈拢,背后下刀子。”   “哎呦不敢不敢不敢!我们……我们没利益冲突的, 她就是导游,把游客叫上车,我们就准点发车, 平安到达,怎么会是我们呢。”   “不是你们啊?”殷天慢悠悠。   “诶不是不是不是, ”谢大锤琢磨, “那能是谁,我那天有事出去了没看见,他们说好多好多血哇, 阿春疯喽, 他们说是鬼上身, 您说, 是不是半个月前那个死掉的娃儿来报复喽!”   矮个诚惶诚恐地跑出来, 将厚厚一沓名单毕恭毕敬递给殷天。   名单到手, 杀青大吉!   殷天眼神一递,小晗舌头一卷,吹起一悠扬地尖哨。   店铺外的警察们破门而入。   谢大锤这才反应过来,呲目露出了凶相,嚼穿龈血地骂骂咧咧。   在殷天未有防备时,嘎然拔|出了匕首。   “小心!”   小晗揪着她貂皮往后一扯,殷天身形不稳,兀的一仰,猛然坠进他怀里。   幸亏反应迅猛,刀锋没捅|进她胸膛。   谢大锤不死心,耍了个刀花,刹那收住了捅刺的势头,将刀尖朝上,用力往回一拉。   匕首将殷天的小臂划了个鲜血淋淋。   殷天忍疼拔|枪,朝谢大锤奔逸的背影鸣响示警。   矮个吓疯了,揪着耳朵蹲在地上嚎啕。   眼见谢大锤就要扑进里屋,殷天|朝他小腿抠动了板机。   一发击中,谢大锤一个狗啃屎,下巴搓地上,当即磨掉了一层皮。   即便受伤有了血口,殷天双臂依旧稳如磐石。   小晗眼里掩不去激赏,歪头对她笑,“我们刘队之所以来帮忙,是提了条件的,等案子一破,想请你去西城糊口,她说你跟她是一类人,西城案子多,建功快,能节节高升。”   侯琢一听又要挖人,再次炸毛。   他一把将殷天搂在身后,捂住她伤口,大嚷,“走开——!莫挨我们殷哥!我们殷哥哪儿都不去!”   后续小晗接手,盯着现场。   丁卯街邻近惠爱医院,侯琢要带她去包扎,殷天随手拿围巾裹了裹,嘴里哼着小调,一脸开怀,坚持要去三院。   一天没见那黑心绵羊仔,她想得很。   正好,有理由去了。   夜凉如水。   月笼霓虹。   殷天有意无意催着侯琢提速,她的急切甚至体现在,要先见米和再包扎小臂。   侯琢斩钉截铁地呵斥,明令要先包扎才能去看人,他一口伶牙俐齿烦得殷天火冒三丈。   小臂烧灼地又麻又辣,她不敢碰围巾,怕一掐满掌血。   最后侯琢还是败下阵来,殷天一下车,蹦得老远,撒丫子往住院部跑,跟头疯了的野驴一样。   陆一和米和住的都是特殊病房。   警官证一亮,畅通无阻。   晚上11点,走廊静悄悄。   殷天蹑手蹑脚,不想惊动任何人。   病房昏昧,床头稍稍倾斜,米和正小口抿粥,张乙安跟哄孩子似的,米和吃得也乖巧。   阿成正在卫生间洗毛巾,老莫歪斜在沙发上睡得天昏地暗。   一派温馨和谐。   殷天静静立在走廊中,站着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她的绵羊仔。   米和困得愣愣瞌瞌,像是被张乙安强制勒令吃饭,带着不情愿的孩子气,眼睛雾濛濛。墙头灯一照,晕染成了吴侬软语的江南水榭。   殷天看得有趣,看得入迷,傻兮兮的笑容浮起来。   丁一远从陆一房间出来抽烟,瞧她一脸痴相,贼眉鼠眼凑过来,“怎么,监工啊,怕照顾不好黑心羊,就这屋里头,他最金贵,比婴儿都金贵。别扭捏啊,进去看。”   “我一进去他就得兴奋,还怎么休息,我看一眼就走,还有事儿呢。”   丁一远嗅到一股浓浓腥气,身子往后一倾,看到了裹成粽子的小臂,想也没想抬手一捏。   果然听见殷天一声压抑地痛呼。   他一把钳住她大臂,一兜围巾,满掌红彤彤,“什么兴奋,你是怕他看见又得心疼。老骁你盯着陆一,走,陪你去急诊。”   三院周边都是密集的住宅区,人多。   急诊的走廊人群乌泱泱,这一团,那一团。   有个中年妇女肚子疼,想插队。   丁一远把殷天的围巾一松一挤,当即“哗啦啦”血糊糊,惊得周遭病人纷纷让道。   殷天白着脸一一感激,打上麻药,缝了7针。   还好伤口不深。   又去打了破伤风,掀起袖子,露出上臂三角肌。   气候冷,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连着打了四五个喷嚏,震得护士都不敢拔针。   丁一远抱臂看着直皱眉,“你可真够瘦啊。”   老殷冷不丁探出头,丁一远觉得有动静,猝然回身,一看门框上长了一脑袋,吓得一喝,“殷老!你咋……怎么没看见您啊?”   老殷嫌弃一哼,“我跟踪人的时候,你还在撒尿和泥呢。”   他走到殷天面前,俯身看纱布裹着的小臂,“怎么回事?”   “没事,匕首划的,不深,打个破伤风预防一下。”   “你小心点,现在拖家带口的,甭吓着楼上那位,到时候一惊一乍又得哭。”   “你当人家林妹妹啊,人家是王熙凤。”   “啊对,在你面前披了张林妹妹的皮,”老殷阴阳怪气,“就对你撒娇,就对你哭,就他心眼多。”   殷天拿棉花摁住针口,“行了我回去了,侯琢还在车里等着呢。”   老殷帮她套衣服,一来二去蹭着,疼得她呲牙咧嘴。   回分局的第一件事,碰了紧急会,所有的证据都摊在了明面上。   老李大喜,殷天带回来的名单尤为重要,阿春拐卖儿童的黑色交易链一出,案件的性质和走向都不再单纯,相当于破了个案中案。   “狗屁案中案,”殷天将手插兜,“死者家属比咱能耐多了,要不咱这身衣服给他们穿,好意思开心!”   她把刘秀锳拽到墙角,“我想凌晨4点夜审她,不想留监控。”   刘秀锳默了一瞬,“好,我安排。”   “你现在给她看部电影,棒子国的《奥罗拉公主》,现在就去,如果她不愿意看,就扒着她眼睛强迫她看,但我估计她会很配合。”   “《奥罗拉公主》?这什么电影?”   “我不觉得这是刘秉如第一次犯案,她手法太娴熟了,用的方式也很独特,如果推测的没错,《奥罗拉公主》会是她的自传电影。”   将一个人镇定的药物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天使尘。   丁一远第一次跟她说时,殷天就惊骇得双臂直颤,她无法抑制心尖上的震悚。   她看过这种折磨人的法子,控制好用量,甚至是致死的杀人方式。   在哪儿看的?   殷天记得很清楚。   那本静静躺在她床上的黑皮书!   刘秀锳对电影的震慑威力持怀疑态度。   便陪着刘秉如一起看,20分钟后,她终于意识到了殷天的诛心之效。   刘秉如果然很配合。   没有大哭大闹,像是透过电脑看着另外的场景,一时迷惘,一时兴奋,一时释然,一时哀思。   她又被带入了7号审讯室,刘秀锳当着她的面掐了监控。   殷天端着两杯咖啡进门,持重地一颔首,刘秀锳像是领了命令,退了出去。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刘秉如狐疑地盯了她良久,“你是……你是殷警官的女儿?”   “您过目不忘,眼神真好。”   “我以前做人事的,最擅长看人,你长得跟你父亲不像,要更漂亮,但脸型是相似的。”   殷天嘻嘻笑,“所有人都这么说。看电影是我的主意,你在丁卯街摘下口罩,摘下帽子,撩开头发,跟拿着奥罗拉公主的荧光棒在监控前挥舞是一个性质。”   刘秉如内敛地扯了扯唇角。   “我不喜欢审讯,录像也掐了,您甭当我是警察,我也不当您是嫌疑人。我呢,快步入婚姻殿堂,是个准新娘,您呢,是个母亲,咱俩就随便聊聊。”殷天把咖啡递给她,“这是冬季新款,柿柿如意,最底下是柿子肉,中间牛奶,顶层黑咖,口感很舒服。”   殷天一屁股坐审讯桌上,翘着二郎腿掏烟,毫无正经可言。   刘秉如被她豪放的样子逗笑了,“你爸爸像警察,你不像,一点都不像,”   “我最离经叛道,刘警官都得敬我两分,怕离我近,惹一身臊。”   “我之前看过这个电影,我心里有恨,就把所有的复仇电影都看了一遍。”   “蜂蜇毁巢者,兽噬攻击者。”殷天轻声感概。   “生物天性使然,自然会对危害自己的人产生强烈的自保行为,说实话,我呀更喜欢古时候。”   殷天连连点头,“在理!在没有统一且强有力的公权力维持平和秩序的条件下,复仇成为抵御伤痛的一种有效手段。”   刘秉如相视一笑,“就像赵氏孤儿。”   “基督山伯爵。”殷天接。   “俄瑞斯忒斯。”刘秉如再接。   “《亲切的金子》。”   “《告白》。”   刘秉如捂着脸大笑起来,喝了口柿柿如意,惊艳地抬眉。   殷天耸肩,“好喝吧。”   她赞不绝口,一歪头看到殷天手臂的纱布,“受伤了?”   “习惯啦,自从进了刑侦口,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你们不容易。”   “我14岁看的这部电影,99年年底同一天发生了两个大案,一个是虹场路41号桑家灭门案,一个是芳芳木材场男童死亡案。桑家灭门死了四口人,我是第一目击者,我发现之后我特别热爱‘任意复仇’的题材。”   “那你看完什么感受?如果方便,我想听听。”   “14岁看的第一遍,很血|腥,很暴|力,但我很痛快,想象我会像她一样勇敢。21岁看的时候,那会我在警校,我侧重于警察父亲,觉得他最后剥离了外在身份,终于回归到了“父亲”的本质。第三遍看,就在刚刚,最近遇到了很多事儿,可能会偏激一些。”   “怎么偏激?”   “我觉得,为了拯救孩子而杀人的母亲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复仇随历史演变,分四个阶段,第一个是任意复仇,第二阶段是限制复仇。”   “然后是以财物赔偿替代同态复仇,最后是国家统一行使刑罚权。”   刘秉如眼里闪光,充满了对殷天的颂扬,“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嚎啕大哭,我等了那么多年就想有一个结果,可谁都不给我,我只能自救,这部电影让我看到了曙光。那天下暴雨,我的儿子也死在了暴雨里,我看完电影,坐37路去缤果乐园,我跟个神经病一样,不打伞,排着队,做了4次旋转木马。”   刘秉如掩嘴笑,“别人都跟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也去商店买了贴纸,闫朔喜欢奥特曼,我就买奥特曼贴纸,我当时真这么想,他被带走,也一定会有很多推手,那我每干掉一个,就贴一张奥特曼。”   “你是怎么查出来阿春的?”   “桑家灭门那么多年,你停止过吗?”   “没有。”   “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但他对于我,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你都能坚持这么久不放弃,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应该要做得比你更努力,更全面,对不对?”   “对。”   “殷警官,真喜欢跟你聊天。你带着伤呢,如果我不说些什么,会很内疚,所以你听好了, ”刘秉如突然倾身,热忱地看着她,“1999,2004,2009,2013,2017。” 第86章   我们亲手捏出了一个怪物   清晨5点46分, 月亮还露头,在远空斜斜挂着。   天黑洼洼,地上霜雾白皑皑, 今儿尤其冷, 侵人肌骨。   淮阳分局5层灯火通明。   会议室挤占着一中队, 二中队和七中队……人头攒动,邢局坐镇。   丁一远将陆一的案子交由下属, 从三院溜达过来听紧急会。   感慨着殷天的办事效率, 简直是电线杆上练把式,艺高人胆大。   不止诈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更能与嫌疑人交涉成棋逢对手的良友。   有些人身上是自带“官”字的, 若没太大变故,他们的能力和手腕撑得起平步青云。   会议室里。   刘秀锳在白板前画着人物关系图, 在原有基础上加了阿春所裹挟而出的贩卖人口图。   殷天抱着厚厚一沓资料进场,她小臂疼,吃不上劲儿, 眼看高耸的材料就要倾塌,无数双手热忱地伸过来帮扶。   人口图一画完, 刘秀锳敲击黑板。   随着一声咳嗽, 周遭鸦雀无声。   “闫栋,刘秉如的丈夫,民用航空运输机长, 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刘秉茹, 就在咱审讯室里, 当年是大发国际贸易的人事部副主任。她儿子闫朔, 八岁, 乖巧文静,像个女孩,很会画画,非常幸福的三口之家。”   刘秀锳切换着PPT的图片,“1999年11月12日,刘秉茹因公司会议,延迟了下班时间,又因丈夫要加飞航班,把儿子托给邻居代为照顾,然而在两小时后刘秉茹接到电话,因照顾不周,孩子失踪,未到时限不予办理,48小时候后警员开始接警,没有下落,一周后,在废弃的芳芳木材厂发现了他裸|露的尸体,经当时的张乙安法医勘察验证,死于窒息,生前遭受侵|犯。”   “这是当年的报道,”殷天将不同报社的报纸和杂志下发给所有队员,“有些媒体为了博取眼球剑走偏锋,拿孩子的遭遇和性别大做文章,极为高调,甚至早期的照片并没有马赛克,被疯狂转载,并用在了情|色行业。”   侯琢翻看了两页,气得手抖。   将报纸大力一甩,太过年久的纸张发脆发碎,竟分裂成了片片鹅毛大雪。   刘秀锳提溜起一份杂志,“媒体的高调报道和人言不善让刘秉茹和闫栋成了舆论的靶子,他们对二人围追堵截,最喜欢捕捉一个母亲痛苦崩溃的神态,刘秉如越是疯癫,越是绝望,他们越兴奋!”   邢局拧眉看着封面上,刘秉如嚎啕大哭,那时候的她清丽而雅致,悲伤起来像是电影明星在演绎哀痛,还像只幽蓝的闪蝶失了翻飞的翅膀,呈现出一种破碎的极致美艳。   殷天穿行在会议室,“刘秉如和闫栋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放在警方身上,然而1999年年底,大案频发,警力配置不足,案件扑朔迷离,侦查速度极为缓慢,案件结果不明朗,让这对夫妇失望至极。”   刘秀锳指着贩卖关系网,“对于阿春的死亡,刘秉如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阿春,38岁,威山人,母亲是阿晨,在丁卯街开洗衣店。我们通过追溯贩卖名单,母女俩很有可能都供职于贩卖人口组织,母亲去世后,阿春继承衣钵。这一沓名单,不只是本市的孩子,还有大量外省的孩子,经转运到了淮江,再由淮江打包,四散全国。”   邢局青着脸,“贩卖组织潜伏在淮江市多年,手法专业,影响极为恶劣!已经上报给公安部,很快就会作出批示,届时会成立专案组,由市局带头。还有刘秉如这种遗留未破的案件,我们没理由推卸,什么天不时地不利,什么年代久远,这样那样,说到底!就是失职!”   他面容威力,青筋崩凸,眼神刀子般刻过全场,“现在发生了新的连锁案件,受害人可能被迫成为加害者,推动她身份转变的因素虽然多,但我们是重要的一环!这就是失职,警察的失职!不要以为跟你们没有关系,穿上这身衣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邢局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夹带着缕缕哀思,“这一次,务必给社会一个交代,给20年前的家庭一个交代,给那个孩子一个交代!秀锳,你和郭锡枰加紧走访,确定年份与案件的关系。丁一远,你跟周老板贩卖人口这条线,殷天这么一闹,周老板收风,不排除会潜遁,动用你曾经的线人关系,把人给我看住喽!”   邢局目光兜过殷天,她显然没听大会讲话。   眼睛一会直愣愣,死瞪着照片,一会又轱辘转,满屋子乱飞。   “殷天!”邢局一喝。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聚焦在她身上,可她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浩瀚的推求中。   “殷天——!”   侯琢看邢局脸色狰狞,忙用胳膊怼她两下,殷天霍然抬头。   “干什么呢!”邢局将茶杯重重一磕,“要困回家睡去!”   “不是,”殷天猛地起立,跨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我是在想,《奥罗拉公主》里,那女孩跟死亡之间并不是两点一线,她经历过很多折线,并非直接走向死亡。第一环,母亲把女儿委托给别人照顾,结果那女的为了跟老板热情,把孩子遗留在店门口,导致了后续所发生的事。”   殷天跑回位置上抓起报纸,“你们看这份,还有这份,都清晰写明了刘秉如把孩子委托给了邻居,委托的内容包括了接送孩子放学和吃晚饭。孩子丢失后刘秉如去质问对方,那种泼妇劲儿把邻居吓得报了两次警,撕扯得太厉害,民警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   丁一远抱臂站在墙根,突然出声,“你是说闫朔的死亡像多米诺骨牌,他是最后一张牌,每一张向前倾倒的牌都会是刘秉如报复的对象。”   “对,每一个导致他孩子离世的推手,她都不可能放过,所以咱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是直接从刘秉如和闫栋身上入手,看是否在他们工作所辐射出的环境领域出现过伤亡事件,二是推测孩子的死亡路径,”殷天敲了敲白板,“找出每一张牌面。”   郭锡枰扬了扬报纸,“怎么确定刘秉如说的这些年份不是在蒙人。”   殷天笑了,“刘秉如盯住监控的那一刻我们就该明白,不是我们抓到了她,而是她让我们抓到了她。”   刘秀锳点头,“她是在一步步引领我们找出当年凶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教我们做事。”   殷天急急灌了口咖啡补充,“还有告诉我们,那么多年,咱是有多废物!”   邢局正喝浓茶,一呛,气得抬眉瞪她。   郭锡枰下意识拍了拍他后背,“那就分组吧,提升效率,分AB两个大组,A组再分5队,每一队负责一年份,1999年,2004年,2009年,2013年,2017年,围绕着闫栋和刘秉茹夫妻进行地毯式清查。B组分2队,一队还原闫朔死亡前的路径,一队以1999年为转折点,着重寻查刘秉如态度急剧转变的人员名单,谁在1999年之前跟她关系良好,而在事件发生后,跟她产生过冲突,无论大冲突小冲突,要千悉无遗!。   第一个要调查的。   就是刘秉如的邻居。   殷天这次没再动用老莫和阿成。   一是案件重大,包含涉密内容,二是她不想再出老千,走捷径,她要亲手捏住这一张张牌面,还原出当年芳芳木材厂的真相。   她把柿柿如意递给刘秉如的刹那,才惊觉她们在某些方面是一种镜像关系。   同一天痛失了至亲,经历了漫长的至暗与情凄,而后分道扬镳,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殷天这么豁命,几乎是胁迫着自己的脑子高速运转。   她在奋力给刘秉如答案的同时,也忖量着自己走“任意复仇”后可能的收缘结果。   对于全局来说,当知道阿春的真实身份后,刘秉如不再是那个岑寂悲苦的女人。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斗士”。   她和丈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有条不紊地阐述着父母对子女的情深。   这种震慑人心的体悟不止戳痛了殷天。   对老殷的冲击力更是磅礴。   他是今早知道事情始末的,觉得病房憋屈,两眼打晃,喘不上气,慌慌张张往楼下跑。   遛了两圈,朔风刮不醒他,胸膛越来越憋闷,最后坐在三院食堂外的长椅上,木讷地看着来往家属和医生进进出出。   老殷掏出了钱包。   有一透明栏可以放照片,正面是和殷天、张乙安的家庭合照,背面是勾肩搭背的四兄弟。   他缓缓擦拭着孙耀明的头像,自嘲一笑,“什么四大金刚,狗屁不是!又蠢又自负,你想帮她,可惜没做到,她现在出手了,甚至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出手了。你说过,这是你的败笔啊,你最内疚的案子,被人捅之前还在跟我念叨,只要看着孙小海,你就难受,那场家长会,踏破了你的所有尊严啊,你要是没走,说不定,说不定……我,我也不是啥好|鸟,最失败的就是41号,咱俩都是王八都是鳖,托着那壳,半辈子耻辱。”   老殷揉了揉眼睛,一侧头就看见失魂落魄的张乙安。   张乙安眼泪簌簌落。   “我听说了,说刘秉如杀人了,他们给我看了她现在的照片,”张乙安哭出声,“当时我还跟她打过架你记得吗?就在芳芳木材厂。我,我看她照片半天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个老太太。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答应过会给她答案,是咱们,咱们把一个母亲变成了一个怪物。”   老殷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张乙安泣不成声地坐过去。   老殷掏出纸巾给她擦脸,举了举孙耀明的照片,“长江后浪推前浪,相信天儿,她一定会找出真相,她比咱厉害多了。”   “我有时候在想,若咱们身上有她那股永不妥协的劲儿,会不会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觉得委屈,觉得尽了全力,觉得累死累活已经到了极限,没法再使劲儿了。可今天,刘秉如告诉我们,咱就是废物,大废物!”张乙安猛地起身,“局里想返聘我回法医中心,我今天下午就去报到,咱错了就是错了,我得尽力,我改不了结果,但我能做的有很多,我不能让天儿一个人使力,我是她妈!我是当年承诺给出真相的法医!我得去一线跟她并肩战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2004年的高空上, 死过一个女人   刘秉如住在明熹庄园,是早年间火爆淮阳的楼盘。   西有虹场路富华联排,东有春日明熹庄园, 都是90年代服务于城市新贵和精英阶层的地产。   侯琢打电话给物业时, 物业彬彬有礼, 亦很谨慎。   说这涉及了业主的身份信息,需要当面查验证件才能告知。   殷天和侯琢专门跑了一趟。   物业盯着两人的警官证看半天, 略有歉意地笑笑, “殷警官,侯警官, 不好意思, 公司规矩很严格,我们得照办, 辛苦您们跑一趟。”   大姐提了钥匙,带着两人去了湖边的一栋红砖小楼。   殷天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得恍若进了古时的江南, 瀑布、寒梅、修竹错落有致,石笋和石峰层层叠叠, 乍一看像一个个玲珑的小狮。   “你们这庄园按狮子林设计的?   “殷警官见多识广, 一下被您看出来了,我们老板是苏杭人,父辈都是园林设计师, 所以这庄园当初的卖点就是古典私家园林。”   小楼共有5层, 刘秉如住在三层, 一梯两户。   大姐开了隔壁的房门, “现在这处房子是空置的, 一直没卖也没租出去, 家具都是甄女士之前的,她从事跟时尚相关的工作,当时家具运输时,我们还说这衣柜,椅子和沙发怎么都奇形怪状的。”   “现在这房产在谁的名下?”   “甄女士的妈妈。”   四处一打量,地板落尘不多,窗明几净,一摁开关,灯火绽放。   家电和桌椅都在,床架也在,用塑料布覆盖得极为规整,整洁度根本不像常年无人居住。   “很干净啊。”   “对,因为考虑二次买卖和租房的可能,我们定期会对这间屋子进行保洁,这也是经过甄女士的妈妈和她妹妹同意的,我们有书面的合同。”   “当年具体什么情况?”   “得亏您们找的我,我是物业的老人,所以知道这事儿,甄业主好像是去旅游还是公差,反正她事情多,光鲜亮丽的,那天拖着行李箱出院门的时候正下暴雨,她高跟鞋进了水,走起路来打滑,向我要了餐巾纸,我那个点正好上班,之后就没再见到,大约是一个月后,我才听说她那次出门,去了就没再回来,死外地了。”   “哪一年?”   “呦,那我可记不得了,实在是太久了,之后很多事都是她妹妹在打理,来过两趟,搬了些家具离开,还把她姐姐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打包捐了,要么卖了。”   “有她联系方式吗?”   “有,她有留电话呢,我回办公室翻一下啊,很早之前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   “他们两家邻里关系怎么样?”   “这……闫家没出事前,如胶似漆,经常一起逛街,保洁阿姨都说,刘女士的半个衣柜都是甄女士给填满的,出事之后,哎呦……闹得挺不好看,谁都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当时这小区外围得全是记者,有的人有仇富心理,说活该,不知道用什么阴损方式挣钱,把孩子克死了,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警察来过很多次,也上门调解过甄女士和刘女士的矛盾,大约七八次。后来甄女士怕了,人也越来越憔悴,精神状态很不好,就搬出去,住她妹妹那儿了。”   侯琢把“甄寿仙”这名字迅速反馈给局里。   郭锡枰一输录,便蹦出了人口信息——   【甄寿仙,女,汉族,未婚,2004年8月2日死亡】   小丽打印完信息,高举着纸张往5层会议室跑,“有了有了有了!2004年有了!”   她大掌一舞,将信息拍在邢局面前,又火速冲向白板,在2004年的那一档,写下【甄寿仙(邻居)】   算是开局顺利。   人心鼓舞。   殷天从物业那儿拿到了甄女士妹妹的电话,看着七扭八歪的数字,本想出楼打电话。   一踏出旋转门,厉风滚着细雪扑面而来,糊了她一脸。   殷天抖了个寒颤又被吹回楼里。   索性窝角落里拨电话。   一个大烟嗓接听的,“找谁?”   “您好,我是淮江市淮阳分局刑警队的,请问您是甄寿仙女士的妹妹吗?”   “我是,什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甄女士的意外事故。”   对面迟疑了良久,“你能拍一张你的证件吗?现在骗子太多。”   “要不咱俩视频吧,我给你展示。”   视频一接,殷天展示了警官证。   女人信服了。   她叙述的很慢,一边讲一边蹙眉回忆,“我姐姐以前是时尚杂志的服装顾问,天天飞,泰国当时有个很出名的设计师,时尚杂志想做他的专访,就托我姐姐去请人。我姐姐还跟我抱怨过,说那设计师太难伺候,不知道该怎么打动他,所以拉着我去当时最好的百货公司挑了一副传统特色的刺绣皮手套。登机前还给我发信息,说希望一切顺利,结果大约……大约14点,快15点的样子,我接到了警方电话,说她死在了飞机上。”   殷天猝然一惊,“死在飞机上了?!”   “对,警方说我姐姐花生过敏,食用了飞机提供的花生酱三明治,导致窒息死亡,他们介入后说是一起意外事故,航空公司赔了7万。”   “她坐的是江航的飞机吗!”   “我……记不得了,可能是吧,淮江飞曼谷的。”   “2004年的事儿?”   “对,我怀孕那年,她走的时候我怀孕3个月。”   “谢谢您配合。”   “殷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怎么说?”   “我女儿出生那天,跟我姐姐同月同日,满岁的时候抓阄,她抓了画笔,现在14岁,画出的衣服样稿风格跟她一摸一样,我妈说这是我姐姐舍不得我们,回来了,还有更神的,她也对花生过敏。”   殷天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女人慢悠悠地开口,“我们家很感激这个孩子的降临,她已经治愈了我们的伤痛,我们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她走了就是走了,她也又回来了,所以请您不要再联系我们了,谢谢您。”   侯琢被这巧合震得懵然,坐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牛鬼神蛇。   殷天忙忙叨叨,联系淮江国际机场的管理部门。   此前刘秀锳和小晗打过头阵,调查过闫栋,跟他们有过接触。   部门负责人对殷天的要求很配合,不一会便调出当年的航班信息。   “殷警官,那架航班是HU9237,2004年8月2号早上9点40从淮江国际机场起飞,14点10分抵达曼谷廊曼国际机场,VIP客人甄寿仙在用餐期间因过敏窒息,当场身亡。这趟航班的机长是,”对方有些惊诧,想来是跟之前的调查联系上了,声音都有些慌张,“警官,是闫栋,机长是闫栋!”   果不其然啊!   “那给头等舱备餐的是哪一位乘务员?”   “是我们的高阶乘务长余杰西。”   “怎么能联系到她。”   “她今天休息,你稍等,我把她电话转给您,这是您本人手机号吗?”   “是的,转发过来就行。”殷天等待时看到了街边一家包子铺,忙拍了拍侯琢,指了指门面。   她没吃早餐,又灌了一肚子咖啡,此刻胃绞痛得厉害,脖子上全是汗茬,又被围巾一裹,扎得慌。   车子往街边一靠。   侯琢边给刘秀锳打电话,边点餐。   告知她2004年,闫栋所驾驶的飞机中,一名乘客因发生严重过敏性反应而死于航班中。   这个人就是闫栋和刘秉茹的女邻居。   这算是有了实质性地结果。   殷天捂着胃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跟乘务长聊着。   她今天下午2点接孩子,便约了2点30在淮阳分局碰面。   电话刚挂断,米和的视频通话就进来了。   殷天本不想接,踌躇了片刻还是抵不过想念。   米和硕大的脸怼在屏幕上,跟个大月亮似的,殷天被逗笑了。   他忙移开些,“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在吃饭,”殷天把摄像头一转,对着桌上的葱油饼、麻团和豆腐脑,还有俩酱肉包。   她指着葱油饼,“这个巨好吃,又酥又香,下次带你来。”   米和歪着头,盯着画面。   脑袋越挨越近,渐渐拧起了眉头,“你胳膊上为什么缠着纱布?”   殷天一惊,下意识缩手,不想撞翻了豆腐脑。   瓷碗一斜,豆腐脑和榨菜“扑通扑通”往她怀里眺。   她快速闪避,结果侧身时碰了伤口。   当即疼得太阳穴“突突”直震,脊背都佝偻起来,死咬着牙拼命抽气。   侯琢吓坏了,“你慢点啊,缝了那么多针呢!”   话音刚落,屏幕对面瞬间没了声响。   完了!听得彻彻底底。   殷天恼得桌下抬腿,猛踹侯琢一脚。   “你受伤了。”   “没。”   “你有。”   “没。”   “殷小天,让我看你手臂。”米和声音威厉,语调低低沉沉,面容也凝重起来。   “我没受伤,你吃流食吃多了,虚,眼睛花。”殷天怯生生地嘀咕。   “殷小天。”唤她的声音更寒凉了。   米和从未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似有泰山压顶的窒息。   殷天咽着口水,磨叽了半天,才把摄像头移向小臂。   “怎么回事?”   “就划了一下,皮外伤,不疼。”   “不疼?不疼你整张脸都是扭着的。”   “真不疼,”殷天故作轻松地甩了甩手,“你看,我——”   她话没说完。   米和直接摁了结束健。   殷天傻眼了。   看着侯琢愣了半天,“他不……他不应该安慰我吗?这什么路子?不是,这时候挂电话什么意思?他这人不讲究啊!”   侯琢满脸歉意,轻轻拍着脸,“我多嘴了。”   殷天连骂他都忘了,依旧沉浸在米和挂电话的不可思议中。   她心里慌得没底,忙编辑信息:【没事,不疼,就一小口子,你别气啊。】   片刻后,米和的信息进来,就四个字:【注意安全】   一拳打在棉花上。   殷天膈应死了,她了解他,若不是出于涵养,他连这四个字都不会回。   她把手机揣兜里,恨恨起身,“吃什么吃!有时间吃没时间干活!带路上吃!天天就知道吃,人抓到了吗!吃吃吃!吃得满脑子肥肠!”   殷天的凶神恶煞让侯琢呛了嗓子,他小心翼翼抬头,呆傻地张嘴讷讷,“不是你要吃的吗?”   殷天嘴里叼住葱油饼,一手麻团,一手酱肉包,螃蟹一样地横着走出店铺。   侯琢一口气把豆腐脑吞完,诚惶诚恐地追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你不知道花生可以杀人吗?   2点45分。   天色惨然, 幽幽暗暗,雪虐风饕穿街而过,冰寒得冻头冻脚。   一辆宝马SUV敞着车窗驶入淮阳分局, 停在门口岗亭, “你好, 我跟你们殷天警官有约,来协助调查。”   殷天正下台阶, 被风雪燎得睁不开眼, 虚眯了半天,“余杰西?”   “这呢!”端庄大气的女人探出头向殷天招手, 身上充满热诚。   她潇洒落拓地摆尾停车, 哄着5岁的女儿下来。   “殷警官不好意思啊,幼儿园放学耽搁了, 老师拖堂说滑冰的活动,来西西,叫姐姐好。”   小女孩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抱着一毛茸茸的鲨鱼玩偶,奶声奶气, “姐姐好。”   殷天笑得花儿一样灿烂, “这也太可爱了!”   西西一溜烟儿跑进分局大厅,瞬间俘获了正清点来访信息的顾大姐。   西西会来事,一把抱住顾大姐的腿, 仰着小脸笑呵呵, “阿姨好。”   睫毛又弯又长, 能忽扇出风来, 麻酥酥刮过她心尖。   “哎呦!”顾大姐蹲下捧住西西的脸, 一脸溺爱, “这哪儿来的大眼睛小公主呀?叫什么呀?”   余杰西平日工作都是温婉模样,实际上性子直率无隐,“西西,跟阿姨去玩好不好,等会妈妈来找你,阿姨那里有可多好玩的了,你不是喜欢花木兰的故事吗?这里的姐姐和阿姨都是花木兰,可厉害了,专门抓坏人的。”   “抓坏坏,抓坏坏。”西西鼓起脸蛋儿,舞着拳头。   顾大姐一吸气,被可爱天真熏得两眼冒光,“来,我们抓坏坏,叠花花好不好。”   顾大姐领着西西去了文职的工作间。   刹那响起了此起彼伏“哇……哇……”声,女警们都成了西西的裙下之臣,又是小零食又是小摆件,纷纷上贡,一起玩起裁纸叠花。   接待室里,余杰西喝着水,理了理心绪。   刘秀锳一进门,她便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事是我心里的疙瘩,我觉得甄女士的死亡不是意外,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感受,仅供你们参考。”   “主观感受也无妨,说说,为什么觉得不是意外?”   “在我们的系统里,所有金卡和白金卡的VIP都是有身份登记信息的,比如对什么食物过敏,用餐时间需不需要叫醒,喜好啤酒还是红酒,有没有什么性格语言禁忌,我门都会单独标记,录入信息库,来彰显服务的尊贵。”   “她是个时尚顾问,”殷天看了眼刘秀锳,“我也听物业和她之前的同事说她经常飞,不是公务舱就是头等舱,怎么会没有标识她的过敏信息?”   “我之前的航线主飞吉隆坡、槟城和新加坡,刚调到泰国线,不想出纰漏,我又是个处女座,所以非常认真地筛查过备注信息,甄女士那一栏,什么都没有。”   刘秀锳四仰八叉瘫椅子上,“吧嗒吧嗒”摁着圆珠笔,“那天什么情况?”   “殷警官跟我打电话之后,我又回忆,顺了一遍那天的时间,快10点起飞,11点半提供午餐,那天头等舱的主菜是三选一,冬阴功拉面,红酒焗牛肉烩饭和椰汁嫩鸡饭。甄女士选得椰汁嫩鸡,不知道是不是胃口不好,她把小菜和乳品都吃了,饭没怎么碰,鸡肉吃了两块,我收拾餐盘的时候觉得很重,所以特意看了一眼。将近13点的时候,我们提供了咸点加餐,是泰式牛肉三明治。”   “都是统一发放?”   “对。”   殷天揉着太阳穴,“你在起飞前准备餐食的时候,闫栋有找过你吗?”   “有没有找过我?”余杰西一窒,沉思了片刻,霍地惊呼,“有,有过来,聊了几句,说辛苦,说欢迎我,说曼谷比吉隆坡更有意思,可以好好逛逛。”   “那时候桌上有三明治吗?”   “有!”   刘秀锳蹙眉凝着殷天,“你这什么意思?”   “我觉得花生酱的用料并不足以让甄女士死亡,凶手可能会添加花生油。”   刘秀锳匪夷所思,“他没法定点定人,你是说……他会无差别加入花生油,这太扯了。”   “如果用针管,还会明显吗?”   殷天话一出,刘秀锳便静默了,眯眼推演着实操的可能性。   余杰西愕然抬脸,“你这么说,我……我当时是背对着餐台,没在意他有什么动作,但如果……不是没有可能。”   “跟闫栋在工作中相处什么感受?”   “很和气的一个人,涵养也很好,性格算爽朗,开玩笑什么的都接得住,能力也强,他很爱孩子的,宠老婆,每出去一次都得带回两个行李箱,玩具文具给孩子,化妆品衣服给老婆。算是个炫妻炫子狂魔。”   “对花生过敏……”刘秀锳疑虑重重,“真的会导致当场死亡吗?”   “会!”门外一声斩钉截铁。   殷天听得耳熟,探身一望。   果不其然,张乙安踱了进来。   “严重过敏的人会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她会双唇肿大,身体分布红斑状的弥漫性皮疹,水泡凸起,喉咙气管会发生束缩,然后急性气喘,会僵硬地用手掐住喉咙或捂住胸膛,血压下降,出现休克,如果过敏源剂量充足,这个反应至多只持续2到3分钟,就会死亡。”   “对对对,是这些反应,”余杰西在张乙安的叙述中恍若又看到那尖锐的生死一幕。   她双眼沉沉,两颊吃紧,“速度很快,的确是几分钟就没呼吸了,我们吓坏了立刻跟机长反应,因为快进入泰国领空了,最终还是决定在廊曼降落。我是乘务长,我得压着害怕,我不能乱,我一乱她们都得乱。”   余杰西走出分局时,情绪还有些哀颓。   殷天拍了拍她肩膀,表示感谢,余杰西勉强笑笑,“希望我说的这些对你们有帮助。”   顾大姐不舍得西西。   西西也不舍得顾大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警察小姐姐的贡品。   殷天索性让顾大姐送。   自己则迈步向张乙安扑去。   “您怎么来了?”   “沈兰芳拍拍屁股环球旅游了,现在三楼,怀孕的怀孕,生涩的生涩,那不得我来啊,来这里当领头羊坐镇啊。”   殷天压根不在乎什么返聘不返聘,她心里坠着的是米和。   她将张乙安拽到僻静处,“那……你来的时候,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谁啊?”张乙安装傻充愣。   “他呀。”   “他是谁啊?”   殷天急得跺脚,“米和!”   张乙安噗嗤笑,“瞧你这样儿,一脸小媳妇。”   她清了清喉,摆正神色,“你俩的事儿啊,你俩自己处理。反正他是气够呛,羊啊,很倔的,生气了是会拿犄角顶人的,你可千万别把他当软柿子捏。他童年的事儿我知道了,只要你俩不分开,我这个母亲的身份就对半开,你一半,他一半,我呢,做人最公正,谁也不偏颇,你自己看着办!”   张乙安摇头晃脑,带着股欠欠儿的劲儿向电梯间走,要去三层法医中心报到。   殷天跟吃了苍蝇似的,胸口憋团火,出不去,又吞不落,气得牙痒。   刘秀锳听着余杰西刚才的录音,慢吞吞走出接待室,“你怎么看?”   殷天烦得全身上下摸烟,没带,便伸手向刘秀锳要。   张乙安一扭头就看见这动作,当即大喝,“殷小天!”   这是米和对她的专属称呼,殷天骇得一哆嗦,迅速缩手。   张乙安岔开两根手指,像个蛮横的稽查人员。   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恶狠狠指向她,“别忘了你答应过人家什么?”   刘秀锳很少能见殷天吃瘪,乐了,贼眉鼠眼地怼她胳膊,“你答应过人家什么?”   殷天眼巴巴看着她点烟,阴着脸,“戒烟,备孕。”   刘秀锳呛了两口,“什么!”   殷天不想纠缠这问题,趁张乙安进了电梯,飞速挨近刘秀锳,大力吸嗅着,像个油腻的变态。   提了神解了乏,神清气爽,殷天笃定开口,“闫栋删除了甄寿仙的过敏记录。”   刘秀锳点头,夹着烟在她鼻前晃悠,“得尽快逮捕归案。”   “不用那么麻烦,这不就有一现成的嘛,直接问就行。”   “她会说?”   殷天眉目间精明乍现,“她做这一切都胸有成竹,牵引着我们。在这个语境里,她是主,我们是客,我们需要尊重她展示的欲|望,刘秉如一定会说。”   又一次被提到7号审讯室。   刘秉如跟警员打了招呼,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想喝柿柿如意。   等待的时间里,刘秉如好整以暇,静候对方到来。   殷天拎着两杯咖啡出现,停在门口,不进也不退,“甄寿仙!”她声音洪亮,语调奇异,怪笑地看着刘秉如。   刘秉如眨眨眼,“你这能力比你父亲可强太多了,大好的前程在等你,我愿意伏小,让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我倒是想,可这功劳都盯着呢,我是小兵。”   “你想当将军,”刘秉如倾身,眸子邃邃地凝向殷天,“我会看人,在收拢野心这方面,你做的不好,你的眼睛发光,会出卖你。”   “说说吧,闫栋是怎么把花生油加到三明治里的,也说说,她为什么要死。”   “殷警官,我是个坦率的人,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看我现在嬉皮笑脸,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在黑海里挣扎了太久,看了深渊太久,深渊让我拿头颅去撞墙。”   “你撞了吗?”   “撞了,我对抗它,对抗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然后……然后我就接纳了它,听它的话,我撞得又狠又疼,”刘秉如抚弄着干枯花白的头发。轻轻一薅,半掌碎发,她将手掌递向殷天,“你看,我的头都坏了。”   殷天眼观鼻鼻观心。   有一瞬间的晃神。   刘秉如的挣扎路途裹满了血泪,殷天何尝不是。   那时候,凄厉的梦境不放过她,陌生的吃穿用度不放过她,黑黢黢的住宅也不放过她……   她无处可逃,不避风霜。   就是那高枝上的红柿,被绑得牢靠,喜鹊来啄,疼得她如大刀剁肉,时间久了,日头毒辣,风雨肆虐,烤着淋着,开始腐烂发臭,流出黏唧唧的黄水。   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让自己都厌弃。   刘秉如容和地看着她,目光满是恻隐,“殷警官,你跟我一样疼,我说到你心坎里了,对不对,你也想拿斧头对准那个凶手劈下去,像阿春一样,充满了力量!”   她猛然拍桌,犹如惊哮,“是不是!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心动过,什么是解脱,是那个母亲在精神病院里划开凶手的脖子,再划了自己的脖子!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遭遇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正式终结!”   作者有话说:   鉴于有些读者可能没看到,再次表示感谢。   感谢一路相随的你们,小说门槛高,尤其是前几章,你们不离不弃,我很感动。   不少读者问《黑皮书》还有多久完结,快了,刘秉如的案件一结束就会慢慢收尾。   很多读者都说看《黑皮书》如同看剧,的确,作为一个从事影视行业13年的学院派编剧来说,这是利也是弊。   我的专业叫戏剧影视文学。高三参加艺考,层层筛选,能够入学的寥寥无几,都是对文字有着先天的敏感和把控能力,大一的第一节 课,我们被老师告知,我们的文字是需要脱离个人的情思和抒发,专注服务于电影画面。   所以,如何把编剧思维转化为小说,对我来说并非易事,这小说的开场几乎等同于影视剧,所有人物悉数登场,这势必会困扰读者的接受力。   但我亦有进步,随着字数的增加,情节的推进,我能感受到自己文字在逐渐松弛,甚至在高烨案子的描绘中,寻找到了文字抒发的自由和喜悦,我很珍惜这种体悟。   《黑皮书》是我2017年构思的刑侦题材影视剧,因很多政|策限制,如今仍尘封在家中。   可我对她极其偏爱,不止是对人性的厚重解读,更是因为我扎根刑侦题材多年,了解过奋战在一线的这些英雄,我不想戏谑,不想轻佻,我想正统的,带着现实主义色彩去描述这些真实的人民卫士。   今年6月,我下定决心把她写成小说,你们的喜爱让我由衷欢悦,也希望她能茁壮成长,有更广阔的天地。   最后,还是那句“没有人生而英勇,只是选择无谓”,致敬奋战在一线的所有公安干警。 第89章   进一次审讯室, 扒一层皮   刘秀锳不动声色地进了7号审讯室。   这一次监控没掐,邢局在中控室看着,怕刘秉如出幺蛾子刺激殷天, 忙让刘秀锳进去把人换出来。   “不是……”殷天嚅嗫双唇, 抬眼定神, “我们不一样。”   刘秉如笑得轻飘,“你的路长着呢, 别急啊。”   她的笃定之姿让殷天有些无所适从。   像是说了个真理, 平静而果断。   “殷警官,他们说你是破案高手, 能在脑海里还原当时杀人的景象, 那我说,你看着, 你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好不好。”   刘秀锳拿文件拍了拍殷天的后背。   殷天知道这是要轰她走,她回身摇头, “我没事。”   “这点话刺激不了殷警官,你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 铁石心肠,坚强地让自己都害怕,对吧。”   刘秉如喝了一大口柿柿如意。   痛快地“咔呲咔呲”嚼着柿肉, “您听好了, 1999年的11月2号晚上8点, 我接到了甄寿仙的电话……”   这话像是个魔咒。   让殷天透过她哀憷的脸, 看到那个雪雨交加, 霓虹璀璨的大发国际中心。   那时刘秉如年轻干练, 像一株高洁的马蹄莲。   为了协助投标团队运作,她这个人事部副主任已然熬了两宿。   阔腿裤走得虎虎生风。   刘秉如举着小灵通冲进楼梯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朔朔不见了!你现在在哪儿!”   甄寿仙在东茂市场的一僻静地方。   她掐着大腿根,逼迫着自己嚎啕大哭,“我……我就是带他吃饭,在东茂市场,一转眼人就没了!”   刘秉如的脑子“嗡”声崩断。   两耳“呲呲”听不见,却又隆隆大响,震得她整个心室都在碎烂。   她眼前发黑,一把攥住扶手声嘶力竭,“联系啊!报警啊!跟市场的人反映啊!”   顾不得会议了,她踩着高跟鞋往下跑。   到了1层半,刘秉如奔得太急促。   脚踝一歪斜,身子一倾倒,膝盖磕在下层台阶,直接骨碌碌往下翻滚。   地是天,天是地,风车一样“呼呼”转悠,原来这就叫天旋地转。   刘秉如张着嘴哼唧,一时间不知自己在哪儿,全身像是被重锤碾成了肉酱,紧紧黏在砧板上,疼得她泪珠串串。   “朔朔……我的朔朔!”   她终于抓取了一丝清明,手舞足蹈地挣扎起来。   平日上下班开车她都穿平底鞋,到了公司才换高跟,刘秉如三下五除二扒了鞋子。   疯婆一样,晃晃悠悠窜到地下2层,冲着自己扇脸,可算是镇静了,她一脚油门驶离了停车场。   狂风呼啸。   小车似舟。   刘秉如觉得自己在坐轮渡。   飘在浊浪滔天的黑海中,被推上去,被笼下来,孤伶伶沉浮,她咬牙切齿地向东茂市场冲刺。   “你在哪儿!甄寿仙你在哪儿!   “我在3层,3层滚梯旁边,我已经联系了市场人员,他们都在找。”   刘秉如全身波光粼粼,赤脚跑上3层,呼哧带喘,一身水雾地攥住甄寿仙。   她跑得急,丝袜踩着滑溜,一个踉跄,几乎是跪在甄寿仙面前。   甄寿仙哇哇大哭,全然没了以往的孤高模样,“对不起,对不起秉如,我带着他吃饭,吃完了就想着下来逛逛,就是试衣服的空档,我让他在那里坐着,一出来人就不见了,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人员忙来安抚,“刘女士您别急,我们看了监控的,没有人带孩子出去,他还在市场里。”   刘秉如知道东茂市场,人流量不小。   她脑子在极端境遇里转得异常高效,“你们市场几个出口?”   “八个。”   “八个都有监控吗?!”   工作人兀的闭嘴了,眼神躲躲闪闪。   刘秉如气极反笑,“你糊弄谁呢!”   那一夜。   她从B1到1层,1层到2层,2层到3层,3层到4层,4层到5层。   来来回回走了42趟。   嗓子喊到最后不出声。   吐口痰,里面混着丝丝缕缕的血红。   21点30分,顾客离开。   22点30分,一家家品牌店铺的营业员离开。   硕大的市场通亮,那种白炽的明朗下,刘秉如立在5层的滚梯旁俯视着整个无人的市场。   她突然绝烈地一声高嗥,“闫朔啊——!回家啦——!”   5个工作人员和两名派出所民察。   被这凄厉的叫嚷激得觳觫不止。   回音碰撞反射,一生二,二生三……   成了无数碎片,刀子一样下了场万念俱灰的飘风急雨。   审讯室里。   刘秉如泪流满面。   “殷警官,她说她要挑衣服见男朋友,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你信吗?”   殷天目色哀痛,直楞楞地看着她。   刘秉如攥紧杯子,里面还有柿子和拿铁,她不管不顾,豁力捏着。   咖啡溢得满手湿淋淋,刘秉如笑起来,“我信了,我真的信了,我没有责怪她。我不是一个随意丧失理智的人,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责怪她不如责怪我自己,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我没有去接他!是我!最错的那个人是我!”   苦泪奔涌。   刘秉如缓缓闭目。   一睁眼竟出现在了东茂广场。   她惊呆了,霍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褶皱和脓疮没有了,是如此的洁白光滑,细腻而纤柔。   “您好,您有看见这孩子吗?”她的身体支配着她开口,她举着打印出来的照片,泪眼婆娑。   照片上,闫朔坐在旋转木马上,举着飞机模型,嘻嘻笑。   “您再看看,他长得很好看,很秀气,特别打眼,很好记住的。”她张皇失措地拦住每一个过往的客人。   工作人员也是人手一张画,他们同样焦急。   刘秉如生不如死地看着一张张面孔,她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一天。   闫朔尸体出现后的每一日,她都能梦见自己在东茂市场发传单。   然后出现一个去服装店改尺寸的老太太,是那个老太太给了她绝望的一击。   刘秉如疼得摧心挖骨。   她想抱紧脑袋,想转身离开,可她在年轻的身体里被禁锢地毫无招架之力。   那个穿黄衣服的老人越走越近。   用沙哑粗粝的声音询问她,“这孩子是你的吗?我昨儿看见他了。”   审讯室里。   刘秉如癫痫一般,霍然瞠目!   她死死抠住脑袋,“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走开!”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骇住了殷天和刘秀锳,两人对视一眼。   殷天迅速移到她身侧,目光所及处,刘秉如手上和脖颈的冻疮一寸寸崩裂,黄水漾漾。   殷天蹲下轻轻摇她,“刘秉如……刘秉如……”   刘秉如像条木头,像块金属。   僵硬得文风不动,像是溺死在尘封的过往里。   殷天擦拭着她的脸,握上她腥臭的手掌,“别怕,你不在东茂市场,你也不在芳芳木材厂,你在淮阳分局,在我的身边,不要让梦魇伤害你,它已经过去了,她比它强大,刘秉如,你比它强大很多,你顺着我的声音,跟着我的声音出来,没事了,我就在你身边……”   “呵——!”   刘秉如喘息得像个重症肺痨,下巴战栗,眼珠终于波动起来,渐渐恢复了神采。   看到殷天的刹那,她绷不住了,嚎啕大哭。   喝了一杯又一杯滚水。   刘秉如才渐渐安妥下来,她抓着殷天的手不放,如惊弓之鸟。   “我第二天,我第二天去找的时候,一个穿黄衣服的老太太来改新衣尺寸,她告诉我,她说她看见了闫朔,一个人跑去卫生间,一个人出来,一会又溜溜得进去,来回了好几趟,身边没有人。”   刘秉如擤鼻涕揉眼睛,“朔朔肠胃敏感,一直不好,一紧张就会上厕所,吃不好就拉肚子。他在东茂市场的美食城吃完后,拉了4次。甄寿仙着急选衣服,便让朔朔上完厕所,自己去找她,可他再也没有去找她。”   她哀哀一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听一声道歉,想听一声服软,我等啊等,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什么都没有,没有啊!”   刘秉如仰起脖颈,她跟殷天一样,都枯瘦。   灯晕下,她衰老且丑陋,可那眼睛里是老牛舐犊,盛满了伟大而光辉的神韵。   中控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警员都静默着。   丁一远双脚搭在椅背上,半张脸隐于黑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郭锡枰闭着眼,睡着一般。   邢局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片刻后,屏幕里传来声响,“我们是邻居,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之前,也是很好的朋友,那次我想跟她说朔朔的生日,她蹦起来扇了我一巴掌,你知道理由吗,殷警官?”   “她说我毁了她一生,谁都不想让孩子丢,我没皮没脸地在她面前卖惨,让她生不如死。她疯了,挠烂了我的脸,说都是我的错,说我天天不回家,指不定就是在外头勾搭了男人,说我丈夫是机长,不在家,我就是那破|鞋,那烂|货,说我是故意把孩子托给她,想让她弄丢,她说我心黑,会被千刀万剐,是我把孩子推给别人奸|淫。”   刘秉如抖似筛糠,脸色白兮兮地惨淡,“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太生气了,对不起,”她捂住脸,“我太生气了。”   张乙安站在中控室门外,听得眼泪簌簌。   她觉得但凡有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跟刘秉如皆有共情。   殷天出审讯室的时候,身子一晃,两眼一花。   刘秀锳立刻扶住她。   殷天闭眼死劲儿摇头,眼前恍恍惚惚。   刘秉如佝偻着身子窝在椅中,“你们查对了,2004年,甄寿仙!我杀的!我们夫妻一体,我丈夫的就是我的!是我,我杀了她!”   审讯室的门一合上。   殷天身形又是一摇。   看得刘秀锳惊心胆战,“你多长时间没睡了,案子没查完,甭把自己熬死了,去睡觉!”   殷天有些木讷,“我说得对吧,她会认。她比我状态好,我现在怕这,”她指着审讯室,“进去一次,我就脱层皮。”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我好累, 你别凶我   殷天满掌黄汁,拖着虚乏的身子去卫生间洗手。   刘秀锳怕她低血糖厥过去,忙抓了把桌上的喜糖, 亦步亦趋地扒着糖纸, 塞她嘴里。   “得查清楚甄寿仙跟阿春有没有必然或间接的联系。”   “放心吧, 我心里有数,赶紧去歇会, 我你还信不过?”   “甄寿仙反应很奇怪, 她妹也是,”殷天羸弱得两腿打颤, 靠着墙, 膝盖微躬,直接坐暖气片上闭目斟酌, “总觉得有些话没说透,有层雾隔着。”   “侯琢都跟我说了,神神鬼鬼的, 我是不信什么来生来世,没了就是没了。”刘秀锳抓殷天小臂翻看, 又摸她额头, “我先确定甄寿仙和阿春的关系,有信了就cue你。”   殷天额头一层尖薄的冷汗。   脸色雪青,跟团破败的棉絮似的。   “你没事吧, 你可是能同时扛起郭锡枰和高烨的人。”   “我也觉得奇怪, 我他妈……不会怀孕了吧。”   “咣当——!”   隔间一声巨响!   震得殷天和刘秀锳同时一哆嗦。   张乙安破门而出, 皮带都没来得及系, 惊惶地瞪着殷天, “你说什么?!”   殷天心坎惊涛骇浪, 下意识脱口,“这不5层吗,你一3层的到我们5层上厕所,不嫌麻烦啊。”   张乙安满脸急躁,“问你话呢!”   殷天满脸正经,“我胡说八道呢!”   “你验了吗?”   “我……”殷天被这“解释不清”给逗笑了,“我真就是胡说的!我前几天还来大姨妈呢,我的嘴你也信,最没边!没一句真话!”   “张老师!张老师您在哪儿呢!有个文件您得审批一下……”走廊上咋咋呼呼,连连呼唤。   “来了!”张乙安冲着门外喊,将信将疑盯着殷天上下扫射,最后停留在她肚子上,“回去再拷问你。”   刘秀锳看张乙安走远,戏谑地摸摸她肚子,“大姨妈真来了?”   殷天懊丧地叹气,“就是没来我才慌。”   “那你还真得去验一下,要不怎么说你们淮阳闲出屁来了。枪房枪房结婚,刑侦队刑侦队结婚,法医中心法医中心怀孕,凑上你,过个秋天,四喜临门,”刘秀锳嘴一吧唧,“你们体能真好,不像我们那儿,累得跟孙子一样,倒地就睡,不上脚踹都不醒。”   殷天被这阴阳怪气给冒犯了,心一黑,歪嘴笑,“孙小海那女朋友是假的你知道吗?”   刘秀锳还想牢骚,一时怔然,“什么?”   “人家想跟你结婚,王姨不答应,觉得你刀尖舔血,哪天把自己给舔没了。母子俩应该闹过几次,他状态很不好,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被鬼撵了,你知道他去给孙队扫墓,磕头磕一脑门血的事儿吗?   刘秀锳一惊,“什么时候?”   “他有女朋友之前。所以我给他支了个大招。”   “让他俩假戏真做?”   “姑娘和他是签合同的,在他们家可劲儿造,我可听说了,那姑娘母亲是戏剧学院舞剧系的系主任,那姑娘遗传好,天生带感,绵里藏针的作,能呼风唤雨,能小鸟依人。面对王姨,孙小海在的时候,她孝顺得忙前忙后,孙小海一离开,那姑娘就挂张死人脸,屁股沉,怎么使唤都使唤不动,听说把王姨都快气疯了。”   “殷天,你可真下作。”   “我这叫结果正确,过程正不正确,不重要。你啊刘秀锳,只要你愿意,你好事也将近,你也能成为西城分局秋天的第一喜,我看你体能比我更好,保不齐能怀我前头。”   刘秀锳抬腿就要踹。   殷天嘻嘻哈哈躲,“行了,我得去查点事,回见啊刘队!”   殷天跟郭锡枰和丁一远都打了招呼。   打的回了趟家。   雪雾漫漫,天凝地闭。   淮江这一年尤其冷。   天幕压得极地,黑雀雀,抑制了人心喜悦的表达。   个个灰头土脸,面无表情。   一喘气,喉咙连着气管,一路冻到胃里。   殷天胃囊瘦弱,当即“咕噜咕噜”叫唤起来,她将围巾拢高,露出俩疲惫的红眼,臃肿地爬进出租车。   她畏冷,所以米和下单给她买了件保暖且硕大的白色鹅绒服。   殷天一裹上,几乎看不见脑袋,只有俩脚丫在地面来回倒腾。   衣服到货试穿的时候,张乙安和老殷笑倒在沙发上,眼泪直流。   从此只要一到上班点,淮阳分局5层就能看见一行走的白胖萝卜。   街面路况不好,刹车又启动,启动又刹车。   殷天脑仁都要被晃散了,更恶心。   到了虹场路,捶胸哕了半天。   师傅刚要一脚油门驶离,被殷天喊住,“师傅您等会!您等会,我一会就下来,接着去三院!”   她雷厉风行,呼哧带喘地上楼把黑皮书揣怀里。   下了楼,开冰箱翻面包,掏出一片狼吞虎咽地塞,噎着了,又开瓶可乐顺气。   她困顿得哈欠连天,可不能睡,上了车,用花花绿绿的便签纸往黑皮书上贴。   从虹场路到三院,走四环高架,车少不堵,总算不用再颠轿子。   三院里暖气足,像是春日。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殷天上个电梯闷得一脑门热汗。   走廊静且暗。   病房里,米和正浅睡着,依旧是惊厥不定的模样,眉间拧了个“川”字。   老莫带着耳机,盘腿窝沙发上测评游戏。   阿成在卫生间清洗卧便器。   殷天眼神毒辣,一眼就辨出老莫身上的卫衣是阿成的。   她一脸揶揄地拽了拽,压低声,“我趴那睡会,你两小时之后叫我。”   说罢就披着鹅绒服,束手束脚,端坐在床侧的板凳上。   头一挨手背,精疲力竭涌遍全身,乏得胸口闷痛,喘不上气,又累又疼,恍恍惚惚入了梦,睡得极沉。   连米和抚弄她头发,都未有察觉。   他轻声唤,“阿成,阿成,你把她抱到床上,她这样眼压和颈椎都受不了。”   两张病床依旧紧挨着。   老莫和阿成,张乙安和老殷,都自动将其规划成殷天的卧榻,所以谁都没动。   阿成一放下殷天,她就蹭啊蹭,本能地向着温暖奔赴,乖巧地蜷在米和身侧。   她枯瘦如柴,被子一搭,几乎瞧不见任何鼓包,像只微小的病猫,伶牙俐齿一收,只留下萎靡和美丽。   米和心疼得眼酸,轻轻握住她小臂的纱布。   殷天吃痛得抖了抖,一侧身拱进他怀里,沉沉抬起眼皮哼唧,“我好累,你别凶我。”   有东西硌在他腰侧,米和探手一摸。   当即眼皮一耸,竟是黑皮书!   为什么带黑皮书来!   要说什么,要质问什么?   米和心尖颤悠,忧郁砰然炸裂。   大闹着他的神智,目色霎眼痿颓,惶惶不安。   他轻轻靠着她蓬松的乱发。   檀香轻飘飘,缕缕绕绕,恍若菩萨的殿堂,缓缓定了他的心神。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一路走来,他无愧于心。   两人揽着搂着。   睡了一绵长的好觉。   2个小时一过。   老莫准时当闹钟,要去唤殷天,被阿成迅速拦截,“别扰他们,那个小差婆脸色很不好,要多休息,这楼下对面有家肠粉店,老板是广府人,我昨天吃了很正宗,我带你去吃虾肠和叉烧肠,很Q弹的。”   老莫凶神恶煞,“别叫我们天儿小差婆,我们这儿叫人民警察,什么小差婆,难听死了!”   “好好好,”阿成好脾气地哄,“人民警察很辛苦,他们需要休息,我们也很辛苦,所以需要进食,如果好吃了,还能带回来给人民警察吃。”   老莫半推半就被阿成拉出了病房。   阿成还贴心地闭了灯,黑黝黝,便于安眠。   殷天再睁眼时,眼前灰蒙。   一侧头,窗外鹅毛大雪。   她“呲溜”一下坐直身子,一副痴呆模样,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床头昏黄的小灯亮着。   米和正静静凝睇着她,眸子晕染得金灿灿,流光溢彩,像条跃动的丝带纠缠。   殷天一看手机,惊愕自己睡了6个小时,已是晚上10点。   她探头一望,老莫依旧窝在沙发上戴耳机打游戏,阿成依旧在卫生间,像是时间静止,从未变更过。   “我……”殷天恍恍惚惚,“我……”   米和面无表情,眼睛在她小臂上打转。   殷天一时窒塞,想着要来质问,却睡得昏天黑地。   情绪一断裂,已毫无狰狞的虎狼气场。她清了清嗓,闷闷,“我受伤你都不安慰我一下,你这态度,万一……搅得我心神不宁,出事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发了那四个字。”   “你……”殷天委屈得一拧身就要下床。   “过来。”米和摊开手,伸向她。   殷天心不甘情不愿回头瞪他,踌躇了半晌,手指“啪”地打在他手心里。   米和大力攥住,“小天,你听好,在我面前,疼就是疼,不舒服就是不舒服,难受就是难受,不要瞒,不要在我面前装坚强,你在我面前,永远保持你最本真的样子就可以,我们坦诚相待。”   老莫偷偷把耳机摘了,一脸怪笑。   殷天这么老实,可是闻所未闻,她悄默声儿地抬起手机拍了张照,转手发给了孙苏祺和张乙安。   “缝了多少针?”   “七针。”   “疼不疼?”   “疼,”殷天忸怩地挠了挠脖子,“但也没那么疼。”   “有没有想我?”   “有,”殷天突然反应过来,蹬腿,“没有!”   米和笑成花朵,耳朵羞红,面颊更红,红扑扑,眼睛璀亮,“你过来,把脸递过来。”   殷天蹭着他肩膀,虎头虎脑趴在他身侧,将脸靠向他。   米和奋力抬头轻轻啄了她一口。   殷天咯咯笑,啄木鸟一样,回啄他,越琢越兴奋,越琢越起劲儿。   她从床上跳下来,从屁兜里掏出200元给老莫,“我请客,你俩拿这钱到附近吃点喝点,”她看着手机,“现在10点,你俩11点半,不,12点半再回来。   老莫惊呆了,“他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他,你禽兽吗!你要忍不住你也可以自己来啊。”   殷天反应了好半天。   直接朝老莫脑袋上兜了一巴掌,“丫疯了吧,满脑子什么东西!”她看了眼阿成,又睨回老莫,瞬间明白了,“看来不是我想,是你想。”   殷天豪情万丈,又拍给老莫100元,“你俩找个钟点房,算我的,不送,赶紧走。”   米和在病床上笑得枕头都打晃。   老莫炸毛了,要上前手撕殷天。   被阿成一把捞住,“楼下对面有一家炸鸡店,下雪天最适合吃炸鸡,然后再带回来一些给人民警察。”   “我不!”老莫张牙舞爪,“我凭什么给她带!凭啥!饿死她!”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情深者, 卑之   殷天回到床上,拥着被子,“既然要坦诚相待, 那就说说吧, 这本是什么?”   她把黑皮书炫目的书皮拿掉, 露出它原本样貌,笔挺地举在手里。   沧桑且浓烈的污渍和血迹, 透过时光的积蕴熠熠生辉。   它是黑色却绚烂出一团团融光, 热气腾腾地包囊住了一个家族的智慧和波澜。   “真是什么语?”   米和脸色一寸寸灰败,垂下眸子, “Zwarboek, 荷兰语。”   “什么意思?”   “黑皮书。”   “谁的黑皮书。”   米和难以启齿,双拳攥了松, 松了攥,堪比上刑场。   刽子手两腮一鼓,含酒喷刀, 那酒沫星星点点全落在了他脸上,又呛又腥。   铁锈的腥。   “这是你们米家镇宅的物件儿, 具有传承性质。当初我们还不认识, 话都没说一句,你就把它给了我,什么意思?”   殷天翻开用便利贴粘黏的每一页, “帽针杀人, 在19世纪初, 6寸甚至更长的帽针是女性古怪的防身和杀人工具, 瞄准左胸肋间插入心脏, 能快速丧命, 也可插入耳道,形成脑出血,放缓死亡速度。”   她轻轻地翻,有几页像是被红酒浸染,很薄脆,“这一页,详细写明了对花生严重过敏的人只需少量花生油就能诱发 anaphylactic reaction,俗称过敏性反应。   “还有这一页,记录了天使尘的爆发性危险,少量多次后能直接比拟精神分裂,会引起‘诱发性’妄想,就是这个让阿春身陷幻境,不停地手起刀落斩杀对方,就算警方不击毙她,她的精神全面崩盘,她会一次次自杀,无法久活。”   “这里,血液的秘密,高烨接受过骨髓移植,在现场杀人留下血迹以模糊侦查方向,这些都是从医学、历史、刑侦的理论,被抽取成了一个个杀人方案。”   米和觉得头颅已贴在木桩上,那大刀高高举起,不过几秒就会斩断他脖颈。   那是好的,听说有能力不济的刽子手,或是钝浊的刀锋,来回拉扯,脖子会粘连,当断不断,皮扯着,脑袋一会向左摇摆,一会向右晃荡。   殷天执着不弃,盯着他,“高烨曾留学英国,庄郁留学美国,闫朔长期飞国际航班,有人在用这本书兜售杀人方法,他们在国外达成合约。是你的父亲对不对,是米卓,你父亲在你母亲死后,无法走出至暗,给心里有仇恨的人,私人定制复仇方法,对不对?   米和猝然抬头,噙满深幽的绝望,“对,是我父亲。”   “你一早就知道?”   “知道。”   “你知道庄郁,至始至终都知道她是凶手,你看着我跟个疯子一样转悠,好玩吗?”   大刀骤然下落,米和霍然闭眼。   该来的终究来了。   头颅断裂的时候,他听见沙沙的风声,不似淮阳的朔风,而是南方拂柳的春风。   这是家乡的风,他孤注一掷地北上淮江,结果还是功亏一篑,他突然怀念起维港的风,天星小轮的月和太平山璀璨的星芒。   殷天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米和面庞呈现着一种凋零的纽结。   于心不忍,她放下黑皮书,“等你伤好了咱再谈。”   米和轻轻开口,“我不想刻意瞒你,就是怕,怕我说完你就走了,不回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父亲,甚至不理解我母亲的亡故为什么会触发他那么执着于罪恶,寻找了那么多年,至今都没有他的下落。”   破罐破摔,索性全部坦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庄郁,是我把黑皮书用桑国巍的名义交予你,我希望你看到,从而有破案的思路,我无法背叛我父亲,但我想帮你。”   米和说到最后已不敢再看殷天,虚眯的眼睛木讷地盯着天花板。   他不止听到了风声,还有笑声,嘎嘎笑,嘻嘻笑,呵呵笑,哈哈笑……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是什么别样的风情引起了胸腔喜悦的共鸣。   只有他萎谢在木桩上,头颅看不见身体,不知道会不会有灵魂飘升。   一切要结束了,她要走了。   她一向爱憎分明,可能会以摔门来彰显愤怒。   米和静静地等候,10秒,20秒,40秒,1分钟,3分钟……   他眼泪渗出,以为把命豁出去就能让她看见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   他此时像什么,像落水狗,像丧家之犬。   他悲苦的心境完全淹盖住了他的意识和身体,那种溃败的孤寡让他用力往上拽被子,盖过嘴,盖过鼻子,盖过额顶。   米和把自己罩在一封闭的环境中,整个被褥都在簌簌抖动。   又要一个人了。   殷天盘腿坐在隔壁床,看他压抑着哭声,一只手死死捂着伤口。   看得匪夷所思,她有说什么吗?甭说质问,涵盖指责的词汇都没有!   “米和。”   他一听这两字,全身颤巍。   想躲开,往床沿拼命挪,要扒掉输液的针孔,他想起身,想逃,他头颅已然碎落,不能再碾成泥沫。   殷天兀的意识到他的行为。   一把掀开被子,“我有说你什么吗?委屈成这样,你是老爷们儿还是我是老爷们儿!”   米和像得了癔症,充耳不闻,眼疾手快把针管拔了,甩出一串血珠。   他挣扎得抠紧床沿起身,至始至终不敢看身后,兜着纱布要落荒而逃。   殷天怕他伤口又裂,一把钳住他肩膀,“我不跟你吵,躺下。”   “我不想你走,我只是不想你走,可我没法拦你,我没有立场拦住你。”他把头靠在墙上,整个人缩成虾米,满目凄怆。   纱布褶皱在一起,看着就疼。   米和的脸几乎全贴在墙上,像是不想面对,似个病发的自闭少年。   殷天唉声叹气,把刚才说的话从新过了遍脑子,没说重话啊。   她缓缓下床,绕到他面前,擦拭着他眼泪。   米和扭捏地挣脱开,脸恨不得埋进墙面的水泥里。   什么叫先发制人!   这种黑心律师简直手到擒来。   殷天气笑了,把他硬掰过来,“我都没怪你,你委屈个什么劲儿,我不走,你也不许走,我这种人很难找丈夫的,你这种人倒是很好找老婆,你比我更容易跑。”   米和嚅嗫,“是你不要我。”   殷天擦拭着他眼泪,“别演了好吗和律,都坦诚一些。”   米和把头垂得更低,“我没有演,小天。”   他将头搭在她发间,整个人伛偻在她怀里,“我从很久之前就怕这天到来,怕你会把我推开,怎么追都追不回来。41号灭门案是你的刺,我父亲是帮凶手往你身上扎刺的人。你恨他,也会恨我。我比胡志鑫更早认识你,在我父亲书房的档案里,我看到了你,跟我当年一样绝望的你,那个时候我就为你流过泪,我想把我最爱的玩具给你,想保护你,想走到你身边安慰你,你整个童年的黑暗我经历过,我明白的,我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视你,我想进入你的生活,我很勇敢,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情深者,卑之。   殷天听得心绪翻搅,“这就是你对我的预判?我会愤怒地离开你。”   米和不说话,静止在她怀里。   “如果你很早就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与别人不一样,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分得很清。你不跟我说,是因为你要守护你父亲,这是人之常情,逻辑和情感都没问题,就像有一天,如果让我面对必要的牺牲时,我会选择成全我的职业。”   米和缓缓从她身侧移出,静默地看着她。   殷天颔首,“你没听错,我认为爱情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以前这么认为,现在依旧这么认为,我会把自己排在最重要,至今无法轻易相信别人。标哥说我们是开了天眼,天天直面人的罪恶与黑暗,我已经努力向阳了,可还是时时身处在桑家的幽暗里。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又不是傻子,我甚至觉得你比我爸更心疼我。今天来跟你摊牌,是我理解你,我接受你,但你有没有做好准备来接受我。”   “进入我的家庭,成为我的伴侣,要做好我随时有一天会牺牲的准备,我甚至来不及跟你告别,来不及跟孩子告别,来不及跟小妈和老殷告别,来不及吃最后一顿饭,来不及说声我爱你……你们会突如其来接受我离世的消息,会收到一方盒子,里面是我的碎骨和灰沫,会只有菊花和贡品。”   殷天有些哽咽,“你跟我在一起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你如果接受,我们就结婚。”   “那我也跟你说好,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不要有遗憾,我会把张姨和殷叔照顾好,会把他们当成我的父亲母亲。”   米和终于忍不住悲怆,“可我还是希望你,就算最危险的时候,你也多撑一撑,有太多的人牵挂你,我不会变成我父亲,我甚至不如我父亲,我父亲有仇恨维系着,他能找到他存活的理由,那我有什么,对你的缅怀吗,小天,那我就废了。”   殷天眼泪和笑容齐齐绽放,“好,我一定撑住,能多撑一会就多撑一会。”   “我会好好考试,进法院当检察官,你要看见我的努力,不能扭头就走。”   “好,我也努力,长命百岁。”   米和胡乱抹了把脸,“我接受,我们结婚吧。”   他延展起身子,将殷天死死搂紧怀里,勒入骨腔里。   多么神奇的体验,他的头颅在木板上转了一圈又回向身体,摸了摸,蹦了蹦,和好如初。   门外由上至下依次排着四个脑袋。   是老殷、张乙安、老莫和阿成。   老莫抱着张乙安梨花带雨,无声地“嗷嗷”不止。   阿成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老殷眼眶红红,背着手慢悠悠拐进走廊。   走廊昏黑,衰老的背影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你说可不可笑   殷天凌晨4点才回分局。   张乙安不动声色地压着她去买验|孕|棒, 两人在卫生间捣鼓了半小时,虚惊一场。   米糯糯没来报到,估计是累狠了, 经期的日子起了浮动。   天地昏黑。   薄雾蒸腾。   只有早点铺在热火朝天地备货, 绵厚的挡帘里橘色朦朦。   淮阳分局5层跟菜市场一样喧嚷和沸腾, “叽叽喳喳”地碎声蔓延出楼梯,氤氲到街面。   白萝卜殷天悠悠踟蹰, 臃肿地挪进大门。   5层电梯门一开。   烟味、泡面味、槟榔味、盒饭味、憋闷的霉味、人肉味……井喷而来, 直接将她熏出眼泪。   刘秀锳正含着烟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她一愕, “不是让你休息吗?   殷天连打两个喷嚏, “休息好了。”   “你这凌晨四点上班和早上八点半上班有什么区别,还能差你这四小时?”   殷天看白板前人头攒动“有新线索?”   “刘秉如不是说那时东茂广场有8个出口吗, 但并非都有监控,小晗就提了一嘴,监控没有, 可有保安啊。”   殷天擤着鼻涕,颇为赞同, “99年东茂市场算是地标, 繁荣,在那儿当保安体面,短时交替的不多, 大多是长工, 倒是便于追踪。”   “小晗和丽子去调了99年年底八个出口的保安名单, 现在已经排除了两个。   殷天走近白板, 康子递给她一份名单。   刘明辉、魏辰国、徐汇飞、夏谷、马明通、向三汉。   还有详细的住宅地址和电话。   康子将人名圈出, “电话都打了, 大多是空号,得按地址走一趟。郭队和侯琢去找向三汉和马明通了解情况了,夏谷住的远,小晗和小丽已经出发。”   “刘明辉,万安楼?万安楼是在老城吧,”殷天调出地图,“7栋1101。”   刘秀锳探头研究,“万安楼再过去三个街区就是徐汇飞的三明园,能把俩一并走了。”   殷天拽着刘秀锳,“那还等什么,走着。”   刘秀锳迟疑地盯着她肚子,“你OK吗?”   “没怀,身子倍儿棒!走走走走!”   两人披霜冒露,赶往老城。   城中城是淮江老区的特色。   市井味芬芳馥郁,鸭鹅同鸣,铺头挨挨挤挤,狭小且丛杂。   老饕们常来这寻食,那有一股粗野、奔放且原始的民间滋味,从泥土中蔓蔓日茂。   什么是城里人,什么是城外人,甚好分辨。   城外人衣着挺拔。   城内人穿着棉拖,羽绒裹着睡袍,蓬头垢面的下楼,一手捏一根长筷,扎穿五六根油条,提溜着,另一手端着搪瓷盆的虾米豆腐脑,悠悠来,悠悠走,最惬意。   小小一方城,有一样吃食全国驰名。   每到夜间十点,劏猪的厂房会将最鲜嫩的内脏源源输入老城,那里有5家粥铺,沸腾的米液粘稠,猪杂一烫一滚,鲜得让肠胃酣歌,是孙苏祺和郭锡枰的最爱。   殷天和刘秀锳到了万安楼7栋1101室。   敲了半天门,没人。   邻居穿着人字拖,10个脚趾冻得红油油。   顶着鸡窝脑袋,抓着5份土家酱饼,从楼道拐进来,看见两人,“他不在!”   “那在哪儿?”   “店里啊,老刘包子,出去向东第一个街口,人最多的那家。”   老刘包子是老城一绝,12种口味里以麻辣鱿鱼和麻婆豆腐馅最出名。   殷天不想惊动民众,直接排队买包子,对菜单研究了半天。   轮到她了,殷天将警官证一晃,“刘明辉?”   圆盘大脸的男人带着憨气,被蒸得红光满面,他始料未及,愕在了原地。   “别慌,就打听点事儿,我要俩麻婆豆腐馅的,”殷天扭头看刘秀锳,“你要啥?”   “素三鲜。”   “俩素三鲜,一共多少钱?”   刘明辉诚惶诚恐,“客气了不是,哪儿用你们掏钱。”   “不合规矩,多少钱?”   “麻婆豆腐3块,素三鲜2块。”   “1999年你在东茂市场当保安?” 殷天掏出10元,   “对啊,这你们都知道。”刘明辉将包子一递。   殷天一接,烫手,“11月初有一男孩走丢,他妈在市场里闹得动静特大,你记得这事吗?”   “老丘,你来盯个场!”刘明辉大嗓门一嚷,两手在围裙上一蹭,翻开挡板,出了小店。   “我知道那事,时间久是久,但那事太烧心,跟刻脑子里一样。”   “那个孩子母亲——”   “——见过,出事之后她找过我两次,可怜人一个,急疯了,可我真没瞧见,没法帮啊,我是西边3门,那个门主要走车的,除非孩子被带上车了,不然腿着的,从我这走特打眼,不可能看不见,我这人记性好,领导当时也问过我很多次,真没瞅见。”   “说说当时什么情况?”   “当时吧,保安部通知我们,说有一孩子丢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和裤子,让我们注意,可到了晚上闭门都没找见,然后加班组了个搜查队,一层一层找。”   随着记忆一萌动,刘明辉眸子里的愁肠积压起来,长叹一气,“当时我就一小年轻,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我看那孩子的妈最后喊得,你们是没听见,太揪心,我腿肚子直打颤,半夜回宿舍,破天荒给我妈打了一电话,当父母,”他摇了摇头,“不容易,真不容易。”   “你的门是走车的,那主要走人的是哪些门?”   “西1东1,西4东4。”   “你们住家还是住宿舍?”   “保安部有宿舍,家在外地的可以申请,本地的他们不愿意住,都回家。”   “那你对这5人什么印象?”   刘明辉接过名单,上面写着【魏辰国,徐汇飞,夏谷,马明通,向三汉】。   “魏辰国和夏谷都是本地人,他们不住宿舍。徐汇飞和我是同屋,他是他哥介绍来的,老实巴交,之前务农的,说是收成不好就来城市打工,特朴实。他媳妇和他妈在农村,每个月,自己留一分,九分都寄回家,是我们那爱家的标杆人物。”   殷天啃着包子,好吃得“哼哼唧唧”。   她头一次吃麻婆豆腐馅,又烫又辣,豆腐入口即化,她含糊不清地开口,“那马明通呢?”   “隔壁屋的,絮叨,比老太太的嘴都厉害,但心眼不坏,爱占点小便宜。向三汉住楼下,不熟,见面就招呼一声,听说他以前风光,是个包工头,结果被坑了钱,只能干保安了,他心气高啊瞧不上我们,心情好了,就哼一声,心情不好,装听不见。”   “那这几个人对应哪几个门,还记得吗?”   “我是西3门,徐汇飞是西2门,马明通东边的,具体是哪个记不清了,反正不是1就是2,其他的忘了,太久了,我和徐汇飞同进同出,又是隔壁,我就记得他。”   “好嘞谢谢啊,”刘秀锳已经把素三鲜的两个大包吃完了,“真鲜好吃,难怪人多,生意兴隆啊刘老板!”   两人把刘明辉的名字划去。   转过街角向三明园走去。   老街的早点铺囊括天南地北,三山五岳,可餍足于所有地域的饮食习惯。   殷天没少吃,一看谁家开档,立刻就去凑热闹。   她心里有数,心里挂着案子。   可她真是饿,好在这时间段没什么人,付款拿货,速战速决。   三明园是筒子楼,环境差,垃圾排排坐,一股馊了的饭菜味。   一层19户,一共24层。   家家户户门口堆着鞋柜和铁架,还有养仙人掌和君子兰的,耷拉着。   仙人掌从根里开始烂,流着黏水。更甚者,在走廊砌灶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巨细无遗。   刘秀锳刚要敲门。   脖子上挂钥匙的初中男孩猛地拉开门,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又迅速弹开。   男孩瘦猴一样,两眼放精光,提著书包声音响亮,“你找谁!”   “徐汇飞是不是住这?”   “爸!有人找!”   小男孩踩着风火轮在走廊狂奔,“哐哐”拍着走廊尽头的铁门,“孙胖子你个死胖子!快点!天天就你最慢!”   一女人哼着歌探头出来,戴着围裙,两手油酥,“你们找谁,我男人在厕所,”   刘秀锳亮了证件,“西城分局刑警队的,找他问点事。”   “呀,警察同志?他是不是犯啥事了,你跟我说,我教训他。”   “说啥嘞,你知道个球,”男人把老婆往屋里拉,有些窘迫,“见笑了,我老婆就这性格,没大没小的,警官进来说,外面冻人。”   小屋虽破旧,却整洁。   女人正在烙饼,葱香一上头,殷天觉得自己又饿了。   “跟你打听一下,1999年的东茂市场,你在做保安,看西2门。   徐汇飞连忙递水,连连点头,“看过一阵子东3门,看过一阵子西2门,怎么了?”   他老婆身在厨房,心在客厅。   好奇得猫爪挠心,摊饼的身子都快滑出厨房。   “你对夏谷,马明通,向三汉这几人有没有印象?”   “谷哥,喜欢来点小酒,马哥是老大哥,教我好多事,可热心了。向哥我就不熟了,他这人挺不爱说话,又是负责东边的,平时也不住一起,没得聊,知不道。”   “现在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早没喽,我02年走的,去当卡车司机了,那个拉货挣得多,还能带老婆一起。”   徐汇飞的老婆半张脸都搭在厨房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锅里“滋滋”油香,第一批出锅的,金灿灿,焦脆脆。   “他们这三人,哪个看西1东1,西4东4。”   “都是交换的,谷哥好像看过西1门,其他,哦,马哥在东2,向哥我不记得了。”   葱油满屋芬芳。   殷天刚说完“谢谢配合”,肚子对香气做出了绵长的回应。   刘秀锳“噗嗤”一声没憋住,哈哈笑。   徐汇飞有些手足无措,装作没听见。   “哎呦你个呆子,”女人拿了四张饼跑出来,“自己家的,就图个干净,这饼是我姥姥传给我的,手艺好,里头千层呢,还有肉糜填着,保准香死!”   殷天也不客气,伸手要掏钱。   徐汇飞忙挥手拒收,死活不要,把殷天和刘秀锳往外轰。   殷天在走廊里一口接一口,吃得极卖力。   嘬着指头,“这也太香了,这要开我们分局门外,我天天得买。”   刘秀锳很嫌弃,“走哪儿吃哪儿,猪都没你开怀,你都把食物吃哪儿去了,光长胆子不长肉。”   回分局的路上,殷天分别给郭锡枰和小晗打电话。   一个不接,一个占线,不知那两边情况如何。   天光已大亮,今日可算盼到了太阳。   像个温吞的溏心蛋,半死不活地升起来,没什么温度,还是冷冽得风刀霜剑   “小晗能力很强,得力干将啊。”   “他对于我,就像你对于郭锡枰,我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科班出身,能力斐然,年年奖学金,也能打,卧底卧得比匪头还匪头,他要是不当警察,真能去演电影,长得也帅!”   车子一驶入分局。   殷天和刘秀锳同时一怔!   台阶上竟站着孙小海。   刘秀锳停了车,躲着孙小海视线。   她怕两人都尴尬,装看不见,对着殷天向门里指了指,“我先进去跟他们通气。”   殷天一脸坏笑,“去去去。”   孙小海目色沉沉,穿着藏青色的羽绒服,眼神追着刘秀锳背影,迷情中压着克制。   殷天打着饱嗝儿缓缓踱到他身边,“你怎么在这?”   “我妈来了,她听说了刘秉如的事。”   殷天大惊,“那你不上去陪着!又打起来了怎么办!上次把半张脸都挠烂了!”   “我不想见。”孙小海睨着脚尖,踢踏着石阶,蒙着层薄怒。   殷天知道过往的撕扯,可刘秉如苍旧的面貌和糜|烂的脓疮再次滚涌在眼前,她轻轻一叹,“你应该去见见。”   “这是我的事,姐您甭劝我。”   “我听说她站在西城分局大门的西边,从你家到大院得走那条道,但你心里膈应,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都从棠溪街绕到东边,再进院,是不是?”   “我小学被霸凌了三年,都是因为那次家长会。她打我爸的那巴掌也扇在我脸上,我成了这个城市治安不好的源头,您说可不可笑。”   “可笑,太可笑。成,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咱不见,等会我把你妈送下来,放心,她拷着呢,挠不了王姨。”   殷天上台阶,走了几步顿然,可能是吃撑了,满腹涨得憋屈。   她艰深地回望他,“刘秉如从来没有刻意针对孙队,也不想中伤你母亲,她只是不放过真相。为什么让你见,见了你就知道,这么多年,她最不放过的,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生死饭局后,孙小海听了王菀冬的话,没再跟刘秀锳有交集。   可他依旧保持着临睡前抄经的习惯,不给自己抄,给王菀冬和刘秀锳抄。   他贪婪,想要两人长命百岁。   右手骨折,他就用左手抄,写得歪歪扭扭,菩萨都嫌弃。   2年后,“疯婆子”刘秀锳嫁给了“窝囊废”孙小海。   殷天也奇怪,专程请她吃了顿饭,以此八卦原因。   刘秀锳明澈一笑,“我那次抓捕,被车撞伤落海时,已经没什么意识了,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大悲咒》,我听见了《大悲咒》,睁开眼一看,海是金的,密密麻麻全是经文,它是流动的,包住了我的车,我这个人。奇迹对吧,命不该绝。几个月后我有次翻墙去他家,无意看到他给我抄得满满一整箱的经文,我就知道那不是奇迹,是他,给了我第二次命。我从不认为我会有婚姻,但如果是他,我想试试。” 第93章   小孩说, 那古祠有“鬼”,喝酒的大鬼   既然王菀冬都有泼天的胆子去面对刘秉如,他若再畏手畏脚, 那就矫情了。   警察的身份是种标签, 过度的仇隙会影响专业判断和仕途的升迁。   他已经装聋作哑, 视而不见了很多年,也知道局里老人在背后嚼耳根。   说虎父生出个猫子儿, 还是个半大的废物, 性子软得跟耗子似的,天天就知道趴窝在技术部, 别人往前走, 他到好,不仅原地转悠, 还倒退。   孙小海在台阶上抽了根烟,淮阳分局跟西城不一样,淮阳靠江边, 植被粲然,水雾重。   他仰头一瞥天空, 有些无计可施。   那时孙耀明的葬礼上, 他被母亲牵着,乌泱泱的黑西服和警服都围拢着他。   他头顶接住了好多眼泪,还有鼻涕, 他恶心坏了, 抹在手上, 想甩甩不掉, 黏黏的, 他想要手纸, 可没人搭理他。   在王菀冬的拉拽下,愣愣瞌瞌下台阶,那时候他看到了殷天姐姐。   她瘦瘦小小地立在车边,仰头迷思地看着天空。   这动作他记到现在,懂事了之后才知道这是跟父亲沟通的一种方式。   父亲是星辰,是鹭鸟,是流云,是骄阳,是“嗡鸣”的飞机,无垠旷阔,能包囊他所有的迷茫、浮躁和哀憷。   浅薄的日光给了他勇气。   孙小海爬上台阶,埋头向5层疾步。   王菀冬第一个进审讯室,刘秉如还没到。   轻轻摩挲着桌沿,原来是这样的椅子,这样的桌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结婚多年,她离孙耀明的工作太远了。   她只当个勤勤恳恳的会计,从不过问丈夫的警队生活,她认定,只要专注耕耘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个家庭一定能快乐且长久。   孙小海吁吁爬上5楼,一拐弯,和刘秉如打了个照面。   他没认出来,接着往前走,迈了两步,身子一觳觫,瞠目一瞪,霎那间,神智轰然一炸,烧得满脑恍惚,震悚得无法动弹。   刘秉如安静,轻轻笑,嘴一咧,皱纹褶子更多更深,她有些不好意思,“吓到了?”   步子轻悠悠,她飘进审讯室。   两个深仇大恨的女人一对望。   王菀冬的眼泪簌簌流,止也止不住,用力捂着嘴,脸都摁变形了,“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刘秉如用粗厚的满掌脓疮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落座在审讯椅上。   她头发枯燥,蓬乱得黑白交替,像个城乡结合部的艺术模特,“你看,时间惩罚了我。我比你老了30多岁,我曾经,明明比你好看的。”   “刘秉如,刘秉如你疯了吗!”王菀冬大嚷。   她接到张乙安电话时匪夷所思,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这该死的女人了。   “是啊,我没什么抵御伤害的能力,就疯了,不止我疯,我还拉着闫栋陪我一起疯。”刘秉如淡然,像是招待着多年老友,情绪四平八稳,“我逼着他杀人,他胆子小,跟你一样,怂,他一遍遍求我,看阻止不了我,就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这不是很好吗!”王菀冬愤恨又哀怜。   两股体验在她胸膛乱窜,大震,近乎有撕裂的征兆。   “我知道他想把我拉出深渊,可深渊也拽着我啊,他力气太小,功亏一篑。时间一久我就理解了你的痛苦。”   “我的什么痛苦。”   “失去孙耀明的痛苦。”   刘秉如直视着王菀冬,“我真的恶毒,孙耀明走的时候我特开心,我想你现在终于能体会我的感受了吧,你过来跟我打架,咱俩撕头发,跟个泼妇一样,我把你脸抓烂,我当时特痛快真的,特别痛快。”   王菀冬双唇哆嗦着。   说不出话。   刘秉如幽微地笑笑,“直到有一次,我在西城分局门口看见你,你的状态一下子击溃了我,”她眼眶湿濡,“我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突然狠戾地拍着椅面,“你怎么就跟我一样了呢!”   黄水涟涟。   刘秉如哭丧着,“羞耻啊,真为自己感到羞耻,等我开始杀人的时候,才理解了孙耀明,他满心赤诚,他的苦心啊,他真的在用力破案,用力救我,可我做了什么!人,人啊,人在有些事上,哪能怎么快就明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么伤害你,你还来看我。我的日子到头了,可你得好好生活,我羡慕你的懦弱,那是种保护色,能趋利避害。我不是,我越挫越勇,我性格就是这样,是个斗士!是个无敌的母亲!”   刘秉如强忍着泪,寒心酸鼻,“你命好,有个出色的儿子,他会传承孙耀明的骨血和精神,真好啊……我好羡慕啊。”   王菀冬的情绪终于崩溃,“你本来也可以有,你可以和闫栋再要一个!你那时候还那么年轻!”   “我没有!”刘秉如爆喝,“我没有退路!我如果都离他而去,那谁还会记得他,谁还会帮他!这是背叛!赤条条的背叛!”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嘴脸,我去报社质问为什么要刊登这样的照片,他还是一个孩子!他那么听话那么乖巧,有礼貌见人就问好,他做错了什么要遭受你们这样的对待!”   刘秉如癫狂地拍打着椅子,嚎啕大哭,趴在椅子板面上悲不自胜。   王菀冬看不见她的脸,都被镶在了手臂中,木板中,只有伛偻的背脊在大动,呈现着一种濒死的弧度。   那恸哭激得王菀冬霍然起立,差点把椅子撞翻,哆嗦地退到墙边,手里捏着一管冻疮膏。   她心绪鼓面一样震荡,想开口劝慰,可所有的言辞,都像是会透着一股洋洋得意。   她只能落荒而逃。   身后是刘秉如的阵阵咆哮。   孙小海萎靡地坐在楼梯间,他没来过淮阳分局,陌生。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的奋战,只有他像个游荡的无业者,站哪儿都不自在,索性躲了出去。   刘秀锳拿着水进来,“还好吧?”   他垂着脑袋轻轻颔首,“聊完了吗?”   “聊完了,但我看她一时半会走不了,张姨安慰你妈呢。”刘秀锳踌躇半天,将一颗糖递给他,“他们这跟咱们那不一样,恨不得天天喜事,这是他们给我的喜糖。”   孙小海迟迟不接。   刘秀锳尴尬地挠着脖子,收手离开。   “刘队!”   脚步一滞,刘秀锳等着他言语,可对方像是哑巴了,就是不张口。   她回头看去,孙小海神色抑制,沉寂好久才嚅嗫出声,“你能……陪我一会吗?”   刘秀锳很配合,在他身侧正襟危坐。   两人也不说话。   可孙小海还是起了变化。   他松弛下来,舒缓了很多,刘秀锳像是颗定心丸,能医治他一切疑难杂症。   郭锡枰和侯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满楼道找刘秀锳,终于在楼梯间逮到了人,“你怎么在这猫着呢,找你半天了,向三汉和马明通排除了。”   “那我先去忙了,你进去等,别到时候你妈找不到你。”   刘秀锳拍拍裤子,跟着郭锡枰走了。   殷天拿着一摞资料从三层飞驰而上,一见侯琢,忙凑过去,“他俩什么情况?”   侯琢拿湿纸巾疯狂擦手,“那个马明通,老骗子一个!在霄真山下摆了个算卦的摊,坑蒙拐骗,非拉着我和郭队看手相,说我是老师,一辈子教书的命,说学生不服管,天天跟我唱反调,我夜夜焦虑得失眠!说郭队结婚晚,得再等个四五年,说他肾不好,得赶紧补补,别一榨,孩子都怀不上!”   殷天和刘秀锳听乐了,无视郭锡枰的怒视,怂恿着,“还有呢?”   “说我能长命百岁,但老婆丑,得买他的符咒大礼包,天天晚上八点,绕着屋子烧,烧满三包,一共6800元,老婆才能变漂亮,你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四个人进了会议室。   郭锡枰在白板上将马明通和向三汉的名字划去。   “向三汉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去世了,他跟她女朋友在车里吵架,盘山路,撕扯过程中车子冲到对面,一旅游大巴迎面把他俩的车铲到山下,当场死亡。旅游大巴是正常驾驶,司机背景清白,整车旅客都是一个公司的销售队伍,去山上团建露营,我们去那公司过了一遍,没有可疑的,司机现在在看守所里蹲着,也没有异常。”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向了白板,那里只余留下一个名字。   夏谷。   “小晗他俩有信吗?”   “联系了,一直都不在服务区,刚才技术队跟踪手机,发现他俩偏离了这个地址,现在还在追踪。”   他俩都是刘秀锳从西城带来的。   刘秀锳焦虑地直打摆,“孙小海,孙小海!”   孙小海颠颠儿跑来,“怎么了?”   “小晗和丽子你熟,他俩现在是失联状态,你也别闲着了,加入工作!”   脱离主干道也是小晗和丽子所没预料到的。   他俩出发得最早,可周屏山实在太远了,驾车3个半小时。   出市区的时候黑夜寂寂,本以为无风无雨,一路畅通。   结果半道开始飞溅冰雹,“霹雳啪啦”似一个个小锤,追着车子敲,砸得人莫名心慌。   越往山区越是崎岖泥泞,有一段路被暴雨截断,小车停在路边,避在高架的正下方。   饶是小晗胆大如斗,也着实忧心,他看不清路面的任何情况,只能等雨势收小。   3个半小时的车程延展到5个小时。   他们套着雨衣相互扶持,穿过一片烂泥塘。   登记的住址早已作废,成了一方断壁残垣。   像一片鬼寨,黑黢黢中高树的枝杈乱攘,像是妖怪的长臂,街道荒凄凄,落叶卷落叶,骤雨中积蕴起浓浓瘴气。   丽子不是娇气的姑娘。   她翻上翻下,挨家挨户搜索。   破门洞,烂窗户。   房梁断,黑瓦碎。   丽子的小臂被水泥擦伤,脚脖子也扭了,一脚深一脚浅。   小晗撑住她大半个身子,像对落难的鸳鸯,转悠了2个小时,总算寻到了一对年老夫妻。   四人大眼瞪小眼。   老太太眼睛蒙了层白翳,看不清,摸了丽子半天,嘴里含着芝麻,“叽里哇啦”的嚷,喷了她一脸,愣是一个字没听明白。   老头嘴歪眼斜,听懂了他们的问话。   连比划带哼唧,朝西边指,最后索性在屋檐下拿着藤条,沾着雨水,画起地图——大意就是全村做了迁移,向西边去了。   小晗把鬼画符给拍下来,一看手机,没信号。   两人道了谢,又一腿泥浆地折返回车里。   好在淮阳分局的公车都有急救箱。   小晗抓着丽子的胳膊清理碎石渣子,喷上酒精抹上药,拿纱丽嘉布轻轻裹住。   又把她鞋脱了,从后备箱拿两瓶矿泉水冲去污泥,倒了红花油,开始揉捏。   丽子疼得满头汗,又不好意思,脚越缩越里,小晗便越靠越近。   这跟上刑一样,她两颊火红火红,能烫熟鸡蛋,忙拽了毛巾擦脸,以做掩饰,“你看懂他们画的图了吗?”   “大概懂了,西北角,过去又得一个小时,你忍忍。”红花油味道呛,小晗打了个喷嚏,“你就不应该走这趟,我应该拉着侯琢来。”   丽子有些急了,兔子一样龇牙,“你看不起我,这算什么,我经历过比这更大的挑战。”   小晗拿矿泉水浇手,冲她一笑,“我不是这意思,哪敢看不起你,你射击成绩比我好,我是你手下败将。先凑活包扎,回去再清理,特别是擦伤,别发烧了,刘队当你是妹妹,把你这么带回去,她得扒了我的皮。”   两人相互理了理湿答答的衣物,重新起航。   老头指得路没问题,西北角果然有一村落,依山而建。   也落魄,也荒芜。   一小女孩披着透明雨衣,抱着瓶白醋从小卖部跑出来。   小卖部的雨篷是歪斜的,颤颤巍巍。   店里的收音机放着邓丽君老歌,风雨飘扬中,唱腔婉转靡靡。   往里打眼一瞧,没人。   小晗只能开着车追上女孩,移下窗户。   “小朋友,给你打听一个人,夏谷,夏天的夏,稻谷的谷,认识吗?”   小女孩一惊叫,“谁子?”   “夏谷!”   “夏谷?谷伯伯,他住祠堂。”   “祠堂怎么走?”   “那边!”   小女孩手一指,指向了山顶一老庙。   她方言很重,揣着股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劲儿,“你们现在找他,瞧不见,得晚上去。”   小丽好奇,柔声问,“为什么得晚上呀?”   “他是鬼喽,你们现在去,瞧不到。如果你们晚上去,还是瞧不到,就去龙伯伯家买酒,60度的白瓶子,他最喜欢喝那个,一喝,就开心,一开心,就会出来,很灵!你求他的事,他就会答应。”   小女孩说完摆摆手,穿着黑棉絮的面包鞋一溜烟跑远了。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丽子和小晗。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丑”殷天见公婆   小晗开着车慢慢向前滑行。   不远处, 一个卷发女人隐在门槛上歪斜着,正磕瓜子,穿着碎花的宝蓝色棉袄。她柳叶眉, 徐娘半老, 眼睛一挑满是风情, 她显然听见了他们和小孩的对话,“你找那畜生干嘛?”   滂沱大雨砰砰, 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见女人红艳艳的薄唇一张一阖。   她压了压胸膛,气沉丹田, 冲两人嚷, “你找那畜生干嘛!”   丽子听清了,将证件掏出来, “我们是淮阳分局的警察,想来了解点情况,您认识夏谷吧?” “警察?警察是干吗的, ”女人笑盈盈,“他们有的说警察抓坏蛋, 有的又说警察不管事, 你们是他们说的哪种呀?”   “你认识夏谷。”小晗说得肯定。   他在驾驶座上微微弯下腰脊,透过丽子,目光斩钉截铁地锁着她,   女人屋里生着火, 啵啵响。   她站得位置很巧妙, 是热浪和寒气对冲的中间地带, 这撩起了一种朦胧模糊, 像是在水里游荡, 看着更美艳。   “他骑了老娘,白吃白喝,说跟着他能挣大钱,到头来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杂碎!他骗了老娘,你们管不管?”   “管!我们现在就去管,他在哪儿?”   女子吐出瓜子,咯咯笑,“他说老娘的皮肤是鹿皮,脚是鹿角,头发是鹿的犄角,鹿是森林里的精灵,一跳一蹦最好看,他说我比精灵都好看。不止是鹿呢,还说老娘是八爪鱼,说我的嘴巴和眼睛,眼睫毛,鼻子和手指都是吸盘,小吸盘,大吸盘,能把他的心肝脾肺都给吸出来,你们男人说话,是不是都这样?”   丽子鼓着嘴,被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冒犯了,飞速瞄了眼小晗,“不是!”   女子自鸣得意,轻悠悠飞眼睨着丽子,“女人就得有吸盘,才能把你男人牢牢拴在身边。”   丽子意识到女人误会了,顶着个火红的脑袋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不言语。   女人不逗她了,声音突然冷冽,又百无聊赖地拢了拢卷发,“他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谁知道,一天过完又是一天,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数日子干吗呀,熬着呗。”   “他在村里下葬了吗?”   “这里就是个棺材,棺材板一压,钉上子孙钉,谁都出不去,我以后也会烂在这,滋养这破地儿,真是无聊透了!”女人纤手一指,“看见那红瓦了吗,那里有个吴老二,他知道那狗杂碎在哪儿。”   小晗和丽子道谢,人也警惕起来,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古怪。   慢吞吞开到了红瓦屋子,一个披蓑衣的老头提着一把亮堂堂的斧子,迈出了门。   “吴老二?”   老头听见了,抓着头顶几缕软塌塌的白毛,一翻斗笠,扣脑袋上,向他们走来。   “叫我?”   “有人说你知道夏谷的坟在哪儿?”   “知道,”老头说话慢,喉头卡着浓痰,“呵呵”响,“你们要去哇?我正好要去那劈扳子,做小床,你们要去哇?”   “去!”小晗和丽子把雨衣套上。   麻利地跟在老头身后。   老头穿着双麻绳扎的草鞋吗,没袜子,十个指甲黑黢黢烂兮兮。   一咧嘴,没了门牙,污浊得黄灿灿,他似是很喜欢丽子,那双耗子眼骨碌碌直往她胸|脯看。   “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泥道蜿蜿蜒蜒,肠子一般。   浓雾渐次吞蚀掉整个山峦。   扬头追逐着他们。   老头的蓑衣极大,他缩手把灯笼挪近身子。   橘色的布灯笼便成了幽暗小道中唯一的光源,远看像是团火苗在及人高的枯麦中蹦蹦跳跳。   老头僵直地倒腾着双腿,再一次放缓速度,慢悠悠停下来,回头看着小晗和丽子。   他颧骨突出,两腮凹陷,充满了忧愁,“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丽子的脸色“唰”得一沉,总觉得老头像是遗忘了之前说过这话。   听得心惊,她紧贴小晗。   小晗拽着她手,把她提溜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半边身子掩护着,压声问她,“还能坚持吗,要不你上来,我背你。”   “你背着我行动力会差,”评估事态是他们骨子里的本能,丽子执拗摇头,“到时候别把咱俩都搭进去了,我没事,我能坚持,你别小看我。”   话音刚落。   老头又转过身,脸盘低垂,眼球却用力向上|顶,阴瘆瘆盯着他俩,“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丽子瑟缩。   硬是拧着股劲儿强撑,“都走了这么久了,他在哪儿呢?您不会蒙我们吧。”   老头黑糊糊的手指翘着兰花指,“你没瞧见吗?”   他嘿嘿笑起来,“你踩着他呢。”   丽子和小晗同时一怔!   猝然低头!   果不其然,脚下是个低矮的烂坟包。   “他死得惨啊,你还要这样踩他。”老头曲着身子,瑟瑟地咧嘴笑。   丽子连忙后退,脸都绿了,小晗搂住她,静静看着老头,“怎么个惨法?”   “烂喽,全身都烂喽,成了个饼子,臭得屋里住不得呦。”   “他怎么死的,您知道吗?”   老头蹲地上,拿枝头抠着泥堆。   拔出一条肥腻腻的蚯蚓,“烂喽,全身都烂喽,成了个饼子,臭得屋里住不得呦。”   “吴老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灰袍的僧侣打着伞匆匆而来,“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吴老二!你弟弟要换药,还不快回去!”   老头磨磨叽叽,他有脾气,却也畏惧僧侣。   低声咒骂着,啐了口痰,渐渐隐于浓雾后。   “他年纪大了,弟弟去世后情绪就不太稳定,”僧侣微胖,说话底气十足,弥勒佛一般笑脸迎人,“你们怎么过来的,要查什么?说不定我能帮忙,这村子移过来之前我就在这,我是永平寺的驻庙和尚,在这村里有一间房,方便平时的采办。”   “我们是淮江市西城分局的刑警,向您打听一个人,夏谷。春夏秋冬的夏,谷子的谷。”   “他呀,我知道。”   丽子的心终于安落下来,她先前面对着老头,压根儿不敢俯身查探坟包,怕随时有突发情况。   现在好了,小晗问话时,她便研究起来坟包。   木牌已腐朽,只露半截,瞧不清字迹,乌蒙蒙一片,只有几条笔画还存留着,歪歪扭扭。   木缝裂痕大,茬子翻飞,被随意地插拢在烂泥中,若不刻意去观察,很容易忽略。   “他哪一年走的?”   “不是2013,就是2012。”僧侣撅着腚,拿手机电筒照着,看木板上的黑字,年份的地方早已磨损,一无所获。   “麻烦您说说他情况。”   “他这人好酒,年轻的时候就喝,听说上班醉醺醺的出了两次事故,脚也是在那个时候瘸的,入的这个村,没结婚没孩子,有一个相好的关系不错,每天没事干就靠那相好养着他,天天喝大酒。”   “事故?”小晗警觉,“什么事故?”。   “我也是道听途说,小村子,所有的话都来回说,听得耳朵生茧。老人们说他没长|性,对工作没热情,干个没几天就跑,瓷砖厂干过,商场干过,还干过厨子。”   丽子皱眉,“他那个时候就喝酒吗?每天醉醺醺?”   “以前不知道,入了村我才跟他打过交道,每次见面,醉得眼睛都眯缝,从来没正眼瞧过我。”   “然后呢,出了什么事?”   “那年刚入秋,他一个人在家。”   “相好不在吗?”   “母亲生病,回去陪|床了。估计是没人管他了,喝狠了,把自己喝死了,就在那女的屋里头。他平时不出门,见不到也正常,没人当回事,是隔壁闻到味了才来敲门,一看,死了好几天了,满屋子都是死耗子的味道,把人抬后山,又碰到山体滑坡,就你们刚才经过的山道,一看埋不了,就只能先送到村里的祠堂。”   “有个小孩说,只要晚上拿酒去祠堂,就能看见他,许愿就能成真。”   僧侣笑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个菩萨。”   “我看这个村子不大,外来面孔会很明显,在他出事前后,有生人来过吗?”   “那几年村子景气,有两个很大的果蔬采摘园,城里的孩子没见过,以为土豆萝卜长树上,很多家长带他们过来,一是开眼界,二是图个瓜果新鲜,来来往往,城里人很多。”   “那您……有听说关于他死亡的,非正常的事情吗?”   僧侣思索了片刻,摇头,“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在祠堂放了一晚,第二天就葬了。”   小晗和丽子连连感谢,告别僧侣。   夏谷有可疑,两人没交流,却生出了同样的心思。   开车回城时,已经深夜2点。   一出山,电话和信息比暴雨都猛烈,“噼里啪啦”呼啸而来,又是震动又是铃声。   丽子第一时间给刘秀锳打电话报平安,“没事儿刘队,我们没事,之前的地址做了迁移,山里没信号。我俩都对夏谷的死亡有存疑,他符合2013年去世年份,村民说是酗酒过度,没有报案,死后3日才被村民发现,次日埋在后山,等天亮了,可以安排技术队过来。”   毕竟手臂上有不少伤口,湿纱布一直捂着,丽子开始发烧,说话喘息,脸也红坨坨。   小晗担心,频频看她,对着手机喊,“刘队,队医还在吗?不在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一点擦伤,没大事。”   “我没事,”丽子瞪他一眼,“夏谷死亡的那几年,村里在弄采摘副业,经常有生人出入,不排除是蓄意杀害的嫌疑。我们现在往回走,大约4个小时能到。”   刘秀锳让两人注意安全,会议室所有的警员终于有了些希望的苗头。   将白板上的夏谷用红笔圈出。   殷天坐在会议桌上绞尽脑汁,“保安酗酒,让可疑的人带走了闫朔,这说得通,2013年如果是保安,那2009年会是谁?她作案顺序是不是按着当年被拐走的时间点顺序来安排的。”   丁一远把小熊饼干递给她,“那要是按你这么说,2009年死亡的那个人当时一定出现在商场里。”   殷天刚要接话,手机铃声响了。   依旧是鬼哭狼嚎的诡异调子,一声声酥酥麻麻,鬼气森森,掀开众人的头皮,简直是醒神的神器。   掏出来一看,竟然是阿成。   殷天心尖一颤,以为米和出了问题,“蹭”得起立往走廊跑。   “怎么了!”她紧张兮兮。   电话对面静默了片刻,开口是个悦耳的女声,“Hey,殷天是吧,我是米和的姨妈,你可以随米和叫我Faith auntie,我现在刚下飞机,去往你们东城的文华东方酒店,我想跟你见一面,谈一些事情,你现在方便吗?”   殷天兀的眯眼,脑子快速盘旋。   辨析着对方的语音语调,一瞬间悟出了多种可能性,“方便,”她声线四平八稳,颇为持重。   “那我们就在东方套房里见吧,你去前台报我名字,有人会带你上来,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鸿门宴(需对照56章ZWARBOEK)   阿成疑虑, “直接去酒店?不去医院吗?”   Faith auntie坐在副驾悠哉悠哉,把车窗移下来看高塔,看市井, 看时尚先锋得霓虹自炫, 她脸上敷着精华, 在晕染下水润得发光,眼神认真又惬意, 她也疑惑, 回头瞥一眼阿成,“去医院干吗?”   “阿和在医院。”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 为什么要见他。”   阿成一时语塞。   faith auntie得意起来, 用软肤纸轻轻擦去精华,夜色也掩不去她的珠光宝气, “这里的风比港府要硬,他竟然能习惯。我到现在都觉得他是个温软的孩子,需要家族庇佑, 他倒好,来这里吹风。”   “他比我适应的好, 现在能吃辣了, 一吃辣耳朵就红,越吃越红,上瘾了。”   “说实话, 他要结婚我比任何人都开心, 我查过殷天的档案, 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我们的祖上有英国最出色的女警, 我不可能不赞同, 我不舒服的是,她在拓展他的极限。”   “他不是小孩,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faith auntie摇头,“他不知道,他在工作上睥睨傲物,他在生活里卑躬屈膝,这是米卓带给他的伤害,米卓撕裂出了两个他,他自己意识不到,我希望有一个女人在生活中给予他尊重,不能因为他的退让和温柔,就变本加厉地攻城掠地。”   “你要跟殷天聊这个,在凌晨两点半?”   “既然我不休息,她不休息,那凌晨2点,3点,5点有什么所谓?”   阿成笑笑,“那我只能希望,这场谈话可以happy ending。”   “Same as me!”   文华东方酒店在淮江最富贵的购物地界。   它是百年的港府家族酒店,Faith untie走得是黑卡通道。   凌晨3点28分。   大堂门口,随着门迎缓缓拉开车门,副总和经理揣着热情与恭顺,领着酒店人员齐齐鞠躬。   Faith秉承着米氏家族的谦逊模样,谈笑风生。   那种骨子里流泻而出的清贵之气如一团温玉。   在雅致与曼妙的屋饰下自有一股绒绣的芳华。   Faith怕殷天劳累。   在芙蓉阁落单了两份经典鸡蓉烩鱼肚,一份煎酿三宝和一份鱼肉烧卖。   餐点刚送到,殷天就来了。   她跟着餐车,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向屋里张望。   Faith auntie“噗嗤”笑了,随即用笑容掩住惊奇。   米和可从没说过,她的眼里的神韵那么像蔡榕榕。   “我听说你们工作劳累,就专门叫了一些吃食,一起品尝。我不太能吃辣,又是个老年人,都很清淡,委屈你喽。”   殷天临出发前,专门去宿舍洗了个澡,挨个闻女寝的沐浴露,都不满意。   最后矮子里挑高个,选了蔷薇花香。   她落落大方,把白萝卜羽绒脱下。   两人握了握手。   套房雍容大度,在27层,餐厅多以欧洲古典花卉和帝政风格的银器所布置。   黑绒帘金丝钩配落地窗,天气还算明朗,满目可见星辰。   副总将所有的餐食摆放整齐后,谦逊微笑,“Have a good night!”   浓厚的英腔,他们都来自于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有着直接输送进全球五星加酒店的学术特权。   Faith 摇着气泡水,慢条斯理地看着天空,“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们家族迎娶过一位英国女探员Jefferson Williams,她的父亲有荷兰血统,所以黑皮书上方的ZWARBOEK是荷兰语,她是家族的领路人,如果没有她,日军侵港的战役,我们不会存活下来,所以家族对警察的敬仰是骨子里所涵盖的。快坐下,尝尝味道,鱼肚是我的最爱,也是米和的最爱。”   殷天顺从地落座,难得乖巧。   她无害地微笑,像头温婉的绵羊。   “你不用这么拘谨,我们很清楚你的为人,你是个‘疯丫头’,”Faith狡黠一笑,“正式自我介绍,米和叫我Faith auntie,他母亲离世的早,都是我在照看他的成长,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我是代表家族来跟你做谈判的。”   殷天刚喝完一口汤,差点呛着。   脑子里猝然浮现起家族纷争盎然的TVB剧集。   “其实谈判这两个字不准确,你也不用觉得有压力,我们认可你,但显然觉得,你没有认可阿和,或者说你关注的焦点在你自己身上,容易轻视和忽略了他。”   殷天索性放下勺子。   她明白了,这一桌美食就是个热情地摆设,静默了片刻,她抬头直视auntie,“我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这个家族里最乖顺的孩子,尤其在他父母出事后,患得患失,渴望温暖,这种心理让他在两|性|关系的主权中几乎百不一存,输人输势,更何况,那个人是你,你对于他来说,一直是很特别的存在。”   Faith auntie斯文地嚼着鱼肚,缓缓咽下,“我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妇女能顶半边天,在这个家族里,同样也奉行着这个原则,女性是独一无二的优秀个体,我是,我很优秀,他外婆是,他母亲是,你根本想象不到他母亲是多么璀璨的一个女人,当然,你也是。”   “您觉得我剥夺了他什么?”   “你觉得你剥夺了他什么?”   殷天绞尽脑汁,“剥夺”,何来剥夺。   她无非是让他换份工作,那还不是因为他肚子上的血窟窿,连带着肠子都烂了。   “你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告诉我了。目前的结果,两个原因导致,第一,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第二,他太在乎你了,不愿意忤逆,我从港岛过来,就是来告诉你,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Faith auntie催促着她吃饭,出神地看着鱼肉烧卖。   她出面来当说客,不能输。   Faith auntie理了理思路。   娓娓道来。   黑皮书的第一任作者。   米睿清,进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学医,1872年博生毕业返港,供职伦敦会医院。   第二任作者。   米时督,他紧跟父亲脚步入学爱丁堡,攻读临床医学,不止喜好理论,还热衷攻克法医难题。   第三任作者。   米汝鑫,毕业于伦敦大学神经科学,博士毕业后返港,在宝云道英军医院供职。   第四任作者。   米隋,耶鲁大学犯罪心理学,辅修第二专业,临床心理学。   第五位作者。   米嵘靳,帝都医科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55年由校方派往德国维尔兹堡大学专攻法医学。   1960年受香港司法行政部委托,回港在都爹利街道筹建香港法医学研究所,并出任皇后大道警署首席法医。   第六位作者。   米卓,研究暴力犯罪的神经心理学及人类基因遗传学。   这是一个家族对磅礴医学体系的传承。   他们坚韧、果敢、服务及忠诚于医和。   2000年至2008年,米和已经习惯于父亲的缺失。   他在港岛的教会中学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也集中学习了宪法和刑法。   他深夜入梦都在竭力背诵,嘴巴喃喃。   Faith几次路过房门都听见窃窃私语,他在用一种嫁接之术来阐述自己对父亲的依赖与守护。   法律条文倒背如流后,他又唯恐父亲在内地,或在英国,或美国落网。   他将各国法律书籍藏匿于天花板吊顶内,深夜秉烛而读,每页纸都被翻得蜡黄而薄脆。   2009年,顶着叔爷爷米隋,姨奶奶张疏颖的耶鲁光环,和那密密麻麻三页纸的米隋推荐信。   20岁的米和在耶鲁大学享受到了宾至如归的待遇。   入学第一日。   他就熊心豹子胆地约见了法学院学生管理中心负责人艾莉森莫尔丁。   他要转专业。   从医学横跳法学。   一场90分钟的一对三重重面试,两轮考核。   秘书上报耶鲁副校长,最终敲定他入学法学院的资格证书。   这是对米氏祖上规矩的逾越,是大不敬!   垮破了传统。   米和没有隐瞒,当下就跟米隋交了底。   千里之外的长辈出于对他成长轨迹的理解与心疼,便刻意隐瞒了这一消息。   大学期间,他动用一切手段寻找父亲。   他是地下金属乐队的一员,是极限运动的狂热者。   常在深夜看戏剧,泪流满面地看莎乐美带着爱意亲吻着约翰的头颅。   米和有时候分不清舞台和现实。   朦朦胧胧间,约翰的头颅就变成了蔡榕榕的脑袋,妩媚的莎乐美成了俊朗的米卓。   他裹紧风衣在风雪中长久地驻足。   一时不知家在哪里   米和走过米隋在他童年时讲述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餐厅酒馆。   他甚至通过温贝里教授的儿子看到了当年米隋迎娶张疏颖的那辆老哈雷。   学院里的人说,米隋和米和截然不同。   当年的米隋是个狂放的学术疯子,而米和情感疏离封闭,却又温煦待人,像个出世的隐士。   从凌晨3点半讲到5点。   Faith auntie口干舌燥,淮江的泠冽让她喉咙和皮肤都是紧绷的。   “殷天,道德经里有一句话,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说得就像他。成为一名律师,在他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予以援助,我们先不评论道德的对错,他承受了太多家族对他的胁迫,如今终于得到了认可,你的一句话让他放弃他的前半生,合理吗?米卓是我们家的怪物,我们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只有阿和,依旧笨拙地希望可以拯救他。”   殷天听得唏嘘,又燥热。   她没哭,面前的鱼肚汤已经见底,她有几次情绪到了瓶颈,根本无法坐立,只能站着,压住惊涛骇浪。   黑皮书一直都在她手里,她知道厚重。   却不知那是几代人跨海翻山的血泪所凝结。   “对不起,在没经过家族认可的情况下,冒昧地收了黑皮书,我不知道它背后的意义这么重大。还有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去阻拦他的事业,我……”殷天鼻头红酸,抬了抬眉,抻了抻眼,“我只是不想让他受伤,特别是不想让他因协助罪恶而被良善的一方所伤害,他无论在法庭上多么巧舌如簧,他在我这里都很干净!”   “我是一个警察,我见识过太多罪恶,这个世界是灰的,我只有在看他的时候,觉得那是白!那是真!那是美好!不是只有他心疼我,我也心疼他,我不想让这种干净蒙尘!”   殷天眼泪流下来,高昂地说完才猛地顿觉失礼,立刻有些手足无措。   愣愣地抓着裤子两边,埋怨自己没收住,情绪使大了。   Faith auntie则轻缓地笑了,由衷敞开怀抱,“come on,come here!Come!”   殷天觉得丢人,抹着眼泪,不情不愿地蹭到她怀里。   “米家所有的婚礼都是在港府半岛酒店举办的,你们在淮江办完,我们就会开始筹备,我希望,我们能愉快地相处,我把照顾他的任务交到了你手上,我知道你战斗力很厉害,不会让他受到伤害,误会解除,Happy ending。”   Faith 将殷天慢慢推开,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肆意地长发。   笑得雍容闲雅,“欢迎,我们有个性的第七代米太太。”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我的爱恰如海啸   Faith auntie给殷天带了诸多港府的手信。   有一份极其显眼:干鲍、干鱼肚, 干海参和干瑶柱。   这是港府的海货老牌,拿它们煲汤最好。   米和从小被滋养到大,Faith迫不及待与她分享着爱不忍释的成长味道。   殷天临走前, 她把老祖宗Jefferson Williams的项链给她带上。   这是维多利亚时期莱茵石珍珠古董项链, 枝叶和蝴蝶纹, 仙姿婀娜,这是Jefferson出生入死, 千里缉凶时所佩戴, 都是警察的身份,或许心意相通。   老祖宗的物件必要时能广厦成荫, 庇佑佩戴者。   这是米家在跳丸日月中所坚信的。   告别Faith auntie, 殷天先回了趟家。   没人,里外都黑魆魆。   她把食材放进冰箱, 把其他手信放在餐桌上。   莱茵石的项链她贴身佩戴,初碰肌肤时凉如寒冰,像开刃的刀锋贴入皮下, 现在好多了。   可殷天鲜少佩戴饰品,她生硬地扭了扭脖颈, 总觉得不自在, 像哪吒,像闰土,箍个大金环。   到分局是清晨6点半。   彤云密布, 远处闷雷裹着电闪, 隐隐而来。   气象台发出了红色暴雨预警, 即便这样, “录口供”一直坚|挺在大门外。   今儿只有丈夫, 忙得热火朝天, 殷天一向支持他们事业,买了30个加肠灌饼,准备犒劳兄弟。   “好嘞,我啊记性好,知道谁加麻加辣,知道谁不吃葱和香菜,五层的警官们我最熟,做完了给您送上去。”   殷天喝着暖心暖胃的红枣豆浆时。   小晗和丽子那裹满泥浆的黑色公车也缓缓驶进院内。   丽子轴,死活不去医院。   非得先回来给刘秀锳报告,身残志坚,一瘸一拐地上楼梯。   小晗要背她,被严正拒绝了。   院里都是熟人,丽子怕丢面,也怕风言风语发酵,她无所谓,可小晗前景光明,她不想让他沾上莫名其妙的花边新闻。   殷天正好过来搭把手,把她架了上去。   丽子灰头土脸地在白板前绘制村里的平面图,她地理空间感极强,又会画画,几笔就将村落勾勒得唯妙唯俏,最后用红笔标注出夏谷坟包的位置。   一汇报完,在刘秀锳地催促下。   小晗陪丽子去了附近的卫生站。   郭锡枰让技术队备勤,时刻准备出发。   随即向邢局申请搜查令,要掘坟开棺。   7点30分,刘秉如握着张乙安给她买的南瓜拿铁,进入7号审讯室。   她一看是丁一远和刘秀锳,便索然无味地敲了敲椅面,“我要殷警官。”   这简直是赤条条的嫌弃,丁一远无声地控诉着,把正吃灌饼地殷天给踹进了审讯室。   殷天的嘴都塞变形了,艰难地咀嚼着,刘秀锳忙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她。   “夏谷。”   “对,夏谷,”刘秉如寂如死水,“那个保安,你们找到他了。”   “找到了,”殷天含糊开口,“一坟堆。”   “穷乡僻壤对死亡没有敬畏,人死了就扔地里一埋,像对畜生一样,谁都不知道。”   刘秀锳起身将冻疮膏放在椅面上,“阿春在1999年年龄还小,拐走闫朔的是阿春的母亲阿晨。夏谷作为保安,上岗喝酒,醉醺醺放走三人,甚至更有可能,闫朔当时在挣扎,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没发生,对不对?”   “八九不离十。”   刘秉如拧开药膏,感激一笑,轻轻涂抹着烂疮。   “你怎么确定的是他?”   “眼睛啊,一个人想要隐瞒,肢体就会刻意装得松弛自然,但眼睛不会。”   “你问他话的时候,他躲闪了。”   “不,”刘秉如直勾勾地盯着殷天,声音慢悠且轻盈,“比那个更恶劣,他撒谎了。”   刘秀锳悚然一震,当即明白,“你是说你在第一时间扑了八个门,他怕把事情闹大,没有说真话。”   “对啊,对啊。”刘秉如怜爱地看着自己老朽可怖的双手,“如果说了,我的朔朔有可能找回来的,他跟孙小海一样大。我个子不矮,他爸爸也高,这样看下来,说不定比孙小海还高半个头。我特别得意他画画有天赋,说不定会学建筑设计,或是当个艺术家,我知道那烧钱,可我们家出得起,我会支持他一切的选择,那么我此时此刻不会在这,最操心的事儿,应该是他的谈婚论嫁吧。”   刘秉如这辈子。   都不会忘记东茂市场外,夏谷在狂风骤雨中的狼狈模样。   银河倒泻,天地蒙昧中。   她浑身湿透,他也浑身湿透。   劈头盖脸地雨柱掩去了他的酒气。   把他给冲醒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推手之一。   她以为这国字脸的男人被她的疯癫模样吓傻了,结结巴巴地摆手,“我没看到,女士,我真没看到,我一直在岗亭里,没看见穿蓝裤子的小男孩。”   他没看见,他就是没看见。   当孩子丢失的广播出现,他全身僵麻,开始给自己强化无辜的成分。   夏谷本来就烂醉,眼睛像个万花筒,相同的物件都能瞧出百般姿样。   他看见那男孩的重影,他被一个女孩拉拽着,额头红糊糊,看不清楚,朦胧地像绽放的梅花。   三朵,对,大约有三朵,哪有男孩头上画梅花,女气得很。   但可真好看,显得男孩肤白,像个年画娃娃。   女孩后面跟着一穿雨衣的女人,长得和善,眼睛却贼溜溜。   她的脸盘被遮了大半,粗鲁地将男孩额头的梅花摘掉。   呦,花朵成了泼墨的山水,走进一看,夏谷才认出来。   那是血呦!   阿晨盯着夏谷,夏谷流着口水,顶着两坨高原红,傻兮兮地瞪着男孩。   一个不遮掩,一个不叫停。   目送三人走远,他又乐不可支地嘬了两口老白干。   仗着酒劲儿骂咧了两句,“只会生不会养,小脸蛋儿破了相,咋娶媳妇,白瞎!”   当广播和寻呼机同时发出警报时,夏谷才如梦初醒。   他“啊啊”叫唤了半天,指着三人离去的方向。   他胆子怂啊,刘秉如抓着他保安服的时候,他腿肚子都哆嗦。   之后她又来找过他两次,夏谷斩钉截铁,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殷警官,闫栋在失去儿子后很低沉,他的领导以他心理状态不佳为由,将他调离了机长的岗位,我不想打扰他,就自己找了侦探社,我锁定了夏谷,可还不到时候,等我下定决心要复仇时,他不见了。”   “他搬家了。”   “对,找了好久好久啊,终于以城里游客的身份进了那个村,那里的瓜果真新鲜,那天还有人办婚礼,鞭炮噼里啪啦好热闹,”刘秉如两眼兀的粲然,情绪激越起来,“你猜我看见了谁!”   刘秀锳和殷天打着眼神。   刘秉如扬起了由衷地欢悦,甚是开怀,连皱纹都在笑,“我推开那个屋子,你猜我看到了谁!”   刘秀锳蹙眉,“闫栋?”   刘秉如霍然拍桌,“对!我看到了他,我丈夫!他竟然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你能想象吗?这就是神明的伟大,这就是神仙,是菩萨!是老天看不过眼给了我们心灵的默契!是我的朔朔在召唤他的父亲和母亲!”   “我看到我丈夫泪流满面地站在那个畜生身边,那畜生烂醉如泥,嘴里说着女人的手,女人的脚是最美的八爪鱼,吸在了他的心坎上。闫栋看到我的时候惊呆了,我却兴奋得全身哆嗦,这是老天给我们复仇的时机,这时机终于到了!”   刘秉如此时的脸光耀而美艳。   升起了一种浮想联翩的痴迷。   可渐渐,这种充溢的愉悦变淡了。   她的脸缓缓僵硬起来,变得煞气沉沉,“可他不敢,他不敢动手,他就这么看着,甚至阻拦我,失望透顶,真是失望透顶。”   女人回了娘家,夏谷便有了喝大酒的畅快劲儿。   他喝得神魂颠倒,一会在云端驾马,一会在海中擒鳖。   他浑然不知一对夫妻正要对他磨刀霍霍。   屋外的鞭炮像一个个小炸弹,满地旋。   笑闹和吵闹掀到了天上。   刘秉如也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从眼角跳出来。   这模样吓坏了闫栋,他的良善终于激发出来。   刘秉如上前,他拦。   再上前,再拦。   “秉如,收手吧,好不好?”他抓着她的的手,轻抚掌心的纹路,“朔朔回不来了,他真的回不来了,你要让他看着你这双手全是血吗!他最喜欢你抱着,那时候他那么小,脑袋跟我巴掌那么大,我不知道怎么抱他,我怕把他碰坏了。”   刘秉如潸然泪下。   闫栋契而不舍,“可我看着你抱他,觉得幸福啊,以前我觉得开飞机最开心,蓝天白云最好看,你是蓝天,朔朔是白云,你们比蓝天白云更好看。”   “朔朔,我的朔朔!”刘秉如嚎啕。   “我们再要一个,再要一个孩子,然后像爱朔朔一样爱着他。”   哭声戛然而止。   刘秉如的怒火从胸膛一寸寸积压,最后炸出来,炸得房梁都是焦土。   “你要做什么,你要我忘了他!”   “对!忘了他。”   “你是他的父亲!你要忘了你的儿子吗!”   “你得走下去啊,你得活啊!”   刘秉如凄怆地看着大花床褥,那种妖艳地色彩刺痛了她的眼睛,“我……走不下去了,闫栋,我如果不杀了他们,我活不下去!你想看着我死吗?朔朔死了,你还想我死吗!”   闫栋膝盖酸软,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指控和伤害。   连连摇头。   “那你为什么拦着呢,你拦着,不就是想逼死我吗?他有多冷!你不在现场你永远感受不到,那样的暴雨,我都受不住,五脏六腑都冻透了,那样的疼痛,我也受不住,他的直肠都是烂的!”   刘秉如冲向夏谷。   闫栋死死地抱着她的腿,整个身子都在耸动,他一步步看着妻子步入深渊,却无能为力。   审讯室里。   刘秉如的泪静默地滑落。   “我一个人走在失去他的黑暗里,道德和善良成了我的对立面,我父亲早逝,我的母亲曾说我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殷警官你懂吗,我小时候觉得善良是一种天大的最高贵的品质和评价,我也要成为善良的人,曾经那么多年,我也自认为我做到了!”   “结果是什么?我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去对抗罪恶,我只是一个脆弱的母亲,我怎么去抗争一条完善的黑色产业链,我没有公权力的扶持,我就是一个平民!一个母亲,我能做什么!”   “走到今天,我太厉害了!当年孙耀明没走完的路我帮他走完了,没查出来的事我查出来了,我不厉害吗!”刘秉如涕泗横流,手指一字一顿持重地戳着椅面,“永远不要去低估一个母亲的力量!”   刘秀锳撇头。   用拇指刮去眼泪。   刘秉如斩钉截铁,目色坚韧,“我没有错,我守住了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即便我用最穷凶极恶的方式,殷警官,每一个个体爱人的方式不同,我的是海啸,我用海啸一样的爱爱着朔朔,我很抱歉冲毁了庄田,冲毁的堤坝,让你们这么辛苦。”   刘秉如看着两人,背脊一弯。   深深鞠躬。   “是我杀了他,在他酗酒不醒的时候,用针管向他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注射了浓度比为0.4的纯酒精,闫栋阻拦了我,可我没有听,我希望你们转告法院,我们作案有主次,是母亲杀了人,不是父亲。”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背叛   小小一间庙, 四方角落各凝一盏酥油灯。   火苗颤颤巍巍,在乌黑中成不了气候,无法形成明亮的绒光。   观音大士抱着童子立于莲花座, 面容朦朦忪忪瞧不清。   但自有股居高临下的威厉压服着凡人的天灵盖, 一路直通到脚底, 迫使凡人的身子畏缩起来,左手搭右肩, 右手搭左肩, 束|缚得渺小再渺小。   10平方面的狭小庙堂,伸手不见五指。   方小萍端坐在木椅上, 一霎那恍若回到了圣玛利大教堂的忏悔室, 与神明沟通着鸡毛蒜皮的罪恶意识。   殷天揣着手进来,猝然遁入黑暗。   她双眼无法适应, 什么都看不见,右腿在门槛上滑稽地抬着,不敢落下。   “殷警官真会选地方, ”黝黑中,方小萍朗朗开口, “经常开车路过都没发现, 这里有个这么小的庙堂,供的,竟然是送子观音。”   殷天顺应了暗度, 踟蹰而入。   一摁打火机, 她半张脸在火光中摇曳生姿。   摸起一支香, 点了, 香头“噗噗”冒火, 像只蜡烛。   挥手扇灭, 她恭谨地插|入香炉。   方小萍很松弛,她在此处生发了很多奇思妙想。   这思维让她感性起来,“我结婚很多年都没孩子,我婆婆压着我去了威山的求子观音堂,回来之后就有了。这个主持,那个道长,都说我肚里的是位童子,出生后身体不好,果不其然,3天一小病,5天一大病,容易惊厥,他看我的时候常常盯着我身后,让我不止一次产生错觉,我的魂魄不在我体里,而是跟在身后。我按着规矩,让他远离寺庙,等他年纪稍大,又按着规矩将他带回求子观音堂,由道长做法送掉那个童子。”   “可笑吧,一个留学海外多年的心理学博士后,要被家庭和生育的价值所定位。”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被明码标价的。”殷天的声音很冷。   这小庙走穿堂风,不保暖。   冻得人恍惚,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安落。   “为什么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   殷天一时不知怎么措辞,她想了一路,思绪依旧木讷,“坚持了20年的事儿,迫切希望得到一个结果,也一直在假设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它,然后……”   殷天顿住了,绞尽脑汁地寻找表述方式。   方小萍起身,她几乎看不见殷天,只能确定她声源的位置,方小萍走到观音面前,摩挲着它的脚面,厚厚一层浮灰,掸了掸,“然后什么?”   “然后,一个变数让我终止了自己的坚持。”   “您跟上次来治疗室的状态截然不同。不坚定了,踌躇了,你当时几乎是单刀直入地威逼我,态度明确,目标清晰,可现在,你像一个人。”   “谁?”   “哈姆雷特。你像哈姆雷特的复仇,很延宕。”   殷天笑了,“张美霖夸你,高烨称赞你,你真有两把刷子,我现在就是哈姆雷特。”   “那么,是善良阻止了你,成了那个变数。”   “男人,男人是变数。”   “他阻挡了你去解决纷争的意愿。”   “我也成全了这种意愿,所以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梦里有什么?”   “你尝过血的味道吗?”   “小时候流鼻血,从鼻腔进了喉咙,算是尝过,铁锈一样腥。”   “看过奶牛挤|奶吗,冲力很大,一下下呲进桶里,起一层白沫。”   “看过。”   “我那时候,亲人胸膛的血就像奶牛,不用按压揉|搓,就喷了我一脸,灌进食道里。我在梦里看到自己满嘴是血,指着我嚎叫,一遍遍控诉我把她给忘了。”   “那你有没有忘?”   “他们都希望我忘掉,好像遗忘就是新生的第一个步骤。可我这段时间,看到一个女人,她没有选择遗忘,拒绝了新生。”殷天仰头,竭力想看清观音的面容,“我好敬佩她,她怀里也有个孩子,就像这个观音大士,不骄不躁,稳扎稳打,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她还在周旋,在不懈,她身上,几乎有一种神性。”   “你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偏执,仇恨,打死不放弃。”   “那现在呢,什么样子。”   “变好了吧。”   “什么叫变好了?”   “懂得顺应社会了,懂得掩藏,懂得看见真,看见善,看见美。”   “那是什么促使你变好了?是成长体系的完善,还是那个男人带给你了不一样的体验。”   “都有。”   “对于自我的背叛行为,你满意或是不满意,想还是不想。”   殷天沉默良久,轻轻一叹,“你问倒我了。”   “怎么会,你的答案那么明确。你接受了他的插手,行为彰显著人心最深处的真实。在这个人不是具象的时候,它是飘渺的意识,你能感受到,但你抓不住,它无法成为一个个体跟你对话。”   “一旦这种意识投射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占比又很重要,它就会生成一种力量,让你无法抗拒,这也是你的心之所向。如果你斩钉截铁的拒绝,在当下就选择了不背叛自己,你会做出相应的决断和行为。所以没必要纠结,人终究是向前走的。”   殷天从庙堂出来后神清气爽。   暂且不管内心乱麻一样的线球是否梳理清晰。   她就是想听方小萍的后半段话。   想让一个旁观者把那铆钉敲得更扎实。   尚且不管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一个成熟的自己背叛了青涩的自己,这是常有的事,她需要这么认定,不然那梦魇的血盆大口会一直如影随形。   她精神一好,工作就热情,跟打鸡血似的,大有呼风唤雨的势头。   郭锡枰追逐到一些线索,她硬要奋勇跟随,把康子轰下了车。   孙苏祺让她照顾好郭大爷。   她捣头如捣蒜,跟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亢奋,手舞足蹈。   “有事没事事务所”在南城坟圈子旁的一个回迁小区里。   三教九流庞杂,有点现代“鬼市”的劲头。   地下半层七扭八拐,经过一火烛店,一寿衣店,一八卦店,一关二爷批发店。   两人终于摸到了杂货满满的玻璃门。   敲了两次。   一缺门牙的老头带着福尔摩斯的猎鹿帽,叼着棕色大烟斗,探出脑袋,“有预约没预约!”   郭锡枰和殷天异口同声。   一个答“没有”,一个答“有”,丝毫没默契,说完就相互瞪眼。   也不知老头听清了没,他“吱嘎吱嘎”摆弄着门。   可门不听话,老旧又执拗,那白蒙蒙的玻璃片摇摇欲坠,跟老头的门牙一样。   狭小的空间内。   A4纸呈山峦般高耸,直|逼天花板。   一张破桌子,里侧是个漆皮全无的老板椅,像拔了毛的鸵鸟。   外侧是两个藤椅,手柄处都包浆了,发黏。   这根本不是屋子里放资料。   而是资料堆里刨出了一个坑,两人根本没法下脚,踮着扭着,蹭到座位上。   “是你找到了夏谷?”   老头呲牙笑,洋洋得意,晃了晃脑袋上的猎鹿帽,“我是阿福的传人,他能找到的人,我都能找到。”   那半颗门牙太扎眼,切面是锯齿形。   殷天刻意移开视线,可只消片刻,注意力又回到那,她太好奇是怎么摔,才能勾勒出这奇异的形状。   “刑警队长,你们是龙,面上走,我们是虫,面下走。龙有龙的法子,虫有虫的门道!上不了台面,可是能拿到结果啊。对家长来说,拿到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对不!”   老头手哆嗦,捏着一团茶叶,抖一路。   扔进茶壶时已寥寥无几。   他来回三四趟。   把落在桌面的茶叶捡起来,放嘴里嚼,越嚼越香。   他听着郭锡枰的来意,不时摇头,拒绝做“出卖”客户的小人。   “我儿子就是个混蛋,我老婆跟别人跑了,我无牵无挂,觉得亲情爱情就是狗屁!他当时来找我,我图的是他有钱。查了3年,我觉得钱没意思了,因为他打动我了。”   烧水壶“咕噜咕噜”。   老头说话抑扬顿挫,竟听出了几分信服感。   “又查了三年,我就不收一个铜板子儿了,甚至觉得这是个公益,此后再三年,彻底折服喽!我,是个虫,人生完蛋了,但我这虫,担着拯救他人人生的大任啊,警察队长,我找到我活着的意义了!”   老头洗茶,冲茶,倒茶。   殷天正好渴了,一仰而尽,一入喉,瞠目着脱口而出,“金瓜贡茶!你还真是没少挣!”   老头哈哈大笑,“您是道上的人,通透。”   郭锡枰好奇地呷一嘴,他喝不出个所以然,撇嘴,“刘秉如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等会等会,谁?”   “刘秉如。”   “刘秉如?”   “不是你把夏谷的信息告诉她的吗?”   “她不是我雇主,她丈夫闫栋才是,他在儿子出事的第二年,2000年8月8日雇的我。”   “那正好,”殷天指关节扣了扣桌,感谢老头的二次斟茶,“说说闫栋吧,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淮扬分局的审讯已经成了僵局。   他们只能在旁支中摸索线索。   自承认杀死保安后,刘秉如进入了隔岸观火的模式。   不再松口议论或是闲谈,即便开口,也只是提供可有可无的信息,鬼打墙一般带着警员在原地遛弯。   2009年成了个死穴。   无论是按着当年拐卖的事件顺序,还是跳脱出时间概念,逮一个杀一个,他们都无法定位出2009年死者的蛛丝马迹。   刘秉如的冻疮烂了,愈合,再烂,再愈合,形成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地闭环。   刘秀锳和丁一远知道她在拖延时间,这一举动说明着闫栋势必在暗处实施着犯罪活动。   丁一远抓着闫栋不放,他审讯的气质跟旁人不一样,绵里藏针,是套话的高手。   刘秉如徜徉人事总监多年,亦是太极行家。   你来我往,无为至上,竟打了个平手。   这便令结果遥遥无期。   连预审之王的老罗也束手无策,“我咋觉得这问话跟跑马一样,她在遛我。”   刘秉如怡然自得地哼着摇篮曲,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她笑了,嘴越咧越大,双眼越眯越幽微,鼻子越耸越长,像个荒村里的鹰钩老妇,“嘎嘎嘎嘎”地乐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我要在阳光普照中认罪   “有事没事事务所”的老头面对着拿搜查令的郭锡枰、殷天、侯琢和康子时, 拍着大腿直嚷,“何必呢,何必呢!你得给人家活路吧!”   山海一样厚重的资料满天飞。   四人来之前相互通了气, 装腔作势地把事务所搅得风卷云涌。   老头一会摁着候琢拿起的资料, 一会扯着殷天手里的CD。   转悠得焦头烂额。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斗士。” 郭锡枰捻着数据单。   “明明预判了他们的行为, ”康子把底下的纸箱翻出来,呛出几个喷嚏, “知道被你查出来的人会有生命危险。”   殷天好整以暇地举了举录音笔, “还装一清二白!你自己说说,情形恶不恶劣, 你这得蹲大牢啊!”   老头把帽子一薅扔地上, 攥着烟斗怒视,“话不可以乱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我就一平头百姓,更没让他们杀人,怎么, 抓不到人拿我充数啊!”   四人一听,颇为遗憾。   将这遗憾换成了动力, 铆劲儿打扫。   如火如荼, 热气腾腾。   角落一母耗子带着四个小耗子被地动山摇惊得挪窝,灰溜溜往外蹿。   老头终于忍无可忍,“我说我说!要不怎么这家人这么戳我心窝子呢, 哎呀我说!你别翻我东西了!我有洁癖!”   殷天一听这话乐了, 看看脏污的老头, 又看看郭锡枰, “洁癖?郭大爷, 我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他在骂您。”   “诶诶诶咋还挑拨离间, 我什么都没所指。好了我的几位祖宗!”老头双手合十,躬身求饶,“刘秉如,刘秉如她厉害,她是个狠角色。她丈夫闫栋找的是我,她老婆,刘秉如,也找了家侦探所,找的是我对家,陈娘子!”   老头唉声叹气,窝进秃皮的老板椅上,“我跟她斗了几十年,就为了争第一。这夫妻俩就是故意的,合谋,为了找到真相逼着我俩较劲儿,您猜怎么着,还真如了他们的愿,我找一点,她找一点,这么一拼,不就齐全了嘛。”   “陈娘子?既然斗了几十年,知根知底吧。说说联系方式和地址吧。”   “咋找,大洋彼岸呢,她去找她女儿了,她女儿在英国康沃尔开了家古董店,她帮着过去打理了,不回来了。”老头垂下脑袋,最后的四个字满是落寞。   殷天机敏地抬眉,“你俩什么关系?”   “一个被窝里的呗,前夫前妻!那女儿不是我的,她后来嫁了一老外,她说我不自由,那大胡子黄毛能给她自由。”   老头一提伤心事,手抖得更厉害。   烟|丝抓了掉,掉了抓,更别提反复揉搓了,他一恼,索性将烟斗扔了。   “我俩之前合开侦探社,她有这个情节,她外婆是警察,牺牲了。大舅也是警察,也牺牲了。后来我俩理念不一样,就分道扬镳了。她太善良,见不得女人受苦,所以都是女性客户,我不行啊,我共情不来,我得挣钱,是白天吵完晚上吵,离吧,只能离了。”   老头摆好四个茶杯,摁下烧水壶,“你们知道夏谷把刘秉如肝脏踢破裂的事儿吗?”   殷天悚然一惊,迅速看向郭锡枰,康子和候琢也讶异。   老头把茶叶重重一放,“不知道?你们查的什么玩意儿,你们知道个啥!啥啥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夏谷酒劲上来,扯着刘秉如头发死劲儿踹,踢完就跑了,直接搬家,找一穷乡僻壤躲起来,估计也是吓着了。刘秉如没跟闫栋说实话,就说是过马路不小心,跟一三轮车撞了,对方是个单身母亲,她也不想追究了。这事之后,陈娘子豁出去了,我俩是前后脚找到夏谷藏匿的地方,之后的事儿你们也应该知道了。”   “陈娘子善归善,但脾气倔,不容易掉泪,我头次见她这么哭,她说她这辈子都没意识到人原来可以这么恶毒。那时候夏谷还在市区住着,刘秉如好脾气地一遍遍解释,就是想知道那条路有个分叉口,人贩子带着她儿子哪儿边走了,话还没说完,夏谷就知道刘秉如知道他之前撒谎了,先是一巴掌把她扇地上,骑|着打,一遍遍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就是没看见,你有本事你杀了我呀!’要不是陈娘子赶到,刘秉如内出血就死那儿了!”   老头猛地一拍桌,“这他妈就是社会的蛀虫!死不足惜!”   说完一愕,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坐着四个警察,立刻怂了,身子也蔫了,“我就……我就觉得,这人吧不能太邪太恶,不然天都得收拾他。”   闫栋面对瘦弱悲怆的妻子决定亲自找出凶手。   他聘请了老头,有人告诉他这老头能上天入地,果不其然,他找到了甄寿仙的破绽。而后,闫栋在柬埔寨通过黑色渠道,向一个神秘人高价购买了几种杀人方式。   那时候他不知道,刘秉如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寻找凶徒。   他们各自走访在目击者间,不厌其烦地问询和乞求,重视着所有的线索。   随着年月漫漫,导致闫朔失踪死亡的推手一个个浮出水面。   当刘秉茹和闫栋分别与他们沟通时,他们所呈现出的逃避,戏谑,狡辩,谎言,怒骂。   深深刺激、伤害了两人。   闫栋所期盼的道歉迟迟未到。   而刘秉茹在一次次争锋相对中彻底对人性失去了信心。   “2009年是谁?”   “我没有查出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可能是陈娘子查出来的,你们可以问她。”   “阿春之后还有没有人?”   “有,阿晨阿春母女俩都在一个人口贩卖组织里工作,他们是捕球手,专门网罗和制作孩子的名单,本来就是洗衣店,谁家什么情况有没有孩子,门清。按理说,闫朔会被统一送往其他地方,可却死了。我顺藤摸瓜,摸了两年才摸出来,有人出高价让阿晨动心了,第二天就倒手卖给了出高价的那个人,我就查到这,后面是真没线索了,陈娘子那边有没有结果,我不清楚。”   淮扬分局在此时终于知晓了闫栋处在暗线的目的。   他要亲自手刃那个出高价,导致儿子最终死亡的凶徒。   这是一对父母蛰伏20年的追凶之途。   陈娘子的号码成了空号。   联系驻外人员,几经周折去往康沃尔的古董店,根本是查无此人,查无此店。   老头听到这消息,满目凄楚,半天没说话。   嚅了嚅嘴,“我俩是彻底断了,她是大风筝,我没皮没脸用力拽,还是线断了。”   分局的审讯一轮轮。   无论怀柔还是威逼,都无济于事,甚至显得很滑稽。   高度奋战也无法拖拽时间的流溢。   用两三天的努力如何去抗争20年的准备与筹谋。   刘秉如的笑容越来越绚烂,越来越笃定。   她的雄心万丈点亮了整个分局,成了持重的真正的掌权者。   所有警员都成了提线木偶。   她才是耍弄红线,让偶人跳,让偶人坐,让偶人睡,让偶人愤怒的实际主人。   白日转黑夜。   黑夜转白日。   一弹指顷,斗转星移。   刘秉如在这一日起了个大早,显得很庄重,专门向看守人员要了根红头绳。   她将梳子沾水,一寸寸打理着枯草的干发。   黑发白发一混杂,远看是一种雪花状的花色,像老式电视机。   她把头发打理得很体面,箍在后脑。   用毛巾热敷着手上的脓疮,第一缕阳光像金子照耀在她的创口上。   红彤彤,金灿灿,黄融融,都是惠风和畅,温暖人心的色彩,好不是太腥臭,她会很喜欢。   刘秉如痴迷地瞧着,她生朔朔的时候,也是第一缕阳光照进产房。   旁映白日光,飘渺轻霞容。   医生握着他稚嫩白皙的小脚丫,大头朝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让他哭嚷出来。   温情蜜意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个小太阳,秋天的小太阳。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刘秉如躺在产床上泪流满面,听着他嚷出第一声哭喊。   这个白嫩嫩的小团子从未让她吃过苦头。   她几乎没有过多的孕吐反应,能吃能睡,能爬山,能下海。   像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地在缆车上看日落,她那时就觉得,相较与其他孕妇的疲累与辛苦,她的肚子里简直孕育着一个天使。   他心疼他的母亲。   刘秉如甚至觉得,这是世上最疼她的人,是个最最温柔的孩子。   当闫朔无知无觉地嵌在芳芳木材厂的烂泥中,她又看到了第一缕阳光。   太阳半死不活地升起来,她痴傻地望着,已经哭不出来。   浮云翳日光。   悲风动地起。   从那一刻开始,太阳熄灭了。   刘秉如站在铁栏后,处之绰然地等候着。   殷天一听刘秉如有事情要交代,忙拽着刘秀锳赶来。   “殷警官,我想要一支口红。”   殷天掏兜,“我只有唇釉,你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的,倒是我,我脏得狠,死刑前一定还你一支,你皮肤白,又老是板着脸,有一种红叫牛血红,你抹上一定很好看。”   刘秉如细致地擦拭,随着豆沙红一点点上色,她的面容流动起来。   抿了抿双唇,她对这触感有些陌生。   将唇釉捏在手里,刘秉如走向房间窗口落下的阳光里。   那一瞬间,光晕遮掩了她的老态苍颜,回馈出了曾经风华正茂的灵秀姿态,她努力地把背挺起来。   “殷警官,刘警官,我认罪。”   刘秉如粲然一笑,朱唇皓齿,“2009年3月,我潜入惠爱医院,利用她身上原本安置好的静脉注射管,注入了260毫升的空气,杀死了一个老太太,叫罗春华,68岁。对于她的死亡,医院定性为心肌梗塞。”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他吊在房梁上, 像日本的晴天娃娃   窗外风雨晦瞑,寒风顺着窗缝往里旋,冻屁股。   闫朔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 搓了搓腚, 他腿麻了, 早知道就不贪吃了,他看那鸡腿油光锃亮, 金灿灿的, 被勾出了好多小馋虫。   他抱着肚子唉声叹气,嘴唇发绀发白, 已经进进出出卫生间三次了。   闫朔双手合十, 乞求着肠胃别再咕嘟,“肚子肚子, 我不跟陈胖胖吵了,我把橡皮送给他,再也不去假山上玩奥特曼变身了, 你不要疼了好不好。”   老天许是听见了,约莫半分钟后, 疼痛就轻了。   闫朔喜上眉梢, 哆哆嗦嗦撑着两条腿,提着裤子往外蹭,他腿肚子麻得像生了根。   洗了手。   甩一甩。   卫生间门外, 有个头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眼睛灼红, 坐在门口哭得伤心欲绝。   闫朔本来没理会, 可那细软的哭声针扎一样追着他, 刺得整个头皮酥酥疼。   小花老师说过, 小朋友之间要助人为乐, 这样才能在学期末拿到助人之星。   闫朔揉了揉腿,小跑回来,有些腼腆地拍了拍阿春,“小姐姐,你怎么了?”   阿春哭得打嗝,充耳不闻。   闫朔推了推她,“你怎么了?哭得这么大声。”   阿春这才看见他,瘪着嘴,“我找不到妈妈,又不认识路,这里好多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闫朔摆了摆小手,“这里不吓人,我经常到这里玩,你不要哭,我这里有泡泡糖,红色和黄色的,红色是西瓜,黄色是菠萝,我给你一个,你不要哭了,我妈妈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阿春挂着鼻涕仰头看他,“我不要泡泡糖,我要妈妈,你陪我去找妈妈好不好?”   闫朔看着她,觉得她比班里最漂亮的秀秀哭得还好看,让人拒绝不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泡泡糖递给阿春,“你在哪里跟你妈妈走丢的,你妈妈可能还在那儿,你把泡泡糖吃了,我就陪你去找,它很甜很香,吃完就不能哭了。”   阿春三下五除二扒开糖纸,放嘴里嚼。   西瓜香精味冲鼻,嚼软了她吹出个大泡泡。   闫朔惊呆了,看着那泡泡无限延伸,比小姐姐的脸盘都充盈。   他钦佩地跳起来,“你好厉害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我每次都吹不起来,他们都笑话我。”   “找到我妈妈,我就教你,一定让你吹得跟脸盆一样大,跟月亮一样大,羡慕死他们。”   闫朔忙不迭点头,阿春牵着他绕过3层的监控,向2层走去。   他不是个迟钝的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疑,开始警惕。   是阿春不哭了?是她越走越快,脚下生风?还是她开始蛮力的拖拽,丧失了耐心?   闫朔的胳膊被扯疼了。   他竭力往回拢,“小姐姐,我要回去找寿仙阿姨了,她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   无人的楼梯间,阿春的脸霍然变了,从娇花的柔弱兀的狰狞起来。   下巴尖了,眼睛拉长,红宝石一样填着觊觎的光芒,两腮炸出红毛,成了只摆尾的女狐狸。   闫朔吓傻了,豁命扭着身子挣脱,将阿春一把推开,三步并两步往下跑。   “朔朔!你不要我了吗?你答应我找妈妈的,小花老师没有教过你,小朋友要说到做到,才能有诚实的小红花。”   闫朔猝然扭头,花狐狸不见了。   阿春扭捏又伤心地立在台阶上,一汩汩眼泪是一汪汪清泉,“哗啦啦”地流泻下来。   闫朔揉了揉眼睛,没有花狐狸,可他还是忧心。   一害怕他就说不出来话,哼哼唧唧地找着门。   阿春的花裙子随着她的婀娜摆荡起来。   她声音好听,阴魂不散地紧紧追随,“朔朔,我的朔朔,你跑什么呀。”   闫朔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拉开楼梯间的门,这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他跌跌撞撞冲进电梯间,才知道这是车库,是地下1层。   电梯正要闭合。   他铆足力气跑向它。   梯厢已经满员。   挤在最外面的是个和蔼的老妇,60多岁很矍铄,看到闫朔显然一愣,“小朋友你家长呢,你怎么一个人呀?”   阿春气喘嘘嘘的闯进电梯间,“朔朔,你跑那么快干吗呀?妈妈叫我们等等她,你又不乖,她在跟爸爸商量谁去开家长会,你等等。”   闫朔挥舞着小手,抓住了老妇,摇头哼唧着。   他真讨厌自己一紧张就说不出话的毛病,陈胖胖说得对,他就是懦弱的小姑娘。   老妇一边摁着电梯门一边躬身安抚,“看,你姐姐来找你了,站在这里很危险,这门会夹人的,把手夹伤了很疼,不要跟姐姐闹变扭,你是小男子汉,对不对?”   妇人慈眉善目地顺势把他向外推,闫朔鼻头红红,抗争不了这气力。   他好委屈,嚅嗫着,“她不是……她不是……”   最终,电梯门闭合,缓缓上移。   他呆傻地看着数字从B1层变幻到1层,充满了惘然。   阿春轻轻箍住他肩头,“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不听话的小朋友是拿不到小红花的。”   她掏出小灵通狠然砸向闫朔的额头。   一阵金光涌现,他双目迷瞪起来,跌坐在地上。   红狐狸又回来了,拿尖锐的指甲滑着他的脸蛋儿,嘴里溢满了口水。嘻嘻一笑,口水就淋淋淌淌浇他一身,她还在吹泡泡,“啪唧,啪唧”一个比一个大,西瓜味的。   “妈妈……”这是闫朔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呼唤。   电梯里老妇人的行踪,刘秉如找了很多年。   终于在白霜漫漫的一个冬晨,她在街心花园的健身器材边堵到了她。   听了始末,妇人震了半晌,呼吸都凝滞了。   她看着刘秉如悲苦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开口,“那你,那你找到他了没有啊?”   所有的辛酸涌向刘秉如的天灵,涨得整个脑袋都恍恍惚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当时,他当时怕不怕,他当时痛苦不痛苦?”   老妇曾是中学老师,最喜欢孩子,她颤巍巍地从器材上下来,差点摔倒,抓着刘秉如的胳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后面跟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能叫出他名字啊,怎么会是人贩子呢!”   “她叫了什么?”   老妇绞尽脑汁,“是个叠音字,是个小名啊,我……我记不清了。”   “朔朔。”   老妇猝然一惊,“什么?”   “朔朔,”刘秉如泪流满面,“我的朔朔。”   “对!对对对!朔朔,是朔朔,那个姑娘喊她朔朔,说妈妈和爸爸在打电话,商量谁去开家长会,让他不要乱跑,所以……所以我才让他别站在电梯中央,让他做下一趟。”   刘秉如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死灰,摇摇欲坠。   被老妇紧紧搀住,“那你有没有报警?你让警察帮你找。”   刘秉如嚎啕大哭,抱住老妇,“回不来了,他永远回不来了,他死了,脖子上套着红领巾,没有衣服,没有裤子,躺在泥水里死啦。”   老妇一声怪叫,悲从中来,喉头被捏卡,连喘息都疼痛,“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啊,我……我把他推到了人贩子的手里啊!对不起啊——”老妇捶着自己,脸都青灰了,几乎一瞬间遁入了黑暗。   晚节不保啊。   她一辈子疼爱学生,疼爱孩子,帮学习不好的孩子谋出路,充当着教育的守护天使。   临老给了她致命一击,成了一生无法磨灭的污点。   刘秉如第二次来找妇人。   妇人闭门不出。   他儿子横眉竖眼将刘秉如推攘出楼道,“又是你!你要干吗啊你要,我妈上次见了你血压飙升,晚上睡觉差点把自己睡过去了!她这么大年纪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你儿子没有了你要拉走我妈吗!”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就是想问问她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孩的样子,我带了一个美院的学生,想把那个姑娘画出来,很快就完成了,只要说出样子就可以了。”   “滚蛋!我妈现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要不是我媳妇盯得紧,她连药都倒了,我告诉你,你再过来纠缠我们家老太太,我立刻报警!”   “我求求你了,你让我见她一下,很快的,不会累到她的。”   “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妈一生傲气,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教育,她是淮江市的十佳老师,国家认可的,她爱她那些学生胜过于爱我。你为什么要来呢,不止毁了她所有的荣誉,也说垮了她的身子,她要有什么事儿,我跟你没完!”   刘秉如狼狈地跌爬在走廊上。   被美院的学生扶起,“刘姨,要不咱们先回去,等他们气消了再来,我现在放假,有空的,你随时叫我,我随时都能来。”   淮阳分局的7号审讯室中。   刘秉如目色怆然,“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老师,桃李芬芳。”   “那为什么还杀她。”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天外飞仙的回复让殷天和刘秀锳一时懵然。   刘秀锳把咖啡递给她,“解释解释。”   “不是柿柿如意啊?”   “下架了,时令水果限季,现在柿子熟过了,这是豆乳拿铁。”   她抿了一口,白盖上留下了豆沙唇釉,刘秉如有些怀念,摩挲着杯沿,“我好久没涂了,都不记得自己的唇印是什么样了。”   “殷警官,刘警官,我又找过她几次,偷偷摸摸的,最后放弃了。因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甚至不能自理,只能进医院。我那时恨透了自己,她是这些人里面唯一没有伤害过我的,而我却打垮了她。刚进医院,儿子还能天天去,后来,三天去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一次,最后就不怎么来了。”   “他为了彰显所谓的孝心,让她身上插满了管子,老太太生不如死,眼睛就没干过,一直在淌泪。护工是个有力气的女人,脾气不好,常常偷懒。家属来了殷勤的忙前忙后,家属一走,另一副嘴脸。”   “老太太神智迷糊,拉着儿子流泪,想说什么,被护工直接岔开话题。我不应该怪她,从她的角度她是在保护孩子,保护朔朔不被电梯伤害,她不知道她把我的朔朔推到了深渊,推到了恶魔的身边。我有一次走近病床,她看见我了,抓着我的手流泪,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   “护工越来越明目张胆,她把自己对生活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个老人身上,我亲眼看见了,她不是在对待一个人,而是一个东西。她会拿指甲掐老人的后背,会在喂食的时候,死命往她嘴里塞,第一口没咽下就拿勺子灌第二口。她不给老人翻身,褥疮让她的臀部和大腿开始流血,开始糜|烂!这个桃李芬芳的老师,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她只能干瞪着眼流泪!”   “你想让她尊严死?”   “我还是自私的,我内心深处原谅不了她啊,我就想,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结束她的痛苦,也能结束我的私心,所以我用了一种没什么痛苦的方式,我想让她体面啊。他儿子给不了的尊严,我想给她”   殷天起身往外走。   候琢给她发了信息,他和康子现在去惠爱医院调病亡档案。   刘秉如突然叫住她,“有人高价把朔朔买走了,你们知道吧?”   刘秀锳抬眉,“你愿意说?”   “当然啦,东坝子小区302室,他们在东坝子小区302室。”刘秉如一口气喝完咖啡,把玩着杯子,“我要去现场,我要你们,亲自带我去现场。”   中控室里。   郭锡枰蹙眉,丁一远霍地起身,两人都看向邢局。   这段时间他们已摸透了刘秉如的风格,要么不开口,要么字字力道,谎言的成分很低。   邢局当机立断,“二队、七队备枪,联系老吴带一队特警。注意安全,尽量活捉闫栋。”   郭锡枰推开门火速赶往3层,叫张乙安和孙苏祺出发,同时致电老吴。   丁一远凝着屏幕,“带不带她?”   邢局有些踌躇。   审讯室里的刘秉如像是知道了他的愁思,目光扬起来。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得体,冲着监控和煦地笑,“只有带上我,你们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   今天的天气很奇异。   连着几日阴霾,风霜雨雪,今儿竟然光芒大盛。   是让一切无处遁形的绚烂。   刘秉如带着手铐痴迷地仰望,身子洋溢出一种解脱的由衷快乐,她轻轻哼起了爵士乐,在刘秀锳的催促下,钻进警车。   警笛呼啸而过。   势如破竹地穿行在城市中,一头扎进南城。   东坝子小区算是半个烂尾小区,茅封草长。   即便是寒凉的冬日,也无法抑制厨余垃圾臭肉来蝇的发酵。   特警就位。   狙击手就位。   二中队全体警员有秩序地将1至6层住户悄无声息地带离此单元。   七中队持|枪戒备在302门口。   随着邢局的一声令下。   丁一远率先破门。   一阵轻漫的烟尘散去。   所有人魂惊胆落!   殷天震悚地看着木梁和地面。   几乎僵麻在原地,毛骨悚然。   孙苏祺在前面,看着绳索上那双压抑的眼睛和滑出口腔像条白肉虫的长舌。   抑制不住的开始孕吐。   黑血滚滚的狼藉屋子里,闫栋吊死木梁上,裤子是湿的,那是失禁反应。   他脚下是两颗白发苍苍的人头,睁着怒目的眼睛,半张着嘴,像是要凄厉哭号。   单元门口,刹那传来刘秉如的歌声。   那回音缭绕,袅袅不息,竟有种临危不惧,英勇就义的气魄。   作者有话说:   即便《黑皮书》写的是脚踏实地的真实刑警形象,但我依旧觉得他们太出色太精英。   我想聚焦一个平凡的孩子,所以把邪恶的魔爪伸向了米团子。   《黑皮书》衍生文《学渣的疑惑》,轻松向,谈情说爱,15万字左右   米琛颐 VS 郭苏濂   米和殷天小女儿VS郭锡枰孙苏祺大儿子   好脾气水獭妹妹 VS 护犊子灰狼兄长   感兴趣的宝子可戳收藏 第100章   直到今天, 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   殷天身体本就虚浮,现场的惨烈将她冲击得人仰马翻, 趴在楼道哕声不止。   最后吐的全是胆汁, 她两腿想强撑, 可就是站不起来。   候琢和丁一远一左一右架着她。   郭锡枰则安抚着孙苏祺。   张乙安不愧是老法医,迅速调整情绪。   再睁眼时眸下已一片清明, 镇定地提着工具箱进了现场。   明光一现, 相机“咔嚓咔嚓”。   伴随着现场坏境的采集,闫栋的尸体被捧扶到地上。   他没有刘秉如的白首北面, 却也被生活的劫难折磨得瘦骨支离。   死人都沉沉, 可张乙安觉得他好轻啊,像那幽河里一叶小舟, 轻飘飘,摇晃晃,缓缓升上天空, 向月亮游去。   他很白,在满屋子污褐的血团中似株珍珠梅。   宛如霜雪, 万缘俱净。   殷天全身脱力, 落败地坐在荒草上,面无表情。   刘秉如轻轻走来,盘腿在她身侧坐下, “我和闫栋怎么认识的?88年我坐飞机去曼谷开会, 晚上在酒店觉得闷, 就去了对面的酒吧。有个乐队在台上演出, 听到了我的哼唱, 非要拉我上台, 我当时初生牛犊,可敢丢人了。”   刘秉如双手捂着脸。   羞涩地笑起来,“我上去唱了首爵士,正好那天感冒,嗓子哑,所以反响出奇得好。下台之后酒保给我了一杯鸡尾酒,说是一个先生请的,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刘秉如面容的褶皱一寸寸退却。   像是被夏季的青木暖风,罩了层轻纱,孵化出叠叠不休的柔情蜜意。   “我漂亮,他也帅气,我们聊得可开心了。我那时抽烟,可夜间的风来来回回,他就把大衣这样拢起来,我避在他胸前点烟,当时啊,觉得这个男人可真好闻。”   刘秉如的肢体语言稚嫩起来。   手舞足蹈。   “我们又去了另一个pub,那里有钢琴和手风琴,有个很小的舞池,我唱歌还行,跳舞就笨得很,也不知道踩了他多少次,后来他走路都是瘸的。跳完舞,去卡帕市场吃生腌,我第一吃鱼露,不习惯,他非让我再吃一口,结果,一下就爱上了!”   她的肌肤渐渐滑嫩如初。   脓疮无影无踪。   “那个城市的夜是很多璀璨的小灯拼起来的,美轮美奂。我们吃了一路,三文鱼三文鱼最好吃,你以后要是去了,一定要尝一尝,还有一种跳跳虾,不知道你敢不敢尝试。露楚!是一种绿豆甜品,但样子做得太可爱了!烤猪尾巴,脆脆的,轫轫的,一定要蘸辣酱,最后我们坐在河边抱着壳啃榴莲,手掌扎得全是小印子。”   刘秉如咯咯笑。   殷天扭头看她,刘秉如已是二十多岁的烂漫模样,露着两个小虎牙,歪头对着她笑,俏丽得惊心动魄。   殷天的眼泪当即就落下来,死死盯着她。   轻轻唤,“刘秉如?”   “现在想想,觉得那天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现在才知道我的人生,只有最快乐的三天,这是第一天,第二天是我与他结婚,第三天是朔朔出生。那么多年,只浓缩了最美丽的72个小时,让我念念不忘。我站在西城分局的门口,一年又一年,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树木昌茂秃谢,看着店铺关门易主。有一年,来了两只喜鹊,是爸爸和妈妈,一个衔枝,一个搭巢,没过多长时间小喜鹊就出生啦,我当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连忙许愿,祝他们长命百岁,是不是特傻。”   302室,两个老头的身子找到了。   一个在床板底下塞着,一个在大衣柜里掩着。   污血涓涓,像个火红的柔毛毯子,没过勘查警员的脚底。   张乙安带着鞋套,一个没走稳差点趔趄滑倒。   那脖子的创口,是拿斧头豁命地一下下斩落。   皮带肉,肉带筋,筋带骨,那是生不如死的体验,从人头的狰狞绝望就能窥见一二。   他从来都没有站在刘秉如身后。   他同样是一个斗士,像《奥罗拉公主》,母亲作为一把钥匙,唤起了他身为父亲的荣光。   今儿的阳光有种濒死的富丽。   现场无人说话,几乎零交流,都静默地完成着手头工作。   刘秉如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闫栋一眼。   她轻轻捂住殷天的手,“你跟我选择了全然不同的路。闫栋爱我,他拽着我,却比拟不了深渊的力量。但你不同,你有敬仰你的孙小海,有愿意把后背交给你,生死过命的战友,你有父亲有母亲,你说你要结婚了,那势必有一个很疼爱的男人,他们凝结出来的力量形成了一个保护膜,照亮了深渊,那里不再死寂,不再黑暗,那团光芒越来越大,成了心中的火,让你有了力量,有了爱,有了光明。”   刘秉如泣不成声,“殷警官,你是个很幸福的人,请你一定要,一直努力地幸福下去,我把我最好的祝福都送给你。”   殷天死死攥着荒草,将手指都快拧烂了。   她终于坐不住了,猝然起身。   昏沉得随时都会晕厥。   殷天承受不了那么浓烈的哀憷,几乎是踉跄地逃离现场。   “丽子!”单元门口,邢局喊住她,“你送殷天回去,注意一下她的身体情况。”   丽子回头看着浆白的身影摇摇欲坠,忙点头,“好的邢局,我这就去送。”   “这样,你把她送到三院,三院有人照顾她,把她送上楼,你再回来。”   丽子行动爽利,当即向殷天跑去。   两人往小区外走。   长阳律师事务所的掌门人谢长君开着车兜进来。   人与车错身时。   她的目光锁着殷天,意味深长。   谢长君在警戒线外刹闸。   英姿飒爽地举着工作证,穿过层层警员走向刘秉如,“刘女士您好,闫栋闫先生跟长阳签定了合约,从他死亡后即刻生效。我们会确保你的权益最大化,我是你的代理律师谢长君,后面有一场场硬仗,请您节哀,也请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刘秉如听到这儿,终于崩溃。   她掩面哭嗥,在烈阳下竟幻化成了一种高昂的唱腔,尖锐而动情。   警车内静默。   殷天的脑袋歪斜在车窗上,眼神滞涩不动,脑袋更是空白。   小丽驾着车,时不时窥她一眼,“殷哥,您好好休息,现场有我们呢,咱千万别把身子熬坏了。”   殷天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你身上有伤,还开车送我,谢了。”   小丽挺胸抬头,立刻摆出不畏艰险的模样,“我那点小伤算什么,跟挠痒痒似的,我可听说,您为了救郭队,死不放手,还跟着从20多层的高楼摔下去,您在我们西城也是风云人物,刘队天天夸您呢。”   殷天无力地咧了咧嘴。   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到了三院,殷天双腿还是颓废,被丽子搀着去往住院部。   出了电梯间,殷天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缓会情绪再进去,甭吓着里面的人。”   “我听丁队说,里面住的是您未婚夫。”   殷天轻轻颔首,“丽子,喜欢小晗就去追,别错过了,别让胆怯留遗憾。”   丽子兀的惊动,“这么……这么明显啊。”   殷天有气无力,“不止你,小晗也挺明显的,你俩都挺明显的,也不知道你俩是装傻,还是真迟钝。看见刘秉如了吗?知道怎么凝练生活真理吗?珍惜,珍惜当下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人,尽最大的努力不留遗憾,这样即便有一天失去了,也不至于以命换命。”   “我还是把您送进去吧,您看上去脸色太差了。”   “没事,回去吧,好好干。”   丽子一离开。   她就拖着身子进了楼梯间,两手撑着窗台,将头低垂着,整个后背都佝偻起来,无声地痛哭。   眼泪“噼里啪啦”下雨一般落。   刘秉如漫漫人生路的50多年,被高度浓缩在她脑海里,此刻疯狂地乱窜。   像是快切的蒙太奇,毫无章法,却能勾起血脉贲张的关于命运奥秘的冥冥。   阿成进来抽烟,看到她这模样,忙避出去,顺带把老莫也捞走。   殷天把窗打开,她眼睛哭得通红,想降降温。   吹半天都快感冒了,眼睛还是肿。   算了,她蜗牛一样踟蹰而行,一路扶着墙进屋。   米和恢复得很好,也有了精神,看到殷天进来煞是喜悦,眼神一对焦她面庞,当即忧心起来。   殷天想安抚他,结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更让米和手足无措。   慢悠悠地脱下大衣,爬上病床。   殷天窝进他怀里,吸嗅着清苦的味道,心终于有了港湾,安落下来。   她异常地乖。   几乎没有响动。   米和摩挲着她的手臂,一道细长的红疤,“恢复的很好。”   殷天瓮声瓮气,“本来就没有多深。”   “困了就睡一会。”   殷天仰起头,认真且执拗的盯着他,“你想做律师就继续做,你就是不当检察官我也嫁你,你做你自己,我没有想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被柔弱善良的一方所欺辱,我心里难受。”   米和指腹轻缓地划过她眼角,“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殷天把项链从脖子掏出来,米和一怔。   “Auntie骂你了?”   殷天摇头,“她夸我,夸你,还夸她自己。”   米和噗嗤笑。   殷天抱紧他,“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你这么喜欢我,auntie都跟我说了,还有你父母的往事,”她心疼得憋屈,“你鼓起那么大勇气靠近我,我当时还老欺负你,你到今天都不说。”   眼泪一溃堤。   刘秉如带给她的后遗症又开始发作,她哭得全身都在痉挛。   “小天……小天……”米和用自己的被子裹紧她,“没事了,都过去了,我还是很厉害的,把你追到手了,是不是,你也好喜欢我,是不是?”   米和脖子湿漉漉,跟开了水龙头似的从下巴淌到肩胛骨在淌到后背。   他从不知道殷天这么能哭。   半个多小时候才稳定情绪。   殷天涕泗滂沱,抬起一张花脸,抽噎得神智不清,“米和,到今天……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我不止看不见,我还老是……我瞎得厉害……”她情凄意切,“哇”一声,又陷入了下一轮啼哭。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查汶夜市大爆炸   长阳律师事务所不止接了刘秉如的案子。   还接了陆一的辩护。   谢长君一生戎马, 独享了几十年高处不胜寒的枭雄之位,成了司法界谈虎色变的女魔王。   她很早就关注刘秉如的案子,比众人预想的都早。   她与陈娘子是多年好友。   十几年弹丸日月中, 这个女人是老友口中净如禅寺的存在。   甚至分别去康沃尔之际。   陈娘子还将刘秉如托付给谢长君, “长君, 秉如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人,应该受到我们这样的人的庇护。”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徜徉在善恶裂隙里的边缘人, 所以只有我们能救她, 如果有一天司法不放过她,你要用你的力量让司法放过她。”   闫栋在死前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他找的是虹敏律师事务所。   谢长君在顺理茶餐厅堵住了他, 趁刘秉如上厕所的空档,将自己的名片推给闫栋。   “虹敏赢不了这样的官司, 能赢这种官司的只有长阳。长阳之中,有且只有我能最大化给予你们夫妻胜利。”   谢长君看人的能力炉火纯青,就像她当年挖走米和, 探查殷天的履历。   捅刺米和同样是在她半推半就下完成的。   只有将柔弱一方的无力与抗争做到极致化,才能掀起舆论的滔天骇浪。   长阳做了个局, 他们从未拥护分尸的恶魔, 而是剑走偏锋,暗度陈仓地接济弱者。   当米和跟她深谈,想要离开长阳时。   谢长君瞬间清晰了症结所在, 殷天, 又是这个女孩在当拦山虎, 她动用港岛的司法途径联系上Faith auntie, 在鞭辟入里的一层层解析下打动了这个精明的女人, 让她北上游说。   “米和, 这个世界,想要赢得正义的结果,不容易。白吃黑,路径太窄。长阳只求结果精准,不求过程无误,它必须存在,因为它是庇护边缘人最后的闸口。”   殷天的放手让谢长君长吁一气。   她一点都不想跟这个小疯子有过度的纠缠。   米和安稳地呆在长阳,接过她衣钵是她最大的心愿,这个男人有颗赤子之心,像曾经的她。   全世界都可以谩骂长阳的黑心与粗鄙,只要他们不忘内心的清正之火,便是高抬明镜。   清晨6点30分。   殷天神色忧悒且柔软,和方小萍坐在三院天台的长椅中。   两人抬着脸,喝着咖啡,凝视着一片片流过的烟霞。   她们从5点半裹着羽绒服看日出,谁都不想离开。   旭日的金芒透过云层,洒在蜿蜒的淮江上。   薄光在移动,水泥丛林的阴影也随之变幻。   “人生真是有分水岭,我的在8岁,8岁前热爱所有人,8岁之后记恨所有人。倒也不算记恨,就是觉得你为什么连这么容易的事情都办不好,即便在公安大就读,我依旧轻视着我的父辈,直到亲自上手工作,才知道,破一个案子太艰难了。”   “都是年少轻狂的论调,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方小萍笑笑,“上下嘴皮一碰,就给别人随意定性,明明是片面的,无效的,却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最厉害。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觉醒了还好,若是一辈子都这样,也算半废了。”   “你行你上啊,这话说得特别对,”殷天撇了撇嘴,苦笑连连,“我现在上了,我也不太行。”   “殷警官,其实每一天都是分水岭,今天的你势必与昨日的你不同。今天你多看了日出,了解了苍穹之美,这种自然的鬼斧神工有一天会成为支撑你走出黑暗的力量,不大,但也并不渺小。这是你昨日所没有体会的。”   方小萍举了举咖啡,“我得去公司了,再晚路况就跟乌龟爬沙一样,堵得烧心。”   殷天摆了摆手,“工作愉快!”   方小萍走到铁门处,潇洒回身,“殷警官,合理宣泄情绪非常有必要。即便是负面的对抗,也不需要以暴制暴的决策,以暴制暴只能成为一个死循环,这一点,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所以你以后的每一个决策,我都希望你能深思熟虑。”   “你能在短期内找我两次,说明你查办的案件促使你解开了曾经的痛点,你形成了一个从‘过往’到‘如今自己’的思辨及行为变化,你会感觉自己身在漩涡之中,但一个人要成长,必然会经历漩涡,就像你说十几岁的自己是幸存者,其实,你那时候不是,今天,你到今天,才是真正的幸存者。”   殷天将咖啡一口喝完。   扔进椅边的垃圾桶。   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感激刘秉如。   都说佛|渡|有|缘人,刘秉如用自身的诘难,超度了过往的她。   殷天昨儿休息够了,今儿龙马精神。   下楼看了眼米和就去分局上班了。   老莫等会送阿成去机场,他们在套房外间收拾行李。   阿成今天中午的飞机去往泰国,说是到了外婆去世的日子,需要回老村祭奠。   淮扬分局整整一天都在恶战。   刘秉如案子所牵带的人员关系太复杂,需要勘查再勘查,审讯再审讯,走访再走访。   每个人都在力敌万夫。   长阳律所又搅和进来。   每一步简直曲折离奇。   殷天从中午到晚上滴水未进。   最后被刘秀锳逼着啃了半个三明治,吃进去又恶心,噎得慌,只能拿咖啡灌。   一杯两杯落肚,殷天昏沉又清醒。   像是流汗流血的拳击选手,喝水擦汗,接受鼓励和战术引导,便再次投入战场。   殷天高吼一声,扇了自己两巴掌,原地小碎步跑了30秒。   做足心理建设,才敢大步流星第三次扎进7号审讯室:谢长君陪伴在刘秉如身边,这个老妖婆真是太可怕了!   泰国。21点28分。   班东码头的渡海小轮起航。   “2018年10月20日,槟城州爱士顿路、义福街陆续发生2起杀人案件,共4人被杀害,重伤1人。槟城州威北皇家警局于10月22日发出通缉令,悬赏3万令吉缉拿涉嫌制造系列凶案的槟城籍男子……”   一台破电视在旅客座席中播报。   阿成听得心烦,掐了烟,提着行李包走到甲板上,电视声紧追不舍,见缝插针地钻他耳里。   一声惊雷,滚着天转!   海上夜间气候多变,登船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大浪掀天。   渡轮摆荡着、颠仆着,上下纵横。   工作人员晃晃悠悠跑出来,嚷着土话,让阿成滚回座席。   白涛轰鸣,阿成听不见,他攥着铁栏随着船身冲风破浪。   黝黑的海面张着血盆大口,散着醉人的腥气要侵吞他。   下轮渡时,他全身被白浪浇透。   手机贴着帽衫里兜,在肚皮上嗡嗡震,是一条信息:【查汶夜市,71档】   这是米卓给他发的信息,指明见面的地点:   泰国苏梅岛,查汶夜市,71档口,牛干炒粿条摊。   阿成一身湿寒,迎着大风冻得直流鼻涕。   坐上路边的摩的,油门一加速,撩得他浑身激灵。   开摩的的是个纹身小青年。   阿成在后头抖得跟个马达似的,把小青年带得一起哆嗦,两人像摸了电门,一路呼啸,震颤着往夜市奔腾。   临海之滨。   锅气袅袅。   约莫百来个摊位在此汇聚:11档亚参叻沙,18档沙爹烧烤,35档班兰香糕,71档炒粿条,84档蚝煎,95档青柠百香果鸡脚,101档女婿蛋……   那里曾经有个档口卖虾汤熬鸭粥,是诡异的咸辣口,带点腥酸,那是阿成的童年至宝。他的外婆是泰国人,阿成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两日吃不到虾汤鸭粥他就难过,踢着足球把花园碎得狼籍,外婆没办法,专门找来档口师傅学习,也不知烧穿烧裂了多少瓦锅,才复制得如出一辙。   那档口老板很多年前脑梗过世,天底下留有这门独特手艺的唯剩他外婆。   2014年,焚尸炉的猛火灼化了外婆,也亡绝了这最后的滋味。   阿成好吃。   舌头对鲜麻之味有执念,吃炒粿条要大勺大勺揩辣酱,不鲜,就加虾酱。吃猪肠粉时活像头驴,温厚闷热的长舌一卷,一寸肠粉就骨碌碌下肚。   辛入肺。   咸入肾。   米和的父亲,米卓正一手拎罗汉果龙眼水,一手举着半焦的乌达鱼。   趿着拖鞋,在84档口等蚝煎。   蚝煎生意火爆,长队如龙。   牡蛎牡蛎,是“太真乳”,也是“西施舌”,柔柔嫩嫩,滑蛋一裹,像是心尖儿肉,又软又娇。   他头发花白,身形儒雅,打包完蚝煎就落座在品食区。   看到了阿成,忙抬臂挥手,慈眉善目地笑着。   阿成冲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摊位,示意自己先买吃的。   米卓比了个手势,便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蚝煎。   阿成刚要拾起他那半生不熟的泰文点美禄铁板烧时。   老莫的电话打来。   他连忙接听,一个瘦猴男人横穿铁板烧队伍,重撞在阿成的臂膀上。   阿成下意识侧头看,男人也正回眸,阴瘆瘆瞟他。   老莫的声音很蔫,她坐在护士站,无精打采。   没有阿成的胸大肌,她的夜晚是无趣且难耐的。   阿成没在意那阴涩的眼神,兴致勃勃推广着家乡美食,“明天回来之前给你买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马散麻咖喱鸡……怎么普通,他跟别的咖喱鸡不一样,味道很独特的,是用咖喱、椰奶、花生、月桂叶、肉桂、鱼露、棕榈糖、罗望子和肉类,我也会做,但没阿娘味道好,下次你来,我带你——”   电光火石间!   一股迅猛狂烈的气浪将阿成掀上天空!   撞在飞过来的罗勒炒饭的铁锅上,要不是穿得厚,怕是会立刻灼伤!   无数的摊位被掀翻在空中,声势浩大地横冲直撞。   碎片划过阿成面颊,他想竭力保护自己,却被蛮横得气旋和爆炸所桎梏。   翻滚了好久才砸落在地面。   整个耳朵“嗡嗡”鸣叫。   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火光裹着黑烟滚滚。   阿成突然一阵痉挛,猝然爬起,瞠目结舌地看着爆炸中心点,那是米卓落座的品食区。   阿成的手机在连续翻滚中早不见踪影,可电话没有挂断。   老莫听到了震耳的爆裂。   凄厉的叫嚷似龙江虎浪,四面八方涌现而来。   她仔细分辨着阿成的声音,甚至鼻尖能闻到焦黑的脂肪味道。老莫全身血液都在凝结,觳觫的双唇和齿龈在打架,哆嗦半天才哼出碎音,“阿成,阿成,阿成!”   手机跌落在一个排水渠的缝隙间。   源源不断传递着惨叫和哭嗥,一个孩童半身衣服已无踪迹,脸蛋蹭地滑行了数十米,皮开肉绽,她就趴在水渠嗷嗷大哭,听得老莫丢魂丧胆。   那熊熊烈火将岛屿天边映染得殷红,张牙舞爪,有燎原之势。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人形哮天犬   老莫觉得自己成了一尊石雕, 从脚趾到发丝都是死板生硬的。   可血液却在肌骨中沸腾,像在烧制水泥。   她坐在椅上六神无主,身侧是两个小护士热烈探讨着娱乐八卦。   悲喜不相通, 手机中那孩子的痛呼歇斯底里, 究竟是怎样的疼痛才能让胸腔和喉头发出这样的悲鸣!   老莫猝然起身, 几乎喘不上气。   冲进病房拿着电脑躲进了卫生间,快速定位着阿成。   最听话的十根手指像是集体瘫痪, 又哆嗦又刚烈, 这种矛盾老莫从未体验过。   一连打错了多个代码,她连忙深呼吸, 闭眼将手机中无望的呻|吟排斥在神智外。   当红色的标点终于闪现。   老莫一惊一愕!   苏梅岛?怎么会是苏梅岛?   她开启了复查模式, 绿码莹莹烁烁,飞速奔腾, 最终依旧定位在苏梅岛的查汶夜市。   阿成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老莫蹙眉,他骗了她。   骗她,自然是为了遮掩事端。   老莫悄无声息地从卫生间出来, 将手机调至静音,倚在门口看着病床上熟睡的米和。   她很早就觉察到, 自己是被阿成隔绝在外的。   他有很多秘密, 都在拒绝她的参与,可她却傻兮兮地一头冲撞在他怀里,心动了。   老莫有时候觉得害怕, 想及时止损。   可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室却在大力拆卸着她的清明和理智。   老莫鬼使神差地靠近米和, 他的手机就在他手掌内。   她压低自己的呼吸, 认定米和清晰阿成此次的路径。   第一次当贼, 老莫生疏得很。   笨拙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手机尾端, 轻轻向外拉。   快了, 快了,就到手了。   她心下大喜之时,手腕骤然被死死箍紧,米和眼尾轻挑,静默且阴鸷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老莫也不怵,回视着他,“想借你手机查点东西。”   “你的手机呢?”   老莫把自己的手机掏出,点开公放,一点点调大声音。   人间炼狱的鬼吠人嚎乍然涌动,形成了一种漆黑粘稠的线体,丝丝缕缕地包裹着整个病房。   它们从天花板流泻下来,一寸寸掩盖住清亮的光芒。   最后幻化成了村头绝望的奔丧队伍,唢呐伴锣鼓,哭嚷伴叫骂,铮铮震耳。   老莫眼眸红红,“你究竟让他去干什么了,我俩正通话呢,那里发生了爆炸了,这声音就是现场,他刚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在曼谷,可为什么他真正的坐标在苏梅岛!”   米和双目惊跳,“在哪儿?”   “苏梅岛!泰国苏梅岛!”   米和脑中过电,戛然清晰了,米卓!   阿成去见米卓了!   老莫同样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去见你父亲了?”   米和迅速划开手机,检查着信息,而后捂着肚子挣扎起来,掀开被子,两脚着地。   拨了一个号码,“it’s me,come and pick me up. Chen and daddy are in danger. We have to go to Thailand right now.”   电话一挂,米和咬牙起立,“老莫,我需要你掩护我出院,我答应你,一定把他平安带回来。”   “你怎么确定他平安?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老莫全身都在颤栗,“你告诉我,一个人的肉|体怎么去对抗爆炸和大火!”   米和打开手机APP,调出阿成的身体数据和心跳频率,摇了摇自己的手腕,“我们都有蓝带,时刻能监督彼此的身体情况,以备突发事件。我被捅这一刀时,身体数据大幅度变动,APP自动报警,才会引起阿成的注意,我才能活着。”   老莫一把抓住腕带,侧眼一看,的确在皮肤处有磁片联结。   “这是他设计的软件,米和将手机递过去,“你自己看。”   “他心率在上升。”   “应该是被爆炸的气浪所波及,手机也飞出去了。老莫,现在只有我能尽快找到他,能确保他的安全,你帮不帮。”   “你什么时候走,我过去把看门护士引开。那你身子呢,能不能撑住,带多少止疼药?还有,”老莫瞪着他,“你走可以,但你要把这件事跟天儿说,我受够了你们的神神秘秘!阿成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可以不信任我,但你跟天儿已经谈婚论嫁了,你们必须得说明白!”   “放心,我会的,”米和轻轻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阿成二十多年都没有主动跟女孩搭过讪?”他看老莫一愣,笑意更甚,“他跟着你跑了半个江,才说上话,他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但愿吧,”老莫把脖上的项链解下放米和手里,“你让他把这个东西亲手交还给我,你先坐着,还需要准备什么,你说,我帮你拿。”   22点38分。   桐叶路霓虹璀璨。   那是片东欧使馆区,保留着20世纪初欧美流行的折中主义风格。   街面其中点缀着一些异域小馆,萨克斯和手风琴,乐音袅袅。   殷天驱车跟踪着下班的庄郁,她也不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方小萍的话在她脑海中低回不已,又跟谢长君打了一天恶战。整个人愣愣瞌瞌,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尾随庄郁的路上。   没有任何计划,更没有想好如果一发不可收拾后该有怎样的对峙和收尾。   殷天脑中一贫如洗。   刘秉如一次次进7号审讯室,她便被一次次拔除了过往的戾气。   那个曾经柔弱的,被她鄙夷的声音现在开始大放异彩。   “你想复仇吗,想杀人吗,看看刘秉如的风姿,看看闫栋那条肥硕的舌头和流尿的裤子。以暴制暴,以恶渡恶的下场显而易见,如果行差踏错,那便会成为米和的舌头,老殷的舌头,张乙安的舌头……”   不得不说。   刘秉如层层加码,捏拽着她的罪恶心思,却没有最终铲除,是闫栋,闫栋死相的壮烈给了她致命一击,本就动摇,现在更是彻底怯弱了。   庄郁的车速开始变化,显然是发现了她拙劣的跟踪行为。   殷天刚要踩油门紧跟,手机响了,车载一连通,是米和。   “小天,我刚才偷偷出院了,我父亲在泰国的查汶夜市,那里发生了爆炸,我要去确认情况。”   殷天一悚,忙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成是去见我父亲,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已经把所有的药都带上了,你别担心,处理完我就回来。”   殷天双眉紧锁,她能听出米和强压的镇定。   她同样惴惴不安,“阿广陪着你?他一个人可以吗,能兼顾照顾你的同时处理事情吗?”   “小天,我不是个废人。”   “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合适,”米和迟疑半晌,透着疲惫,“我和我父亲之间很多事需要我们自己来沟通,自己来解决,我很多年都没见到他,根本无法预判会发生什么,我不能再把你作为一个未知的定量拉进来,那样场面可能会失控。”   “我不会瞎闹。”   “我……我知道,小天,给我点空间去处理它,”米和哄孩子一般,“我现在跟你说就是怕你担心,怕你乱猜,我去那,每干一件事都给你发信息,时时刻刻报备,好不好?”   “米和,”殷天将头仰靠在座椅上,静默地看着路旁流光溢彩下一对相拥的外国情侣。   迟疑了很久才开口,“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处理完事情会回来的?”   电话那头,米和鼻尖兀的一酸。   他终于知道殷天语气畏缩的原因了,“为什么不回来,我的家在淮江,我太太在淮江,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那你注意安全,尤其是伤口不要碰水,按时换药,我尽量不打扰你,但你得跟我联系。”   “好,keep in touch.你也要好好休息吃饭。”   殷天刚挂断,揉搓着胸口,有些发闷发疼。   老莫的电话紧随其后。   “天儿,我听到了爆炸的始末,阿成当时在跟我打电话,他打电话的当下跟我说他在曼谷,等爆炸发生之后显示他在苏梅岛,米和15分钟前已经离开了三院,阿广,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陪他离开的,我听见他打电话,他们在泰国有人接应。如果黑心羊的父亲在爆炸现场,根本不容乐观,因为我听到了那个爆炸声,太吓人了!我……他刚才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你什么打算,他伤还没好呢。”   殷天出神地盯着那对情侣,你亲亲我,我嘬嘬你,发丝缠发丝,唇齿连唇齿。   老莫久久得不到回馈,“天儿你听着没有,跟你说话呢!”   情侣身侧的梧桐点缀着圣诞的小星光,一只三花猫跳窜到垃圾桶,扒拉着薯条纸袋。   它一摆尾,兜掉啤酒瓶,“咣啷”一声,惊了猫,惊了情侣,也惊了她。   殷天踟蹰开口,“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为什么这么蠢,一定要在庄郁身上找答案。”   “这跟庄郁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殷天大力摁压着太阳穴,“她堙灭了所有证据,只要她不开口,那就是死结,永远是死结!米卓,米卓才是策划杀人手法的人,他才是凌驾在这个案子上的活扣,米和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怎么知道的,如果没有详尽的报告分析甚至视频记录,他怎么会知道我!”   对面倒吸一气。   老莫突然有了无边的雄心壮志,“你有计划了?快说,我能做啥?”   “你能定位米和的位置,那阿广呢,你能定位他吗?”   “忒瞧不起人了,我这么无能吗?这不废话吗!”   “你护照在哪儿?”   “在家。”   “现在去分局,咱俩在那碰头,然后回你那收拾行李。”   “好嘞!”   澄源正本。   这是今日头脑最清明的时刻,殷天感激地看了眼那只舔爪的三花猫,掉头往分局急驶。   23点10分。淮扬分局。   殷天偷偷摸摸避开人|流最多的区域,从尽头的楼梯间往上跑。   邢局正准备下班,这几天的大夜熬得他血压飙升,心悸频频。   刚提着公文包开门。   殷天张牙舞爪地往里扑,她也没料到邢局站门口,两人直接来了个熊抱。   邢局缩着脖子急急后退,“干什么!没大没小!什么样子,一刑警,毛毛躁躁!”   殷天火速把门掩上,“报告邢局!刑警殷天请求出国,我要取护照。”   邢局愣住了“这又是哪出!”   “我找到了庄郁的上线,庄郁那里查不到的线索,可能在上线那里,我有信心还原真相!”   “上线在哪儿?”   “泰国曼谷。”   “明儿再说。”   “来不及了邢局!那上线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我不确定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我等不到明天再汇报,再层层上传,再层层下达,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我需要特批!”   “分局你家开的!想特批就特批!”   “您可以找严处试试,现在就试。”   邢局气笑了,双手叉腰,倚着桌子,“然后呢,找了严处,让严处再找谁?嗯?你这么大能耐,你找我干吗呀?”   殷天乖巧地抿嘴,“找您拿护照。”   “人选呢,人选选好了吧,来吧,通知我吧,要带谁去?”   “我一个人。”   “一个人想都别想!”   “我有哮天犬。”   “你有什么!”   老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呲牙笑,“她有哮天犬。”   邢局匪夷所思,把公文包一扔,“你又是谁!”   老莫羞涩地腆着脸,笑得一脸狗腿,“我就是哮天犬。”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你必须给我一个聘礼   “当地时间21点42分, 泰国湾岛屿苏梅岛查汶夜市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目前已造成至少45人死亡,31人命危, 且有警察在内的121人受伤, 其中包括34名儿童, 具体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中。”   BENZ的商务车缓缓开上了夜间渡轮,从黢黑的班东码头缓缓驶向Na Thon。   米和坐在中排, 面色冷峻地看着屏幕, 上面是各国媒体对爆炸新闻的评说。   班东码头已被警方封锁,但Keenan跟警署关系融洽, 开了诸多绿灯。   他是米和的大学同学, 娶了芭提雅的泰国夫人,生活在曼谷, 就职于军方安保密码设计的政府机构,人脉广阔。   阿成面色灰白,嘴唇褶皱得毫无血色, 盖着毛毯卧于后排。   他半张脸都裹着厚厚的纱布,渗着斑斑血迹, 手里攥着老莫的项链, 右耳爆炸性失聪,鼓膜穿孔,左耳也有波及, 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雨夜靡靡。   寒色凄凄。   “Hugh, ”Keenan担忧地看着他, “Please be prepared for this. The blast was powerful, and the center of explosion is exactly where he was, so we can’t rule out the possibility of someone seeking revenge.(请你做好准备, 爆炸的威力太大,中心点就在他位置上,我们不排除是蓄意寻仇。)   米和双手覆盖在脸上,疲累得揉搓两下,眼眶凝练着泪花,“我以为我很快能见到他,我想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来不来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太太,即将步入新生活,他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成为grandpa。他的人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消息,我只是想跟他分享快乐。”   “Hugh,”Keenan捏了捏米和的肩膀,“I’m sorry!”   “Thank you,Keenan. Thank you for all the thing.”   查汶夜市遍布警戒线,阿广搀着米和迟缓地下车。   焦黑地水泥像是用沥青粗暴地揉|搓过,汲着一团团喷薄的血迹,它们相互擦蹭、拖拽,抛|射形成了一种颇有现代艺术气质的黑红画作。   米和死死压着喉头的哭鸣,两腮青筋鼓起。他看着融化成残渣的塑料桌椅,一双腿摇摇欲坠。   阿广将手机递给他,“这是当时的监控截图,卓爷到了之后,阿成从轮渡下来,做了摩的到市场,两人打了招呼,阿成先去摊档买吃的,他女朋友给他打电话,他避开人群,死里逃生,报道死亡45人,远远不止,很多爆炸中心点的游客,都炸碎了。”   米和盯着警方标注的中心红圈,全身都在颤栗。   不只是腹部,还有头颅、眼睛、耳朵、喉咙、胸腔、四肢都像在被人拿金斧和长针慢慢往里拓。   破穿皮肉,钉入血骨。   有一滑稽老头的唱腔吼叫着:子孙团圆子孙钉,子孙富贵万万年。   一点钉,西天可行,房房贵子,读书聪明——!   二点钉,地府超生,文生显彬,科甲联登——!   米和几乎站不稳,大半身子的气力都依托在阿广身上。   他揉了揉眉眼,目光避开焦土,“团团圆圆……好事啊,mammy一定好开心。”   一行泪姗姗爬下,“我以为还能见到他,他那么狡诈精明,危险困不住他,逃脱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他无所不能……”   竿头日上,笼着惨白虚乏的米和。   他眩晕起来,眼神所及之处,焦土开始轻盈地飞腾,盘旋着凌空而起,桌椅板凳“哗啦啦”跳跃,锅碗瓢盆齐声歌唱,惊扰得他想落荒而逃,可抬不起步子,扯不动身子。   大唱的声音沸沸扬扬,有铺天盖地之势。   米和撑了半晌,想跟这声音抗争,几个回合便一败涂地,头一歪,昏死在阿广怀里。   曼谷考山路。   风情异域。   考山路在曼谷老城区,central world的西边。   参差错落着大量廉价旅馆,是海外背包客的天堂。   炫目的招牌星罗棋布,洋溢着浓郁的嬉皮气质,尘土飞扬。   在迅猛地烈日下畅饮;夹着现金偷偷摸摸办假护照;在烤毒蝎子的摊位前踌躇不定;摊着地图寻觅落脚去处;露天马杀鸡一张张狰狞的脸……是考山路的常态。   米卓拄着拐杖踟蹰前行,回到一处隐蔽在街角的情人旅馆。   他将牛奶、苹果派和披萨放在门口的玄关桌上。   向房间走去,突然步子一滞,鼻尖一耸。   他转瞬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地点着拐杖。   房内窗帘紧闭,留下一缝隙。   米卓一抬头,金色的狭小光晕勾勒出了红沙发上的黑影。   他一开灯。   殷天抽着烟,翘着二郎腿,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米卓怔然,有些难以置信,端量了很久,才喃喃,“你是她,殷天?”   殷天皮笑肉不笑,“时间过得快,那时候8岁,‘嘭’一下,就28岁了,你应该一直有关注我,不应该这么惊讶。”   “Your eyes……”米卓深深锁着她的眼眸。   “Like her, Hugh’s mother, I know.”殷天眯眼吞烟,身上有种不矜不伐,却难以撼动的温厚力量。   米卓见过她很多不同的维度。   怯生生的8岁,孤僻冷寂的13岁,毛毛躁躁的17岁,张牙舞爪的25岁,如今,米和身上的气质传度到她身上,成了昂昂自若的28岁。   “Tea or coffee?”   “不用,我喝了很多chayen 。”   说米卓鹤发童颜一点都不为过,是个卓绝的美男子。   殷天见过蔡榕榕年轻时的照片,明眸皓齿,有着大家闺秀的灵动与端庄,难怪会孕育出眉如墨画、风流韵致的米和。   “你们要结婚了。”   “这是我来的原因,我们需要家长的祝福,或者说,我需要一份祝福,一份聘礼。如果你一直有在关注我,就应该知道我很优秀,米和娶我,是锦上添花。我应该得到一份来自你的聘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米卓端着咖啡落座,“我的研究报告,我和YU所有的往来信息。”   殷天盯着他手上的擦蹭伤口,“Correct。”   “知道YU叫我什么吗?”   “父亲。”   “一个父亲怎么能出卖女儿。”   “我和米和结婚之后,知道我该叫你什么吗?我应该叫你一声爸。”   米卓身子一激灵,显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殷天笑笑,掐烟,“米和叫你dad,庄郁叫你,daddy?我应该是第一个用汉语说这个字的。蔡榕榕,我婆婆,地道的上海人,上海人管爸,叫爸爸,是平声,或者叫‘阿公老头’。”   “我一直有感觉,如果Hugh的母亲还活着,她会很喜欢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因为我俩本质都是疯丫头,她才能被你吸引,我才能吸引米和。她喜欢的,你也应该喜欢。”   米卓有些落寞,她拿捏的很准确,他也觉得榕榕会喜欢这丫头。   他甚至能想象,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一会窃窃私语,一会高声尖笑。她们家财万贯,有着广阔学识,却也能赤脚行走在粗鄙间。无惊无惧轻生死,有着震天的胆识。   “我童年的不幸,是你半推半就造成的,米和童年的不幸,也是你半推半就造成的。你想怎么走你的路是你自己的事情,但连带伤害,是你无法推脱的,你应该有补偿的心思。”   “我把她给你,就能补偿?”   “我需要一个句号来结尾。你也需要一个途径,来表达你作为一个父亲,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米卓,你最大的遗憾不是失去蔡榕榕,而是没有参与儿子的成长,他为了让你脱罪,在整个青少年时期走得磕磕绊绊,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和艰辛,即便到现在他都没有放弃你,你为他做过什么?”   米卓静谧地看着殷天,不想打断。   恍惚从她脸上看到了布满光辉的蔡榕榕,她也常这么说教他,指着他鼻子,1234的按条理析。   殷天面无表情地起身,“你死遁,想过他吗?他他妈在苏梅岛晕过去,你心疼吗?”   她摊手,斩钉截铁,“我的聘礼。”   米卓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了名字和编号,扬给殷天,“这里有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殷天叠起揣兜,向屋外走,到了玄关,回身看着相送的跛脚男人。   “米卓,我们无论多老都需要父亲,他可以不负责任,甚至可以是一个混蛋,但那个位置不能空缺。你已经缺了几十年,你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他失去母亲的痛苦,这是你欠他的,你自己给他说清楚,你可以死遁,但不能在他面前死遁,我是个警察,最擅长挖坟掘墓。”   殷天牙咬切齿。   她想起阿广之前转述的米和状态,就气不打一处来。   出了情人酒店。   老莫蔫了吧唧地嘬着蓝色的YEYE泰奶茶,看着殷天空手而归,“没拿到?”   “拿到了。”烤蜘蛛刚端上来,殷天大嚼特嚼,一口一个,嘎嘣脆。   “天儿,”老莫苦巴巴地抬脸,“我想见阿成,咱别偷偷摸摸了,反正来都来了,黑心羊不会生气的,咱们去见他们吧。”   “等着。”   “等什么呀?”   “等老头把事情处理好。”   “你说服他了?”   这边话音刚落。   刚刚坐轮渡返回班东码头的米和手机,弹跳出一个未知号码,上面是经纬坐标和时间。   阿广看到信息猝然一震,大喜弥漫心头,“阿和,阿和!”   米和窝在座椅中,冷汗茬茬,发起了低烧,整个人迷迷糊糊。   干竭的嘴唇咧了咧,“怎么了?”   阿广把手机一递,米和瞠目一读,霍然有了精神,讷然了半晌,全身脱力地摔回座椅,“Again?(又来)”   Keenan迅速输入坐标,显示是曼谷一个大众表演舞厅,“我知道这里,卡帕索,一个秀场,没钱的人想要看人|妖演出或是其他表演,都会去那。”   约定的时间是5个小时后。   米和挣扎地起身,“给我止疼药,水和吃的,饿了。”   米和一回到曼谷就蹲守在舞厅后台狭长的走道里,这里白天不营业,晚上才群魔乱舞。   阿成被安置在角落的行军床上,依旧拿毛毯裹着,昏昏欲睡。   阿广和Keenan把持着周边安全,两人都配了枪,卡帕索外面有警方的人坐镇。   如果那条信息不是米卓发的,便会陷入重重险情,得做好万全准备。   时间“滴答滴答”,缓慢的滴水穿石。   终于,拐杖的“笃笃”声在走廊另一断响起。   米和刹那起身,挺直身板才意识到腹部伤口撕张的疼痛,他不管不顾,死死盯着幽黑。   阴影中踱出一条腿,而后是烟灰的呢子大衣,最后是那张饱满风霜,依旧英隽的面容。   米和压着穿云裂石的情绪。   那满头白发刺痛了他眉目,真的是悠悠时光,故人老矣。   眼眶逐渐湿润。   米卓踱到他面前,米和迟缓地抬起手臂,轻轻触了触他大衣,突然粲然一笑,显得傻气,“是真的。”   阿广和Keenan都避让出去。   父子俩对望着,沉默着。   米和一寸寸端相,“我从没想到,我把那扇门打开,会失去你。我以为你会回来,失踪只是暂时的,所以我每天都在演练你回来的时候我第一句要跟你说什么,说我拿到全优?说我长高了?说学校对面你经常带我光顾的那家士多店关门了。”   “可我又怕你回来,我怕因为我你被警署扣留。为什么不联系我,你跟他们都有联系就是不联系我,因为我做的不够好吗,我没有让你满意吗?”   米和的声音凄清苦楚。   米卓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角落的阿成。   “他救了我,炸弹是冲我来的。那个人撞了阿成,让我看清了他的面貌,我知道他是个人|肉炸弹,立刻离开了,不是故意死遁,也不是故意想让你伤心。”   “我没有不联系你,我一直看着你,你在警署门口的那几天,我就在对面看你,你拿着我的罪证,徘徊了那么久都没进去,我就知道你心太软了。”   米和轻轻笑,“我身边都是你的眼睛。”   米卓理了理儿子的衣领,“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一点都不像我。”   “我心软的那个人是你!”米和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对啊,你心软的人是我,因为我,你才有今天温吞的样子。”   米和突然悲从中来,压着岁月积蕴的愤恨,“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从小就没有你杀人的勇气,因为我像她!Mom is the most generous person in the world!she gave you all her love. You should be grateful yet you disgrace her.(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给了你所有的爱,你应该珍惜,你这是对她最大的亵渎!)   看到米卓脸上霍然迸出的揪心裂痕。   米和戛然而至,忙压抑着情绪道歉,“I’m sorry ,sorry dad, 我没有想跟你吵。”   “Come here.”米卓轻轻揽住米和。   米和迟疑地回搂,吸嗅着陌生的气息,那气味剥离出一缕熟稔的味道,是米卓抱着母亲头颅时崩溃的气味,米和的情绪渐渐瘫痪,他越箍越紧,最后死死拽着米卓的呢子大衣。   “有人跟我说,人再老都需要父亲。我一直有关注你的,你参加了棒球队,你开始玩重金属摇滚,你怎么会想着玩那个,完全跟你不搭,我进去站了30秒就出来了,心脏差点骤停。我看你换专业,看你把博物馆当家,看你毕业和Faith去吃红肠披萨庆祝,看你死皮赖脸的去追一个女孩……你成了一个典范,我们家族最推崇的那种典范,彬彬有礼,有涵养,聪明,很赤诚,你一点都不像我,你完全是你母亲的样子,成了我希望我自己能成为的样子,成了我的骄傲。”   米和像个终于归家的孤苦孩子,将脸埋在米卓的脖颈间,“I miss you so much.”他止不住眼泪,“I miss you so much, dad!”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杀机前的温情一夜   后台走廊晦晦暝暝, 米和呆望着,恍若一瞬间回到漆黑且冗长的虹场路。   米卓踟蹰的背影渐渐远去,每一步都是死别生离, 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不回再回来了。   “Dad,”米和的声音飘渺不定, “I love you.”   “I love you, my son.”米卓没回头,坚韧地朝前迈步, 像匹老狼有着自由不羁和蹈锋饮血的风骨。   尽头的黑魆一点点吞并米卓, 彻底隐没消遁。   米和低垂着头,揉|捏着眸子, 情绪郁抑不申。   他胸中填塞着一团火,一团棉,顶着噎着。   米和憋得呼吸都滞涩了, 身形晃了晃,一双手迅速托住了他。   枯瘦的手指, 纤长无比, 好熟悉啊。   米和缓缓抬头,殷天就站在面前,他迟疑地吸了吸鼻子, 颓然一笑, “小天, 想你想出幻觉了。”   话一出, 那种命途孤寂的索然让他更加悲恸, 他迫切想回淮江, 想抱住殷天。   刚无力地垂下头,就听见远方老莫呼哧带喘,“嗷”一声扑向了角落里的阿成。   米和猝然抬头,震悚地看着老莫。   而后眸子颤巍巍地移向殷天毛茸茸的脑袋,指尖触了触她面颊,是真的。   他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疲累地跌坐在方椅上。   殷天缓缓将他搂近怀中,胡噜着他的短发茬,“那么想我,还嘴硬,还不让我来。”   米和死死搂着她腰腹,将脸豁命地蹭进她腹部,像攥着救命稻草。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没法回去的,你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了。”   “我不值得他留恋吗?”米和哭腔中带着卑屈。   听得殷天心尖一颤,“本来有的,可你成家立业了呀,他心里会有隔阂。我们得尊重他,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追逐着你母亲,他这人,像风一样。”   殷天缓缓蹲下,头枕在米和腿上,看他眼中碎泪点点,“黑心绵羊仔,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我是特别不爱哭的人都被你传染了,我不要面子哒?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是刻板印象,人本来就会脆弱,会感动,你不能憋着,憋着伤身。”   殷天乖巧点头,“我就对你一个人哭,不对老殷和小妈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特重要,特威风。”   米和摩挲着她面颊。   殷天小舌一吐,轻轻舔过他指腹。   米和耳垂猝然烧红起来,“你就这么不听话,让你别来你还来。”   “你爸当初把我,也把你伤得这么深,我得找他好好聊聊啊,顺带要点聘礼,不然咱多亏得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是那么大度的人吗?我可抠搜了。”   “你跟他吵架了。”   “怎么会,我跟他讲道理,”殷天嘻嘻笑,“用大爱感化他。”   米和“噗嗤”笑了。   殷天把纸巾掏出来,上面是米卓字迹,“然后他就把聘礼给我了,你看,多好的爸爸,比老殷好沟通多了!”   阿成面朝灰墙,对老莫的呼喊置若罔闻。   老莫知道他听不见,憋着情绪,可眼眶渐红出卖了她。老莫蹲下身子轻轻拍他肩膀,阿成一激灵,猛地回身,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疼得呲牙,一呲牙又拽着右脸的挫伤,五官彻底纽结在一起。   老莫在这刹那终于明白了孙苏祺和天儿说过的。   只用动了心,心就不在自己这了,是提溜在对方身上,他一疼,自己也不好过。   这张脸裹着厚重的纱布,能看到斑斑血迹的渗出。   阿成以为是在做梦,惊诧地瞪着她。   老莫忍着泪,“你耳朵是不是听不见了?”   阿成辨析着她的口型,轻轻颔首,指了指右耳,“就这只听不见,过几天就好了。”   明明都听不见,死鸭子嘴硬!   老莫揉揉鼻子,“你吓死我了。”   阿成指了指脸,“变难看了。”   他身子一动,脖子上的项链就滚动出来,那是老莫的天使羽翼项链。   她父母离婚时老莫14岁,那年清晨,母亲叫的的士已经停在家门口,可她死活不出门相送。   母亲只能落寞地下楼,等的士开到小区门口,她看见女儿在后面豁命地追,红领巾肆意飞扬着。   母亲嚎啕大哭,叫嚷着让司机停车。   她踉踉跄跄下车抱住女儿,将脖上的项链放在女儿掌中,“小羽,这对小翅膀是天使的翅膀,你戴着就是有小天使帮妈妈守护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生病,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你要听爸爸话,不能再像男孩子一样闹他,跟他吵架,想妈妈了就给妈妈发信息打电话……妈妈一直都在。”   老莫目光闪烁,耳畔是母亲的哭腔。   她紧锁着阿成脖颈上的金色翅膀,明白了迫切期待一个人健康安全的平凡愿望是多么可贵。   她猛地扎进阿成怀里。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瓮声瓮气地,“我想吃马散麻咖喱鸡,你答应我的,要带我去吃!”   Keenan看着两对小情侣的磨叽样子,笑得酣畅淋漓。   睨了眼神色不耐的阿广,“等你谈的时候你也这样,我当时跟阿南在一起,比他们还夸张……”他琢磨着形容词,“很黏腻,像曼谷的天气。”   阿广斜他一眼,凶神恶煞,“很恶心。”   Keenan哈哈大笑。   Bangkok Bank盘古银行是泰国顶级银行,保险柜业务严苛且高端。   提交了授权书和密匙,对照米卓之前在银行留有的文件,比对米和指纹。   信息无虞后。   殷天和米和兜兜绕绕在经理的带领下盘入地下3层的货柜区。   阴风嗖嗖,成千上万的灰色橱柜标志着醒目的码数,显得科技且寒凉。   经理走入F区,在密密麻麻,恒河沙数中锁定了柜门。   密码、钥匙和指纹同启,门板弹跳敞开。   他托出了一个黑色磨砂的宽大铸铁箱,放置在两人面前的平台上。   殷天有些紧张,攥着米和的衣角,一个深呼吸后缓缓打开。   里面4份存折,3张银行卡,一沓厚实的纸质材料,5张光盘,7个USB,还有一封无名信。   信口一撕,掉落出一张照片:5岁的米和在儿童医院急诊室撅着屁|股打针,死死攥着蔡榕榕的胳膊“嗷嗷”哭,蔡榕榕一脸愁容和心疼,米卓插着裤兜立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   殷天哈哈乐,眉眼一挑,眼疾手快捏了下米和得屁|股。   米和忙躲,他尴尬极了,迅速将照片翻面。   上面是米卓奔逸的字迹:To never forget how much your family loves you.(永远不要忘记家人有多爱你)   殷天心满意足地翻了翻材料,里面果然有41号虹场路桑家灭门案的细枝末节。   她出银行后将老莫拉到一旁,“回酒店把光盘和USB都备份一下。”   老莫蹙眉,“你怕出问题?”   殷天眯眼,“从到这里开始,啧,眼皮老跳,不安生。我生性太多疑,理解一下,”   Keenan 开车捞上5人。   将银行保险柜里米卓的资料转移到了文华东方酒店套房的保险柜。   米和和殷天只拿走了纸质材料、光盘和U盘,还有那张无比丢人的照片,其余的钱财两人分文没动。   此刻夜幕已低垂,繁星灿灿,街面济济一堂的哄闹让城市遁入了一场狂欢的霓虹夜场。   触目皆是扭胯的腰肢,婀娜的眉眼,如冬阴功一般辛辣躁动的荷尔蒙。   Keenan本来想邀请5人去他的家庭酒吧。   怎奈除了阿广,都是老弱病残,只能叫老婆在来酒店展现调酒英姿。   阿南是唐人街小有名气的调酒师。   米家作为文华东方的黑金客户,无偿享用着酒店内所有酒水,阿南大显身手,简直淋漓畅快。   他们都去了阿成和老莫的绿野仙踪套房,准备来一场微醺的视觉盛宴。   殷天对电影的筛选极为严格,最终投票通过了泰国导演索分的《厉鬼将映》和库布里克的《闪灵》。   他们热火朝天的投票时。   阿南凭借自己对几人的初次印象与理解,双指旋瓶,卡酒,回瓶,反扳手,滚瓶……   她行云流水的畅游在自己的水酒之中。   Keenan 也不闲着,开始了厨艺炫技,九层塔炒鸡肉碎,冬阴功泡面,火山排骨,柠檬虾,乌橄榄炒饭……   阿南将一杯米色轻盈的鸡尾酒推到老莫面前,挑眉,“这是达芬奇的《抱貂女郎》。”   老莫惊喜地抿一小口,眸光都亮了,“酸酸甜甜,还有一些涩感,好喝啊!”   殷天抢过来嘬一口,“为什么是这名字?”   阿南甜甜笑,“《抱貂女郎》的画作里,用侧光照亮了女郎的左肩,突出了她婉转的身体,还有持重的面庞,跟莫小姐很像,这一杯是聪慧和瓜子脸的味道。”   阿成刚想品尝,老莫直接盖住杯口,“养伤呢,不许贪杯。”   阿成猝不及防嘬向她嘴唇,舔了舔,粲然一笑,“好喝。”老莫的脸兀的成了红虾。   阿南将一杯星空蓝推向米和,“《圣乔治与龙》,伯恩特诺特克,15世纪最杰出的木雕作品。圣乔治杀了巨龙,拯救公主。”   米和直接将酒杯推给殷天,“她是圣乔治,穿着盔甲挥剑杀龙,杀气腾腾,我才是公主,她拯救了我,阿南你走眼了啊。”   阿南抿嘴笑,“那正好,我才知道你身上有伤,你也不能贪杯。”   她看向殷天,“那这杯敬勇士!”阿南最后递给阿广一杯浓墨般的《持罗马硬币的的男子肖像》。   鸡尾酒博得满堂彩,家常菜亦然。   只是伴随着一惊一乍的鬼怪频频,和驰魂夺魄的可怖声效,众人米饭面条满桌喷,吓得滋哇乱叫,汤酒沥沥。   这中间只有两个人老神在在。   一个是阿成,他不怎么能听见声音,最是淡定。   还有一个是殷天。   可她刚斩完龙,已经彰显出了过强的男性特征,若是此时无动于衷,便会显得旁人过于娇矜。   殷天只能配合地哼哼,一有鬼出场她就哼唧,哼唧来哼唧去,呈现出了一种直属上司对下属极不满意的姿态。   米和做她旁边忍不住了,侧头看她,“你要不怕就别硬哼,显得特瞧不上它们,我听得难受。”   殷天丧气地点头。   老莫和阿成,殷天和米和,Keenan和阿南,只有阿广落单。   他五大三粗,此刻被吓的浑身屏息,他最恨恐怖电影,那是他一生的耻辱,当初看《山村老尸》只有他尿了裤子,从此在弟弟妹妹面前,再也没抬起过头。   他全程上看看下看看,左瞧瞧右瞧瞧,就是不看屏幕。   觉得时间漫漫无穷无尽,终于挨过两个电影后,他一跃而起,扑回了自己的房间,阿成和米和的奚落笑声成了条尾巴,一路追随。   殷天回房洗澡,一出浴室就看见米和低垂着眉眼,失神地盯着照片。   他退却了与旁人交际时的乐乐陶陶,终于显现出真实的失落模样,米和很清楚米卓的背影昭示着什么,他父亲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出去,成为了一个片面,不再立体的背影。   殷天抓着润肤露爬上床,“我们在公安大上第一节 课,学的是生死观,因为这个职业,牺牲是一种常态。老殷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成为警察,即便成为了,也最好的是文职,文职不用出外勤,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保命途径。”   米和放下照片,“你怎么说服他的?”   殷天咧嘴一笑,“我是个斗士啊,都能屠龙,我干嘛要说理,直接跟他硬钢。我不一样,我对生死很淡漠,可能是小时候太深刻,反而无畏了,我很喜欢墨西哥的生死文化,那时候特想参加他们的亡灵节狂欢。大街小巷全是色彩各异,形象缤纷的骷髅,在墓园里吃喝玩耍,点蜡烛唱歌,又笑又闹,跟亡者分享快乐。”   殷天把润肤露递给米和,大咧咧将双腿伸过去,“死者在棺,生者狂欢。”   米和给她小腿擦抹,“就像《COCO》一样,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当活人的世界里再没有人记得你时,这就是终极死亡)。”   “对,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殷天弓起上身,蜻蜓点水地吻着米和,像是安抚。   “我做不到,小天,我现在睡觉如果身边没人,会一直开着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睁眼,看到我母亲的头颅滚在枕边,我被吓得一夜一夜哭,第二天再装作若无其事的吃早点,去上学。现在才知道怎么能瞒得住呢,眼睛哭得那么肿,可auntie和uncle从来没有拆穿我。”   殷天挪近米和怀里。   米和开始给她擦头发,抹精油,如果没有这一步,她脑袋第二天就会炸成金毛狮王。   “小天,是你说动他来见我的。”   “不,他一直都想见你,一直都看着你,是你感动了他,给了他勇气。他爱你,他是你的父亲,他再邪恶再剑走偏锋,他也爱你。”   米和搂住她,湿漉的头发给了他湿蔓的柔润感,“谢谢,谢谢你。”   殷天听着他心跳,沉稳的“扑通扑通”,松落了这几日的焦炙,“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快乐,以至于稍微开心一点,就觉得是偷来的,要还。我到现在依旧是这种感觉,所以当时根本不敢喜欢你,不敢迈那一步,你越赤诚,我越害怕。”   “我也怕,比你还怕,怕我会不会太主动把你吓跑,怕我的过往,我的父亲让你永远不会接纳我。都过去了,我们会有米糯糯,有米团子,42号,41号的联排永远温暖热闹,这是我从童年就一直梦想的,你帮我实现了。”米和托着殷天的头,倾身吻住。   还未由浅入深,殷天就挣扎地跳下床。   她满腹心思都是米卓的资料,从保险箱拿出来,挑出灭门案的纸页,洋洋洒洒竟铺了满满一床。   米和欲求不满,紧紧赤脚尾随。   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啃着她脖颈,“想要。”   殷天拿手机一张张拍照,随口打发,“你去那看会球。”   米和执着不弃地啃,明来暗往,把她撩拨得心绪起了火。   殷天气得咬牙。   米和得寸进尺,蹭着扭着。   殷天把手机一扔,反手掐他腰肢,“米大少,来日方长,伤口还想裂一次是吧。乖,去看电视,莫挨老子,老子要工作。”   凌晨2点。   街面笙歌鼎沸。   米卓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喝着Leo,遥看着文华东方酒店的灿灿星火。   他面容显露着一种仁爱,他很少做这样的表情,看着反而有些狞恶。   殷天和米和的房间刚刚闭了大灯,只有一团微醺的小灯亮着。   黑心羊,殷天管他儿子叫黑心羊,米卓乐了,呷一口啤酒,不得不说,还挺形象。   他打开手机,思索了良久,发出一条信息。   这信息飞啊跑啊飘啊,一路遥遥北上。   远在淮江的鹤台嘉园。   庄郁枕边突然响起警戒声,她霍然惊坐,抓住手机,立刻寻找陈谦的踪迹,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   警戒声是她和米卓之间沟通的专属声音,几乎没有在半夜响过。   庄郁没来由的心慌,打开手机,在明晃晃的光源中猝然闭眼。   只有一个单词——【RUN!】   米卓来报信了,这么多年悬在她脑袋上的尖刀终于猛扎下来,   她知道这个词代表着什么,米卓沦陷了,有关于她的材料也沦陷了;或者说,他为了更矜贵的感情体验,彻底遗弃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你必须死!   陈谦进卧室时。   庄郁抱臂靠墙, 攥着手机紧贴床头柜,她觉得冷,遍体生寒, 唇齿瑟瑟打颤。   陈谦一时愣怔, “怎么了?”他上前摸她额顶, 又触了触暖气,“要是冷我就把暖气调热点。”   庄郁鲜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她此时大鼓捶心, 那种震颤打得她鸡皮疙瘩簌簌而起。   她啃咬着大拇指,突然推开陈谦向厨房冲去。   陈念阳今晚在夏珍珍家留宿, 所以不必刻意压低声响。   陈谦追到厨房, 冰箱门大开着。   庄郁已掏出纽约双重芝士蛋糕,正用力地吞咽, 她几乎不咀嚼,像个饿得濒死的流浪汉,吃得满手满嘴, 肮脏且狼狈。   “是不是鑫源的诊所出了问题?”   “不是。”庄郁含糊地吐字。   陈谦将冰箱里的西班牙果仁糖蛋糕和牛奶拿了出来。   他清晰妻子的一切习|性,这是在面临情绪的崩溃点, 可他强忍片刻还是开腔了, 他装聋作哑了太多年,“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庄郁自顾自沉静在甜腻芬芳的世界里。   充耳不闻。   “你要准备什么时候才说,我从纽约回来就发现阳阳很不对劲, 她天不怕地不怕!可那天听到不锈钢盘落地的声音, 她哆嗦得跟癫痫一样, 但在看到我之后又装得若无其事。”   陈谦将牛奶倒出, 放入微波炉, “你俩有事儿瞒我。她到底怎么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出去了一趟, 就被你们隔绝在外。”   “你问她了?”庄郁胡乱抹了把脸,   “问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我哭。以至于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逼问她。郁,我们都是医生,我知道这是PTSD,你瞒不住我的。”   庄郁头一扬,“她被绑架了。”   陈谦霍地惊起,骇然瞠目,他饶是做足准备,也未料是这答案,“这么……这么大的事……你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平安了,”庄郁徒手抓着果仁糖蛋糕,“我也平安了,我们都不想再回顾,都受了很大刺激!你不在我们身边,你体会不到手机里莫名其妙出现诡异的短信,我给那短信回电话,然后它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响了。我拿着刀,阳阳就跟在我后面!我们一步一步往那里蹭!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我们是生是死!”   庄郁的情绪已然失控。   陈谦忙上前搂住她,轻轻按压着她背脊。   庄郁哭腔浓浓,“我不想吓你,陈谦,我不想让你难受,不想你因为没有在我们身边保护而陷入自责!”   陈谦刚要说话。   庄郁挣脱他怀抱,目色沉沉地将半块蛋糕一吞而尽,洗了手将陈谦拽进书房。   她双臂觳觫不止,带动着手腕大震。   只能两只手紧紧相握,大力拧绞着,伴随着深呼吸打开了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   “这是你的护照,这是阳阳的,这是我的,”她继而举着一厚沓信封,“这里面是美元现金,还有信用卡。”   她把鼻涕给蹭掉,急迫地抓起资料袋,“这是我们在迈阿密的住址,阳阳去上学的推荐学校,一共有5所可以选,这是麦飞教授的推荐信,能确保她顺利入学……   “等会等会,等会,”陈谦握住她双手,“你先别慌,你想……我们离开淮江?移民美国吗?”   他目光幽深地锁着庄郁,“除了地下诊所和绑架,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   每次事态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庄郁便会有躁郁症的体验。   神经紧绷在刀锋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淋,她热忱地看着他。   “陈谦,我们走吧。”   陈谦摇头,“这所有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好的,甚至可以说准备了很多年,你最起码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庄郁的指甲一遍遍抓挠着桌沿,被丈夫的踯躅惹出了薄怒,“我没法说!我说不出来!但你得信任我,咱们结婚了那么多年!我每一次决策都是正确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得信我!这一次你也得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怎么了,需要破釜沉舟到我和你放弃这里的一切工作和生活,让阳阳放弃他的学业和朋友。我知道那么多年你藏了很多事,我不问不代表我感受不到,你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极其凶狠,甚至愿意去跟危险的人打交道,并且,很游刃有余。”   陈谦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因为这样阳阳才遭到绑架的!”   “不是!那就是一个意外!”   “一个把她造成精神创伤的绑架在你这里就是一个意外!”陈谦难以置信,他被突如其来的绑架和庄郁如今的逼迫搅得焦头烂额,“好,好,就按你说的,你预备怎么办,什么时候走?”   “现在,”庄郁斩钉截铁,“现在就走,转机也好,直航也好,就现在!”   陈谦气极反笑,“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荒不荒唐,现在凌晨1,2点,我们上去敲夏家的门,说陈念阳要坐飞机走,再也不回来了。你考虑过整件事的实操可能性吗?护照过期怎么办,你的工作怎么办,我的工作怎么办,即便要走,也要从长计议啊,我从来没有阻碍你做怎么事情,你也需要给我最起码的尊重,来跟我商讨这么重大事情啊!”   “我们没有时间了——!”   陈谦大力揉捏着太阳穴,“我一直问不出口,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也没必要遮着掩着。郁,你是不是背着人命呢。”   庄郁轻轻摇头,目光镇静下来,声色也寒凉,“你不同意。”   陈谦泄气,轻轻揽住她肩头,“我没有不同意,我需要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需要权衡利弊,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需要最大化地去保障我的家庭平稳运行,你得给我时间。”   “去睡吧,”庄郁沉寂地看着他,“就当我发疯,躁郁症上来了,拉着你一起疯,我……我就是太没安全感了,绑架的事也吓到了我,我很难受,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梦见我拼命地跑就是跑不出牢笼,哪儿都没有路。”   陈谦紧搂她,拍抚着后背,“我给你去拿思诺思。”   “不用,我不太困了,吃了蛋糕清醒了,我在这看会资料,谦,”庄郁用手掌轻轻摩挲着他面颊,“记住今晚,记住我的挣扎,也记住我的请求,记住陈念阳和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这人拧得很,有时候做事不讨好,可我爱着你们,没有退路的爱着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   “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庄郁把陈谦推出去,轻缓地锁上门。   陈谦立在门外,久久失神,庄郁心思重,嘴巴紧,结婚多年依旧让他感受到浓烈的隔阂,这种隔阂甚至弥漫在她与陈念阳之间,陈谦根本无从沟通。   庄郁兜里的手机进了两条信息,是卢老板发来的。   确定了殷天、米和都在曼谷。   米卓也在,她前几日刚刚汇过款,坐标就是曼谷盘古。   他们三人相互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合作交易,让部分,甚至全部证据都落在了殷天手上。   贼心不死!真是贼心不死啊!   殷天贼心不死地想要毁灭她完满的生活和家庭。   庄郁推开书桌的挡板,那里有一个白色化妆品礼盒套装。   她急迫地拆开包装,将盖子“咔”的弹开,里面静静躺着把美国格|鲁P|85|式手|枪。   既然如此。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凌晨5点,曼谷文华东方酒店。   殷天蠕动地爬起来,很不甘心,她就睡了一个小时,疲累得脑袋昏沉。   侧脸一看,米和几乎是在沉眠,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   殷天顿觉不甘,一脚踹醒了他,在米和猝然惊醒后,腆着脸咯咯笑。   5人订了上午8点45分曼谷直飞淮江国际机场的机票。   旁边套房的阿成和老莫正热烈商讨着,羽绒服是拿在手里,还是托运。   毕竟淮江零下9度,曼谷32度。   双肩背里塞不下,手里提着又臃肿。   同时担心飞机停远喽,得做摆渡车,没有大衣暖身,瞬间就会被冻透。   最后5人一商榷,还是保了健康。   殷天给邢局报备了行程。   飞机一着陆就会回局里陈述,并提交证据。   米和则由阿广陪同,去长阳律所报到。   他跟谢长君沟通后,想做刘秉如案子的助理律师。   阿成继续养伤,老莫抢了淮江空军总院的皮肤科专家号。   并发誓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俩人已正式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决定快乐同居。   5人在廊曼安检的时候,查出来米和背包里有个硕大的金枕榴莲。   榴莲不能上飞机,于是众人复制了《泰囧》喝牛奶的片段,扒开榴莲,现场分瓣啃。   只见VIP的红毯通道上,整整齐齐一队人,痴迷地嘬|咬着榴莲。   米和甚至有些后悔,他应该再买一个,淮江的进口超市,又贵又不新鲜。老莫忙举手复议,她打出了一嗝,堪比生化武器。   殷天吃多了,上飞机后肚子开始不舒服。   这几日煎炸食物超标,她进入了新一轮的便秘持久战!就不应该碰炸蜘蛛和炸蝎子,肯定是生灵有命,开始予以报复,她揉着肚子,憋得火冒三丈。   5人几乎包圆了头等舱,安静的环境有利于老莫阿成解码资料。   两人拷贝着光盘和USB,还原了诸多案件的资金流向和加密的人员往来信息,有些名字他们异常相熟,譬如闫栋、刘秉如、庄郁、高烨……   午后1点30分,飞机着陆。   等托运行李时,老莫和殷天把各自的羽绒服塞给阿成和米和,结伴向出口一侧的卫生间狂奔。   老莫贪杯,在飞机上灌了2瓶Leo和3瓶胜狮,一肚子酒水晃荡,跟怀孕似的。   殷天在一系列提|肛作用下,终于有了少许便意。   老莫一放水,神清气爽。   殷天蹲在最里面的隔间,“你别等我了,我得再蹲会,”她唉声叹气,“造孽啊……又没感觉了!”   老莫和一带孩子的妇女前脚刚走。   一个带着黑皮手套的女人便款款而来。   她将黄色的维修塑料板放在门口,踱步而入。   戴着墨镜、棒球帽和口罩,一身灰黑大衣,从容不迫地反锁了卫生间的门。   她步伐松弛,甚至哼着小调,徐徐推着隔间的门。   一扇,二扇,三扇,四扇,五扇……   她站停在殷天的门外,不紧不慢地装消|音|器。   手臂姗姗抬起,对着门板倏然发难!   殷天正给米和发便秘的表情包,一声低闷的枪响乍然而起!   子弹直贯木材,擦着她耳边,破入墙壁。   殷天被震傻了,扭头看向粉裂的瓷砖。   那里击出一个碎洞,正簌簌掉渣。   在女人即将补枪时。   殷天兜起裤子猛地向外踹门。   女人躲闪得快,门板砸落地面时她极速而退。   殷天依着大门冲撞的一刹,背着双肩包冲向女人,一个下劈横扫。   女人的鼻子磕在水池上,汩汩冒血,快速泅湿了口罩。   墨镜跌落,帽子掀起,庄郁的面目露了出来,她扯掉口罩,大掌一擦,狞笑起来。   两人纽结成一团。   像两个母狮的生死斗。   殷天的额头在庄郁的蝎子摆尾下撞向瓷砖,片刻后,庄郁又在殷天的肘击膝撞下滚地。   那把黑|枪在两人的掌间不停跳跃,一会偏向庄郁,一会喜好殷天。   庄郁在一次后腰砸向水台时落了下风。   摔跌在地上开始抽搐。   殷天俐落地将枪踢开。   她后脑疼得恶心,全身都钝痛得僵麻,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极速反应和搏斗中。   庄郁的情况比她更糟,鼻血早已铺盖整个面庞,她觳觫得整个人乱颤,像是伤了脊椎。   殷天扑到她面前开始急救,摸索着她的脊骨,行动间头颅昏沉地越来越厉害。   一阵天旋地转!   还没感应过来。   庄郁一个翻身把她撂倒,手中多了把亮堂堂的尖刀,直扎她肚腹。   殷天抓着刀刃,好几宿都未有充足睡眠,虚乏的身子根本拗不过庄郁的蛮劲儿。   刀刃两边嵌进了她拇指和四指的指腹,几乎切断了她手指所有的血管和脉络。   撑不住了,她撑不住了。   殷天疼得两眼焦黑,全身蔓延着一种赤地千里地寸草不生,她真的没力气了。   庄郁单膝跪在她肚子上,全身的力气都在向下猛压。   噗嗤——!   刀刃戳进她肚皮。   庄郁如愿以偿,阴鸷地疯笑起来,突然用脑门辛辣地撞向殷天的鼻骨和眼骨。   鼻腔一凉,眉骨一麻。   殷天泄劲的同时,匕|首精悍地捅|了进去。   庄郁啐了一口流进唇齿的鼻血,“你非得……不给我活路啊……我没办法,天儿,你自找的!”   殷天抬臂顶|着庄郁的肩胛,还在负隅顽抗。   黑手套抠进她嘴巴里。   庄郁把匕首痛快地|拔|出|来,想起了桑国巍当年的不屈与倔强,“多好啊……我帮了你,你跟你的好桑家团聚了,你跟桑国巍团圆了,你最好告诉他,你是怎么移情别恋跟米和在一起的……”   庄郁尖锐地欢笑。   向着殷天的肚腹连捅了两三刀。   “那时候我杀完桑珏,就在门里看着你,我没有杀你,你就该知足知道吗?做人要知足,知足才能长乐,才能活命!”   一团团血呛出殷天喉咙。   伴随着一次次捅|拽,殷天感觉自己身体成了个破布囊子,她抓着庄郁的衣角,也“呵呵”笑起来,“你以为……逃得掉吗?资……料已经送到……分局,庄郁,我……我说过……我会拉着……拉你一起下……地狱……”   庄郁地脸骤然变了,毒|魔狠怪。   她将匕首抵在殷天的喉咙上缓缓割,“好呀,咱们地狱见。”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你说的来日方长, 却是一场笑话   庄郁刚割了半截小口。   门口响起急迫地敲门,有个女人大嚷,“耽误事嘛不是!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维修啊!”   庄郁垂眸看着殷天的眼神, 已然浑浊且呆滞。   她的膝盖还顶着她肚子, 像个泵,随着起伏的按压, 四个泉眼汩汩喷|涌, 在瓷砖上积蓄成一团团芬芳的牡丹,而后凝聚成一面旗帜, 火红且绚烂。   庄郁收刀起身, 重新戴上棒球帽和墨镜。   出门的刹那,余光瞥见那个焦灼的女人正跟不远处的保洁沟通。   一个丸子头, 脖上套着U型枕的年轻女孩打着电话跟庄郁擦肩而过,进了卫生间。   猝然一声惊叫!   她双膝瘫软,摔跌在地上, 指着殷天“啊啊”叫唤。   保洁和女人匆匆而来,傻愣在原地。   残破的板门, 倒扣的垃圾桶, 喷涌的水龙头……和血泊中静躺的女人!   “死人!死人了死人啦——血啊,都是血啊!!”保洁冲出门扑向路过的机场人员。   女人拖着女孩往外退,女孩站不起来, 吓得“哇哇”大哭。女人显得冷静些, 向门外围观的人喊, “报警啊, 报警, 快报警, 打救护车!打120啊!”   行李提取处的转盘旁,两个硕大的箱子已经搬下,4人向出口走去。   米和俩胳膊夹着自己和殷天的羽绒服,低头发信息:【还没好吗?我等会下单买点开塞露】。   出口沸腾。   雄起雌伏的尖嚷从卫生间外传出,“死人了!”的呼号层层递进,绕上了机场恢弘的顶篷。   这声势浩大的骚动惊扰了米和和老莫,他们同时侧头:   一个丸子头女生跪地哭喊,保安和地勤疾跑而来,出入着卫生间,有交流有争执,难掩慌张之态。   米和脖颈一痛,那咄咄逼人的尖锐屠刀再一次出现,“咔嚓咔嚓”去而复返。   他心下一片茫然,步子不受控地挪了过去。   挨近了门,挤过了人群。   殷天雪白得像个瓷人,在浓郁的火红中是朵绽放的白鹃梅,灵动得似个仙人。   米和“哼”出一声,身形打摆得直晃。   老莫也挤进来,脸色骇变,“天儿——!”   她迅猛地扑到殷天身侧,死死摁压伤口!   侧脸瞪着米和,“过来啊——!傻了啊!他妈过来摁着啊!艹!傻子吗!”   米和浑身惊颤。   屠刀斩落,头颅滚地,开始蹦跶地向前跳,充满了活力……米和踉跄地一磕绊,直接跪向地面,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他几乎说不出话,“……小……天小天!”   他那落地的头颅满脸卑怯,满脸伤痛,正用力地拱着殷天无知无觉的面庞。   幻觉,这是幻觉,米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头颅嘎然消失!   老莫堵着两个窟窿,他颤颤巍巍按着另外两个,刚一抚触,热血覆满双掌,滚烫得直灼人心。   地勤冲着对讲机喊话,慌慌张张蹲下查看殷天情况,“你们一起的?”   米和颤声,“她是我爱人。”   “我们已经报警了,也叫了120,我同事去拿急救包了,还有什么情况你们跟我们说!”   阿成找遍了所有的犄角旮旯,“她的包呢,还有手机呢?”   “抢劫吗?”地勤骇然,“在机场,这么光天化日!”   “是故意杀人,”阿成信誓旦旦,蹲下捏着米和肩头,“阿和,是庄郁,一定是她,她来抢资料了。”   殷天双颊从白镀成了灰。   恍惚能听见声响,可有一层塑料膜紧紧包裹她双耳,“嗡嗡”得不清不楚。   意识像个萌小的鱼崽,游啊游,越来越透明。   周遭越来越漆黑与冰寒,游啊游,快冻透了!游啊游,消失了……   “甭他妈管是谁了!她来不及了……她要不行了!”老莫涕泪惧下,“120什么时候到啊!”   阿广拿着急救包进来,然而轻薄的纱布一触碰腹部,瞬间被浸染成枣红的嫁衣。   “不能再等了!”米和终于冷静下来。   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扎紧殷天腹部,一把将她抱起。   几个地勤人员帮他们拿着行李和衣物,一队人风风火火向停车场跑。   最近的三甲医院是淮江仁和医院。   阿广开车,米和抱着殷天钻进后排。   老莫坐上了阿成的摩托,当先遣部队。   “老殷……小妈……”   殷天的头枕在米和腿上,眼角沁出泪花,她疼得钻心刺骨,喉咙淹着血,她突然对孙耀明的死亡心领神会了。   四个洞,肚子上四个洞。   她恍恍惚惚看到车内顶有四个黑影,个个都是手拎镰刀的死神样子,越来越清晰。   “老……殷小妈……”殷天讷讷开嗓,血花呛出来,顺着面部的脉络,汇向眼窝。   “我知道我知道,”米和泣不成声,“照顾好他们,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照顾他们……”   “小天我求你,我求求你撑住,”米和想给她擦脸,可他腾不出手。凄入肝脾让他全身弥漫着一种神经性的疼痛,心脏几乎是滞缓的,停歇的,米和痛得五官纽结,“你自己说来日方长,你自己说的你不能不算数!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丢下我你让我怎么办啊小天!”   “黑……心羊,”殷天的眼泪滑落耳侧,“黑心羊……”   米和将耳朵压向她唇齿间,殷天含糊地吞|吐,“不要像米卓……我爱你的……很爱很……爱,我这样的人……很爱你啊……”   米和呜咽着,将头抵住她额间蹭着。   血迹沾染在他脸上,不是腥气的铁锈味,是那袅袅檀香,是菩萨的芬芳,殷天陷入了昏迷,菩萨也不醒了!   米和猝然闭眼。   他心脏悸动,跟着停了。   阿广的车前是阿成的摩托。   老莫手掌全是浓血,黏黏腻腻,抓着手机都打滑,她羽绒服来不及拉上拉链,大风呼呼往里灌。   她给孙苏祺打电话,不料接听的是郭锡枰。   他俩正在法医中心办公室吃午饭,郭锡枰听了片刻,霍然起身,将椅子带翻,孙苏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撒腿往门外跑。   邢局的办公室内正在开小会,顾大姐汇报着2019年入职分局的特批人员名单。   档案还没翻开,郭锡枰破门而入,几乎是在咆哮,“天儿在机场被捅了四刀!”   邢局和顾大姐同时魂慑色沮地抬脸!   邢局厉声,“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在机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行动!老莫……她一个朋友来电话,说她可能是被庄郁捅的,现场还遗失了双肩包和手机,天儿失血过多,现在在去仁和医院的路上,她状态很不好,可能快……快……快不行了。”   “小顾你先出去!”   顾大姐整个人都傻了,第二声才惊醒,震惶地向外走,轻飘飘的。   邢局招手让郭锡枰到办公桌前,一按回车键,电脑屏幕上文档弹出。   郭锡枰躬身一目十行,是41号虹场路灭门案的详尽作案计划。   “她去曼谷拿证据了,我特批的行动。现在的情况老殷知道吗?小张呢?”   “张姨还在楼下解刨闫栋斩首的那两个老头。”   “你把她带去仁和,我联系老殷,动静小一点,别乱阵脚,千万别乱,把一远叫进来。”   “好,咱们随时联系。”   解刨室内。   张乙安正屏息地查验着内脏,郭锡枰举步生风而来,“张姨,咱们去一趟医院,有点急事要处理。”   张乙安举着两手,“有新证据啊?”   “对,新证据。”   快速做了收尾工作,她拎着法医箱随着郭锡枰下楼,一踏出电梯,直迎泪流满面的顾大姐。   两人皆是一惊,顾大姐忙扭身跑向卫生间。   一层所有警员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身上,又飞快地躲闪撤离。   张乙安心尖一慌,她太熟悉这种藏头漏影的感觉了,一把拉住郭锡枰,“怎么回事?老殷怎么了!他怎么了!”   郭锡枰将她往外揽,踌躇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不是老殷,是天儿。”   “天儿?!”张乙安蹙眉,“她飞机刚着陆啊,她……她还给我发了信息了呢,我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张乙安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硬吊着一口气,“你看啊,你自己看,她给我发信息了,她能有什么事儿!”   “张姨,别慌,她现在在医院需要你的帮助,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咱们千万别耽误时间。”   “好好好!快,快走!”   张乙安到医院时,殷天已进入了手术室。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莫和米和身上斑斓且浓烈的血迹,她是法医,她太清楚这样的出血量意味着什么。   身子晃悠悠地歪斜下去,被郭锡枰一把搂住。   张乙安刚要开口,护士扬声高喊,“殷天家属,殷天家属在不在,来交流室。”   老莫和阿成忙拥上前。   张乙安身子瘫软,几乎是被郭锡枰和米和抬进去的。   医生从手术室内部推门而入,“我先来交个底,情况不是很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供血虽然解决了,但……入院前急速失血过线800毫升,器官和脏器缺氧絮乱明显,我们会尽力,但很可能不尽人意,现在要签病危通知书,你们谁是直系亲属?”   “我……”张乙安闷哼着,“是我,我是她妈妈……”   她抓住笔,笔尖哆嗦地穿刺着纸页,张乙安连忙用左手压着右手,好脾气地忍泪解释,“我之前没签过,我有些紧张……”   老莫不忍看,将头埋进阿成怀里。   米和眼观鼻鼻观心,瞧不清面容。   张乙安瞪着那一个个蝇头小字,它们在她眼前狂乱的飞舞。   越想看仔细,就越是参差!   她深呼吸着想落笔,可就是颤栗不止。   老殷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来,直接抢了笔,一挥而就,签下龙飞凤舞的【殷田民】。   “我是她父亲,麻烦您了大夫,请你们尽力。”   “会的。”   老殷面色无常,镇定得近乎冷漠。   像在吩咐着旁人的家事,“她出外勤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每天都在做这样的准备,以至于哪儿天真的来了,没那么多痛苦。”   他粗鲁地刮去张乙安的泪水,瞪着郭锡枰,“我早跟你们说过,早说过不让她搏命,你们嫌我拦路啊!”他突然暴喝,“我是拦路吗!我就是不想有这么一天!我就错了吗!我是不称职,可我想保她命我错了吗!”   他蛮牛一样把笔扔了,冲向楼梯间,瞬时没了踪迹。   米和拍抚着情绪崩溃的张乙安,将她扶回手术室外。   时间过得胶着,迂缓,怠慢,这是等待的情绪。   它又过得快,一刻钟,一刻钟,“呼呼”地转圈。   医生没有再出来。   红灯也灼灼不灭。   1个小时。   2个小时。   3个小时。   老莫椎心泣血地拽着张乙安袖子,“小妈是我,都是我……我如果在那儿等她,就不会出事了,我干嘛要走啊,我就应该站那看着她!”   阿成僵硬地摆动着身子,箍住老莫。   他满脑子都是后怕,此刻惊涛骇浪,“她不会停手,你站那她也不会停,她会连你一起杀。”   张乙安捏了捏老莫的手,“跟你有什么关系,没事的小莫,她没事的,我之前请大师看过她的命,”张乙安的状态很亢奋,哭声直上却执拗地抻脖呐喊,“她命硬得很,比她老子都硬,她就是长命百岁的命!她是斗士,她打不死的,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把他,把小郭都砸骨裂了,她啥事没有啊,她是罗汉金刚的命!”   老莫挣脱阿成。   紧紧抱住张乙安,“对!天儿是小强,无敌小强,打不死的宇宙无敌小强!”   手术室的楼上。   老殷一个人站在走廊中,余晖的万霞之光将他裹成了斑斓的糖果色。   米和站在楼梯间的暗处,徐徐踱出,“爸!”   老殷猝然一震!   扭头看米和,竟有片刻的忪怔。   老殷更老了,眉角沧桑,身子佝偻,肩也垮了,像被打蔫了,如只丧家犬。   两人并肩立在窗前,谁都不说话,糖果色渐渐消遁,暗淡了,无味了。   斜阳的沉落中,万家灯火粼粼闪烁起来,浮光跃金。   老殷终于憋不住,苍哑的声音从喉头嚅嚅嗫嗫,“她有说什么吗?”   米和揉了揉鼻子,“说了两句,第一句,让我把你和张姨当成自己的父母,陪伴你们,照顾你们,替她养老送终。”   老殷喉头发出一丝悲鸣,又被生生咽下。   米和凄怆地笑了笑,“她是在给我肩膀加压,让我有牵挂,让我有责任,用羁绊来阻止我成为我父亲。她都不想一想,我怎么会跟我daddy一样,我要是那样,就不值得她爱了。”   米和这次没流泪,用强大的自控力抑制着悲情,“我爱我父亲,也怨恨他,怨恨在我心生绝望的时候放弃了我,我那时候那么小,那么需要陪伴。知道小天的存在后,我也很厌恶你,因为我能共情于她当时的绝望,她一遍遍的求救你怎么能做到充耳不闻。”   “对啊,我怎么能做到充耳不闻,我也一遍遍问我自己。”   米和摇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具有合理性,你把工作摆在她前面,把国摆在家前,把大爱摆在小爱前,是你个人的选择。我已经不厌恶了,个体的行为而已。小天这辈子需要一个把她摆在最前面的人,我做到了,如果有一天我彻底替代了你,成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也请你不要有怨言,因为我就是比你更爱她。”   老殷侧身盯着米和,“从小到大,她没正眼瞧过我,她觉得我无能透了,41号联排是我的耻辱柱。她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死不认错,也不服软。我俩都跟倔驴一样,她的某些特质很像我,所以她如果,如果以后有伤害到你,你千万不要责怪她,不是她不好,是我不好,我先给你道歉。”   老殷碎泪点点,“米和,我当时对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不止是怀疑你身份,还有嫉妒。太嫉妒了,她会用全力去维护你,她……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维护过我!我是他父亲啊,她就这么厌恶我吗!”   老殷垂下脑袋。   涕泗滂沱。   “第一句话给你们说的,第二句跟我说的,她说‘我这样的人,很爱你。’什么样的人……我一直想补全这话,想了又想,刚刚才补完:我这样对人性持本能怀疑的人,很爱你;我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很爱你;我这样极端但赤诚的人,很爱你。”   米和从衣服的内兜掏出一个绒缎锦盒,手指一翻开,躺着一双精巧的对戒,“本来想今晚在家吃饭的时候拿出来,好看吧,”他得意地笑,“我挑了好久……好久……”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天罗地网   Faith auntie接到阿成电话的第一时间, 上报给了米和的祖父米嵘靳。   由老人家出面,当即联系了国家医学中心的首席三甲——帝都医科大。   这也是他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   现任院长莫井三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了以严慧铭为首的顶级外科队伍,他们在警车开道中浩浩荡荡进入了仁和医院。   Faith auntie和Berg uncle订机票时, 两人的父亲米隋拄着拐杖进来。   他要和弟弟米嵘靳一起北上, 当初没有呵护住蔡榕榕, 而塑造出了一个吃人的恶魔,这是家族的耻辱, 也是家族的哀痛。   如今, 他们绝不能容忍历史重演。   他们要熬更守夜,做广厦之荫, 携亲友之力借家族之风, 联手庇护好这一代拔萃出类的传承人——殷天和米和。   同一时间,淮阳分局7号审讯室。   刘秀锳押着刘秉如向外走, 接下来她会进入淮江东郊女子看守所,等待法院刑事诉讼的审讯。   两人一挨近会议室,便被一个个火热且急促的身影所惊扰。   他们面目严峻且狰狞, 刘秀锳甚至在人头攒动的白板前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候琢和丽子。   刘秉如这段时日长久驻扎在分局。   又受了警员的照顾,心也不自觉的揪拢, “这是怎么了?”   刘秀锳一把拉住向会议室奔跑的康子, “什么情况!”   康子悲愤,一抛泪,恨声道, “机场监控调回来了, 庄郁那个王八犊子捅了殷哥4刀, 说是失血过多, 人还在医院呢, 是生是死不知道!”   刘秀锳和刘秉如皆是一怔, 一时渺茫。   刘秉如双手合十地喃喃,“怎么会这样,前天,是不是前天,前天她还在这生龙活虎呢,她还跟谢律师对战呢,是不是……”   她手上脓疮已经结痂,第一个给她递药膏的就是殷天。   她不嫌她腥臭,不嫌她脏污,她会抱住她安抚她,这是刘秉如见过最温柔的警察。   她攥住刘秀锳的袖子,再次被命途的多舛击得束手无策,“刘警官,无论什么结果,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你一定要跟我说,我心思重,我不知道结果会难受死的。我会为她祈祷,上帝爱世人,她是最好的世人,她一定得活着,殷警官可美了,她结婚,穿上复古的婚纱,一定会是淮江最明亮的新娘。”   刘秀锳连连颔首,“好,我一定实时跟你说她的情况。”   “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个凶手,一定要抓住!你们不能把她的父亲母亲,把她丈夫变成像我一样的人!20年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更新换代,你们现在有了最先进的技术有了最厉害的人才,你们不能让她跑掉!”   刘秉如戴着手铐,浑身僵麻地上了警车,刘秀锳目送着她离去。   刚要扭身,就看见一辆政府用车火速驶进院子,在台阶前一个急刹。   严处和姚局利落下车,看到刘秀锳,姚局双目一亮,“小刘,有什么进展!”   刘秀锳身形立刻严肃起来,“我刚审完嫌疑人,也不清楚,他们都在会议室。”   严处疲惫,风尘仆仆难掩哀憷,“老邢给我汇报了行程,是我做的特批,不应该大意,刚才应该派警员去机场做交接,是我不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殷老头!”   姚局拍抚他肩膀,“那孩子福大命大,没事!”   严处瞪他一眼,“你还说过孙耀明福大命大!福哪儿去了!命哪儿去了!这他妈的历史轮回,我就应该听殷老头的,一小姑娘家家出什么外勤!参加什么特别行动!”   刘秀锳在一旁轻咳,尴尬地搓鼻子。   严处睨她一眼,“能跟你一样吗!你就是个男人!”   分局5层会议室内,大屏幕放着机场监控的截图,邢局和丁一远站在椅子上陈述案件。   屋内的气氛胶着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忿恨与刚毅。   严处和姚局的进场让丁一远猛地止住话头。   姚局大手一挥,“继续!”   “郭大爷在仁和医院跟当事人做了笔录,13点30分飞机着陆在淮江国际机场,13点50分他们去托运行李的转盘处,捅刺殷哥的时间在13点55至14点15分之间,这是机场三个不同方位的监控录像,嫌疑人进入卫生间时口鼻眼部皆有遮挡,出卫生间时衣物大面积印染血迹,口鼻未有遮挡,她背着殷哥的双肩包,经比对,确认为惠爱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庄郁!”   候琢情绪更高昂,“现在是16点42分,庄郁的照片已经下发至所有属地派出所。地铁和公交管理处也接到通知!淮江所有对外交通枢纽皆警戒处理,火车站、飞机场、大巴、轮渡场所以刻钟为准,实时汇报!”   邢局叉着腰,“嫌疑犯庄郁持有枪械,并已确认与1999年41号虹场路富华家园桑家灭门案有紧密联系,所有备勤组持|枪警戒,嫌疑人穷凶恶极,在生死攸关之际必下死手,我不想再看到警队有任何伤亡!他妈一个都不许出事!听见没有——!”   邢局血压飙升,踩着椅子差点摔下来。   小晗连忙扶住他腿,康子把参茶往他手里一递。   严处看着视屏,“她老公呢,控制住没有!”   丁一远调出关系图,“市局的一队已经去了惠爱医院布控,不排除他们通过气,或是有见面的可能,所以没有打草惊蛇。”   姚局蹙眉,“他老公现在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非常正常,单从状态来说,与平日无异,有组员挂号看病,陈谦情绪平稳,未有任何闪烁其词。两人有一个女儿,在四中附小就读,西城离学校近,他们派了组员过去。”   严处凝思着,“准备什么时候露|头?”   丁一远跳下椅子,“下班吧,陈谦18点下班,陈念阳今儿做值日,大约17点30分出校门,这是他们进入外界,与庄郁产生联结的最好契机。”   严处把老邢拉下来,“我去趟医院,看看他们。对了跟殷天谈恋爱那臭小子什么来头,能把医科大的莫井三调动起来,那老头就一神经病,国家出面才能请得动他。”   “我哪儿知道!”邢局瞪眼,“局里的事儿我都管不过来,我还天天管人家谈恋爱,闲得!”   丁一远插话,“米家祖上是港岛最大的医学世家,估计和莫院长是旧交。”   天幕四沉,流云漫漫。   严处和姚局一路都没说话,在车里轻烟吐雾,临到医院才开腔沟通。   “我都不知道该咋跟乙安说?说啥呀?”   “今儿一听这消息,孙耀明的脸就蹦出来了。他走得那会我就在现场,是我摁的伤口!天儿她男朋友当时得多绝望,止不住,那个血它止不住它止不住啊!我跟孙耀明大学的时候就掐,就吵,就争第一,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当局长,他说你是局长了,那我肯定也能成局长,咱俩半斤八两,结果呢!结果我是局长了,他还是那个队长!”   姚局说得脸红脖子粗,哆嗦地揉捏着太阳穴,“你说天儿多好一孩子,看着长大的,能说啥,能跟他们说啥,说啥我都觉得虚伪!”   到了仁和医院门口,两人唉声叹气地向急诊手术室跑去。   门口只见张乙安,郭锡枰和几个年轻面庞,不见老殷和米和。   抱了抱张乙安,问了问情况。   医科大的顶级外科天团已经进入手术室多时,室外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无尽的等待。   “老殷呢?”   “发脾气呢,米和上楼劝了,让他俩好好聊聊,天天针尖对麦芒的,现在可算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郭锡枰眼神示意姚局,两人带着老莫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姚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在庄郁女儿学校周边进行了布控,殷天之前跟踪过庄郁女儿,你也有参与?”   老莫点头,“不止是那一次,我到现在都监视着陈谦和陈念阳的动态,殷天当初打草惊蛇后就没有再明面上追踪了,但她一直让我注意两人,在之前,庄郁单独逃跑的可能性较低,她重视家庭,所以只要盯紧这两人,就没有太大问题。但这一次不一样,我觉得她要独自亡命天涯,但她这人强调仪式感,我觉得她会有一个告别仪式,要么跟陈谦,要么跟陈念阳,或者both。”   “你的意思是警方先别露头,秘密跟踪,一网打尽。”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老莫猜测的很准确。   庄郁买好了轮渡的船票,准备独自南下去陇川。   她从机场出来跟卢老板在停车场监控死角碰头。   一身的血水,鼻骨歪斜,眸子却清亮与昂扬。   “做擦边生意的时候杀人很麻烦,我嫌脏,你倒是挺享受。”   “漏网之鱼,”庄郁比划着,“她之前就那么小,现在力气好大,真是像头牛,可力气再大也不如我呀,”庄郁用手摩搓着腹部沾染的血迹,嗅了嗅,“她可真香啊!”   两人的暂时落脚点是个刚废弃的5层材料厂,庄郁一头扎进地下1层的大澡堂。   放了半个小时的黄土水,开始清洗自己,花洒的水柱撞击着她的鼻骨,又疼又辣。   可她无边开怀,哼起了那诡异的曲调。   这一刻,她疯癫且存在的价值有了一次珍贵的飞跃,那种内心盈满的膨胀感让她安全,让她开腔大唱起来。   锈迹黑沉,密不透风的脏污澡堂,赤条条的庄郁宛如一条骨骼优美的纯白神仙鱼   无数诡谲的回响堆堆垛垛,四处弹溅,奏成了她骨寒毛竖的失常王国。   卢老板立在澡堂外抽烟,听着那鬼哭狼嚎的调子,竟无端觉得冷。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与她深交,“疯子!”他把烟头一撇,脚尖踩灭。   庄郁出来后变了妆,戴着一头齐脖短发套,画着眼线和清浅的烟熏。   一身藏青的长款毛衣和皮裙,一件褐色羽绒,黑色的裤袜和长靴,像个蹦迪的时尚女郎,与平日大相径庭。   她决定先去四中附小,再去惠爱医院。   远远看一眼陈念阳,再跟陈谦当面告别,在她的思维语境里,对警方的速度理解依旧滞留在1999年。   当她16点47分出现在四中附小对街的弄堂时。   那门口周边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和陌生面孔几乎扎穿了她的心肺,他们竟然已经在陈念阳周边布控了!   庄郁愣了一瞬,当机立断扭身而去,她的面容不再夷愉,镀上了一层狞恶的寒霜。   陈念阳沦陷,那他们的大本营惠爱医院也势必失守。   她轮换了4次的士,骑了2公里单车,步行了4公里,来到了离鹤台家园两个街区的天桥上。   这条路是向花希接孩子回家和陈谦回家的必经之路。   庄郁以为她能看见那熟悉的两辆车。   然而街灯朦胧,车流如海,下班的高峰期层峦叠嶂,无数车灯晃晃,冒着金光,黑天摸地中她根本无法辨析车辆的色彩。   愁肠百结。   气急败坏。   庄郁双目燃烧着熊熊之火,她突然“啊——!”一声撕心嗥叫。   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延宕阻止了她的夫妻情深和母女情深,唇齿交战后,她又一声大肆咆哮。   庄郁的眼泪留下来,鼻骨的歪斜带动着她面部神经的重创疼痛。   她疯笑一会,又戛然而止遁入沉寂,看着明月点点,繁星灿灿,都无法寄托她愁苦的哀思,片刻后想起什么,又“嘿嘿”咧嘴起来……   天桥有人来了。   庄郁耸了耸肩,啐了口痰,寂寞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大枣能补血   晚间19点45分。   米和开着阿广的吉普到淮江中兴国际机场接Faith auntie和Berg uncle。他拒绝了任何人的陪伴, 觉得头脑从未如此清晰和肃静,有着无畏的胆量,他甚至有些鄙夷曾经的和煦儒雅, 那就是个花架子。   当米嵘靳和米隋这两位耄耋老人精神矍铄地出现在出口时, 米和被震慑在原地。   揪扯的心房被亲人间的情韵所包裹, 他鼻头一酸近乎落泪,冲附过去紧紧搂住两位祖父, “God, grandpa,sorry, I’m sorry to bother you all. God I’m sorry!”(对不起惊动了你们, 对不起……)   米隋笑呵呵,他鹤发童颜, 身姿欣长,有仙风道骨之态。   轻轻拍抚着米和的面庞,“how is she? ”(她怎么样)   “Still in surgery!”(还没出手术室)   米嵘靳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高壮,却弥勒佛般温厚。   慈眉善目中掩着锐气, “how about you?”(你怎么样?)   “I’m good, I’m doing well.”米和拥抱着Faith和Berg,接过行李,粲然的笑意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情绪劫难, “Honestly. It’s so considerate of you not to choose Jianghuai International Airport. Don’t worry, seriously, I’m doing well.”(我没事, 没事, 我真的没事。你们太贴心了, 没有选淮江国际机场,不用担心我,真的,我没事。)   米家人的眼神们飞速一汇。   米和当初面对母亲离世时是年幼懵然的,对父亲离家是压抑卑怯的,他们尚没有摸透成年后他抵御苦难的情绪表达,但此刻,米和的无碍与寻常激起了众人的隐隐不自安。   将行李搬上后备箱后,米和开着车门,点烟,抽了两口,又怕熏着长辈,掐了。   他在冷风中有些亢奋地跺脚,吸了吸鼻子,招呼大家上车。   七八点正是淮江笙歌鼎沸之时。   米和热忱地做着导游。   “这条街进去有家冰室,味道不错的,老板是佛山人,娶了港岛太太,太太以前在油麻地做工。菠萝油和鸳鸯让我觉得自己在雀仔街。”   “小天父母很好相处,对我很好,有时候站在我这边去训她。”   “右边是最大的家具城,逛了两次,还是不满意沙发的造型,也不够舒服,就是坐着看球……不得劲儿,”米和自顾自笑,“不得劲儿,我普通话好了很多,都会儿化音了,可他们还是老笑我,勤能补拙,我每晚都在练。”   “有什么需要跟我和阿广说,阿成受伤了,有咗女仔。”   “这里有暖气,在家很热,穿单衣就可以了。但出门一定要穿暖,温差大容易感冒,尤其是老年人。淮江最可怕的是风,能刮破皮的,我最开始适应不了,现在抢着小天的面霜用。”   “我现在能吃辣了。”   “我给她买了好多羽绒服,可她嫌不好看,我最喜欢那件白色,她穿上像白萝卜……她太瘦,身子又不好,我自欺欺人,想让她看上去胖一点。”   一车子静默,只有米和时不时蹦出一句话。   他丝毫不觉的尴尬,奔逸的思绪让他充满了分享欲,他要尽情畅聊这个城市风土人情的美妙。   Faith auntie忧心忡忡,频频回头看一眼米隋和米嵘靳。   她怕招架不住米和的突然发难。   米嵘靳轻轻摇头,让她切勿说教,切勿刺激。   这是米和情绪外放的一种途径,是他此时所需要的。   20点28分。   市局和淮江分局的组员集聚鹤台家园,敲响了庄郁家的门。   头发湿漉的陈谦一推门,就看见乌泱泱一团神色威利的人,一时愕然,“找谁?”   关队懒懒一亮证,“淮江市局和淮阳分局刑侦大队的,是陈谦陈医生吧?”   “我是。”   “需要向您了解点情况,关于你妻子庄郁,”关队一进门就看见陈念阳在客厅餐桌上写作业,“这是搜查令,我需要缴收您和您孩子的手机及通讯工具,还请配合。”   关队一侧身,丁一远带着技术队率先进入。   陈谦茫然不知所措,一目十行地看着搜查令,脑中突兀地蹦出庄郁咬着拇指的蹙迫样子和那三本护照。   他到此时才真正恍悟,他猜对了,庄郁身上背着命呢!   面对身高马大的丁一远,陈念阳受了惊吓,猛地从座位蹿起,抱着自己的pad死不撒手。   丁一远不想硬夺,他大掌一伸,陈念阳打着嗝步步后退。   陈谦忙冲过来护住女儿,好脾气地解释,“这些叔叔不是坏人,他们要检查一下你的Pad,你不是老说它速度慢吗?这些叔叔很厉害,检查完用起来跟新的一样了。你把手机、电脑都给爸爸,进屋写作业,乖。”   丽子笑嘻嘻走过来,晃了晃手里的创意文具,“我小侄子最喜欢这个彩笔本了,姐姐陪你一起写作业,你要完成得好,姐姐忍痛割爱,把它送你。”   陈念阳什么洋气的没见过。   机敏地看看丽子,看看陈谦,又看看丁一远,“是不是妈妈出事了,她出什么事了!”   陈谦领着她进屋,“妈妈去开会了,等会就回来,她回来之前你最好把作业写完,把书法练好,这样才能一起看电影,今儿是电影之夜。”   等陈谦安抚好陈念阳。   回到客厅便看到卧室、书房、浴室、厨房都遍布着警察、摄像头和窃听工具……隐私被揭露的羞辱让他难堪。   “庄郁因涉嫌故意伤害罪,目前被全市通缉,我们有证据显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犯案,1999年虹场路富华家园桑家4口灭门,也是她的手笔。”   陈谦猝然抬头,震得胆裂魂飞,“怎么可能!”   关队哼声笑,“你不知道?今儿庄郁作案前,我听说昨夜凌晨一两点,你们可是有过争执的,争执内容涉及到要走,要离开淮江,你现在给我演茫然啊?”   “我……我们是有争执,我……,1999年……4口灭门这……这怎么会,她是个医生,她救死扶伤的,你们不能这样诽谤一个医生,她的职业生涯——”   “——陈医生,我们不是来跟你讨论她犯案的可能性,我是来缉拿她,并审讯你们在其中的参与度,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昨夜自己都有说一句话,你说‘你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极其凶狠,甚至愿意去跟危险的人打交道,并且很游刃有余,你怀疑你妻子身上背着人命。”   “你怎么知——”   “——你这厨房连着对面人家卧室呢,陈医生,我在给你表述清白的机会,你还有个女儿呢。”   关队说话一股鲶鱼腔,很滑腻,慢吞吞,抑扬顿挫,漫不经心。   却能压制人心,勾出忧惧,“甭小瞧你妻子,1999年杀人,杀小孩,回国后堂而皇之地住进自己的犯案现场,你晚上睡觉,知道枕边是个这样的人吗?”   他往前凑了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陈念阳,怕报应,她杀了别人的小孩,等自己有了孩子,就怯弱了。您配合,陈念阳的抚养权在您手上,不配合,我们有的是方法。可不是在威胁您,我是在告知您。”   陈谦的脸一寸寸惨白。   关队勾了勾手,丁一远拿来一证物袋,里面是弹|壳和弹|头。   关队噙着笑晃了晃,“知道她外面有人吗?姓卢的,一男人。鑫源地下诊所是他帮着弄起来的,你妻子手里的枪也是从他那拿的,她用这把枪,用一把刀,今儿在机场重伤了一名警察。人家在外头当亡命鸳鸯,拿你当个正常生活的幌子啊陈医生。如果不划清界限,你女儿以后很难生活的,现在社会不比从前,舆论是杀人的刀啊。”   陈谦的双拳捏了松,松了捏,整个身子汩汩冒汗。   关队轻盈一笑,走进厨房,被陈谦叫住,“我要我怎么做?”   漫漫长夜。   关队和丁一远审完陈谦,接着审陈念阳。   丁一远尚且注重着孩子的情绪。   可关队摆明看不见,不关心,他咄咄逼人,步步纠缠,陈念阳的嚎啕大哭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他的铁腕在这个屋里达到了一种霸权的存在。   丁一远将他支出去,“老关,手下留情,那就是个孩子,她之前遭遇过绑架是有心理创伤的。”   “一远,我是来履行上面下达的任务的,我无需对谁负责,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抓人,我不能让上面一直不开心。继续,关灯,审!审出来为止。”   23点12分。   丁一远接到了郭锡枰的电话。   殷天15点进入手术室,历经8个小时的生死不定,终于在23点出了手术室,进入重症监护。   巨石终于落地,算是战役胜利的第一步。   关队的脸明显缓和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在书房勘验的丽子听到这消息,嘴一瘪哭了出来,忙给刘秀锳发信息,小晗揉捻着她肩膀,轻轻安抚。   殷天被推出来时没有醒,她意识昏迷,生命体征严重不稳定,护士举着氧气包。   医科大和仁和的医生形成了一道严防死守的栅栏,阻拦着此刻近乎崩溃的亲朋蜂拥而上。   米和看着殷天戴着呼吸面罩的脸一闪而过,比雪还浆白,推进了电梯,迅速消失在缝隙里。   张乙安全身虚脱,这八个小时堪比凌迟,刀刀剐肉,鬼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老莫脑袋昏沉沉,脸上挂得全是泪痕,老殷一直在跟Berg交流,他绷着脸想要维持一种体面。   张乙安追到电梯间时腿一软,直接磕下去。   米和和老莫眼疾手快,生生拽住了她。   “别慌别慌!”莫井三和严慧铭一人喝着一瓶葡萄糖。   两人都疲惫得脚蹭地,豆豆鞋“啪唧啪唧”拖着走。   米嵘靳上前跟老友拥抱,“感谢啊阿井,感谢感谢!”   莫井三挤挤眼,“好多年喽,要不是学长您求我,出来现身了,我都抓不到您,请不动您呦,您呀给我扮清高,再清高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求我。”   他看着廊道里乌泱泱的一家子亲朋好友,“放心吧,我跟仁和的院长沟通好了,严主任会在这里把手。你们也要休息好,这对于她,对于你们都是一场恶战,好好回去休息,留在这没有实质性的帮助,这里会有非常专业的医生护士看护她,你们放心。他们这跟我们那探视的时间不一样,我们那儿是4点半到5点,他们这儿是下午4点到4点半,每次探望只允许进两个人,穿防护服,交替进入,一个人只能看15分钟,这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明白吗!”   米和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张乙安和老殷。   一次只能两人,他明天没有探视机会了。   一种卑怯地委屈弥漫上他的肩膀及面容。   衣服上的血液已经干竭,他死死抓着,一遍遍深呼吸:为小天好,这是为小天好,不能让小天感染,小天平平安安,平平安安才能长长久久……   可他还是心慌地厉害。   回虹场路时,头垂得快落入肚脐,蔫蔫地挤在后排。   阿广倒像是个男主人,忙前忙后。   他将米嵘靳和米隋安排在1搂的两个客房,auntie和uncle住在二层大卧。他翻找着被褥,铺床烧水,整理行李,做些宵夜,尽心尽力。   米和一回来,就拎着两个麻袋缩回卧室,做一只负重的蜗牛。   Faith想跟上去,被米隋制止了。   夜半凌晨3点。   Faith心神不宁地从床上坐起,她焦虑地厉害,可能是水土不服,亦可能是忧虑阿和。   她鬼鬼祟祟地靠近米和卧室。   “咔嚓咔嚓……”   她听不清,蹙眉靠得更近。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Faith毛骨悚然,背脊升腾起一种剥皮抽筋的想象。   蹑手蹑脚回屋摇醒丈夫,两人趴伏在门侧倾听。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两人比划着,无声地交流着,争执着,一回头就看见米隋在身后。   “咔嚓咔嚓……”依旧起伏不止。   Faith终于忍无可忍。   一把推开房门。   黑黢黢的屋内,一个颓落的人影坐在床边,拿着一把锐利的大剪。   月光晃晃,照着两片刀刃银亮亮,正一开一阖,“咔嚓咔嚓……”   Faith心下一惊,用力拍开灯键!   米和猝然惊醒,扭头回看,米嵘靳也被惊动了,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4人这才瞧见。   米和一手剪刀,一手攥着满满一掌的红枣。   Faith气急败坏,“你干什么呢!”   米和舔了舔干裂的唇,有些讷然,“我……把它们剪开,把核挑出来,这个补血很好的。”   米和的拇指和食指有很多血口,身侧是两大盆已经剪好的红枣。   Faith一把钳住他手腕,盯着伤口。   “我没看清,不小心剪到了,没事,反正吃的时候还要洗,不会弄脏红枣的。”   米和轻轻捏了捏握剪刀的手,他剪了两个多小时,又麻又僵。   “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段时间又累,不然她不会处于下风的,她很厉害的,她是淮江最厉害的警察。”米和哽咽,“800毫升的血,我不知道得用多少红枣补,就把那家店的全买了,也不知道够不够,我会煲粥,煲汤,直接吃,或者榨汁,我会用很多方法做,她不会吃腻的。”   Faith的眼泪流下来,他哪里有什么成长,他还是那个压抑又卑微的孩子。   在又一次面临挚爱即失时,用一种近乎讨好的姿态去抵抗命运赋予的生死重担。   “Hugh,”faith紧紧搂住他,“please,please don’t do that, please! She’ll be right. She’ll be right. Hugh,She’ll be right.”   窝进auntie的怀抱,米和终于大悲而泣,“我没有进去看她的名额,auntie,我不想她感染,可我怕她撑不到后天,她等不到我会不会有遗憾,她那么喜欢我,我有话想跟她说,我想跟她说你看,我没有变成我daddy,我有听话,我有坚强! auntie,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亡命之徒   淮阳分局和西城分局的部分信息人员被统一协调至市局的信息技术中心。   关队从庄郁家回来后, 将15至19点之间四中附小和惠爱医院周边所有的监控全部汇总到信息科。   这是一双双火眼金睛的无声对决。   3排长桌,15名顶尖的鹰眼开始了对监控视频的筛选。   关队此次铁了心要给上面消火,争脸, 他压力大, 连离婚日子都往后推了。   他太太是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长, 厌恶着这场婚姻关系,不屈不饶坚持当下离婚, 上面亲自出面找到了她父亲, 硬生生将办手续的日子往后延了半个月。   严处在烧烤大排档对关队说的原话是,“丁一远、刘秀锳、郭锡枰还是嫩, 再怎么装恶人都显得假, 斗不过人家的心眼子。上面让你督办,也是在给你铺路副局的位置, 鹰|派很长时间都没出头了。这嫌疑人心黑肠子硬,你也半斤八两。甭担心过头,特殊时期勇者胜。办不好, 身上顶雷,办好了, 也会炸, 会一飞冲天。借着天儿这事儿,把你身边的人收拾利落了,该踩的踩, 该提的提。”   绝妙的千岁一时, 切不能蹉跎。   关队蛰伏多年, 很清楚上面的心思, 更清楚自己的心思。   凌晨3点。   信息科1排的阿丘有了动静, 甩着膀子喊:“小宁过来, 这个这个……对,就那黑点,已经放到最大了,等会,等会她会出来一点,我觉得像她!”   小宁就在他旁边,屁股蹭着转椅过来,凝眉瞋目,“是有点像,发式做了变装,但状态符合,快速闪躲像是发现了我们的人。”   桐桐是技术总支持,一听这话,忙探身过来,双目死死锁着屏幕,“不够清楚!”   她突然扬声喊,“抓取16点45分在附小对街Dolo小卖部旁边的小道,谁的监控能辐射这个范围!”   所有人调整时间进度。   西城分局的小潇嘴里叼着芒果干,兴奋地直挥手,“这儿这儿!桐姐有料!能带着她,出现画面45秒,然后迅速原路返回。”   小潇将画面直接切到大屏。   那是一个45度的倾斜角,能带到半个小卖部和一侧的街巷。   屏幕里庄郁行色匆匆,刚要出小道,便戛然而止。   身子向招牌内一个闪避,而后探出头盯着某个区域,眼观六路后身子僵了片刻,咬牙切齿地扭头而去,那齐脖短发利落一飞旋,隐喻着她的不甘和躁怒。   关队一拍阿丘,“调周边平面图。”   片刻后,小宁将打印出的街道详尽地图贴在了白板之上,用红笔全出了庄郁所在位置。   这一夜的市局分局乌飞兔走,雷厉风行。   快得溜烟,鼓点般催人奋战。   刘秀锳、丁一远和郭锡枰分散成10支队伍,驻扎在各个交通枢纽。   属地派出所街面的巡逻愈发严整高效,渗透进了这城市的肌理与毛孔之中。   这一夜的虹场路鹅行鸭步,平波缓进。   慢得磨蹭,猫爪般挠扯着人心。   米和剪了一夜的大枣。   老莫陪着张乙安和老殷滞涩地呆坐在闭灯的客厅里,黑黝黝中盘着一轮月,温柔的光晕无法抵消愁肠,他们畏惧手机畏惧座机,不敢动,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时时严正以待。   熬着熬着,辉光日新。   像个咸蛋黄,红彤彤,很大,可没暖意,远看就是个装饰画布镶在地平线。   约莫7点20分,   市局接到了龙舟头派出所的电话,有个年轻女人报了警,要提供庄郁的线索。   刘秀锳就驻扎在龙舟码头附近,当即领命前往。   小姑娘一头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但身形和举止很拘谨,很认真。   看到刘秀锳进来,忙诚惶诚恐地起身弓腰。   “说说,什么情况?”   “我是春姐洗头店的小妹,”小姑娘口音重,像是刚来淮江讨生活,“我看到她喽,就在轮渡售票大厅,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是坐轮渡半个钟头回我的出租屋,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开了电视,看到了新闻才知道,就是她!就是那女人!她就坐我旁边一起等船。”   “她上船了?”   “没得!我现在想起来,昨儿上船突然有警察来查票,所以她一看见就跑脱喽。”   “怎么注意到她的。”   “她鼻子在流血!好多血,哗啦啦地,她自己的纸用完喽,就用围巾堵,我还给了她一包嘞。我就是洗头房的,她戴的那个是假发,我一眼就认出来喽,在我们店里80块钱一顶,戴得好舒服!”   所长疾步进来,跟刘秀锳侧头交流,他们取来了龙舟码头的监控。   小姑娘咬唇,“那个……那个我听说哈,我听说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可以拿钱的,你们是现在给,还是之后给?”   所长一愕,刚想反驳。   刘秀锳抬手制止,她笑着抬屁股掏钱包,“现在给,”抽出200元给小姑娘。   “她离开的时候,你看没看见?”   “看见喽看见喽,她上了一辆破车!好破的,很旧很大,有点绿有点黑,一溜烟就走喽,她买了票,又走喽,我就觉得好奇怪。”   刘秀锳把龙舟码头的平面图调出来,“往哪个方向走的?”   “我想一下哈,我搞不清东南西北,我就说左右,她走出去是往右,那里可以停车,她开着车往出口去,出口出去往右拐,右,是右,绝对是右!”   一查监控,就看到了庄郁那辆破吉普的走向,在昨夜22点冲入了乌卢山道。   入了隧道之后,拐向了回城的陈春路。   路通路。   街挨街。   遇上岔路好分辨,两条路的监控一摸就能清楚动向。   怕就怕环岛,五六个口,兜兜绕绕,费时费力。   几乎看瞎了信息科的十几双眼睛。   桐桐才终于瞥见庄郁那半个渺小的身影闪进了老城区。   联系了属地派出所。   3队分局的人马迅速集合,在老城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   燕语莺啼,锅气袅袅。   逼仄的长巷四通八达,老城热火朝天,有遛狗,有逗鸟,有趿人字拖买肉包,有洗完头出|街冻成冰溜子造型,有把出锅的油条塞嘴里,烫!再囫囵吐出来,有上学的孩子横冲直撞,有老太太手掐最水灵的菜根菜叶……   一路清晨的焦香咸辣直抵肠胃的饥火,肚子们隔三差五唱七重奏。   可关队严苛厉色,讲纪法,组员们不敢擅自吃食,强忍着疲态与饥肠。   阿春在洗衣店砍人的风波还未平息。   众人一看到警察,忙避让得厉害,倒也配合,“叽里咕噜”连比划带说,倒是提供了不少线索。   1个小时后,派出所民警锁定了庄郁那辆破吉普,停在了老城区下吟子巷的一个监控死角。   丁一远忙现场做标识,沿着死角的路径,归纳成两大出口,一条去往西凤山,另一条去往龙干山。   西凤山是座煤山,“可隐蔽性”差。   但龙干山海纳百川,有仙名,有庙宇,有山涧水洞,有九井十台……   它此刻天地灰蒙,雪虐风饕,没有残阳的身影。   晦晦冥冥,雪花滚滚。   即便这样,龙干山脚的无尘宫还是人满为患。   即将到年关,来参加祈福法会的人很多,无尘宫灵验,深受民众的喜爱敬仰。   山脊处是霄真庙,庙北侧又有《五圣千官图》的长壁做阻拦,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山下客漫漫,山中幽静僻。   山坳里掩着一家尘缘日用品商店,开了近18年,   专门服务于山中的女冠和道士。   虞道长忙里偷闲,捏着一长串清单在柜架前挑挑拣拣。   她犹豫是6块钱的毛巾还是8块钱的毛巾,摸来摸去,手感差不多。   小电视放着新闻。   陈嫂裹着军大衣,手里攥一把瓜子,嗑子吐壳,牙齿舌头倒腾得极快,红指甲指指电视,“真是疯了,不要命!警察都敢杀,这种人吃啥长大的,吃熊心,吃豹胆!无法无天!”   虞道长扯下了6块钱的毛巾,又拿了双灰色的保暖袜。   一转身就撞上一身影!   撞狠了,脑袋都嗡鸣。   手上的清单似羽毛,左飘飘右荡荡,落到地上。   那身影和她同时蹲下捡清单。   虞道长一抬眼,看到双秀气的眼睛和歪斜的鼻梁,鼻骨的切伤很深,结着黑褐血痂,戴着口罩却还是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塌糊涂的鼻子。   “我自己来就好了,”虞道长声色宽厚,“谢谢你啊,福生无量天尊。”   庄郁压低帽檐,快速扯了条毛巾,又买了酒精。扔下50块钱就离开了。   虞道长排在她后面,电视里庄郁的通缉照一出来,她就愣怔在原地。   那是一双,跟刚才女人一摸一样的眼睛。   她叫庄郁,杀小孩!杀警察!制造灭门案!   虞道长惊惶,今儿的祈福法会都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和老人,还带着自家的稚童。   这是猛虎要袭山啊!   她一哆嗦,忙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跨出小卖部,张望着掏手机。   可周边早已没了庄郁身影。   她惴惴不安地摁着“110”。   石路浮滑,雪水淋淋,她只能小步颠着跑。   刚挪到小卖部的后门,庄郁从另一个方向急速而来,凶蛮地撞去。   虞道长一个趔趄后仰,转着圈砸在了水渠边,大石扎进了她后腰,瘫仰着,疼得“哼哼”叫唤。   “找我啊,”庄郁看着脚下的手机,正拨打着110。   她抬臂举枪,虞道长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刚要说话,枪声响起,她头颅一个猛然震颤,颓落进泥里。   寒鸦腾翅,兀的凌空飞旋。   黑压压一片,肃杀且可骇。   手机拨通,传来了110接线员的声音,“喂您好……”   庄郁弯腰摁灭。   老板娘在收银台里浑身哆嗦,怀里攥着把剪子,身子慢慢靠墙。   她认识枪声,她在山区里长大的,老人们去打猎都喜欢带着她,她是个小福娃,每次都能大胜而归。   她不敢动,不敢出去,也不知是10分钟,还是20分钟……   等到外头彻底没了声儿,她才哆哆嗦嗦地冒|头。   绕到后面水渠一看,当即哭哼起来。   虞道长仰躺着,瞠目瞪眼,快把眼珠子都撑出来了,额头一个血窟窿,干干净净。   老板娘怕通缉犯还在周边磨刀霍霍,便不声不响地把虞道长往店铺里拖。   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她眼泪“哗哗”,小儿子满月,大儿子高考,老丈人住院,她都会找虞道长起个卦相看看,再求个符箓,得她几声吉言。一家子能和气融融,都是虞道长的功效啊。   人拖进来后,老板娘以最快的速度落锁店铺。   她害怕杀人犯冲撞,又在铁栅栏上加固了一个大锁,“喂喂喂啊喂!110啊,我这是龙干山山坳里的尘缘超市,杀人了,那个通缉犯杀人了,电视里的通缉犯杀了无尘宫的虞道长啊,虞道长现在就死在我店里头啊,那个杀人犯她跑了,你们快来啊!快来快点啊!”   丁一远本就顺藤摸瓜,往龙干山的方向行进。   一接到关队电话,便迅猛地奔赴而来。   市局调来武警支援,急起直追。   浩浩荡荡的人马闯破了隆冬的寂然,分五路将山脉围堵得风雨不透。   淮阳分局有了之前登山抓捕陆一的经验,所有人都脚蹬野战靴,持枪警戒,步步为营。   一路20人,地毯式碾过这座千年灵山。   康子最先有了发现,在一个避风的山石旁发现了两人身宽的洞口,表面用粗枝所掩盖。   刘秀锳一把掀开藤条枝蔓,举枪探步,初入时还有微芒,越往里越是黑黢。   “哗啦”一声,她踢到一个袋子。   小晗亦步亦趋地跟随,拽着刘秀锳闪躲,高喝着,“康子手电!手电这里照!”   洞里洞外,四五支光芒乱闪,汇聚到了刘秀锳脚边,是个塑料袋。   小晗用踢扒开,是卫|生巾、纱布和酒精棉,不远处还有一张薄毛毯和一袋压缩饼干,“她昨晚在这落脚。”   大地图放在车盖上,关队趴身研究着山形走向,对讲机响了,“关队,落脚点找到。山脚已封,她出不去,她就在山上。”   “民众疏散得怎么样?”   “女冠和道士们决定留守,其他的民众已疏散完毕。”   “好好好,”关队一摊手,“大声公给我,咱们瓮中捉鳖。”   关队一马当先,踩着黑雪泥石,“庄郁——!陈谦和陈念阳今儿早在淮阳分局吃的饭,她一夜没睡,哭得嗓子发哑,话都说不出来,听说她唱歌很好听,我听说你唱歌也很好听!”   整个山头都荡漾着关队的鲶鱼腔。   远处听得不清楚,但“嗡嗡嗡嗡”的起伏让人心生躁郁。   “你女儿吃了一个馒头一碟咸菜,问你丈夫,这是不是牢饭!你丈夫的脸啊五颜六色,跟你女儿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半夜拒绝了你妈,不然你们已经在迈阿密商讨她入学的事儿了!”   “庄郁!你爱她吗?!爱吗!我要是你,绑我都得把陈念阳绑到美国!现在好了,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妈妈杀了别人的妈妈,别人的爸爸,别人的姐姐,别人的弟弟,现在连警察,连宗教的道长都不放过,你以为英雄壮举呢,你劈的是你自己的女儿,你捅得是陈念阳!”   枯叶丛中,庄郁锋锐的眼睛观察着搜山的人数和队形,黑压压一片武警刑警。   她穿着长毛衣,小皮裙,全身冻得紫红,已经舍弃了短发套,扎着个马尾,迅速钻入一团团灌木茂密的树杈间。   她听见了,不要再喊了!   她磨牙凿齿,真想掐碎这个男人的喉咙!   借着掩护,她蔽身躲进了石堆后,可大雪盈尺,石面溜溜,跑一步踉跄几步。   鞋跟踩在碎石“沙沙”叫唤,让她的逃窜分外显著。   丁一远和武警快速定位了她的方向。   庄郁索性不躲了,她跨越,躲闪,歪扭地逃窜,开辟着新生路,山土冰冻,她跑一段,滑一段,再滚一段……   “庄郁!媒体堵着四中附小,堵着鹤台家园A栋,他们的镜头会怼上陈念阳的脸,会玩味她的表情,会阴魂不散地追着她往后生命的几十年!她即将用自己的人生承担着你所犯下的罪恶!你是个好母亲啊——!”   “轰——”无尘宫响起了闷厚的钟声。   她们在祭奠亡者之魄。   特警四面八方截断了庄郁的所有去路。   丁一远和关队步步紧逼,关队脸上裹着志在必得的狠意。   真厌烦这样的表情,就像当年的叶绒,志在必得,怎么就能志在必得!   庄郁一把扯下口罩,斑驳的泥水中,是一个昂扬的笑容,她直接抬臂向关队扣叩动板|机。   一声枪响!   庄郁趔趄不稳,翻身滚向一个下陷的乱石堆,中枪的右肩宛若断裂一般。   关队忙扑过去,一把薅住她肩膀的创伤口,惨叫蔓延了整片山坳,层层叠叠。   伴随着无尘宫超度的法会唱词,呢呢喃喃中有种生死宿命的味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庄郁被摁在地上,关队扭着她双臂上铐,提溜起来。   她的鼻子重新流血了,眼泪和着鼻涕,狼狈得哈哈大笑。   她突然一个猛冲,要咬关队的耳朵。   关队大掌一挥,直接把她扇到泥地里,“庄郁,我他妈就是现在毙了你,也是合规矩的。”   山脚下。   刘秀锳穿着防弹衣,微微喘息,体能再好,也经不住来回几趟的上下奔波。   看着关队将庄郁一把推进面包车实行突审,她整个人都有些懵然。   “这真是四五年来市局最有效率的一次啊,平时报个审批,磨洋工磨个两三天就已经够给面儿了,牛啊,两天抓到嫌疑人,雷霆出击啊,这要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呢!”   丁一远将枪插|入套中,“能一样嘛,伤的是自己人,你要被捅了4刀,也是这效率,这待遇。”   刘秀锳横他一眼。   片刻后,小晗从面包车里下来了,“关队嫌我碍事,他要一个人审。”   刘秀锳和丁一远同时呛得咳嗽几声,过电般闪现出高度一致的认知:那不得扒掉一层皮啊!   关队的铁腕在市局充满争议,所以多年来主要负责穷凶极恶,连续多地犯案的悍匪。   即便是最硬的骨头,都没能熬过48个小时,他们最后崩溃地声泪俱下,跪地求饶,画押签字,只想速速离开这魔头。   刘秀锳轻轻一叹,“等画押之后,就不能叫关队了,该改口叫关局了。”   丁一远不置可否地抬眉,两人都选择了退避三舍。   片刻后,面包车内传来了撞击声。   庄郁的额头狠磕桌面,哭嗥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全文完结】   辞暮尔尔, 烟火年年   2018年12月26日。   殷天出院。   米和背着她,跟猪八戒背媳妇似的,兴奋得招摇过市。   他天天给殷天煮大枣。   红枣当归黄芪饮、桂圆红枣茶、红枣牛奶糕、红枣乌鸡汤、桃胶皂米红枣羹、红枣花生养颜粥、红枣百合雪梨水、南瓜红枣莲子汤……   快把殷天给灌吐了。   她消极对待, 拒不张嘴。   张乙安把米和的手指拽出来, 米和想躲, 却拗不过她的蛮劲。   那十几道口子极深,愈合好了, 成了一道道凸起的白线。   “看见没有!你进ICU的时候, 人家黑灯瞎火给你剪了一晚上的红枣,就因为这玩意儿能补血!整整剪了一晚上, 整整两大桶, 跟魔怔了一样,吓死人了!你爱吃不吃!好心当成驴肝肺!该你的是吧!”   Faith auntie被北方人的泼辣劲儿彻底震慑住了。   米嵘靳和米隋坐在沙发上抿嘴笑, 他们跟老殷探讨着破案故事的奇思妙想。   殷天老实了,端起碗,细嚼慢咽地往嘴里|送。   米和笑眯眯, “好不好喝,我专门弄得碎一些, 让你好咽。”   殷天囫囵点头, 她坐在轮椅上,腰腹裹着固定绷带,不能乱动。   她摊开手掌, 米和乖巧地把指尖递过去, 轻轻的摩挲让他觉得酥麻麻, “我是不是特别好笑, 你在医院躺着, 我却在房里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Faith auntie和张乙安迅速对视一眼, 显然被情爱的酸腐给熏着了,迅速离席。   两人热切地商讨起2018年最后一天的聚餐菜品。   张乙安要在31号举办一个盛大的party,邀请了张瑾澜、老莫、阿成、郭锡枰和孙苏祺。   刘秀锳收到风声,嬉皮笑脸地堵到法医中心,“张姨,您也邀请我一下呗,我这种三无人员,一个人跨年很可怜的,我擅长做饭!煮饺子煮泡面没问题!我还可以带俩帮工,随便使唤,丽子最会包饺子,小晗做土豆牛肉咖喱,那做得跟印度人一样一样的!”   面对16口人的大聚会,张乙安和Faith多方沟通后,制定了一大长串的购物清单。   两人指使老殷和Berg去市场、超市购菜买肉,阿成和老莫则负责所有的饮料酒水。   万众期待的31日终于来了。   张乙安一大清早喜滋滋扯下最后一张日历。   撸起袖子和老莫将殷天搬到卫生间洗头擦身。   浴霸暖烘烘,殷天愣愣瞌瞌,精神很不济。   她这身子原本是熬不过来的,肺脏和肝脏都受到重创,又失血严重。   严慧铭修修补补的同时心也揪着,他的预判是活不过第三天。   ICU第一日的探病名额,老殷让给了米和,米和整整叫了15分钟殷天的名字。   许是亲情爱情的羁绊过于深重,又许是她本身蛮拗不认输的性子,硬是给撑了过来。   这便有了现在极度虚乏的模样。   张乙安和米和寸步不离地守着,即便是睡觉也不敢大意,就怕她一阖眼,再也不睁开了。   这两日还算好些,营养粉、补血液、马百良熬鸡精源源不断地供应着。   让她灰败的脸色终于泛出一丝嫩红。   将殷天打理的香喷喷后,米和背着她回卧室。   日头大盛,拉开窗帘瞬时亮堂堂,米和将窗户推开一个小口,将刘秉如案件所有的资料都放置在床柜上。   他靠着床头坐下,将殷天揽入怀中,掖好被角,“严主任说了,咱得多晒太阳。”   待她入眠后,便整理起案件的回辩思路,可他老是走神,刚想出两条,就被怀里的小鼻子吸引了,轻轻触一触,感觉像在碰含羞草。   太瘦了,之前面颊还是平缓的,现在彻底凹陷下去。   米和庆幸自己前段时间监督了她平日的饮食,不然这一次,必定亲者痛,仇者快。   风铃转悠着,铃铃脆响。   殷天的卧室风格一向是威猛的,直来直往的,现下终于被柔化得静谧而和煦。   楼上轻悄悄。   楼下是战场!   客厅的长桌和厨房铺放着目不暇接的食材,堆得满满当当。   米嵘靳和米隋找到了发挥余热的用处,一个撕豆荚,一个掐菜心。   Berg和老殷“乓乓”剁肉,今晚的饺子有两种馅儿,猪肉芹菜和猪肉酸菜。   张乙安和面,Faith开始煲她最拿手的老火汤,龙虾已经处理妥当,等会她要大展身手,做她父亲的名菜——上汤焗龙虾。   老莫和阿成回来了。   搬进来四箱饮料:桃汁、可乐、椰奶,菊花凉茶……和一兜子琳琅满目的威士忌、伏特加。   除了鸳鸯火锅和饺子两大主题,每人都还将奉献一道菜品。   张乙安是粉蒸肉,张瑾澜是地三鲜,Berg是蜜汁叉烧,Faith是上汤焗龙虾,老殷是干煸豌豆荚,米嵘靳是过桥客家咸鸡,米隋是白灼菜心,老莫是鱼香煎豆腐,阿成是青椒肉丝,郭锡枰是西虹市炒鸡蛋,孙苏祺是孜然羊肉,丽子是洋葱鱿鱼,小晗是咖喱牛肉,刘秀锳负责下饺子……   客厅和厨房,乌泱泱的人,乌泱泱的手。   八爪鱼一般上天入地,龙飞凤舞。   他们的嬉笑怒骂绕梁旋转,直接兜到二层,不时惊扰到殷天。   然而过了几秒,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再睁眼时,是被饭菜香醒的。   米和背着她下楼,一层所有的灯都大敞大亮。   殷天微微侧头,看见了一长桌烟火袅袅的饕餮大餐。   一排人笑意盎然,乐乐陶陶地看着她,异口同声,“出院大吉——!”   殷天被轻轻安放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笑,“谢谢。”   这顿饭吃得勇猛。   Faith大义凌然地要吃麻辣牛肉,张乙安涮了涮夹给她,第一口就能喷火。   Faith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淌,矜贵气质荡然无存,吐着舌头哈气,显露得可可爱爱。   这顿饭吃得安静。   米和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给殷天布菜,将容易消化的食物喂给她。   他碗筷边有一把细刀,随时把烧肉鱼虾剁成沫,“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给过我一碗菜,你们在吃火锅,我在41号那边看,灯关着,你竟然知道我在。”   他看着殷天慢慢咀嚼,跟仓鼠一样,两腮鼓鼓,可爱极了。   米和幸福地用手戳了戳,他此时春暖花开,终于实现了家人团圆的灯火可亲。   这顿饭吃得心机。   刘秀锳铆劲儿给丽子灌酒,丽子不胜,小脸红彤彤,脑袋左晃晃,右摆摆。   小晗看不过去了开始挡酒,刘秀锳和郭锡枰起哄,“挡什么呀?她是你什么人你就挡啊?甭自作多情,人需要你挡吗?什么名份都没有挡什么呀!”   小辈一哄闹,长辈一加持。   繁弦急管的热烈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这顿饭吃得丧心病狂。   老莫喝醉了,上手扒阿成的衣服,刘秀锳和张乙安连忙阻拦。   老莫蹭地站起来,“姐姐……嗝,姐姐我就没谈过恋爱!那东西没一点用,不需要!姐姐我不需要!他们说我就是个男人!我铮铮铁骨!”   刘秀锳拽她,“他们也这么说我。”   老莫指着阿成,“咱俩认识后……你!你给我灌迷汤!一定是你灌了迷魂汤,不然我为什么干事不专心了,为什么觉得我自己打嗝,觉得我直接抱着一大桶牛奶喝会显得有些粗野,我为什么愿意把我妈的项链挂你脖子上!你出事儿的时候我这儿疼!”老莫死劲儿戳着心脏,“我这儿疼,我疼死了!”   老莫“哇”地大哭,抱住刘秀锳,“我完了!我被胸大肌捕获了,胸大肌太可怕了!”   阿成扒开刘秀锳,把老莫抢回怀里,“胸大肌不可怕,来,你看,它还会动。”   这顿饭吃得忘我。   郭锡枰和孙苏祺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   孙苏祺想吃虾,郭锡枰埋头扒壳;孙苏祺想吃鱼,郭锡枰埋头挑刺。   孙苏祺吃遍了桌上的所有海鲜,郭锡枰甚是惑然,“你以前嫌腥的呀。”   她一|挺肚子,“你崽子喜欢啊,这么爱吃,以后叫海蛎子得了!”   这顿饭吃得亲昵。   老殷和张乙安,Faith和Berg,加上米家二老,聊得酣畅淋漓。   热烈地比划着,“截肢、巨人观、脑脊髓功能障碍、□□中毒……”   这顿饭从晚间17点吃到了21点。   除了米和,每个人都餍足得直哼唧。   殷天心疼他,让张乙安给他多夹饺子。   米和凑活地吃了两口,就把她推到相对安静的沙发一角。   刘秀锳瞧见了,忙把丽子掼进小晗怀里,叼着牙签来找殷天唠嗑。   “也没人跟我说案子后续怎么样?”   “你不还在恢复吗,怕你闹心。”   “你们不说我才闹心。”   “庄郁伤了你之后,逃到了龙干山,撞见了无尘宫的女道长,姓虞,张姨还认识她。她认出了庄郁要报警,直接被庄郁一枪爆头。之前觉得上头派关队抓人有点大材小用,妈的得亏派他上,那就是个女疯子。”   “关队抓的人?!”   “是啊!你严爸爸上火了,当然了,上头也有考量,威山市压了咱们那么多年,是要选一个作风强硬地顶|上去。”   “那不得扒掉一层皮啊。”   “还真是,扔车里就地突审,还把小晗赶出来,3小时之后就招了,从面包车里提溜出来的时候,我愣是没认出来她。”   殷天嘬着红枣汁,声音轻飘飘,没力气,“不怕她咬一口屈打成招啊。”   “咬不了,她如果还想让陈念阳好好活着,她就不敢咬。”   “陈念阳呢?”   “走了,庄郁去机场捅你的时候,就邮寄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划分的彻彻底底,陈谦也没耽误,把所有事情交代明白,立马带着孩子去迈阿密了,走得很干脆,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   郭锡枰扶着孙苏祺过来,掏出手机,“来,给你的出院礼物,我专门录的宣判词。”   视频里的审判长就是关队的夫人。   肃然且古板,声音威厉赫赫,“休庭后,合议庭进行了认真评议,并提交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本案裁定已经作出,现宣读裁定要点。”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庄郁对父亲被伤害致死心怀怨恨,遂产生报复杀人之念,于1999年年底实施故意杀人犯罪,制造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灭门案件,致桑珏、叶绒、桑淼淼、桑国巍共4名被害人身亡。”   “2018年12月,以1999年案件证据链暴|露为由,在淮江国际机场实施故意伤人犯罪,对办案刑警多刀捅刺,致其肺脏、肝脏等胸腹腔脏器破裂,形成重伤。并在逃逸过程中持非法枪械枪|杀宗教人士,致被害人脑部中弹身亡。”   “上述事实,有经当庭举证、质证的物证、书证、证人证言、鉴定意见、现场勘验、检查、辨认、指认笔录、被告人庄郁的供述等证据证实,证据间相互印证,足以认定。”   “2018年12月10号,被告人庄郁由公安机关抓获归案。根据其犯罪实施、性质、情节和对社会危害程度,不足以对其从轻处罚。被告人庄郁犯故意伤人罪、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被告人庄郁,以上裁定内容你是否听清?”   视频中庄郁缓缓回头,看向坐在第一排的郭锡枰,盯着他的手机。   此刻便是在双目炯炯地看着殷天,她突然笑了,咧出志在必得,永不服输的笑容,“听清了。”   殷天看得唏嘘,轻叹一声,“终于落幕了。”   米和捧着一碗红枣桂圆羹蹲到她面前,敲了敲勺子,捏了捏她几乎没肉的脸蛋儿,“落幕了,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开始了。”   刘秀锳递给她一张卡片,“刘秉如给你写的。”   殷天翻开一看,贺卡上画着两只白糯糯的兔子:【殷警官,见字平安。我托谢律师给你订了一套意大利罗马复古的婚纱,刘警官说您瘦了很多,您得把自己吃胖一些,请吃到原有的体重。万分感恩您对生命的坚持,让我开始愿意相信光明不会被幽暗随意取代,祝您万安,健康,永远活蹦乱跳。秉如留字。】   “她现在的案子审理的怎么样?”   “闫栋留了认罪书,全部揽下了罪责,也安排了人证,按着现在的情况,估计是无期。但长阳的名嘴厉害啊,所以撑死十几年,最多二十年,估计就能出来。”   饭局一结束,娱乐生活正式开始。   打牌的、唱K的、谈情说爱的、游戏比拼的……   殷天和米和在铱誮看晚会,努力撑到22点,已经到了极限。   米和觉得胸膛沉甸甸,一低头,她已经枕着他胸|口睡着了。   轻声细语地跟大家打了招呼,他便背着殷天上楼。   等她睡下,才悄声开了二层的冰箱门,拿出两片切面面包啃着。   夜里23点45分。   Faith悄声进入殷天的房间,示意米和回41号院。   米和双眉耷拉着求开恩,被Faith瞪眼拒绝,“No way!长辈都在这里,你之前怎么样我不管,现在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米和不情不愿,随着长辈回到41号,闷着头躲回自己房间。   还有15分钟,他要第一个跟小天说新年快乐的愿望破灭了。   他没看见,42号的亲朋陆陆续续抵达了41号院。   老殷悄声,“Berg,你关灯,你把灯关了,假装上个楼,你看这小子等会干啥!我这人从来不瞎告状。”   Faith和Berg相互配合着上楼。   Faith扭脖,“这一天真是累死了,但真开心,我从来不知道麻辣牛肉可以这么好吃。”   Berg揉着她肩膀,“睡觉睡觉,明天小天爸爸带我们看婚礼场地,还有好多事要忙。”   大卧的门“嘭”地闭合。   下一秒,两人再踮着脚往下跑,Faith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儿,激动地捂嘴“咯咯”笑。   一群人在客厅里躲着避着。   老殷掐着点开始数数,“10,9,8,7,6,5,4,3,2,1,0。”   话音刚落。   米和蹑手蹑脚下楼,穿着单薄的T恤,潦草地裹上羽绒服,鬼鬼祟祟从客厅后门出去,撒腿往42号院子跑,一个敏锐的跨栏,而后冲刺。   老殷老神在在指着花园对米嵘靳说,“就那条路看见没,就那条,都给他踩秃了!看到二层卧室正对着的那个地儿了吧,压折了我4枝进口月季和绣球。干嘛,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Faith看着远处米和身手矫捷的样子,没忍住哈哈笑出来,“他从小就不喜欢运动,我都不知道他能爬那么快。”   米和正力争上游呢。   身后霍地大亮,灯烛辉煌!   米和吓得不敢动弹,迂缓地回头。   便看见所有人站在41号院的花园里,阴阳怪气地笑,刘秀锳和郭锡枰不嫌事儿大,吹着口哨。   他上不上,下不下,有些尴尬。   但转念一想,生死都熬过来了,翻墙算什么!他立刻有了气势,身形攀爬得更有力量美感。   24点。   明月皎皎,星斗灿灿。   41号客厅的黑森林钟,杜鹃踩着花团,四度一声。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殷天感受到了暖意,下意识贴近。   米和搓着凉手,等暖和了轻轻搂住她,顺了顺她的狮王发型。   殷天的意识有些松动,唇齿嚅哜。   米和没听清,“什么?”   “新年……快乐……黑心羊……”   米和柔软地吻住她额头和鼻尖,最后轻轻贴住她双唇,“新年快乐,小天,要岁岁欢愉,要年年胜意!”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